妙子不想回秀的家,但是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嗑药之后变得非常兴奋的秀,让人感到可怕,但是外头的世界更可怕。谁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跟紫音的父亲撞个正着。两人在附近闲晃,等紫音平静下来之后,打算回去了。
“紫音,累了吧?回家之后跟妈妈一起睡吧?”妙子一边爬着楼梯一边对紫音说道。
紫音带着成熟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脚。他紧依着妙子爬楼梯,但是脚步却显得沉重无比。
“紫音,怎么了?”
紫音抬起头来,形状美丽的鲜红嘴唇微微张开了。紫音想说话。妙子蹲下来,把耳朵凑到紫音嘴边。
“……爸爸。”
“什么?紫音,再说一遍。”
“爸爸。”妙子等着下文,但是紫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是带着平静的眼神看向楼梯上方。
“爸爸?”
一股不安的感觉涌上来,妙子将手环住紫音的肩膀站起来。那不是想念父亲的语气,为什么?缺乏照明设备的楼梯一片黑暗,紫音抬眼望着的楼梯上方,也笼罩着一片附着灰色的黑暗。黏附在墙上的居民味道和霉味,让人联想起老旧的校舍。小时候的试胆大赛、渺无人烟的校园里孕育着恐惧气息,等待孩子们自投罗网。妙子已经感受不到儿时的那种恐惧,但是却有着和紫音两个人被世界遗忘的胆怯。也许紫音以他单纯的心灵,感受到阴暗楼梯上方的恐惧事物。他很容易就把殴打他的父亲,和恐惧联想在一起吧?
“紫音,不要怕。”
妙子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拉着紫音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踩在楼梯上。罩着灰色色彩的黑暗,随着妙子他们的前进而慢慢地后退,宛如永远无法追到的海市蜃楼。总之,一切都是眼睛的错觉。人们总会对来历不明的东西产生恐惧。可是,如果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本身只是一种错觉的话,就没有必要害怕了。
爬上楼梯来到走廊上时,黑暗已经完全消失了。眼前的空间虽然阴暗,但是毕竟有灯光的隐约照射。秀的房门半开,是出门时忘了关上吧?一定是嗑了药的秀嫌麻烦,也没工夫将门关上。真是太不小心了!
“紫音,我们来吓吓秀吧?就当是他欺负紫音该受到的惩罚。”
妙子将食指抵在嘴唇上,俯视着紫音。紫音瞬间抬眼望了妙子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落到脚底下。他可以理解妙子所说的话,回握她的手,那种触感让妙子产生了一种自信。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近秀的房间,突然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那个声音伴随着不祥的气息,从秀房里透出来的灯光在晃动,人影映在门上。有两道人影——一个是秀,另一个人是谁呢?两人沿着墙在走廊上走着,从门缝里窥探房间里面,心脏整个冻结了。紫音的父亲蹲在秀前面,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捆绑他。
为什么——疑问的符号像坏掉的霓虹灯,不规则地闪烁着。他怎么找到这里的?货真价实的恐惧感勒住了喉咙,剧烈的冲击使得妙子全身的力量都流失了。如果刑警有这么厉害的搜查能力的话,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无路可逃了。紫音将会被逮到,在形同牢狱的家中,受到无理的暴力对待。
紫音拉扯着妙子的手,他想离开秀的房间,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是的,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得赶快逃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妙子极力忍住狂奔而去的冲动,慢慢地走着。如果紫音的父亲发现门是打开着的,探头往走廊上瞧而看到他们的话,妙子所编织的幸福家庭美梦,就会在瞬间粉碎了。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之前,妙子小心翼翼地屏息,不发出一点脚步声。一走过平台后,妙子一把抱起紫音,往前狂奔。
她没有勇气回头看。后方——紫音父亲已经追上来的气息,似乎就要吹上妙子脖子般贴近。妙子被一股近似妄想的恐惧感所鞭策着,在黑暗中不停地跑着。
喘不过气来的妙子终于停下脚步,她感到整个肺是炙热的。刚失去孩子的子宫内部,感觉好沉重。眼前一片模糊,全身都被汗水濡湿了。放下紫音的手臂肌肉,整个僵硬,动弹不得。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确定没有人追上来后,终于放下一颗心,靠在附近的电线杆上,不断地做深呼吸,而紫音则紧依在妙子的下半身。
为什么?恢复平静后,疑问又窜过脑海。他不可能知道的。不可能!
