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尼注意到,整个仪式中辛恩法官都全神贯注,几乎就像希诺先生一样专注。牧师一直喃喃说着话,在唱圣歌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站着,仿佛在与那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全能主沟通。使法官感到解脱的是,希诺先生结束了他的说教。
约翰尼发现他的恩绪飘向在地害中的那个人。科瓦柴克可能是个罗马天主教徒,如果他是虔诚的,在一个神圣的仪式中被关在基督教教堂的地下室中,对他来说必然是个残酷又不寻常的惩罚。没有拉丁文,奇怪的圣歌,穿得像一般人的牧师……
他努力把科瓦柴克赶出脑海。
仪式后法官与费立兹·亚当斯会谈。然后他把胡伯特·赫默斯拉到一旁。他正与伊莉莎白·希诺谈得兴高采烈时,米丽·潘曼踱过来踌躇不前。
“米丽,什么事?”
“您星期天的晚餐将会被耽搁到很晚,法官,”那农妇怯怯地说,“我要弄我自己家的晚餐,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
“没关系,米丽,”法官吼着,“我们会安排。”然后他再度转向希诺太太。
米丽·潘曼强迫地把小黛博拉带走。约翰尼走向她:“你不必为我们的晚餐烦恼,潘曼太太。我会弄。”
“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得自己弄,辛恩先生。”
“有何不可呢?我喜欢弄,”约翰尼俏皮地撒谎,“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弄晚餐?”
“冰箱里有一块烤牛肉,我打算做——”
“不用再说了,我懂烤牛肉,我们会弄得好好的。”
所以星期天整个下午约翰尼一个人在辛恩的大厨房里,围着米丽·潘曼的围裙,寻思着带骨烤牛肉卷的秘密,辛恩法官则忙着用书房内的分机打一些神秘电话。约翰尼从橱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本食谱,解决了烹饪的问题,也找到了烧烤温度计。不过法官的神秘电话还是一个谜。约翰尼发现他对老人的沉默寡言感到很气愤。他想知道是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准备做饼干用的生麦团。
当他在准备餐桌时,法官看都没看地穿过厅堂。约翰尼看到他过马路消失在教堂那里。
一个小时后法官回来了,皱着眉。再一次,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约翰尼敲了五次门他才回答。
他们静静地吃着约翰尼做的晚餐——生的烤牛肉,抹了乡村奶油以及醋栗酱(在碗柜的架子上找到的)的热饼干,还有面包奶油腌渍物,它的罐子上有一个自制的标签上面有着“芬妮·亚当斯”的签名。法官大概以为他是在吃油炸土拨鼠,他吃得愁容满面,灰白的眉毛拢在敏锐的蓝色眼睛上方。
但是晚餐后老人突然发笑并抓起约翰尼的手臂:“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吃过比这一餐更多了,约翰尼。米丽的烹调手艺根本不能比!不要管盘子了,米丽会洗……我要做一番思考和查核,到我的书房来。”
“首先,”法官说着,坐进一张旋转的皮椅里,“要知道我并没打算把你拖进来,约翰尼。但只要你在这里,你介不介意我把你当做共鸣板?”
“好吧,我在这里,”约翰尼说道,“不出声音。”
“我不要你认为——”
“别说教了,法官,”约翰尼说道,“你的仆人非常乐意倾听。”
“多谢你了,”法官庄严地说道,“让我们先认清我们的处境——对不起,我的处境……”
“听着,”约翰尼说道,“显然你有某些想法,好比呼吸停止了但有人却忘了埋葬遗体。这种事我有兴趣,法官。如果只是要确认我的论点说上帝在它的天堂里,世界的一切都不对劲。目前我们怎么办?”
“呃,”法官说着,小心地向后挪,“我们有一条窄窄的边线可以走。我的目的是要使这个审讯在合法的范畴下尽可能变荒谬,变得不可能进行。”
“那你干吗讲那一堆什么法庭人事、辩护安排以及其他劳什子呢?在我看来那是小孩子要玩具前的把戏。”
“你没让我说完。在此同时,我们不能低估我们的邻居。在许多方面他们是偏狭无知的,但他们不是傻瓜。配合他们最起码的知识,我们必须遵守正常的法庭程序。他们当然知道在每一件审判中一定有人执行宣誓,维持秩序等等。以新英格兰社区这么沉浸于传统的乡镇会议、协调会议、行政委员会议等等,他们也具有会议记录意识,因此会期待有人记录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
“那很麻烦,”约翰尼皱皱眉,“在我看来没有足够的人可用。”
“以数学来说有一个相当奇怪的结果,”法官说道,他瞄了放在桌上的分类电话簿一眼,“我们逐项地来研究问题。法警,最自然的人选是本尼·哈克。身为镇治安官,本尼可以负责犯人的来去——他们会认为是适合且妥善的,担任法警他可以维持秩序,充当传信人,陪审团主持,以及执行宣誓。”
“接下来是法庭速记员。明显地,我们不能免除这个,我们也不愿意没有这个。我们需要正确地描述,记下法庭中发生的事以作为永久的记录。”
“那就是说你必须从外面找人来。”
“很碰巧,不必。伊莉莎白·希诺为了方便教学,好几年前就学了速记。”
“但你不是需要希诺太太担任陪审员吗?”
“我当然希望她两者都能兼顾,”法官回答,“但那将会是审判史上最大的一个污点!而很不幸,胡伯特·赫默斯也知道这不合程序。我不能冒着惹胡伯特起疑的风险,他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如果我们使他满意,我们与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下一个是起诉人。我有一个完美的人选——”
“费立兹·亚当斯。”约翰尼说道。
“没错。没有人比他更符合我们的目标了。今早你听到胡伯特的话了,他很担忧这个。以我身为高等法院法官的身份,指派亚当斯担任‘州检察官特别助理’,会使胡伯特及所有人感到满意。身为芬妮婶婶的亲戚,费立兹对此案有特别的情感,人们会期望他以复仇的心态来起诉,人们对他会有信心。我与费立兹谈过并私下向他解释我在追什么。他同意去做。”
“再下来就是辩护人。我去看过科瓦柴克——”
“别以为我不知道,”约翰尼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去。”
“别急,别急,我有我的理由。科瓦柴克不认识任何律师,不认识这附近的任何人,他说的,要我指派一个律师,一个我能信赖的人,在这出闹剧中成功地扮演律师的角色。事实上,我已经与这个人谈过了。他今天晚上会从喀巴利过来。”
“他是谁?”
“我上星期曾把你介绍给他,安迪·韦斯特。”
“韦斯特法官?但我记得你说过他退休了并且在种菊花。”
“他渴望加入。”法官仍然看着他的笔记,“然后是陪审团——陪审团,当然,”法官说着,再度往后靠,“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其组成分子几乎没有例外的都是深信被告有罪。这个嘛,对我们的目的来说,简直是太美了!”
