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这些话。一点儿也不相信。”自从特里把他带到法庭外面一条安静的走廊里,向他解释他在米兰达身上发现的情况后,韦尔·丘吉尔的脸很快涨得愈来愈红。现在,他的脸色因狂怒而变成了粉红色,脾气一触即发。但是,特里决意把他的观点说清楚。
“长官,我不得不告诉你。依我看,这会使这次起诉显得证据不足。”
“依你看!有谁征求过你的意见了?特伦斯,你不负责这个案子了。它与你毫无关系。”
“不过,长官,我发现了这条线索。如果忽视它的话,那就错了。”
“我猜,又是依你看?”特里冷静、坚决和理智的语调只会更加激怒他的上司。
“是的,长官,这是我从专业角度得出的看法。毕竟,女儿和母亲一样,都有明确的动机。要不是她如此精心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你肯定也会怀疑她,这个也只是我偶然发现,真的……”
“通过搅合不该你参与的案子!”
“出于职业好奇心,长官。”
“我才不相信你是出于职业好奇心!更像是职业嫉妒心!”
“好吧,不管我是怎么发现的,它改变了一切,长官,难道你不明白吗?”特里叹了口气,他很喜欢看到上司的狼狈相。“女儿当时又回到了约克——不管怎样,她都有回来的可能——辩方还有一个目击证人,看到进入大卫车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不到三十岁……”
“我推测,这个证人是你发现的吧?背着我找到的。”
“长官,这个证人的价值在于,她看到的是位年轻女性……”
“也有浅色的头发。”丘吉尔恶声恶气地说,“这与那位上校的说法一致。特伦斯,原谅我指出这一点,但是,沃尔特斯夫人的头发是金色的。在刚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时,我也设法去查证了这个事实,这可以通过众所周知的简单方法来进行,也就是看一看她就可以了,老朋友。它能取得惊人的效果,你有时候也应该试一试。而她的女儿,我相信,头发是深褐色的。”
“长官,她可能把头发染了。”
“她也可能会在水上走路,或与一个爱斯基摩人私奔到法国南部。”丘吉尔猛烈地摇着头,出于对特里的蔑视,他更加愤怒了。“特伦斯,我们应该讨论的是事实,而不是可能性极小的事情。事实是,即使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个女孩真的乘坐了那些航班,也只能证明她去了巴黎和曼彻斯特,根本就不是约克。也没有丝毫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染了自己的头发,假冒记者,甚至与大卫·基德见过一次面,还杀死了他。她有没有供认某项你说的内容?”
“没有,长官。她全部否认了。”
“就是。然而,我们现在知道的,已经被证实的是,那位母亲——不是女儿,你听着,是那位母亲——不仅在公开场合威胁基德,而且还带着她丈夫的猎枪出现在他公寓的外面。特伦斯,据说是一支没装子弹的猎枪。你现在还记得吧?”
“我记得,长官,但是……”
“另外,如果你允许我说完的话,当问及她和丈夫在大卫死亡当晚的行踪时,他们一开始就撒了谎。直到他们一直坚持的谎言被揭穿,找到了真实可靠的脚印和头发,无可争议地把这位母亲定位在了犯罪现场。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特里看到,他的上司显然没有被说服。于是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长官,女儿所穿的鞋码很有可能与母亲的相同。”
“哦,你测量了她的脚长,是吗?”
“还没有,长官,我不能这样做。她还没有被捕。”
“可不是嘛。那么,你一点也不知道她脚的尺码,即使在这一点上你撞了好运,你还必须出示一双她穿的运动鞋,与我们找到的她母亲的运动鞋的鞋底花纹完全相同,沾有同样的油污和树叶。你不会认为她穿的是她母亲的鞋,我说得对吧?”
