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叶真真的身世,是同叶真真一起工作了半年之后的事。
话是叶真真先挑起来的。叶真真有意无意地问罗长虎:“见你经常打听东北的情况。那里还有你的家人吧?听人说你有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媳妇?在中苏边境,两国青年通婚的很多吧?”这是俩人之间第一次谈论家事。这个时候,罗长虎正陷入对罗丽娅母女担心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不想说这些事,就说:“说说你自己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呢?”
叶真真一笑:“我的情况对你没有什么保密的。参加八路军之前,我做过地下交通员。所以,我很早就对党的情报工作感兴趣。所以,现在从事着这项神秘的工作,我很快乐。”
叶真真在中学时代就不忍山河破碎,同胞遭受日寇的蹂躏,一直和几个进步学生商量着要奔赴抗日前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叶真真经人介绍被中共地下党组织展成为交通员。叶真真的父亲是山西太原的一个煤商,兼营南北干货和药材,是个开明人士,在经济上大力支持女儿从事革命活动,女儿所在的地下交通站的活动经费全部由他提供。有父亲的支持,叶真真工作干得很出色。她机敏勇敢,胆大心细,多次乔装打扮,传递情报,保护同志,接应过往的领导同志并护送他们前往解放区。
叶真真得意地向罗长虎讲了她参加八路军的惊险过程。
“我最后一次执行交通站的任务是护送一个首长的爱人去延安。那次非常惊险,当时日寇正在发动一次大扫荡,我们俩走到一个镇上正想落落脚吃顿饭,却迎面碰上了一队日本兵。那首长的爱人脸一下子白了,扯着我转身想跑。我给她打气,别怕,有我哪,现在不能跑,只能向前走。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门庭气派的大户人家,就一咬牙,对围上来的鬼子说,我们到前面姨妈家去,亲戚在等着我们吃午饭呢。还没等日本兵反应过来,我就拉那首长爱人径直朝那大户人家走去。我俩走在前面,日本兵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我就‘姨妈、姨夫、表哥、表姐’地喊了一通。我这样喊,不管这人家住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出来我都没有叫错。出来开门的是个和善的中年妇女,我忙说,姨妈好多时日不见您,我真想你呀。我‘姨妈姨妈’地又叫了两声,并向她使眼色。这中年妇女一见这种状况,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声说,你这娃不来家里看我,还想让我去看你呀,还站着干啥,快进屋吧。我们就快步进了院子。鬼子兵信以为真,转身走了。后来,才知道,这户人家也是当地的开明人士,同情共产党,表面上也和日本人周旋。这些日子,他家的后院里正驻有几个日本军官。我的灵机一招,加上碰上了不怕事的好心人,又加上这一家还住着日本军官,那队日本兵才没敢下手抓人。到了北岳区一个镇子上,我把首长爱人转交给下一个交通站,在当地就参加了八路军,一直再没有回家。”
叶真真绘声绘色的故事,使多日脸带愁色的罗长虎有了些悦色。他说:“一个女娃娃家,你还真行。小小人儿,心眼贼多。”
“什么女娃娃家、小人儿小人儿的?你没看到给我介绍对象的人身后跟了一大串,就你老拿我当小孩子。”叶真真娇嗔地说。
“也对,按参加革命的时间算,叶真真也该是个老革命了。”罗长虎不想接她诸如谈对象之类的话茬。他隐隐觉得,这个话题对他与她有着一种莫名的敏感。
叶真真却又折回来:“我老了吗?你看我老了吗?那我得快点找个对象。师傅,你说我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了的,我坚决不找红军老干部。”
这个时期的延安到处洋溢着和平景象,其最明显的象征,就是经常见到庄重而热闹的婚礼。在这个革命的城市里,革命者的爱情与婚姻少了许多禁忌,大多数有情人由战争中组织安排婚姻变为自由恋爱。然而,这里却存在着一个严酷的现实,男女比例是16:1。妇女的地位自然升高,其女权意识得到空前强化,连红军将领也得下马追求女人。
叶真真就是被一些将领热烈追求的对象,可她却一根筋:不找红军老干部。