“让我们来看看从辛恩隅的投票人口能找到什么。”
“巴瑞家,彼得和埃米莉,两个人。”
“胡伯特和蕾贝卡·赫默斯,四个了。赫默斯双胞胎才十八岁。”
“哈克家,本尼是我们的法警,所以他不能当。乔还太小。莎琳娜如此重听,就算我们要她,别人也不会让她坐在那里的。他们要的是快速审判,而莎琳娜执意要人重复到她听得见为止会把这件事拖到下个世纪,所以不要哈克家的人。”
“潘曼。”法官再一次看着他的笔记,“欧维利和米丽,艾迪的年纪不够而麦伊正在某处当海军。”
“又两个,共六个了。”
“彼露·普玛。”
“七个。”
“司格特家。易尔半身不遂——五年来除了他自己的门廊外没有离开过房子。老塞司不单是坐在轮椅上,他还是高龄人士。杜克莱才十七岁。还剩下玛茜达,她可以来担任而由茱蒂暂时照顾家里老弱。”
“玛茜达·司格特,八个。”
“希诺家。”法官用手指拨弄脸颊,“伊莉莎白是我们的速记员。山缪尔·希诺,让我们祈祷,他能参加。”
“可是你不能如此,”约翰尼抗议,“教堂的牧师担任一级谋杀案的陪审团?一方面,希诺先生可能根本就反对极刑——”
“在我们这一州,”法官眯着眼微笑,“一级谋杀案的定罪伴随着死刑。没有错。再者,山缪尔·希诺确实在良知上反对死刑。我的问题将是不要让他在法庭上表示这种看法。如果他不说话,我们或许就有机会把他塞进陪审团里。”
“九个,”约翰尼说着,摇摇头,“很难让人记得就这个审判而言,我们是站在无法律以及反秩序的这一边。继续下去!”
“还有更多戏可看呢,”法官说道,“凯文·华特斯了。现在凯文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从三岁起脑筋就不正常的人,当然,正好是我们这次所需要的适当陪审团人选。问题是,他们也知道凯文。不管了,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就是凯文·华特斯,绰号笑脸,不然我们无法达到法定的十二人。”
“我们现在看看……快完成了……”
“等一下。凯文·华特斯,第十个。山上的那个老人怎么样?赫希·李蒙?”
“不可能。胡伯特已经派本尼·哈克去叫李蒙出来。赫希握着他的短枪,说他不要与杀人和审判扯上关系,他对芬妮的谋杀案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并拒绝参与。本尼的脚差一点就被用枪打掉了。”
“那么还有谁?伊萨白家!他们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你名单上的最后两人。”
“你可能是这么想的,”辛恩法官说道,“这正证明外表是多么不可靠。没错,那儿有莫顿,有莎拉,她二十九岁,他们两个,十个加上两个是十二个。但只有在这个案子不是如此。这两个加起来只有一个。”
“联合抵制,”约翰尼喃喃说道,“星期五我注意到芬妮婶婶的宾客刻意避开莎拉和她的小女儿。其他人不肯接受她,呃?”
“喔,他们会接受她,特别是在像这样的事情上,”法官说道,“不能接受的是莫顿。”
“她的父亲?”
“我没有告诉你关于莎拉的事。没有比这更好的范例来对照我们目前所对抗的事。”法官叹息道,“这是发生在——对了,莎拉当时十九岁——大约十年前。莫顿的太太希莉当时还在世,莎拉是他们的独生女。她是个活泼、漂亮的女孩,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黄脸婆。”
“嗯,事情发生在圣诞节时分。有一个从纽约来的旅人,成衣商或服饰配件商或什么的,他的车在大风雪中抛锚了,在等待铲雪车清除路面之前,他的车就停在彼得·巴瑞家前面,他被雪所困一直到新年之后。他住在巴瑞家,就我记忆所及,在他们空余的房间内。当然是付费的。因为正好是假期,莎拉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很长。等到那个旅人离开时,她跟他一起走了。”
“私奔?”
“我们也是这么想。莫顿和希莉大发雷霆。这不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纽约客,他有一个拗口的名字——至少不是盎格鲁萨克逊式的,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个无神论者,或印象里是那样。他有许多花言巧语,我不怀疑他在欺骗乡下人。他嘲弄宗教使得莫顿·伊萨白口吐白沫,而这个人竟然和他惟一的女儿跑了。”
“仿佛那还不够糟似的,大约一年后莎拉回来了。那一年中她连一封信都没写回家,等她回到家后我们就知道为什么了。她带着一个婴儿出现,玛莉安,但却没有丈夫。事实上,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他把她弄怀孕之后就抛弃她了,当然他绝不会娶她。”
“卑鄙的家伙。”约翰尼颇愉快地说。
“呃,卑鄙的家伙总少不了的,”法官说道,“我举莫顿·伊萨白是供你一个可供比较的实例。”
“什么意思?”
“希莉去世了。夹在她女儿的蒙羞以及她丈夫的宗教性震怒——加上她的心脏本来就不是很强壮——之间,希莉放弃了求生。从莫顿埋葬了他妻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对莎拉或那小孩说过一声可称为人话的话。”
“你开玩笑!”
“呃,你也看过他们在一起。你有没有看过莫顿·伊萨白正眼看过莎拉或玛莉安?他们住在同一间农庄里,莎拉替他管家,准备他的食物,替他铺床,缝补他的袜子,帮他分离乳脂,搅拌奶油,协助他处理挤奶和农地里的工作,而他就假装她根本不存在似的。隐形的女人和一个隐形的小孩。”
“那辛恩隅其他人呢?”约翰尼简洁地追问道。
“不,不,你搞错了,约翰尼。这里的人都为她难过。莫顿是个特例。”
“不贞对清教徒来说,”法官说道,“一向是重罪,因为就如同谋杀一样会危及家族及乡镇。但是通奸则不同,那是私人罪行,主要影响到犯罪者本身。”
“而且它总是这么常见。”约翰尼说道。
“是的,确实如此。记住,清教徒是很实际的人。他们在文字上秉持通奸是罪恶的原则,但常常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们知道若不如此的话,将没有足够的牢房来安置所有的罪犯。”
“不,问题的关键在于莫顿·伊萨白。我们对莎拉和玛莉安感到很难过,但我们不会表现出来,除非莫顿不在附近,而那在实际上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莫顿以确信莎拉无法离开他的视线的方式来加重他的残酷。在教堂,或任何他们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时候,我们无视莎拉和那小女孩的存在,因为若不如此,他将会使她们的生活过得比现在还惨。如果他受到挫折,他是极容易爆发脾气的。还有呢,毕竟,她们是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在老旧的新英格兰,孩子,人们不会介入家务事的……在这里只有芬妮婶婶给过莫顿他应得的惩罚。她不管莫顿是否在附近,她总是把莎拉和小孩叫出来给她们特别的关注。为了某种理由,莫顿对老芬妮婶婶有几分畏惧。至少,他会假装没看到她对她们的善意表现。”
“好啦,故事就是这样,”辛恩法官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莎拉·伊萨白不能加入陪审团了。莫顿是不可能同意的。只能是莫顿或莎拉,而在这两人中,全镇的人显然都会选择莫顿。他是户长,纳税义务人,财产所有人,以及教堂执事。”
“如此一来,”法官说道,“总共是十一人。”
“可是已经没有人了,”约翰尼说道,“还是我遗漏了什么人呢?”
