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泽刚离开公寓,就钻进了那台破破烂烂的卡罗拉里,然后漫无目的地缓缓行驶在深夜的街道上。小袋里的冰毒,歌舞伎町这时候应该到处都挤满了杀气腾腾的新诚会成员吧。
离开歌舞伎町,远离新诚会,不要被警官注意到。他满脑子就只有那三句话。
他先后移动到青山、六本木、芝浦,最后停下车准备小睡一会儿。可手上的剧痛使他难以入睡,他又想起了宗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他到便利店里买了创可贴、纱布和消毒水。往伤口喷了点消毒水,贴上创可贴,缠上了纱布。虽然疼痛没有消失,但至少让他安心了不少。
他走进咖啡厅点了一份早间套餐。读了一会儿报纸,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新闻。新诚会被夺走的冰毒,他扔在停车场的血肉模糊的坂上。既没有上报纸,也没有上电视。
他回到车上,拨通了手机,跟蔡子明约好一小时后见面。要趁着魏在欣和陶立中开始工作前找到他们。
他往新宿开去——早高峰的拥堵。烦躁而疲累,各种幻想轮番上阵。
边哭边求饶的坂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还有宗英那张丑陋变形的脸。宗英手上的钢刀,充满了蔑视和憎恶的宗英的眼。
眩晕。他感觉整台车都在晃动。
塑料袋里装着冰毒,拥堵的车龙缓慢爬行。他从手套箱里取出一把万用刀,在刀刃上撒了一点冰毒晶体。
他用一次性火机打出一朵小小的火焰,烘烤结晶,制造出一股青烟。他将烟雾尽数吸入,幻想霎时消失,烦躁、疲累与疼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泷泽先生,昨天你喝多了?”
蔡子明说。
心跳加快。他不能让蔡子明知道自己在吸冰毒。
“不,昨晚我一到家就睡下了。”
“原来是一夜春宵啊,难怪你今天的笑容这么好。”
宗英的脸。他打散了脑中的光景,一把抓住蔡子明的领口。
“下次不准你再提我女人,不然老子杀了你!”
“我、我知道了。”
“别瞎扯淡了,快把那三个人昨天的行动告诉我。”
“陶哥跟前天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然后到有女人的店里喝酒,最后就回家睡觉了。问题是陈哥和魏哥。”用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两位大哥的名字后,蔡子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昨天深夜,他们在歌舞伎町的一个酒馆里碰了头。泷泽先生,你怎么想?”
泷泽点起一根烟,回想着昨天他与陈的对话。陈肯定是去给魏通风报信了,说有条狗在到处查你,要小心点儿。不过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魏在欣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
“你听到他们谈什么了吗?”
“怎么可能,那家店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喽啰去得起的。我朋友也只是外面盯梢而已,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这就是小混混的极限,也是仅被崔虎视作一个小混混的泷泽的极限。这份不甘,连冰毒都无法缓和。
新宿中央公园一旁的小楼,“陶贸易公司”就在第五层。一名身着紧身西服的女子领他们到了接待室,蔡子明惶惶不安地扫视着周围。
五分钟后,陶立中出现了。高个子,身材纤瘦,冰冷的视线,意大利西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个正经公司的CEO,完全看不出半点新宿中国流氓的影子。
“十五分钟。”
陶立中指了指时钟。
“这是老板交代的工作。”
“我也在做老板交代的工作。你要是浪费了我的时间,就等于浪费了老板的钱。日本人,有话快说。”
冰冷的视线,冰冷的语调,他无从反驳。但他并不介意,因为冰毒的药性还未过去。
“是关于张道明先生的事情,你知道他为什么被杀吗?”
“能考虑的只有储值卡那条线了吧。那家伙成功伪造出了自己的储值卡,而且没把做法告诉任何人。且不说我们几个,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对他又妒又恨。”
流畅而缓和的普通话,泷泽轻松便能听懂。
“都有谁对他又妒又恨呢?”
“上海的人,还有日本黑道。搞不好还有更多。”
“那你觉得是上海帮杀了张先生吗?”
“不。”冰冷的视线。“如果是他们杀了张,必定已经做好一定的准备了。因为这完全有可能演变为一场大战。可是,他们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的模样。”
“那你认为会是谁杀的?”
“调查真凶不是你的工作吗,日本人?”
“你觉得有无可能是内鬼?”
“有那个可能性。”陶立中笑道,“不过,肯定不是我。”
“那魏先生杀死张先生的可能性呢?”