延安师长以上的干部不少,可有文化的却不多,心高气盛的知识青年叶真真,到处声言决不找高居要位的长,要自己找一个有共同语的知心伴侣。
罗长虎进入了叶真真的视野。她有事没事愿同他呆在一起,连饭后散步的机会都不放过。可他拒绝和她谈工作之外的事。
在叶真真粘着罗长虎的时候,却有一个张姓师长三天两头骑着马来找她。这个师长决心很大:非叶真真不娶。他不惜搬来李克农做她的工作。
倔强的叶真真一句话,竟然把李克农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叶真真说:“我坚决不找师以上领导干部!在这方面,谁的面子也不给。”
叶真真不同意,李克农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张师长心里憋闷,却也不敢动粗。全延安的人都不会忘记,1937年身经百战的旅长黄克功,在延安为追求女大学生刘茜不成而将其枪杀,后被毛泽东含泪下令枪决。
作战经验丰富的张师长,见正面猛攻主阵地无效,便改变了策略。他瞄向了吸引叶真真芳心的罗长虎。
在眼见着罗长虎就要成为延安情报系统的红人和漂亮女人叶真真情人的时候,张师长得到了一个对他十分有利的信息。
有人说,日本人在东北黑虎镇枪杀二十七位地下党员事件,是因为党组织内部叛徒出卖而造成的。传言,这个叛徒可能还活着,而罗长虎就是这个组织中活下来的人,并且有可能是黑虎镇地下组织所有二十八名成员中唯一的生存者。由此推断,罗长虎是叛徒的嫌疑最大。
黑虎镇“叛徒事件”在延安盛传,源头在罗长虎本人。他对这一事件想不清,思不明,弄不清到底谁是那个叛徒。他由此生出许多苦恼。心里闷得慌,就要对周围的人说说。说来说去,传来传去,就演绎成了他罗长虎自己可能就是那个叛徒。
在延安,查处叛徒、特务的运动搞过不少,大家对叛徒、特务无比憎恨,在一些人的头脑中存在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意识。关于罗长虎是叛徒嫌疑传一出,延安的情报系统立即起了轩然大波。
组织很快对罗长虎进行了审查,各部门对他的选调之事搁置下来。东北形势不等人,也已另派他人赴任。
对罗长虎第一次审查后,便传出一段非常令人震惊而又不置可否的对话。
问:“罗长虎,你是黑虎镇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你应该清楚地知道你的组织共有多少成员?”
答:“我非常清楚,我们共有二十八名成员。”
问:“那么被日本宪兵拉到西山岗枪决的有多少人?”
答:“我亲眼看到,我的二十六名弟兄同我一起被拉向刑场。我之所以没有死掉,是因为我们这个组织中唯一没有被捕的疯花子王小二,在去刑场的路上趁乱把我替换下来。他和其它二十六名同志被带到刑场枪决了。”
问:“也就是说你们组织全部成员中的二十七名同志都牺牲了,只有你活了下来?对吧。”
答:“是的。”
问:“这个叛徒肯定是你们这个组织中的一员,不然敌人不会那么准确地掌握你们的情况,使二十七人几乎同时被捕。你是否说过这话?”
答:“对,我多次说过。这是事实,肯定我们二十八人中有一人叛变了。”
问:“按常理,当了叛徒的人敌人是不会杀害的,对吧?”
答:“是的。”
问:“而二十八人中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个叛徒你说应该是谁?”
答:“我不知道。难道你们怀疑是我?可我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我能叛变革命吗?”
问:“前些年,在上海地下工作中,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还叛变了呢?你一个地下组织的小小负责人为什么就不会是叛徒?”
答:“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绝对不是叛徒!”
问:“那你说谁是那个叛徒?”
答:“我哪里知道?我想了多年都没有想出我的弟兄中谁会当叛徒。”
问:“不用想,你就是那叛徒。”
答:“放屁!”
听到这段对话的延安人,不少人认为罗长虎就是那叛徒。
于是,组织就把罗长虎关押起来进行审查。
罗长虎失去了人身自由,可他头脑却异常活跃。他白天黑夜地想二十八个人当中到底谁是那叛徒,二十八人之外谁还可能是那个叛徒。他怎么想就怎么说给了审查他的人。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审查他的人自然也越听越糊涂。最后,他钻了死牛角,连续几天几夜都在想同一个问题:组织和周围的人为什么都这样对我?