“不,全部都在这里了。”
“喔,我知道了,你打算组一个十一个人的陪审团。”
“我怀疑我能把陪审团的规格改成那样。”
“可是……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法官?”
“呃,”法官说着,玩弄着他的笔记,“还有你。”
“我!”约翰尼大惊失色,“你是说你把我当做第十二个陪审员?”
“唔,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
“可是——”
“这样会有一些便利。”辛恩法官暖昧地说。
“奉上帝之名,怎么讲?”
“你得坐在这些人中间,约翰尼,理由是,我需要一个我能信赖的人参加审判,听着看着每一件发生的事情。”
“或许会很刺激。”约翰尼说道。
“那么你愿意啰?”法官丢下铅笔,“很好,约翰尼!纵使有失误发生或奇迹似地莎拉·伊萨白现身担任第十二个陪审员——或是赫希·李蒙改变主意,或是易尔·司格特坚持要坐轮椅参与——我仍然要让你担任备选陪审员,你听到我立下第十三个陪审员的准备了。”
“可是我怎么能在此地的陪审团效力呢?”约翰尼问道,“我不是选民。我甚至不是这一州的居民。他们不可能会接纳一个陌生人的。”
“唔,不全然是个陌生人,约翰尼,你姓辛恩。不管怎样,”法官说道,“他们都会接纳你。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知道几十种剥牛皮的方法?这是其中的一种。”他打开书桌最顶端的抽屉,拿出两张钉在一起的法律用纸。那是印刷好的格式,空白的地方用打字机填上了。
“你这个骗子,”约翰尼说道,“你什么都准备好了,那是什么?”
“就防卫宪法民主和正当程序而言,”辛恩法官说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无赖。约翰尼,这是一张所有权状,是关于我家西边我的一片财产,一幢房子和十亩地。这房子通常是出租的,但上一个承租人两年前搬走了之后就空到现在。这个,”法官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纸,“是销售合约。根据它的条款,我,路易斯·辛恩,售予你,约翰尼·雅各·辛恩,这权状所涵盖的房子和十亩地,总价为——你要出多少?”
“在现阶段,”约翰尼笑着说,“我的银行账户余额为四百零五元三角八分。”
“总价为一万元想象货币,然后要请你签署一张文件,答应等事情结束后要把这产业以相同的条件‘卖’回给我。我不知道我总共违反了多少条法律,”法官说道,“而且我很惊讶地发现我现在根本没时间去烦恼。重点是,等安迪·韦斯特到达后,他可以见证我的及你的签名,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带这张权状到镇公所去,让镇公所职员本尼·哈克记录,对此你要付给他四块钱,如此就成为辛恩隅产业的拥有人,并冠上所有相关的责任,等到要组织陪审团时,我将会指派你参与。对新英格兰人来说,没有比登记一张土地所有权状更令人印象深刻了。其他细枝末节例如居住时间长短,有无投票记录等等,我们就干脆不理会了。”
约翰尼困惑地望着法官。
“怎么回事?”法官问道。
“我努力地想从这儿挤出一丝真实的感觉,”约翰尼说道,“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这全是胡扯……你不觉得你太小题大做了吗,法官?”
“你认为这是小问题?”
“微不足道。一个人,或许他根本就是有罪的!你让整个乡镇闹翻天,混淆了一大群干练的警察以及政府官员,把你们州长拖下水……”
辛恩法官离开他的椅子开始在他的《六法全书》前走来走去,他的眉毛皱在一起仿佛碰到了挑战。
“一个人,”他缓缓说道,“没错。照那样说来是有些可笑。但那是因为你把约瑟夫·科瓦柴克想成只是个存于真空中的人。什么是一个人?呃,约翰尼,一个人不只是约瑟夫·科瓦柴克。他是你,他是我,他是胡伯特·赫默斯——他是每一个人。事情的开头总是有一个人。有一个叫做约翰·彼得·申格的人,一个德国移民,一九三七年在纽约时因为在他的周刊中发表一些评论文章而被控以妨害治安的罪。这是一个人。另一个人,名叫安德鲁·汉弥顿,辩护申格有刊登事实的权利。汉弥顿成功地使申格无罪开释,树立了美国的新闻自由。”
“总是要有人保持警戒,约翰尼。我们很幸运,或许,比我们所应得的幸运还要多一点,我们一直都有人在帮我们留意。”
“就拿创制宪法时的辩论来说,”辛恩法官说道,“要求保障正当的法律程序不仅仅是理论之争而已。权利法案的采用,特别是第五修正案及第六修正案,在其背后藏有真正的恐惧,在殖民地历史中确实发生过的真正恐惧。举例来说,一六九二年在马萨诸塞州的巫术审判。”
“在那些审判中,”法官说道,“法官都是门外汉,检察总长是个商人。没有任何一个受过法律训练的人参与过法庭或是审判程序。巫术法庭,用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奥尔及特米纳的特别法庭,允许起诉人提示所谓的‘光怪陆离的证据’,并且让一群各式各样的‘巫婆’站上证人席做不利于被告的证词。群众中任何人嚷着要出来作证都可以,不论他的证词是否有关联或是在法律上是否恰当。结果有二十个人因为听说、迷信及歇斯底里被判有罪,大部分的都被绞死了——其中一个已经八十多岁了,事实上是被挤死的。同样在华盛顿,因为缺少了正当程序的防卫,人们的名誉被摧毁而谋生的能力也瘫痪了。”
“而我们不能把此怪罪于国会,”法官说道,“过错是在我们身上,不是他们。在一个拥有粗浅常识的环境中,国会的煽动家连一天也无法运作。是群众的歇斯底里使其愈来愈茁壮。”
“这就证明了,约翰尼,”辛恩法官说道,“人民不总是可信赖的。人类即使是在民主之中,也太容易退化成为暴民。正因如此,辛恩隅对抗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诉讼隐含了足以摧毁全美国的暴风雪,约翰尼。谁能保护人民抵御他们最坏的敌人——他们自己,除非这里的每个人能抓住每一个可能的个案且拒绝放弃?”