“几乎为零。我们‘四大天王’其实就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分担着团队内不同的职务。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加重我们的负担。因为老板这人很严厉啊,那样一来,我们就要比以前多干一倍的活儿了。”
“可是,据说知道那天那个时间张先生会出现在那个地方的,只有老板和‘四大天王’啊。这要是内鬼干的……”
“日本人,你的想法太蠢了。”冰冷的视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天要下雨,情报要泄露。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泄露过那方面的情报,但完全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说漏嘴。就算是老张,肯定也会把自己的所在地告诉手下吧。就算我们假设情报没有被泄露,但只要耐心地跟踪老张,也能查出那天那个时间老张会出现在那里。”
“现在到处都在传闻,说是魏先生杀了张先生。”
“完全是放屁。”
“魏先生过去好像把刘健一女人的尸体扔到海里去了吧。他为什么会那样做呢?”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肯定是你弄错了。我们北京人怎么会为刘健一那个杂种干活儿呢?”
泷泽啜了一口茶。陶立中的防备丝毫没有瓦解的征兆,必须换成警察的做法——向对方抛出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张先生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从手法来看,那人十分优秀,而且房间里散乱着大量储值卡,他却一张都没有捡走。想请职业杀手是要有所准备的,必须先把张先生的行动事先打探清楚。这,你明白吗?”
“就是有人泄露情报嘛,日本人。”
“是谁泄露的?为什么要泄露?”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而说到理由,则有千千万万。”
“我想听听陶先生的想法。”
“日本人,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陶立中站了起来。
“还有五分钟呢。”
“再说也没用了。日本人,你在怀疑我们,你觉得世上哪有被怀疑的人跟怀疑者开怀谈笑的?”
“应该没有。”
“下次你再想找我谈话,就把能证明是我干的证据带过来。到时候你想谈多久我就奉陪多久。”
“我知道了……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情。”
“什么?”
“听说张先生是找了个电脑狂人来伪造储值卡的,你是否听说过那个人呢?”
“日本人,张其实是个小气鬼,我们根本没听他谈过任何商业秘密。”
退场——陶立中自始至终都冰冷无比。
冰毒的药效快过去了,手上的剧痛又再复苏,他重新陷入了头痛与不安的旋涡中。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四处奔走。
在西新宿结束工作,下一个目标就是百人町的公寓,那是魏在欣的老窝。在3DK的起居室里挤满了他的手下,没有女人的气息。魏在欣一直被认为是充满侠气的大哥。
面露凶相的年轻人带他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魏在欣正等着泷泽。秃头,剃刀一样的眼神,被唾液濡湿的厚唇。
“你好像在怀疑我啊。”
魏在欣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说。陈雄的忠告。换句话说,魏在欣在“四大天王”中十分特殊这个说法完全是扯淡。尽管如此,他还是只能用那个传言来展开进攻。
“怎么会呢,魏先生?我来这里是跟你打听事情的。我知道你不太高兴,但这也是老板的命令啊。”
蔡子明不停向他使眼色,魏在欣的手下们——室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是不高兴,但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道明。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魏在欣叼着香烟说话,让泷泽没有听清最后那部分,只得请蔡子明给他翻译。
“不好意思,现在坊间传闻,是魏先生杀了张先生。”
“我为什么要杀道明?”
“那,魏先生是无辜的?”
“当然。”
恫吓般的声音,他的目光却是淡然的。
“传闻还说,魏先生跟其他‘四大天王’的关系不太好。”
“胡说八道。”
“你过去好像替老板处理过一具女人的尸体吧?”
“那又如何?”
“听说那女人是刘健一的情妇,为什么老板要帮那个小小的二道贩子呢?”
“那跟杀死道明的家伙有什么关系吗?”
死路。他又抛出另外一条传闻。
“还有人说,魏先生在搞老板的钱哦。”
魏在欣脸色骤变,本来就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泷泽被他盯得几乎无法呼吸。
“听谁说的?”
“传闻而已,老板自己也说那种传闻完全是瞎扯淡。”
“日本鬼子,你少给我嚣张。”
魏在欣手中的香烟被捏断了,他握紧的拳头上浮现出条条青筋。
什么东西碰到了泷泽的肩膀——原来是蔡子明的手,蔡子明不断朝房间入口张望。年轻的手下们都恶狠狠地盯着泷泽,只要魏在欣一句话,他们随时都会扑过来。值得赞叹的兄弟情义。这里所有人都疯了。
“可是,魏先生,流言七分假,却也有三分真啊。”
呼吸变得急促,蔡子明的恐惧明显传染了他。
“你什么意思?说什么呢你?”