“不会,但是……”
“当然,还有头发,它们的DNA数据与母亲的完全匹配,因此,也就意味着,跟她女儿以及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其他人都不一致。此外,我记得,这些头发是真正的金色,不是染的。但是,我猜想,你跟你的情人纽比夫人对此的解释是一样的,你们认为,是我放在现场的,对吗?”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的时间越长,特里的答案越清晰。两个男人互相瞪着对方,他们之间的敌意现在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
“特伦斯,滚出我的视线。我会为此停你的职,上帝作证,如果我能的话,我会做的。同时,本案还将按计划进行。”
米兰达在外面走了半个小时,脑海里不断想起今天上午的事。她知道,她应该认罪,可是,可是……这是一个清新的春日上午,嫩叶刚刚从树上长出来,空气中仍残留着昨夜的一丝寒意。她穿过街道,来到了河边,阳光照射到水面上,闪闪发光,两只天鹅在斯盖德盖特大桥的桥拱下面慵懒地漂浮着。一个与苏菲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大笑着从她身边跑过,而他母亲慢慢地推着一辆婴儿车跟在后面,车里躺着一个婴儿。米兰达想,这本该是我的未来,但是,现在不会有了。我要待在监狱里面,失去所有这一切。但是,妈妈早已经失去了一切。几种声音在她的脑海中争斗着。
这是我做的,是我的责任。我应该供认。
但是,如果她被宣判无罪,我们两个不就都可以自由地回家吗?这仍然可能会发生。
如果我不马上认罪,她就会被判有罪。
如果你现在认罪,他们就会终止审判。你就会一直疑惑着,陪审团本来会做出怎样的裁决,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
她的律师说,有80%的可能会被判有罪。这个风险太大了,不能冒这个险。
妈妈求我让她冒这个险。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会知道结果。
再过几个小时,就太晚了。
不管她绕多少个圈子,还是面临同样的困境。曾经,在几个月前,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清晰。她像被困在隧道里,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大卫·基德的死亡。她独自一人,脑海里从没想到过其它的解决方法,也没有任何让她迟疑的选择。她曾经是那么坚定、果断、有把握。
自那时起,她的意志力一点一点被削弱了,不是被行动削弱,而是因为没有行动。欺骗,隐瞒,拒不承认。什么也不做,让大家来做决定。很快,她的命运将会掌握在那些陪审员的手中。他们会根据错误的信息做出裁决。
要是有人帮我做这个决定就好了!她走回法庭,像一个孩子似的,避开铺路石上的缝隙。如果那个警探现在出来的话,我就供认。如果他没有出来,我就不供认。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他的出现当作一种征兆吧。出来,贝特森督察,求求你。不,不要出来。让审判继续进行,妈妈会被宣告无罪。
但是,他正在那儿等着她。
“看起来你还是安全的。”他说,“你母亲改变主意了。几分钟后,她会回到法庭,将她的抗辩改为有罪。”
于是,米兰达终于知道她必须做什么了。
“全体肃立。所有与刑事法庭指控凯瑟琳·伊丽莎白·沃尔特斯案有关的人员,请靠近并注意。法官大人罗伯特·麦克纳尔主持庭审。”
当法官鞠完躬坐下时,萨拉一直站在那儿,心情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虽然可以再次休庭,但她既不能改变她委托人的想法,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她的决定让人感到非常震惊。她觉察到,在她背后的某个地方,韦尔·丘吉尔正在愉快地观察着案件的进展情况。
“法官大人,情况有了进展。我的委托人希望改变她的抗辩。”
“很好,纽比夫人。确切地说,如何改变?”
“她希望进入有罪抗辩阶段。”
萨拉叹了口气。她感到出乎意料地疲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对她来说是不多见的。但是,她也感到很生气。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尽管她给米兰达解释了存在的困难,但她仍然希望为她的委托人赢得这个案件。她理解凯瑟琳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但确信这样做是不对的。尤其是现在,有了特里的发现,她更确信凯瑟琳无罪。但是,决定如何抗辩的,是委托人,而不是律师。
“当然。凯瑟琳·沃尔特斯,请站起来。据我获悉,你现在希望对谋杀大卫·基德的指控伏法认罪。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是吗?你曾经与你的辩护人商量过此事吗?”
“商量过了,是的。”凯瑟琳站在被告席里,虽然脸色苍白,但显得平静而坚决。
“如果你承认谋杀罪的话,本次审判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让我宣布裁决。对谋杀罪来说,唯一可能的裁决就是终身监禁,可以提议,也可以不提议关押时间的长短。你完全理解这点吗?”
“是的,法官大人。”既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事情看起来就很简单了。以前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浪费时间。
“很好。法庭的书记员现在要对你提起控告。”
但是,书记员还未讲话,萨拉吃惊地注意到马修·克莱顿已经站了起来。在过去的几分钟时间里,萨拉一直隐隐约约觉察到,他和那位皇家检察署事务律师在急切地低声交谈着;现在,他显然希望打断审判进程。
“法官大人,我是否可以恳请法庭赐予我片刻的时间?”
法官惊奇地朝他转过身来。“克莱顿先生,现在?”
“是的,法官大人。刚刚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律问题,我感到,在被告做出抗辩之前,应该对此问题进行处理。法官大人,我可否再请求一次休庭以处理这个问题……在会议室里召开一次讨论会?”
法官把身子转向萨拉。“纽比夫人?”
萨拉站在那儿,好奇地看着她的对手。她一直专心于凯瑟琳的事情,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她仅仅与特里交谈过,但是很短暂,当时他们在走廊里相遇,她正准备进入法庭。现在,她注意到,他也站在法庭后面的入口附近,旁边是凯瑟琳的女儿米兰达。他和马修·克莱顿一样,正急切地凝视着她,好像希望她同意。
她朝自己的左边看了看,看到凯瑟琳·沃尔特斯站在被告席里,浑身颤抖,准备供认几乎可以肯定没有犯过的谋杀罪。一旦法庭正式进入了有罪抗辩阶段,她就会被宣判有罪,不管还有什么新的证据暴露出来,只有上诉法院才能够以证据不足推翻这次有罪裁决。而这个过程可能需要花好多年的时间。
萨拉知道她的委托人想要什么,但是不管有多痛苦,再延迟片刻的要求,似乎也难以拒绝。
“法官大人,我不反对。”
法官的会议室相当舒适,四周摆放着真皮封面的大部头书籍,墙上镶嵌着老式橡木护墙板,窗户外面可以看到河流附近靠近小公园的旋转圆台。现在,上午时光基本上已经结束,阳光照射在早春的树叶上闪闪发光。法官坐在长长的桌子旁,背对着这幅美景,萨拉·纽比和公诉律师马修·克莱顿并肩而坐,面对着他。两个人看起来都目瞪口呆,对他们必须提出的观点感到震惊。
“法官大人。”克莱顿开始说,“这种情况很不寻常。我实在回忆不起来,我的律师生涯中,有哪一个案件与此相似。我相信,纽比夫人也回忆不起来。”
“这我倒很感兴趣,克莱顿先生。什么让你如此困惑?”