她曾经在电视连续剧中听过所谓的电话反侦测,可是却从来没听过连信件也可以做到。紫音的父亲不可能知道妙子他们的落脚处,除非有人告诉他,否则是不可能的。有人……也许是秀告诉他的,他跟紫音父亲讲好条件,交出妙子他们,然后他拿到钱。也许秀是这样盘算的,所以趁妙子他们不在时,打电话给紫音的父亲。
妙子摇摇头。这也不可能。和紫音父亲做信件往来时,都是用妙子的手机进行,秀不知道紫音父亲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他无从知道。
那么,他是怎么找上门的?结果,疑问没有获得明确答案,只是一再于脑海中盘旋。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紫音的父亲太可怕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无法逃出他的手掌心。要是没有仔细思考之后再采取行动的话,早晚会被抓到。
紫音揉着眼睛,可能是想睡了。妙子想尽快带他到有温暖床铺和被窝的地方去。两人在大马路上拦了出租车,坐了上去。皮包里还有援交所赚来的钱,一想到明天以后的日子,妙子就感到心慌,但是现在没有犹豫的余裕,她得尽快离开这里。
“对不起……请到池袋以外的宾馆街去。”
投宿商务旅馆太危险了。秀说的没错,可能很快就会被逮到。
“那去大冢一带可以吗?”
司机是一个刚进入老年的男人,映在后视镜中的眼睛看似不悦地凝视着妙子。太接近池袋了,瞬间妙子这样想,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去大冢比去新宿或涩谷要近得多,不但可以省下一笔出租车费,还可以尽快让紫音睡觉。紫音靠着妙子,闭上眼睛。
“有劳你了。”妙子说道。
司机没有回答,慢慢加快出租车的速度,当池袋的夜景远远地抛在后头之后,妙子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她开始将散乱的思绪整合在一起。
秀应该没有牵扯在里头。紫音父亲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秀家的。那么,秀会怎样?知道紫音不在那里的父亲会暴怒吗?会迁怒到秀身上吗?因为紫音父亲被要求付赎金,他一定气得半死。秀会被揍吗?他会被逼问妙子他们的下落吗?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的。妙子按下手机的电源,立刻打起信件。
不要苛待秀,秀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信件传送到紫音父亲的信箱里。只不过做了这么件小事,她的心脏就紧缩得发疼了。脑海的一角盘踞着紫音父亲循着数字信息,手臂从手机屏幕中伸过来的妄想。
立刻有回音了。
你在哪里?现在还来得及,把雄介带回来。
简洁有力的信件,明确传达了紫音父亲的坚定意念。他宣告着:我一定要找回紫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妙子垂下视线,紫音在不知不觉中,拿她的大腿当枕头睡着了。紫音发出沉稳的鼻息声,小手臂规律地上下起伏着。不能失去紫音。虽然共度的时间不长,但是紫音已经是妙子的一部分,他被带走就如同自己的一块肉被扯下来般,她将被迫承受难以忍受的痛。妙子很容易就可以想象,自己将会承受无法保持理智的痛苦。
你敢对秀怎样,就永远要不回孩子。
妙子粗暴地打着信件,宛如想将自己将来可能承受的痛苦一口气打跑一样。
立刻离开秀的家,然后去筹明天要付的钱!
想不出其他的话来,妙子只好送出信件。出租车在小巷子里穿梭,司机对妙子他们像是失去兴趣似的,不发一语地操控着方向盘。紫音父亲立刻就回了信,妙子凝视着手机。本来应该已经消除掉的想象在脑海中复苏。紫音父亲循着数字信息,手臂宛如魔术般从屏幕中伸出来将紫音带走;本来应该只是一种电子仪器的手机,却如同带着极端恶意和憎恨所制造出来的诅咒盒般,打开信件阅读让她产生极度的恐惧感。
妙子闭上眼睛,像念小学时一样,把意识集中到自己的身体内部,企图让肉体和意识分离。她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学会这个本领的。那一次她因为一件小事惹得孝昭发怒,被连打了几下屁股。当时聪子参加同学会不在家,无论她怎么哭叫,孝昭的手始终停不下来。不,他不只是殴打她屁股的肉,当手打累了,甚至还用手指头去挖撬妙子的肛门和性器官,疼痛强烈又炙热,悲哀的感觉将年幼的妙子打落无底深渊。那潭水又黑又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妙子只是不断地往下沉。
在无意识中拼命伸出去的手,感觉触到某样物品底部的瞬间,那个现象就发生了。她听到连系身体与意识的那条既纤细又强韧的丝线,砰一声断掉。黝黑的水包覆着妙子,将她的意识吞没了。黝黑、几乎要冻结般冰冷的水,渐渐转为透明,变成非常舒适的温度,包裹着她,就像在盛满水的玻璃球中浮游般。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恐惧和悲哀,也没有愤怒,更没有痛苦和屈辱。她只是被透明而温暖的水所笼罩,漂浮在黝黑冰冷的水中。就算知道孝昭仍然持续在施加暴力,但是妙子却没有任何知觉,在孝昭停止施暴前,她随着孝昭的动作摇晃着。