他想不开,就往墙上撞头。审查他的人笑说:“撞吧,多撞几下就把那个叛徒撞出来了。”
正在异常痛苦的时侯,组织派人宣布暂时解除对罗长虎的隔离审查,急需他到电台室工作。
跟他到电台室的还有两个门岗,整天在屋里屋外巡视。
罗长虎在电台室工作一天后,就完全明白了叶真真的良苦用心。叶真真说:“最近城里的蒋介石和山外的胡宗南,正在紧急部署对我党中央的围剿,敌人的电台很活跃。我们急需抓住敌台讯号,抄下敌报,破敌密码,为毛主席、党中央提供及时准确的情报。而这些我一个人做不到,非需要罗长虎这个技术能手不可。我向领导打了报告,同意了。眼前,最紧要的是尽快搜索到敌台讯号。我费了两天两夜的工夫,就是抓不住它们的尾巴。现在看你的了。”
罗长虎不敢怠慢,把一切怨愤即刻抛掉,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不到半天时间,他便准确抓获了敌台讯号,并死死地咬住了它们。再一看旁边机器上的叶真真,正笑盈盈地快速抄报。这说明,在他来之前,她就搜索到了目标。她说:“是的。敌人的通讯技术有了发展。敌人愈是在战场上失败,就愈会在技术上力图改进,以延长他们的垂死挣扎。但是,敌人的技术还没有到难倒我的地步,你不出山我也能解决问题。”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解救我,才去找领导谎说少我不行的,”罗长虎躲开她的目光,“可他们最终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有一个小时的自由,就应该抓住六十分钟工作。抓住敌台讯号、抄下敌人密电并不难,难的是破译敌人密码,产生情报效益。这套密码把我害苦了,我一人收拾不了它,所以,需要师傅你出山与我联手干掉它。”说完,叶真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给他亲昵动作。
罗长虎看了她一眼,说:“那我们工作吧。”
他俩关在密室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出来。第四天早上,他俩终于破译了敌台密码。
叶真真拿着译出的情报,狂奔出电台室,直接冲进了李克农的办公室。
叶真真从李克农那里回到电台室时,正碰上保安处的人要带罗长虎回隔离处。她拦住了他们,说了句谎话:“这里的工作还有一个尾巴需要罗长虎同志来做,这是首长的指示。”
保安处的人说:“先纠正叶同志一个错误,对人民的叛徒是不能称为同志的。这个人已经走到了革命者的对立面,他不能长期在电台室工作。如果他趁机给敌人发电报,泄露我军重要况,那党中央的损失可就大了。”
叶真真一瞪眼,吼道:“你们懂不懂技术呀?你们是外行呀。这个电台室是侦听室,这里全是专门侦获敌人电台的设备,连电键都被收走了,他用什么给敌人发报?你们的领导早想到前头,做了周密安排了,他搞不了任何破坏活动。”
叶真真只顾对保安处的人发火,她的一番话却深深刺痛了罗长虎的心,又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组织对他的不信任。这之前,他没想到这次组织让他出来工作也是有防范的。
保安处的人没有被叶真真大喊大叫所吓倒。他们说:“不管你怎么叫,我们必须把叛徒带走。”
“罗长虎同志是对革命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人,他是个非常难得的奇才。你们不能这样对他。”叶真真急出了汗水,急出了眼泪。
保安处的人说:“在延安有几个不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在革命队伍里有几个不是人才?有贡献,是人才,也不能当叛徒呀。”
叶真真说:“我同你们说不清楚。走,咱们去见李克农。”
一行四人走在高高的山岗上。叶真真边走边想见到李克农如何为罗长虎求,而罗长虎却一直在心里喊着:“我罗长虎不是叛徒,我罗长虎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在延安那个对叛变革命者深恶痛绝的特殊时期,罗长虎不知多少次地对叶真真说起过这句话。
每每听到这句话,叶真真总是一言不发,只是咬紧薄薄的嘴唇使劲点头。在这个时候叶真真的眼神,那种令罗长虎乐此不疲去解读的眼神,就会带着呼哨声撞击他的心灵。
罗长虎对自己说,叶真真的每一次撞击,自己都愿付出一生的时间去体验。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感受。叶真真,二十岁的东方美女,我的生命支柱,我的灵魂之光。挽起胳膊一道白光夺目的美女。在危难之时值得我罗长虎依靠的美女。张师长夜盼日想的真真切切的美女。张师长,一条血性汉子,拿出了攻山头的气势。对于她,他势在必得。对于我,他不择手段。