“魏先生,你最近跟老板有没有过争执呢?搞不好一点小小的口角,就会被添油加醋,传得越来越离谱啊。”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反抗过老板。”
胡说八道。他直觉地想。但本能告诉他,不能再深究。
“我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谁杀了张先生?”
“不知道。”魏在欣的怒火平息了,“上海那帮人吗……不,不可能。那只能是道明的小弟失心疯了,或是‘药房’的老头有所企图……”
“‘药房’……是指杨伟民吗?”
“除了他还有谁。”
“为什么会扯出杨伟民这个人?”
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名字和各种脸。在刘健一店门口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脸。秋生这个名字。杨伟民带来的人。
魏在欣继续说,蔡子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蠢货,快翻译。”
他不禁大叫起来。魏在欣立刻警戒起来,起居室里也升起了阵阵杀气。
“魏哥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只要歌舞伎町出现了异状,背后肯定有那个老头在搞鬼。那时候也是这样。因为那个老头和他手下的杂种,老板差点就没命了……”
杂种——刘健一。那时候——两年前。脑细胞发出了高速运转的声音。可是只有空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发生什么了?”
警戒的表情和探索的目光。魏在欣又点了一根烟。
“都是过去的事了,跟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
又是死路。
“张先生好像找了个电脑狂人专门负责伪造储值卡。对此,你是否听说过什么呢?”
“没听说过。”
“那你对谢圆这个男人有印象吗?”
“那是谁?”
“谢谢你。”
警察的直觉。魏在欣身上并非尽是清白之处。不管他是不是下令杀死张的人,至少他贪了不少卖药钱是肯定的。跟陈和陶相比,他的手下多得离谱。要养这么多手下,需要大量金钱。
杨伟民和刘健一。两年前和现在。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联系,因为魏在欣完全有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提到那个名字的。可是,他很想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杀了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杀死宗英的自己。冰毒造成的幻觉与现实交错,双腿开始颤抖。
去见远泽之前,得先把蔡子明支开,不能让他看到冰毒。而且要寻找谢圆,蔡子明对他来说也是个碍手碍脚的人物。
“子明,抱歉,你能去找跟魏在欣买药的人打探打探吗?”
“怎么了?”
“魏在欣贪了老板的货。”
“怎么可能?”
怀疑的目光。泷泽冷笑一声。
“他肯定混了不少杂质进去充数。不信你去找那帮瘾君子问问,他们肯定都会嚷嚷最近的货质量太糟。”
“泷泽先生不一起来吗?”
“我还要去见远泽,问问他窃听的情况。你打听到消息之后,马上给我打电话。”
远泽的老窝是上落合的一所破烂出租屋,那里还能隐约听见穆斯林的祈祷声。他打开门,一股酸臭扑鼻而来。垃圾场一般的房间,远泽坐在床上,脚边滚落着CD机。
“屋子太乱,不好意思,能活动的只有这一小块了。”
泷泽在床上盘腿坐下。
“怎么样?”
“我把昨晚的录音听了一遍,几乎全是普通话。我反正是听不懂了,你拿去吧。”
“窃听用的录音机什么的都没问题吧?”
“嗯,我都藏在公寓的配电盘里了。除非有人去搞电力维修,否则不会有人发现。另外,我还叫几个流浪汉时不时去查看一番。”
“流浪汉?”
“你就放心吧,他们只要两三千日元就愿意干任何事情。这年头已经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人手了,而且我还派了次郎去管他们。”
“次郎,是过去四谷警署的那个次郎吗?”
“没错,就是猛犸派出所的大个子次郎。我让他负责安装和回收录音带。”
次郎——一个因为女人问题被迫离职的警察。他捅死了欺骗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小白脸,为此进了监狱。过去他身材清瘦,现在却健壮得像个职业运动员。此人在西口用纸箱搭了个窝,每到夜晚就兴致勃勃地跑到中央公园去偷窥。
“如果是他,那应该没问题了。把录音带给我。”
“在此之前,泷泽老爷,你有带来的吧?”
远泽笑着暗示道。泷泽掏出冰毒小包,扔了过去。
“质量应该不坏,我这儿还有更多。”
远泽连眼睛都变了颜色。他贪婪地捡拾着散落在床上的小包,就差没留下口水来。远泽还不知道这些都是新诚会的货。
“远泽,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是两年前的事情。那年不是发生了中国流氓间的争斗嘛,到底是怎么回事?”