“法官大人,如您所知,今天上午,纽比夫人告知法庭,说凯瑟琳·沃尔特斯希望把她的抗辩改为有罪,这是一种进展,控方通常都很欢迎。然而,同时,有人给我带来了新的证据,引起了我的注意,该证据让我对这次抗辩的有效性产生了怀疑,这就是我请求休庭的原因。自那以后,我又花时间研究了这个证据,据我看来,它让我极其怀疑沃尔特斯夫人的抗辩意图,因此,如果继续进行这次控诉的话,我认为,证据不足。”
“证据不足,克莱顿先生?你让我大吃一惊。”罗伯特·麦克纳尔朝椅背上一靠,用枯瘦如柴的修长手指托住下巴。“请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法官大人,坦白地说,有人已经认罪了。沃尔特斯夫人的女儿,米兰达·沃德,写了这份书面证词承认谋杀。她说,她的母亲与此事无关。”马修·克莱顿把米兰达给特里的那份证词隔着桌子传了过去——证词详细描述了她谋杀大卫·基德的原因、方法和时间。他和萨拉坐在那儿,默默无语,各怀心事。法官慢慢把证词通读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纽比夫人,这可以免去你委托人的罪责。”
“法官大人,如果这是事实的话,确实如此。”
法官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你不是要对此提出疑问吧?这证据可以让你委托人获得自由。”
萨拉叹了口气,往前倾了倾身。这种局面真是可怕,但她不得不继续玩这场游戏,直到结束。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她曾试图让凯瑟琳相信其立场的荒谬性,但是没有成功。可既然那是凯瑟琳的立场,她承诺要以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其辩护。
“法官大人,我发现自己所处的境地很容易招致不满。沃尔特斯夫人知晓这次供认,以及与之相关的证据——克莱顿先生可以向您报告这些情况——她确实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她可能会失去另一个。她请求我告诉法庭,这不是事实。她说,她的女儿米兰达没有谋杀大卫·基德——这件事是她自己干的,方式正如控方所宣称——或者到目前为止所宣称的那样。她希望能认罪,如果必要的话,她也准备宣誓认罪。”
“克莱顿先生?”
马修·克莱顿简短地列举了作为证据的机票,以及特里向他出示这份供状时提到的证人,法官听着,吃惊地摇着头,两位律师都觉得,他表现得有那么一点点滑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克莱顿先生。这种情况完全没有先例,至少在我的经历中是这样的。纽比夫人,你不会真的要求本法庭宣告你的委托人有罪吧?”
“法官大人,作为她的辩护人,我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是的,但你也是本法庭的职员,你有责任协助寻找真相。”
“确实如此,法官大人。显而易见,这份新的供状,和作为支持证据的机票,以及看到她与大卫·基德在一起的那位证人,都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如果这是我获取的证据,我会在法庭上为沃尔特斯夫人辩护时使用。但遗憾的是,它们不是我获取的。她坚定地认为,她确实杀了基德先生,希望我指出来,在犯罪现场找到的,是她的头发,而不是她女儿的。毕竟,这是——或曾经是——控方的案子。她认为,她的女儿是因为感到有压力才认罪的,但这是出于对其母亲的忠诚,其行为是不恰当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抗辩改为有罪。”
“为了保护她的女儿?”
“为了确保她的女儿不被错误地宣判有罪,因为这是母亲犯下的罪行。这是她现在的立场。”
“嗯,嗯,她所言极是,克莱顿先生。如果这份新的证据是事实的话,你如何解释在犯罪现场找到的那个头花?”
“法官大人,我们好像进行了角色转换。您应该记得,在盘问总督察丘吉尔时,纽比夫人曾竭尽全力让陪审团相信,那个头花是警方故意放到犯罪现场的。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性不予评论,我只能说,存在疑点,我对此非常重视。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头发的DNA证据,我同意纽比夫人的观点——控方的案子失败。其它所有的证据都是间接的。但是,当我们把对这些头发的疑问与这份令人吃惊的新证据,这份曾被隐瞒,由目击证人描述和美国往返机票佐证的新证据联系在一起时,我确实无法允许这次起诉继续进行。”
“即使被告打算认罪?”
“是的,法官大人。为了伸张正义,这种局面必须叫停。”
大法官麦克纳尔思考了一会儿,把他放在颏下的枯瘦如柴的指关节按得劈啪作响。然后,他微笑了一下。“很好,我同意。纽比夫人,如果你把你的委托人传唤到被告席上,我就会发表不受欢迎的消息,放弃对她的指控,她马上就可以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