他,他,他竟然说我是叛徒,他竟然让全延安的人都说我是叛徒。
她,众人眼中的美人。她给我羸弱的心脏中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她,在一群身着灰布军服的同伴中,宛若鹤立鸡群般显眼。
她,机敏过人,心智透亮热奔放,心胸坦荡。
众人,一群血性汉子,拿出了大兵团作战的攻势,个个势在必得的样子。对于她,他们仰慕已久。对于我,他们口诛笔伐。他们,他们,他们竟然都跟着张师长说我是叛徒。
说我是叛徒的唯一证据是因为我还活着。安然无恙、全头全尾的我,曾与那死去的27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我,在延安同毛主席一起干革命的我,被众人诬陷为变节者、被组织关押起来不再信任和重用的我,在无奈和迷离之中,在一念驱使之下,瞄准了高高的山岗之下的悬崖。
我,这一生从不怕凶残的豺狼虎豹,不怵凶狠的鬼寇顽敌。可我怕好坏不分的自己人。
我,一旦死了,就再也没有被组织和同志误解的烦恼了。
这些年,在革命工作中,什么样的难,什么样的苦,我都可以承受和面对,但说我是叛徒,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饱受心理折磨、痛苦难忍的罗长虎真的悄悄靠近了悬崖。
他纵身一跳,这是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无耻之举。他心想。
她也纵身一跳,这是挽救他生命的高尚之举。她心想。
叶真真这一跳,并不是使罗长虎与死亡之谷失之交臂的关键动作。要紧的一瞬是,她在这一跳之前,快速伸出双手,把已经起跳的他,推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是布满杂草的斜坡,而另一个方向则是悬崖峭壁。
然后才是她的那一跳。
她那一跳,顺坡而下,和他一起滚到了坡底。
头脑清楚过来的他,很快就明白了她要重新塑造一个他。
在那没有半点响动的沟底,满身泥土、蓬头垢面的他与她,长时间地相互凝视。那是一种无的凝视。她那种眼神又重重地撞击了他。
她说:“从今以后,你从哪儿跳下去,我就跟着从哪儿跳下去。我救你一时,不可能救你一世。所以,你死,我也只有跟你一起去死。”
他说:“你这样一说,我就不能自寻短见了。但张师长他们会让我死,他们不会放过一个革命的叛徒。”
她说:“我回去就对张师长说,罗长虎死,我必死。若咬定罗长虎是叛徒,那我就会永远当他张师长的叛徒,同他连普通战友也没得做。”
他说:“那你就真的救了我一世。你的这一跳,叫爱心跳。”
她苦笑一下,说:“命名我这一跳叫爱心跳的想法很古怪。我的这一跳与爱无关。因为我是为了战争的胜利才挽救你的。你是我们情报系统不可多得的一把好手。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军胜算的把握就会打折扣了。”
他说:“我没那么大的作用和价值,我的心思和精神也没全用在这儿。东北黑虎镇才是我的爱恋之地,伤心之所。那里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那些长眠在西山岗的战友。在这里,我难以证明我不是叛徒,在黑虎镇更说不清楚我是不是叛徒。只有寻找到真正的叛徒,我才能脱得了干系。可要找到那个真正的叛徒,很难,很难。所以,我才想到了死。不过,现在我不能死了。因为已经有另外一个人的生命和我绑在一起了。”
她说:“我知道你不是叛徒,那该死的理由不能成立。你活着跑出来与谁是叛徒没有必然联系。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说:“我们黑虎镇一带的地下党组织之所以长时期牢不可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28个弟兄血肉相联,情同手足。这是我亲手培养组织起来的无比坚强的地下组织。我们一直在为东北抗联做事,我们的秘密无外人知晓,就连抗联有的领导也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人员的详细情况,抗联只管获取由我们提供的准确情报。只有我们其中的部分人,才知道谁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所以,其它人都死了,而我却活着。我有口难辩。我们当中出了叛徒,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知道自己不是叛徒,可谁是叛徒呢?”