毒瘾患者的眼睛紧紧盯住泷泽。泷泽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剩余的冰毒,在他面前晃了晃。远泽马上笑得满脸褶子,脱落的门牙,如同长期患病的老人的脸。那就是不久以后的自己。
泷泽眨了眨眼,拂去脑中的想象。
“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哦。据说啊,事情的开端是吴富春那个蠢货头脑发热,把元成贵重要的左右手给杀了。”
重新翻找记忆。吴富春——曝尸在东京医大墓园的尸体。元成贵——当时上海帮的头子。
“吴富春一开始逃到名古屋去了,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在一年后回到了歌舞伎町。于是,元成贵就命令刘健一去把吴富春抓来。”
“你等等,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刘健一的名字?”
“那家伙过去跟吴合伙做过生意,元成贵就是抓住了他这个把柄。刘健一先是把吴富春的女人抓住了,吴富春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回到歌舞伎町的。当时只要把吴富春引回歌舞伎町就好了,谁知道刘健一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对吴的女人一见钟情了。后来北京的崔虎也掺和进来,想把元成贵和吴富春都干掉。再加上暗地里活动的人,以及杨伟民和刘健一,渐渐就演变成了激烈的枪战。”
“刘健一喜欢上的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被他亲手干掉了。”
“为什么?”
“在吴富春回到歌舞伎町以前,曾经在名古屋袭击过一个中国流氓,并抢走了他的钱财。为了让名古屋的人平息怒火,必须要有那女人的尸体。”
女人的尸体,被魏在欣沉入了海底。
“那我知道,可为什么刘健一要亲自下手呢?”
“谁知道。要是我能理解那帮人的想法,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等一切结束以后,杨伟民就把歌舞伎町掌握在手中了。在那场战争里,获益最多的就是那个老头。”
“是杨伟民在背后操纵刘健一吗?”
“应该不是。他们肯定是尔虞我诈,最后杨伟民获胜了吧。”
大致的状况都清楚了。两年前的争斗,跟这次北京帮的内讧应该没什么关系。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执着于此。
杀死自己女人的刘健一——掐住宗英脖子的自己。那些光景渐渐充满整个脑海。喉咙干渴,泷泽摇了摇头。
他把剩下的小包都扔给了远泽,然后接过四盒录音带。
“有关那年的战争,知道现场真实情况的应该只有杨伟民、刘健一,还有崔虎了吧。要是你想知道更多,就找他们其中一个去问吧。”
远泽马上拆开一包冰毒,倒在了钢勺上。并与蒸馏水一起放在火上烘烤,又用注射器注入体内。
在关门之前,他听到了远泽长长的叹息。
录音带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
家人打来的电话,好几个不同的女人打来的调情电话,手下们的报告,生意的话题,无聊的电话。
他没时间一点点听完,干脆把那些卡带一股脑儿都塞进了手套箱。卡带下面是冰毒小包,以防万一的准备——泷泽摇摇头,踩下了卡罗拉的油门。
漫无目的地闲逛。
泷泽找到了一个停车场,把卡罗拉停了进去。他一边警惕着新诚会,一边打听着歌舞伎町的传闻。
毫无收获,如同废水一般无用的话语。上海看中了北京的地盘,崔虎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这样下去可能又要爆发争斗,所以朱宏才会给自己的情妇请了个保镖。
朱宏的情妇——乐家丽。色情酒吧“魔都”的老鸨。她与上海女人有什么关系吗?而且那个叫秋生的保镖,他出现的时机真是太巧了,搞不好杀死张道明的就是那个人。可是,他实在搞不懂为何秋生完成工作后还留在歌舞伎町。
不管怎么说,他很有必要跟乐家丽谈一次。
街上的毒瘾患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诚会的成员。疲惫,胆怯,烦躁,充满杀气。不小心招惹到他们的平民都会被教训一顿。在远处围观的无名市民,警官来了,人群马上就散了,只剩下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个不小心被卷入了战场的天真日本人。
他又试着寻找杜——但没有找到。
大久保随处可见沿街问话的刑警,其中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他担心被他们抓住把柄,便快步离去了。
接着又去监视“人战”的事务所。七点过后,事务所熄了灯,林明季出现在外面。跟踪。林明季径直向东中野的出租屋走去。他连谢圆的影子都抓不到。
一切仿若徒劳。自己的人生都仿若徒劳。他从来只会欺负弱小,掠夺小财。
蔡子明没有联系他。毒瘾患者也遍寻不见。他们都害怕撞上新诚会的人,躲在了自己的老窝里。
他打电话给铃木。约好一小时后在宫田的店里见面。
招牌变了。上次来的时候还叫“萨拉”,今晚却成了“麻里子”。估计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吧。
泷泽沿着昏暗的楼梯向下走去,内部装修没有任何变化。如雾如霭的灯光,毒品上瘾的吧女,小混混一般的酒保。
“欢迎光临。”
小混混记得泷泽,并向他殷勤地鞠了个躬。看来宫田已经调教过他了——泷泽那家伙以前是警察,现在只是个人渣,但你要冷静,因为他以前的搭档还是个现役警官。
他的好搭档很快就出现了。软塌塌的西服,皱巴巴的脸。他目光所及皆是人类的软弱,鼻子嗅到的全是铜臭味,跟泷泽是不折不扣的同类。他们从结为搭档的第一天起,就是臭味相投的知己。
“有什么消息吗?”