从那次之后,每次孝昭对她施以无理的暴力时,妙子就想象自己被透明而温暖的水所笼罩,漂浮在黝黑冰冷的水中。只要这样想,她就能拥有这种感觉。那个地方正是她将意识从身体中分离,等待孝昭停止施暴的避难所。只要待在那边,就感受不到痛苦,也不会有即将被悲哀压垮的感受。然而,当她长时间窝在那个地方之后,她也明确感受到,有些东西缓慢但却真实地渐渐失去了。型塑成妙子的东西,堆积出妙子这个存在基座的记忆、感情、意志,就像沙漏一样缓缓地落下。不能在这边逗留太久,稚嫩的心灵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和现实世界的残酷比较起来,那边要舒服得多了。所以妙子怀着轻松的心情到那边去避难,黝黑冰冷的水和透明温暖的水,总是轻而易举地包住妙子的意识。
升上国中之后,妙子再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了。那是她第一次对孝昭怒目相向的时候,她受不了凌虐,扑向孝昭,结果反而被丢出去,接着又是一顿痛打。妙子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强烈的悔意,一如往常想逃进水中。然而,水并没有包住妙子,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不管她怎么渴求,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那种恩赐了。妙子一边诅咒自己,一边忍受着孝昭所给与的痛苦。她像个钟摆一样在失望和绝望间摆荡,同时想着,水为什么会消失?自己为什么要反抗孝昭?
答案就在眼前,在她的内心深处。若是再失去更多,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因为了解这点,所以妙子在无意识中反抗孝昭。她是为了让黝黑冰冷的水和透明温暖的水,永远远离自己才这样做的。
水消失之后的现实世界,和水出现之前一样充满了痛苦。尽管如此,妙子依然是妙子。像孝昭那种人就是希望她失去自我,像对待没有生命的人偶般,对待失去一切的妙子,这正是孝昭内心的欲望。她不想让他得逞,死了总比如他所愿要好。所以,妙子默默承受着痛苦。如果她能够在不失去任何东西的情况下,依然保持自我的话,很快地,失去东西的会是孝昭。她不知道理由何在,但是可以确信,自己虽然失去水——失去避难所,但是相对的却获得了某种东西,因为有这种自信,所以她才能活下去。
现在的她,迫切需要那个水,需要那个黝黑冰冷的水和透明温暖的水。孝昭和紫音的父亲不同,孝昭只有过人的臂力,但紫音父亲却有刑警的经验及灵活的头脑。就算他跟孝昭一样,因为虐待紫音而不断失去自我,他的力量依然是很强劲的。
拜托!妙子祈祷着。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紫音,为了拯救紫音、保护紫音,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失去自我也没关系。就算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在乎了。
那个东西就跟以前一样,突然就出现了。黝黑冰冷的水就好像一直存在那边似的,将妙子整个吞噬,而透明温暖的水则包住即将溺毙的妙子。妙子置身于一个没有感觉的世界当中,沙漏的沙再度开始往下漏的感觉也复苏了。
妙子打开紫音父亲传来的信件。
如果你不把雄介带回到这边来,我就痛打这个男人,一直打到你回来为止。就算到明天早上、中午、晚上,到了后天早上,我照样继续打。这个男人也许会因此死掉。你能忍受这种事吗?牺牲别人的生命,只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母亲,这样的母亲能给孩子什么?
显示在屏幕上的字,就只是一般的文字而已。紫音父亲的情绪和决心,进不了置身于水中的妙子脑海。
立刻离开那边,明天傍晚前把钱准备好,我要说的话就只有这些。
妙子将信传了出去,然后关掉手机电源。当屏幕上的影像消失的同时,包住妙子的水也跟着消失了,唐突得只能用消失来形容。
本来应该是被透明温暖的水给包住的,却让妙子产生一种难以压抑的寒意。那股寒总几乎要冻到她骨子里了。她之所以没有冻结,皆因为搁在她大腿上的紫音头部传过来的体温使然。
妙子握住紫音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他。紫音大概也一样吧?紫音也为了保护自己不在父亲无理的暴力下失去自我,所以逃进水中了吧?他在水中一点一点地失去自我,最后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才因此没办法和世界建立起通畅的沟通管道吧?妙子忍住涌上来的呜咽声,任身体随着出租车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