她说:“现在有人指证你是叛徒,而你自己又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叛徒,那你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这个时候不在于别人说什么,关键在于你自己要相信自己,要为真理和事实而勇敢地活下去。”
他说:“我周围的不少人都说我是叛徒,你叶真真却说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这种信任来源于我们心与心的交融。我俩的沟通是从心开始的,而他们没凭良心来评判我。”
他与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沟底,进行了一次生死之后的深度交谈。其实,他与她在以前的报务工作中,就有了良好的合作和密切的心智交融与沟通。在这方面,他与她有着天然的悟性。他与她都因情报工作中的成绩突出,为革命战争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
他认为,他与她是纯真的战友关系,那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未曾有感情火花闪耀。
他,有漂亮的俄罗斯媳妇和混血的小女。
她,在延安有多个痴情追求者,其中不乏高级领导干部。
张师长,这个多次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英雄,把她视为屡攻不下的高地、数擒不获的顽敌,扬言:叶真真是他的恋人,谁再招惹她,他就会与谁刀枪相见。
其实,叶真真只是在他死打硬缠之下,不得已赴了他三次约会。在黄昏的斜阳中,在潺潺流水的延河边,陪他散了三次步。仅此而已。
张师长对“招惹”叶真真的罗长虎并未刀枪相见。他却使出了软刀子:他说罗长虎是叛徒。
罗长虎觉得:这还不如给他几枪,捅他几刀子。
在这个寂静的沟底,叶真真下定决心要“招惹”罗长虎。她要使他时刻充满勇气和信心,使他永远幸福地活下去。
叶真真与罗长虎进行了一番交心通肺的对话之后,保安处的人才领着医护人员抬着两担架找到沟底。
叶真真摸了一把脸上的划伤,说:“你们来收尸了?这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死,他也好好地活着。”
来人不说话,检查了他们的伤处,便把他们按在担架上抬出了山沟。在去医院的路上,路过李克农办公室时,叶真真出其不意地滚下担架,踉跄地冲到李克农身边。
李克农望着满头叶草、脸带血迹的她惊住了。叶真真腰一卡,手一指,说:“我与他,给你两个团的兵力都不换。这是你李克农说过的。刚才,你这两个团的兵力差点全军覆没。在这之后的几天,还有可能不剩一兵一卒。是查找一个莫须有的叛徒重要,还是保存两个团的兵力重要?你看着办吧。”说着,冲出门外。
李克农也跟着她出来。外面已别无他人。李克农说:“我亲自送你去医院。”
叶真真说:“这并不重要。您倒是有必要去看看要寻死的罗长虎。”
到了医院,李克农对医生说:“这个人必须给我救活。这是命令。”又冲保安处的人说:“这个人要解除隔离,我需要他活着。谁要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就限制谁自由。这是命令。”
叶真真向李克农弯腰致谢:“有您这句话,他死不了了。”
这之后,叶真真开始喜欢穿那身简单洁净的列宁装,乌黑的大辫子搭在胸前,一双扑簌簌的汪着水的眼睛,常常在罗长虎身上扫来扫去。无人之处,她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你必须活着,为战争的胜利而活着,也为了我而活着。”他还是那样躲着她的眼神,喃喃地说:“你没必要这样,我心里很乱。”她坚定地说:“我很快会让你安定下来的。”
一次,她对他说:“不同国籍的男女一般难以生活在一起。你与罗丽娅又是在那种背景下结合的。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过爱情。最起码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自知自己心底之语击中了他敏感细密的心思,又连忙改口说:“也不尽然。你要还爱着她,我以后就再不烦你的心。”
这个时期,罗长虎的心头时有被一种新鲜憧憬所填满,他意识到来自她的情愫正逼迫过来,进而笼罩了他。
他想,他与她心意相属、朝暮厮守的生活将是怎样的情景呀?
不久,他与她的交往开始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她会在灰色列宁装的领口上扎上水红纱巾,朴素的辫梢被她刻意弄蜷曲,再缠上葱绿丝带,专做给他看。他看到,素淡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竟然有了花红柳绿、风生水起的效果。他嘴上说“好看,漂亮”,心里却觉得,无论她如何妆扮也不如她出众打眼的天生丽质耐看。再比如,爬山的时候互相拉扯着攀登,手有了长时间的触碰,且常常不由自主地去牵对方的手。
接下来,在一个多的黄昏,在宝塔山上如烟的树林里,他们有了初吻。严格地说,是她勇敢地凑上去,主动给了他一阵吻。
最终,叶真真的一意孤行,使张师长不得不撤下阵来。张师长很快就攻上了另一个女大学生的阵地,并同那女生结了婚。
罗长虎虽带着“叛徒嫌疑”,组织上却没有再停止过他的工作和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同叶真真一起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屡屡做出骄人的成绩。
这一天,叶真真去找了贺老总,说组织上应该对罗长虎这个搞情报工作的骨干人才负责,尽快查清证明他不是叛徒,不能总让他背着这个包袱工作。
贺老总说:“罗长虎人才难得。现在是战争空隙,有时间还他历史清白了。”
于是,组织上安排专人调查此事。这些人通过种种关系,与当年同罗长虎一起来过延安的那两个苏联联络官取得了联系。苏联那边连续来三封电报,以苏军方某一组织的名义,证明罗长虎是革命同志,不是叛徒。电报中罗列了罗长虎在苏期间的种种良好表现,重点赞扬了他在护送两个联络官到延安的路上的英勇行为。
叶真真兴高采烈地拿着这些电报去找贺老总,不厌其烦地讲述罗长虎的情况。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做出结论:罗长虎政治上没问题。
这一结论公布后的第二天,颇有心计的叶真真,又托人联系那些苏方人员,请他们查一查那个叫罗丽娅的女子是否从黑虎镇回到了苏联。几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有一个叫罗丽娅的女子,其丈夫在中国死了。她带着小女早已从东北回到了苏方,改嫁给了一个汽车司机,并又生了一男孩。
叶真真拿着电报去找了罗长虎。
不久,叶真真与罗长虎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罗长虎又一次告诫自己:罗丽娅回苏联了,与她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不可能再同他结合在一起了。
在这复杂而脆弱又极其残酷的战争环境里,罗长虎被动地、犹犹豫豫地、不由自主地与叶真真走在了一起。
他越来越觉得,没有叶真真他难以活下去。
我罗长虎别无选择!