“知道啦,知道啦。”约翰尼说道。
辛恩法官停止踱步。他俯身向桌翻弄分类电话簿,斜眼看了看约翰尼。
“对不起,”约翰尼说道,“太多话让我消化不良。”
法官点点头:“不怪你,”他很快地说着,“我们回到正题。现在我告诉你,约翰尼,我要你加入陪审团的真正原因。”
约翰尼瞪大眼睛。
法官咬着唇,审慎地研究他。
“怎么样?”约翰尼说道。
“不,”法官说道,“我要你来告诉我。让我们过马路去拜访约瑟夫·科瓦柴克。”
艾迪·潘曼在教堂前值下午班。他看起来已不再不快乐了。他边走边吹口哨,步子转弯时还带着陆军的架式,那一股兴奋的庄严使他的马脸有了生气,也有些许孩子气。
他严肃地越过法官和约翰尼。在后方游荡的杜克莱·司格特是另一个故事。杜克莱·司格特不是一般忙于游戏的男孩。他像个大人,为了要逃避成人的巨大压力而退回孩童期。他长满粉刺的脸是瘦削的,但却有可怕的愁闷,他瘦削的肩膀处于紧张的状态,他的兴奋中有一股隐藏的渴望。
当他看到那两个人时他似乎有些不安,好像约翰尼上星期五在彼得·巴瑞的店里曾经见过的那种受伤的眼神又回来了,不过那只是一闪而逝。
他大胆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让你们过去,法官。胡伯特·赫默斯说——”
“我告诉你,杜克莱,”辛恩法官以无比诚挚的语气开口,“如果约翰尼·辛恩或我要是准备让犯人逃走的话,你就开枪射杀。这样公平吗?”
司格特男孩满脸通红。
“谁有储藏室的钥匙?”
“下面有守卫。”男孩慑懦地说。
他们越过他,沿着摇摇欲坠的石阶走下教堂的地下室。约翰尼眨了眨眼,等他适应了幽暗之后,他可以辨认出上方的梁柱有不规则的斧头痕迹。它们是由整根橡树劈成的,有一些树皮还挂在上面,看起来有点骇人。里面有一个储藏室,一个老式的煤炉,还有储煤室。
储煤室很大而且是完全封闭的。室门略开,一个锁挂在看起来还很新的门扣上。灯光由墙壁的缝隙中露出来。
在面对储藏室门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莫顿·伊萨白,膝上放着一柄短枪。那张椅子是教堂长椅的一部分,约翰尼觉得蛮适合的。一见到他们,莫顿丑陋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了。
“有人跟他在一起吗,莫顿?”法官问道。
“希诺先生。”伊萨白低沉的声音还很生涩。
辛恩法官碰碰约翰尼的手臂:“在我们进去之前……”他以低微的声音说道。
“怎样?”
“我要你假装对他有兴趣。”
“科瓦柴克?可是我本来就有。”
“问他问题,约翰尼。”
约翰尼点点头。
牧师的声音回应了法官的敲门声,然后他们就走进储藏室去。
约翰尼只看到一小堆煤在角落里,显然是上个冬天用剩的。不过煤灰却到处都是。有人曾试图把它扫在一起——他确信一定是希诺——但犯人四处走动又把它弄散了。但对墙上的煤灰却无人打扫,看起来好像是用黑色颜料喷上去的。
仅有的一扇窗是在地基墙边的斜面窗,最近才刚被钉起来了。灯光来自二十五瓦灯泡,接在光秃秃的天花板插座上,用一个金属盖子保护着。
约瑟夫·科瓦柴克坐在简便床的边缘,用玻璃杯喝着热茶。一张折叠桌上摆满了残羹。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希诺先生正把盘子振到一个托盘上。
“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餐,”牧师愉快地说,“他要一杯茶并加上柠檬和果冻,欧洲式的。法官,你不认为他已经好多了吗?”
“我同意,希诺先生。”法官瞄了一下盘子,“有些是伊莉莎白的拿手菜,我看得出来。”
牧师以坚定的语气说道:“必须要有人照顾他的生理需求。我希望我们能对这些煤灰想想办法。”
“你已经创造奇迹了,希诺先生。”
一个白色的夜壶放在角落里。
牧师那不安的笑容又出现了。他拿起托盘走出去。房门依然开着。
莫顿·伊萨白坐在那里看着他们。
犯人放下他的空杯子,仿佛他现在才注意到他们。他开始站起来。
“坐下,坐下,科瓦柴克。”法官粗暴地说。
科瓦柴克坐回去,瞪着约翰尼。
他又穿回他自己的衣服;显然伊莉莎白曾经加以清洗并缝补过,但效果并不显著。那件灰色的法兰绒衬衫她洗过也烫过了。不知他的鞋是无法修理了还是被没收了,他穿着一双老旧的地毯拖鞋,相信是希诺先生的。他没有色泽的头发梳过了。除了他那因为掉了牙齿而严重肿胀的下嘴唇外,他的脸没有受伤。
他那金色的胡须沾上了灰白的盐巴,约翰尼怀疑是不允许希诺先生提供刮胡刀。胡须和深灰色的皮肤之下,是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孔,厚实的下鄂及高高的颧骨,招风耳,额头窄而且眉骨高高耸起。深邃的双眼依然怯怯,依然发红。他的脖子松弛多筋并且有一个巨大的喉结,看起来好像是雄火鸡的脖子。他的手是做工的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破裂,指尖开展。他把双手握在大腿之间,躯干向前倾,好像他的鼠蹊部位还在痛。
他看起来像六十五岁,很难让人记得他才不过四十出头。
“这位先生,”辛恩法官对着张大眼的人说,“对你的故事有兴趣,科瓦柴克。和有困难的人交谈他经验丰富,他的名字是辛恩先生。”
“辛恩,”犯人说道,“辛恩先生,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他带着浓浓的口音,笨拙地说着。
约翰尼望着法官,法官点点头。
“科瓦柴克,”约翰尼开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下室,被当做一个囚犯?”
那人抬起他瘦削的肩膀,又放下来,那是旧世界的姿势。他说道:“我知道或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差别?”
“告诉我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约翰尼说道,“但首先我希望多了解你,科瓦柴克,你的妻子,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你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法官之前,”囚犯问道,“这些人要对我怎样?”
“告诉我。”约翰尼扮出微笑。
囚犯放开紧握的双手,缓缓地摩擦手掌,对着储煤室的地板说话:“我是波兰人。在波兰有太太,两个孩子,老妈妈,老爸爸。纳粹来了,杀了他们。我,关在劳改营。战后,共产党来了。逃走,到美国来,有一个表亲在纽约,靠他过活有三年了。想找工作——”
“你在故乡有工作吗?”
“做皮革。”
“喔,皮革!皮革工人?揉革之类的事?”
“是的,”约瑟夫·科瓦柴克带着一抹生气说道,“好工人,我。老爸爸,他教我做这一行。”他的肩膀又再次抬起并放下,然后那抹生气也消逝了,“在美国我找不到皮革工人的工作。没有工会会员卡。我希望加入工会,但没有钱付年费。没有推——推——”
“工作推荐函?”