泷泽一边将不够冰的啤酒倒入杯中一边问。
“一头雾水。调查本部那边也在叫着说要把崔虎和朱宏扯出来。你呢?”
“我这边也还没消息。上次说过了,上海那帮人是清白的。一定是北京帮的什么人请杀手干的这件事。”
“动机呢?”
“金钱和权利的纷争,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能赚到钱?”
铃木的死鱼眼睛突然发出光来。仿佛在说,让我也捞一笔。
“找到凶手只有两百万,不过是苦力活儿而已。”
“最近手头有点紧,得赚点零花钱。”
“你想敲诈我?”
“白痴,谁会敲诈你这个穷鬼。我想说的是,咱们可以像过去一样,合伙办事。”
“干什么?”
“找到杀死张道明的北京帮成员,从他那里敲诈金钱。然后杀了他,再告诉崔虎。怎么样?”
泷泽假意啜了一口啤酒,趁机思考片刻。这主意不坏。两百万完全有可能变成一千万——只要他们不搞砸。
“再看看吧。不管怎么说,要是找不到真凶,我们就无从下手。”
“干吧。你不也挺需要钱嘛。难道你要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你跟那个中国女人肯定没办法过一辈子的,难道不是吗?”
握着菜刀的宗英的脸,只是回想一下就浑身颤抖。泷泽已经失去了归宿,那张脸上如此述说着。
与宗英在一起的日子——廉价而寒酸的日子。每日贪图爱欲和享受,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失去了全部——野心和虚荣。心中依旧燃烧着小小的火焰。要得到更好的女人,要吃到更好的食物,要住到更好的地方。总之,他想要更好的东西……
“泷泽,你没事吧?”
“嗯。”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脸色也很糟哦。”
“这是跟女人打架被挠的。”泷泽露出苦笑,“脸色不好是因为睡眠不足。先不说我了,今晚新诚会那帮人好像杀气挺重啊,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有个疯子把伊藤的冰毒给抢走了。不过量也不是很多,但伊藤还是快气炸了。他手下那些小伙子也都杀气腾腾的。”
“知道是谁干的吗?”
“估计不是其他黑帮的成员。应该是中国人或伊朗人……或者是脑子烧坏掉的瘾君子。你知道吗,伊藤有两个手下都被暴揍了一顿。那帮人现在都认为那是中国人干的。”
“新诚会有什么动作?”