我罗长虎已经无法选择!
我罗长虎也不想再选择了。
全延安的人都知道,是叶真真这个女人把我从死亡的边缘上拉回了这个世界上。
罗长虎最后告诫了自己一番,才心安理得地上了婚床。
他离愁渐远,没有了那如春水般的怅然若失,只有对新生活蒙昧不清却无限向往的企盼和描画。
久求爱情而如愿以偿的叶真真,精神生活空前充实。她活泼的天性时时呈现在罗长虎的面前。她每天哼唱那支百唱不厌的歌,原因是他曾说过,这歌是世界上最好的歌。
“河里水,黄又黄,东洋鬼子好猖狂,昨天烧了李家寨,今天又烧了王家庄。这样活着有啥用?拿起刀枪干一场!”唱到“干一场”时,她常常用小拳头砸罗长虎的后背一下。
罗长虎笑说:“你这歌唱得有些问题了。一是小日本已经被我们赶出了中国,他们不会再猖狂了,应该换成‘蒋匪美帮好猖狂’。二是你要干一场,不应该总砸我,而应该把力气用在工作上,砸在蒋匪帮的头上。破开他们的密码,掏出他们的心脏,为尽快解放全中国出力。”
之后,叶真真再唱到“干一场”时,就用小拳头狠狠地凌空往下碰,然后,再狠狠跺地一脚。
罗长虎见状,还是笑:“你这歌、你这动作,我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这样吧,我给你写咱们自己的歌,找延安的才子作曲家高咪咪给咱们谱曲,让你唱个够,好吧?”
“你还能写歌,我不信。”叶真真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有啥难的,会说话,会写信,就会写歌词。你等着,明天就写出来。”罗长虎说,“不过,学唱时,你得找个歌唱家指点指点,不然,会糟蹋了我的好词。”
叶真真独自走了。“看能的你。”
第二天一早,罗长虎真的写了一歌词给叶真真看。这歌的歌名叫:
为前方少流血,我愿多流万滴汗,
收获敌情报给胜利带来战机无限,
屡克敌堡为民族解放再砺肝胆,
王家坪的灯火啊,指引我们不断向前,
影子战士永做党中央的千里眼。
叶真真看罢歌词,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罗长虎。
“这是一首写我们这个行当的歌。我们在后方做情报获取工作,不像前方将士直接杀敌立大功,但我们的工作做好了,会给前方带来无限战机,能直接推动战争胜利的进程。我们的一纸重要情报,能抵得过千军万马。然而,鲜花不属于我们,功名不属于我们。我们一生都不会停止战斗,却永远给人们一个背影。所以说,我们是忠诚的无名英雄,我们是合格的影子战士。”叶真真听得睁大了眼睛,罗长虎更来了精神,“杀敌人为什么非得‘拿起刀枪干一场’?我们这个行当杀敌不用枪,我们强大的杀敌武器是自己的脑子,是智力快刀。我们的工作难度很大,就像把沙子拧成绳子,用空气铸造利剑。这些,我们都做到了。在革命的战争中,我们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说,我们是党中央的千里眼、顺风耳。”
叶真真听罢,还是不说话,向前一步,拉着他就走。“我们快去找高咪咪,让他谱上曲。我要把这歌唱遍全延安。”
一段时间后,叶真真便歌子不离口了,用“誓无声智力快刀破敌顽,立壮志拧沙为绳也不难”,替代了“拿起刀枪干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