“是的,所以不能从事皮革工作。然后表亲死了,心脏病。去跟布鲁克林的波兰家庭住,我表亲的朋友。打零工,一天在这边,两天在那边。朋友生了另外一个孩子,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他说何不到乡下去,约瑟夫,找农庄的工作。我去了,我走到乡下。找到工作,一个农庄,两个农庄,走更多的路,再度工作——”
囚犯停下来,无助地望着辛恩法官。
“很显然,”法官解释,“过去几年里他一直是个四处流浪的农庄工人,走遍整个新英格兰。我推论出他并不喜欢农庄工作,觉得有失他的身份,他也一直没放弃希望要重回老本行。昨天你通过这个村庄前,科瓦柴克,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一天走八九英里。”科瓦柴克皱着眉,专心思考,然后他不耐烦地拍着前额,“我不记得上一个工作地方的名字了。睡在谷仓里,打零工糊口,走更多的路。丢了钱——”
“喔,你有钱?”约翰尼说道。
“七块钱。丢了。从破口袋掉出去了。”科瓦柴克再次皱眉,“不喜欢掉钱。人们说你是流浪汉,我拿钱出来。不是流浪汉,知道吗?但人们说是流浪汉,没有钱可以拿出来——丢了——所以是流浪汉!”科瓦柴克跳起来,他的下鄂抖动。“不喜欢被叫做流浪汉!”他叫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约翰尼说道,“你要去哪里?”
“波兰籍农人潘图齐说可以在喀巴利的皮革工厂找到工作,”科瓦柴克喃喃说道,“他说那农工厂没有工会,所以赶快去那里找工作……”他又缩回简便床里。他躺下来,脸朝向被煤熏黑的墙壁。
约翰尼望着辛恩法官,法官的脸上毫无表情。
“科瓦柴克,”他碰碰那囚犯的肩膀,“你为什么要杀那老妇人?”
那人坐起来,用力之猛使得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杀!”他吼着,“没有杀!”他滚下床用两只手抓着约翰尼的领口,“没有杀!”
在科瓦柴克背后,约翰尼看到莫顿·伊萨白站在储煤室门外,膝上放着短枪,双眼闪闪发光。
“坐下来。”约翰尼拉着那人细瘦的手腕,轻柔地迫使他回到简便床去,“在你继续说之前,我试着告诉你为什么这村子的人认为是你谋杀了那老妇人。”
“没有杀。”囚犯低语。
“听着,科瓦柴克,请你试着了解我的话。有人看到你走到老妇人的房子,大约在她死前二十分钟——”
“没有杀。”科瓦柴克复述。
“你确实在那老妇人的房子里停留过一段时间。我怎么知道?因为昨天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时,法官和我在路上见到你走在雨中,距村子不到一英里处。走一英里多当然不需要用到四十五分钟。一个人一小时约可走三英里,而且我们亲眼看见你走得多么快。所以当我们碰到你的时候,你在路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或二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你是在两点十分或十五分时离开村子的。可是村子里有一个女士在一点五十分时看见你走向那老妇人的房子。所以我们说,大约在一点五十分至两点十五分之间你一定是在那老妇人的房子里。果真如此,她被害时你就在那里,那是差不多两点十三分。知道了吧?”
囚犯摇摆着,他的双手又再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杀。”他咕哝着。
“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有机会可以杀害她。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也有了工具——取自她壁炉里的火钳。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也有了动机——藏在你腰部手帕里的一百二十四元。”
“情况对你很不利,科瓦柴克。事实上,我们不需要假设你在房子里。我们知道你在,那些钱证明了你在那里。偷来的钱。”约翰尼停下来,怀疑这个人听懂了多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没有杀,”囚犯说着,摇摆着,“偷,是的。杀,没有!”
“喔,你承认偷了一百二十四元?”
“我以前从来没有偷窃过!”约瑟夫·科瓦柴克叫道,“可是丢了七块钱——我看到罐子里面有好多……这不好。这不对,那样做太糟糕了,可是丢了七块钱……偷窃,是的。可是没杀,没杀……”
科瓦柴克开始哭泣,干涩无声地,像是奴隶的哭泣,要保持无声,因为无声才能确保哀伤的尊严。
约翰尼转身走开。他拿出一包香烟,然后,也不很确定是为了什么,他把香烟和一包火柴放在折叠桌上。
“不可以给他火柴!”是莫顿·伊萨白的声音。
约翰尼点了一根香烟并把它放进囚犯的唇间。刚一接触的瞬间,科瓦柴克又蜷缩了。接着他饥渴地吸着香烟,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他被“其他女士”拒绝之后几分钟到达了那老妇人的厨房门口。他敲门,老妇人来应门。他乞求一些食物。老妇人说她不供食给乞丐,但如果他愿意做事来换取食物,她会让他吃得很好。他回答是的,他愿意做任何事,他不是个乞丐,他愿意工作赚取他的食物,她有什么工作可以给他做?她对他说,谷仓后面有一些圆木而且他可以在谷仓里找到斧头。用斧头把圆木劈成四份以作为柴火,对一个老妇人来说它们太沉重了,然而劈成四份会烧得比较好。他到谷仓去,找到斧头,穿过小屋到谷仓后面就是放圆木的地方,开始用斧头劈那些木材。在他过去三年逐农庄而居的日子中,他劈过很多圆木,他是个专家。他只花了几分钟——
“你劈了多少圆木?”约翰尼插嘴。
“六个。”囚犯回答。
“你把每一个圆木分成四等份?”
“四份。是的。”
“而这只花了你几分钟,你说?”
“知道诀窍就很快了。”
“几分钟,科瓦柴克?”
囚犯耸耸肩。他不是一个会算时间的人,他说。不过很少,他记得他刚劈完最后一根圆木时,就开始下雨了。
“两点。”辛恩法官喃喃说道。
他急急忙忙但很整齐地把柴薪叠放在小屋里,把斧头放回谷仓,然后跑回房子去。老妇人要他在垫子上把脚弄干了才让他进去。
他认为她是个非常古怪的老妇人。首先,她拒绝给他食物除非他工作。然后,她给他的工作是劈柴薪——在七月里!再者,等他劈完柴薪之后,她不但已经为他在厨房桌上准备好了一大盘火腿马铃薯沙拉以及一大片浆果派以及一壶牛奶,而且当他用餐时她从厨房柜子最顶端的架子上拿下一个装满钱的罐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五毛钱给他。然后她把罐子放回去,推开门到另一个房间去,剩下他独自一人和钱在一起。
他吃东西呛着了,诱惑太强了。这不是借口,他说,可是他的口袋是空的,而且这老妇人似乎有很多。如果他要在喀巴利的皮革工厂里找到工作重回老本行,他需要钱使自己看起来干净妥当些,要租一间小屋做个有自尊的工人,而不是睡在谷仓的干草上像只野兽。这不是借口,但诱惑力太强了。他囫囵吞下半盘食物,没有碰浆果派和牛奶。他不出一声地起身,摄手摄脚地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一点点。那老妇人站在另一间房间里,背向他,正在绘画。他无声地把门关上,拿下罐子,把所有的纸钞都取出来,然后跑出老妇人的房子。他疾步走上通往喀巴利的路,把钱放在他的口袋里。他只在雨中停过一次,到树丛后面,把偷来的钱包在他的手帕里,先把它绑在背包上的一段绳子上,再把绳子绑在衣服下面他的腰上。
这是他对那老妇人所有的了解,囚犯说道。他做了错事,他偷了她的钱,为此他该受惩罚。可是杀人?没有!他走的时候她是活的,在她厨房后面的房间里画图。他不可能杀。他不会杀。他这一生已看过太多的杀戮。鲜血使他恶心。他对圣母玛丽亚发誓,他连那老妇人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只有她的钱……
辛恩法官怪异地凝望着约翰尼,似乎要问,现在你听到他的故事了,你有多确定他杀了芬妮婶婶?