“据说井上组长一听说有可能是中国人干的,就成了缩头乌龟。不过二把手尾崎倒是挺冲动的。还叫着说要跟他们开战。”
尾崎,真正掌握着新诚会大权的其实是尾崎。他有胆识,有头脑,而且还很执着。他绝不会原谅任何驳了组织——他面子的人。
泷泽抓起酒杯,手心都是汗。他不应该盯上新诚会的冰毒——这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真是疯了。他的头脑已经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并陷入疯狂。
“我今天见到新诚会的几个年轻人对一个平民拳脚相加。他们应该会被抓住吧?如果能卖他们一个人情,也不算是坏事。”
泷泽把那几个人的名字报了出来,铃木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
出卖两个小混混,完全是无谓的挣扎。尾崎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收手。可是,他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此时,他不禁万分羡慕铃木手上的那个警徽。
“对了,关于刚才那件事情——”
铃木抬起头正要说话,却被泷泽打断了。
“你再让我考虑考虑。他们要死撑,因为这事关乎性命。要是搞砸了,不仅是我们,连你的老婆孩子都会被杀。他们跟我们的世界不同啊。”
“这我还是明白的。我跟你说,泷泽,其实我也打算洗手不干了。”
“你开玩笑的吧。”
“说真的,最近某个县的县警闹出了假出差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我们所里也越来越啰唆了。而且从你辞职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开始怀疑我了,你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吗?我打算最后再捞一笔就金盆洗手,回老家去。这种事情我可不随便跟别人说,只有你,我是……”
泷泽缺钱。只要找那个生活捉襟见肘的泷泽,他有可能愿意赌一把。
不顾铃木的假意奉承,泷泽还是说。
“再让我想想。”
他喝完剩下的啤酒,点燃一根香烟。
“这几天我会联系你,你耐心等等吧。”泷泽拍了拍铃木的肩,起身离去了。
铃木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想赚钱。想开始新的生活。想找新的女人——这都需要钱。
崔虎的脸在脑中一隅摇晃着。毫不留情地杀人,泷泽早已清楚了他们的做法。
从强行切开的腹部中拽出浑身是血的胎儿,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当时有一对马来西亚夫妇把北京帮的情报卖给了上海人,男人被一路追到台湾,最后遭到杀害。女人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被泷泽找到了,崔虎当着泷泽的面把她杀死。
嫌恶,胸闷,恐惧,兴奋。那一夜,他不厌其烦地凌虐宗英。
他试着模拟了一番铃木的计划,思忖着内心对中国人的恐惧。
头痛,想要女人,香软的肉体。如果能尽情凌虐那副肉体,他一定能忘掉所有烦恼。如果不能,他就要找个人来揍。
不能去歌舞伎町,新诚会的人还在四处晃荡。
周天文。那个居高临下的浑蛋同性恋。
把他揍一顿,问出两年前的真相——这无疑是个好主意。
泷泽向靖国大道走去。电话响了,是蔡子明打来的。
“泷泽先生。”
“怎么样了?魏在欣那家伙是不是在药里掺水了?”
“我根本找不到瘾君子,烦都烦死了。先不说那个,泷泽先生,你猜我现在跟在谁后面?”“魏在欣吗?”
“不对不对。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哦,泷泽先生。”
“你到底在跟踪谁?!”
“唐平。知道他是谁吗?就是‘人战’的成员。我在大久保偶尔碰到他了,他正在跟同伴们谈上海女人的事情呢。”
心跳加快了。
“你在哪里?”
区区一百万,为一些小钱执迷不悟的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很快找到了蔡子明。此时他正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窥视着前方。
“他在哪里?”
“在绕着那座公寓转圈子呢。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蔡子明指着一栋白色外墙的公寓,那是附近常见的针对色情业而建的公寓。
“里面住着谁?”
“我怎么知道?”
上海女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泷泽凝神注视着黑暗的彼方。街灯煌煌的道路,公寓旁停放着老旧的轿车。
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出现了。那张脸确实是他在东中野见到过的,男人笔直朝车子走去。
“还有一个人。”
是蔡子明的声音,泷泽也发现了。唐平背后有个男人,正迈着肉食动物般静谧的脚步。
心脏绞成一团。那是与他在“加勒比”门口擦肩而过的男人,是朱宏雇的保镖——秋生。
秋生的手上握着匕首。
“你没发现那个人吗?”
泷泽伏在蔡子明耳边说。
“我来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人。真的。”
他又看了一眼秋生,被他那专业的动作所吸引。他抹去了一切气息,正等待着猎物出现。蔡子明怎么可能发现他,秋生是个真正的专家。
专家——身体麻痹,无法动弹。杀了张道明的肯定是他,刑警的直觉如此诉说着。
上海那帮人请来秋生杀了张道明。
他摇了摇头。这不合逻辑。
“人战”的男人正通过手机与某人通话。秋生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刀光一闪,血肉横飞——泷泽脑中的秋生先动下起来。背后的肌肉顿时紧绷。
停车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一辆出租车。男人走下车,往这边走来。
“子明,躲起来。”
他一把按住蔡子明的头,深深隐入了大楼的阴影中。
男人径直路过。
“那家伙不是洪行吗?”
蔡子明用普通话喃喃道,泷泽也猛地想了起来。洪行——上海帮的人。没头脑没胆识,只靠拍上头的马屁活到今天。
洪行走进公寓,秋生也不见了,唐平则坐进了车里。
一个影子跟在了洪行身后。
是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