囚犯又躺回简便床去。他似乎无所谓。显然他并不期望他的故事被相信,他诉说他的故事只是因为别人要求他。
科瓦柴克闭上眼睛。
约翰尼困惑地站在他旁边。他在军队负责情报和犯罪调查工作时,他询问过很多人,很久以前他就学过如何侦测些微的谎话。对这个人,他不确定。就每一个生理及心理的迹象来看,约瑟夫·科瓦柴克说的是实话,可是却有很严重的矛盾。
辛恩法官什么都没说。
约翰尼开口说道:“科瓦柴克。”
那人睁开眼睛。
“你说你劈开木头后把它们叠放在谷仓旁的小屋里。你劈的圆木有多长?多少尺?”
囚犯张开他的双手。
“大约三英尺,它们都是一样长吗?”
科瓦柴克点头。
“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没有说谎!”
“可是你说了。小屋里面没有柴薪,那间小屋是空的。谷仓、房子以及房子附近都没柴薪。谷仓后面的林地也没有新的木屑,如果你真的劈柴了那么应该会有。我知道,科瓦柴克,因为我自己搜索过了。你为什么要对此说谎?”
“我没有说谎!用斧头劈柴,放在小屋里。”
“那么当我们在雨中碰到你时你为什么要跑?这是一个无辜的人该有的举动吗?”
“钱,偷了钱……”
他偷了钱所以他的肩上负载了沉重的罪恶。但有罪是因为偷窃,不是因为杀人……他们把他留在储煤室里,他灰白的脸再度转向被煤熏黑的墙壁。就在他们踏出储藏室时,莫顿·伊萨白甩上门并把锁啪的一声扣上。然后这名农人就回他的位子,还是对着门,膝上摆着短枪。
“怎么样?”当他们漫步走回屋子时,法官问道。
约翰尼说道:“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会比我有更确切的见解。不管怎样,连这个怀疑也是重要的。我们两个都精于衡量证词的真实性。现在我们没有人能说这个人确实是说谎或是说实话,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有些事必须要追查。”
“光是柴薪的故事,”约翰尼嘀咕,“就足以将他绞死。我是指就这些人来说。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来支持他的故事。但是——如果他没有为芬妮婶婶劈任何木材的话,他为什么要坚称他劈了?”
“可能只是这样,”他们登上门廊时法官说道:“他认为他用工作换取食物是个诚实的表现,而这通常不会与杀人犯连结在一起的。”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偷了她的钱?”
“他难以否认,因为钱是在他的身上发现的。”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
但回到他的书房,法官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加入那荒唐的陪审团了吧,科瓦柴克的故事引出了另一个有趣的可能性……”
“那就是如果他是无辜的,”约翰尼点点头,“有罪的是别人。”
“完全正确。”
他俩隔着桌子对望。
法官缓缓地说:“除非昨天下午辛恩隅还有其他的陌生人,而这一点没有任何的证明——我已经问过附近所有的人,那芬妮婶婶就是被村中某人打死的,他认识她已经有一辈子了。我用的是男性的代名词,”法官怒道,“广义的解释。用一根沉重的火钳来打碎一个九十一岁老太太的头骨不需要很大的力气。”
“换句话说,你要我到那个陪审团去当侦探?我的工作是要查出你的邻居中是谁攻击了芬妮婶婶,如果不是科瓦柴克干的?”
“是的。”
约翰尼想到他在亚当斯工作室中必须用厨巾覆盖起来的东西……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个人失落感。在嘈杂的房间中十分钟的对话,干瘪温暖的手的一次触摸——他怎么会觉得他从襁褓时期起就认识她了呢?然而她的死却触动了他隐秘的内心,这使他觉得很不舒服,几乎是情绪化的。
“好吧,法官。”约翰尼说道。
那天晚上大约九点时门外的吵闹声把他们引出来。他们发现本尼·哈克和欧维利·潘曼在十字路口很不客气地对付一位开着老卡迪拉克的老先生。
那是喀巴利的退休法官安迪·韦斯特,他睡眼惺松,瘦骨嶙峋的脸孔,动作则像百年人瑞。约翰尼必须帮助他下车。
“这些老骨头,”当辛恩法官向治安官及农夫解释他的身份及情况时,韦斯特对约翰尼说道,“一年比一年干燥僵硬。骨头和皮肤。我开始像是从埃及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医药可以治疗老化:这是人类的诅咒……好啦,好啦,路易斯,你扯上了什么麻烦?武装的人员!暴动!我等不及要知道所有的细节了。”
约翰尼把韦斯特法官的车开进辛恩的车库里。他进屋时带着安迪·韦斯特的行李,而那两位法官正在书房里促膝商谈。约翰尼把皮箱拿到楼上的一间客房里并打开窗户。他翻箱倒柜地直到把衣柜理好,铺了床,放好毛巾。他认为米丽·潘曼不可能会做得更好。
他下楼后发现费立兹·亚当斯和辛恩及韦斯特法官在一起,他们看起来非常困惑。
“刚从喀巴利回来,”亚当斯解释,“不得不租用彼得·巴瑞的车,可恶的家伙。那家伙连太太的生产阵痛都会试图售票。必须要拿一些干净的衣服并在我的办公桌上留一张字条——我的秘书正在休假,当然,就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
整个下午他都忙于在喀巴利的私事,以及更迫切的与他婶祖母有关的事。他不得不要求欧维利·潘曼去照料芬妮婶婶的牛,泽西现在已经和潘曼的牲口在一起了。他也必须锁上老妇人的绘画以便保管,这是展延郡法官对指派遗嘱执行人的遗嘱查验令。她没有留下遗嘱,虽然他曾多次提醒,亚当斯以此回复辛恩法官的问题,而处理她的产业必将是一场长期抗战。更进一步,他推断是因为授权本尼·哈克设计绘画作品的保单,使他得以进入芬妮婶婶的厨房而发现她的尸体。他本人将住在亚当斯的房子里直到紧急事项处理完毕,两位年长的法官都同意了。
他们花了一小时讨论同谋。目标,大家都同意,借由谋杀审判的动作,营造足够的法律形式以满足辛恩隅的暴力分子,然后逐步地放松他们的报复心理。
“因此你必须强力地起诉,费立兹,”辛恩法官说道,“而安迪,你必须和气地辩护。我们现在是一个裁判和两个选手一起来打一场安排好的比赛。我们必须要使它看起来很不错,并且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一定要有抗议,律师团间的争议,法官的裁定及驳回,陪审团听证时的休会及其他相关的事。同时,我要求尽可能地多犯规,为了记录。我们要尽可能刻意地侵犯被告的权益,而其终极目标是要保护他。在许多方面来说,这一次保护科瓦柴克的权利比确定他有罪或无罪还要重要。”
“我猜想,”亚当斯说道,“科瓦柴克将来不可能有机会再去诉愿了?”
“不,费立兹,”辛恩法官说道,“如果陪审团认为他有罪,毫无疑问这一定会的,他本人一定会要求诉讼程序上注明没有审判,如此一来他将有正当的机会在未来的审判中争取无罪的判决。而如果奇迹出现,辛恩隅放他走,我们的记录上将会是一场闹剧,有这么多的侵害和失误来证明并没有审判。不管是哪一种情形,科瓦柴克的法定权利都会得到相同的保护。”
“希望如此。”芬妮·亚当斯的侄孙说得有点冷酷,“因为对我的钱来说,那个杂种和他的故乡都是一样有罪的!”
年老的安迪·韦斯特摇着他的头:“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绝不能错过。”
他和亚当斯庄严地见证了辛恩法官和约翰尼在“销售”房子和十亩地的文件上签名,然后三个人离开了——亚当斯到村子里去散播强力起诉的风声,辛恩法官陪同安迪·韦斯特到教堂的地下室去访问他的“当事人”。
约翰尼上床去,想着一个人笔直地躺着做梦好像有些不体面。
那场梦幻持续了整个星期一。这一天异常地潮湿并有着这种天气特有的微光,不过与谋杀事件摇摆不定的特质相比,这天气倒是鲜明清楚多了。一大早镇代表本尼·哈克就沿着四隅路走向镇公所签到,约翰尼则继续与朦胧梦境搏斗。
胡伯特·赫默斯驾车来到小建筑时,哈克正费力地记录分类账,辛恩法官在早餐时曾打电话给他。法官郑重地向这位第一行政官解释产业买卖的目的。
“如果我们要在福特州长授权的辛恩隅特别法庭里审判被告,胡伯特,”法官说道,“我们必须小心行事不要出错。你看过陪审团没有?”
“啊,呀,”赫默斯说道,“我在烦恼,法官。没办法凑到法律要求的十二个陪审员。”
“我算的刚好够。”
“可是成为一片产业的所有权人并不能使其立即适任陪审员,”赫默斯说道,“必须要从选民清单来找。”
约翰尼感到一股凉意。赫默斯的眼光不曾望过他,他就像是一张折叠椅一样。
“那是对的,当然了,”辛恩法官说道,“你当然懂得法律,胡伯特。所以这就将是不寻常的,在这个案子里我将会做成特别的判决,毕竟,这是种特别的审判。”
“应该找易尔·司格特过来。”第一行政官嘀咕。
“应该,”辛恩法官赞同地说,“应该如此,胡伯特。只不过,一个瘫痪的人,有瘤疾的病人,五年来从来没出过家门……在记录上可能不大好看。”
胡伯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你是对的,法官。可是辛恩先生并不是选民,他甚至不具本镇居留资格。或许莎拉·伊萨白……”
“哈,胡伯特,那就对了!”法官说着,看来如释重负,“根本没有想到莎拉。我只是自然地认为如果我们找了莎拉就会失去莫顿。不过如果你认为莫顿不会借题发挥……”
本尼·哈克吐了一口痰到他脚边的痰盂里:“那太荒谬了。他的动作会比欧维利的纯种公牛还要快。”
“可是我们一定要有十二个,胡伯特,至少十二个。”法官皱着眉,“宁愿有一个不寻常的陪审员,而不愿少于法定人数以致日后让高等法院判定是无效的判决。”
胡伯特·赫默斯还在挣扎:“可恶的赫希·李蒙!”
“当然,如果我们能让老李蒙改变心意,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没办法的。昨天深夜我亲自去找赫希,但根本找不到他。他关了灯不知上哪儿去了……辛恩先生,”赫默斯突然说道,“听说你昨天下午去找那流浪汉谈了。”
“喔?”约翰尼惊讶地开口,“什么,是的。是的,赫默斯先生,我去了。”
“是我的主意,胡伯特,”法官插嘴进来,减轻了约翰尼的负担,“辛恩先生在部队中有许多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想要看看他是否能让科瓦柴克认罪。”
“他怎么也不会认罪。”哈克又吐了一口痰,“他知道这样比较好。”
赫默斯再度转向约翰尼:“莫顿,伊萨白说他告诉你那个荒唐的故事。”
约翰尼挤出一个冷笑:“我发现囚犯似乎是说了一个天大的谎话,赫默斯先生。”
“关于柴薪?”
“没错。”
赫默斯咕哝着。他怒气冲冲地磨了好一会儿的牙,然后他对辛恩法官说:“好吧,我想我们是别无选择。”接着他大步出去坐进他的车就开走了。
本尼·哈克走到后面的房间去收拾分类账。
“你加入了。”法官柔声说道。
约翰尼发现他自己在打呵欠。
这一天的下一个梦境对赫默斯来说并不轻松。九点过几分时,郡验尸官邦威尔从喀巴利来了,开车的是一个红发的男子,有着金色的雀斑和一双神色游移的眼睛。
“我的天,那是《时代新闻周刊》的乌塞·佩格,”辛恩法官哀伤地说,“现在我们已陷入争取公平的困境了。那个邦威尔!快来,免得佩格受到伤害!”
那辆车已在交叉路口被一群武装的人团团围住,他们奋力拨开人群前进,法官狂乱地挥着两手。
“哈罗,乌塞!邦威尔,我要见你。”
喀巴利《时代新闻周刊》的编辑微笑着站在他的车旁:“别紧张,老兄,”他说着,“身上除了笔记本和铅笔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对约翰尼挥手,上星期他才访问过约翰尼。
辛恩法官气急败坏地对验尸官说道:“邦威尔,你没脑筋了吗?我认为在电话中对你说得够清楚了。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里你非要告诉乌塞·佩格!”
“我没有告诉佩格,”验尸官邦威尔反驳道,“佩格告诉我的。他从别处听来的——就我所知,从卡西曼医生处,或席·孟狄。一份地方报会主动地刊登死亡的消息,法官,那是它们最主要的项目之一。佩格问我这件事,我想最好是由我带他来,而不要他自己到处乱跑。你总不会认为你可以永远对新闻界保守这件秘密吧?”
“我希望可以。好吧,我们必须要面对它,但我们要怎么跟他说?”
“如果你要我的意见,”约翰尼说道,“对佩格坦诚以对。他一定会拿到他要的故事。再者,他编的是周刊,星期四出刊。现在才星期一上午。到星期四时我们应该已经理清此事了。惟一的问题是要佩格同意不泄露出去,如果他要的是独家新闻那就没有问题了。”
辛恩法官让胡伯特·赫默斯相信了新闻界在场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所以他迫使佩格远离村人,那些人似乎深深吸引喀巴利的编辑。
“谁对谁宣战,谁中了枪了?”那个新闻报人还在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法官?”
“一切都很好,乌塞,”法官轻柔地说,“蕾蒙好吗?”
“她好得很。听着,不要骗我!辛恩隅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我不会离开,除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佩格看到年老的安迪·韦斯特在辛恩的家中时,他充血的眼睛更大了。
“他们把你从你的窝里挖出来了!这一定是一件大案子。好了吧,老兄。到底是什么故事!”
“告诉他,约翰尼。”辛恩法官说道。
约翰尼告诉了他。佩格在疑惑的静默中聆听着。他原本是大城市的新闻报人,后来在喀巴利落脚,娶了蕾蒙·巴葛黎,喀巴利《时代新闻周刊》的发行人,而接手了编辑权。在约翰尼的叙述中,佩格望着两个老人,似乎他怀疑这是一个玩笑,最后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幸运的佩格,”他温柔地说,“好一个故事!你是说如果我现在离开辛恩隅的话,蕾蒙会从我的背后给我一枪!不开玩笑?天,喔,天啊。我一定要试试看。”
约翰尼抓住他:“你现在想把这个故事怎么办?把它贡献给美联社?”他们向他逼近一步,“听着,佩格。我们要仰赖你的仁慈。到星期四之前你不能用这个故事。何不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呢?报道审判!”
“他们会让你在场旁听,乌塞,”辛恩法官说道,“我已经得到第一行政官的承诺了。我再更进一步。如果你担心其他的记者,我答应你如果有其他记者出现的话,他必须在城外等待你的故事。你将会是我们惟一的新闻界代表。你的报社里有没有其他人怀疑此事?”
“没有。”
“蕾蒙呢?”韦斯特法官问道,“你那位太太拥有真空吸尘器的接收能力。”
“我会负责蕾蒙,”佩格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就这么说定。如果我能访问这位某某先生,那更好。还有,他是否有罪?”
芬妮·亚当斯的起居室看起来已经变形了。大部分的家具都被拖到别的房间去。在前窗中间为辛恩法官准备了一张栗木桌子,摆在一张安乐椅前面。伊莉莎白·希诺被安置在墙角的小桌子后面,正好在芬妮婶婶收藏银铜片的柜子前面。
从镇公所搬来的折叠椅,六个成一列地排在房间里壁炉那侧,在“审判席”的右边,就充作“陪审团席”。一张因为时间洗礼而发黑发亮的长形松木桌,是从芬妮婶婶的厨房搬出来的,面对着法官,是给被告和辩护律师的。其他的折叠椅和屋里各处拿来的椅子成列地排在辩护桌后给旁听民众;最前面的位置坐的是乌塞·佩格,有一个边桌供他书写。(验尸官邦威尔奉命回到喀巴利去。他开佩格的车走了,很依依不舍。)
十点差十分时所有人都到了。
约瑟夫·科瓦柴克由赫默斯双胞胎带进来。他的到达引起了一场争执。治安官暨法警哈克以鼻音表示不满,说护卫囚犯进出储煤室是他哈克的官方责任;双胞胎可以同行担任额外的警卫,但被告必须由他来管理,没有他的指示不能有任何举动。双胞胎以毫无感情的声调回答,他们是那个混蛋今天早上的警卫并且要他不要打官腔。辛恩法官判定治安官暨法警哈克有理。
“还有,”法官说道,“这个法庭里不能有任何亵渎。任何不雅的言语,取笑被告,或是干扰这些程序的行为,违规者都将被视为藐视法庭。我不会容许违规者以年轻作为借口。拿下那些链子!”
双胞胎用一段链子绑住了科瓦柴克的手腕,绕过手腕后固定在他的背后。另一段链子则拴在手腕链上,囚犯就这样进来的,像狗带着狗链一样,戴夫·赫默斯握着链子的尾端,汤米·赫默斯则用他的枪管戳着被链着的囚犯前进。
胡伯特·赫默斯在他的坐位上说了些话,他的儿子们立即解下了链子。
“被告不能再用这种方式捆绑,治安官,”法官严厉地说,“当然,你可以预做准备以防止他有任何逃跑的企图,但是这是一个美国的法庭,不是专制国家的。”
“是的,法官。”本尼·哈克对着赫默斯双胞胎怒目而视,“不会再发生了!”
“所有不担任陪审团职务,不担任见证或为其他目的的人,都请离开法庭。这里不能有孩童。有没有照顾幼童的措施?”
胡伯特·赫默斯在他的坐位上说:“法官,我们决定在审判中幼童都将留置于学校操场,由莎琳娜·哈克照顾。因为莎琳娜严重重听,所以还有较大的女孩如我的艾比和辛希·哈克在旁帮忙,还有莎拉·伊萨白。”
“所有人对法庭说话时都请站起来。”辛恩法官简短地说。
胡伯特·赫默斯的下鄂往下垂:“是的,法官,”他说道。他不情愿地站起来,然后再度坐下。
有人在偷笑——约翰尼猜是彼露·普玛。赫默斯的脸红了。
约翰尼觉得奇怪,为什么法官要这样羞辱有权有势的第一行政官。这似乎是个不必要的规定。目标是顺利地进行诉讼程序以掩饰他们所计划的蓄意违规,现在他却与赫默斯为敌……
“辩护律师,我们是否可以选择陪审团了?”
安迪·韦斯特和费立兹·亚当斯站起来说是。
约翰尼忍住偷笑。他的敬意又跑得不知所踪了。法庭还没有正式开庭,还没有写入任何指控到记录中,没有“反对科瓦柴克的人”……被告还没有提出他的诉愿。所有的记录可能会显示,他们原本准备审判的是安迪·韦斯特。
不过约翰尼立刻就对幽默失去胃口了。他看见了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脸。
囚犯挨着安迪·韦斯特坐在松木桌后,身体颤抖、僵硬,似乎等着子弹从他背后射入。两位法官认为不要把他们的计划透露给科瓦柴克比较好,显然地,他认为他是在接受关于他生命的审判。
他努力地要呈现出高雅的外表。他的头发仔细梳理过,他也努力刷洗掉皮肤上的煤灰,他打一条深色的领带,由其一本正经地可联想到希诺牧师的衣橱。但是今早他的皮肤却更灰更黑,胆怯的眼睛更狂野也更深陷。连他下唇上的淤伤都是白的。他坐着,两手抓着桌子的边缘。
“镇代表会宣读可担任陪审员的名单,”辛恩法官说道,“一次一人,请。”
本尼·哈克看着一张纸朗声念出:“胡伯特·赫默斯!”
第一行政官从他的折叠椅处站起来走到见证席。
“亚当斯先生?”
费立兹·亚当斯从松木桌处过来。
“你的名字。”
“胡伯特·赫默斯。”赫默斯还为了辛恩法官的斥责而感到刺痛。
“赫默斯先生,你是否对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有罪或无罪已经有了定见?”
“我必须回答吗?”他瞪着律师。
“州检察官必须要问那个问题,赫默斯先生,”法官严肃地说,“而且如果你想要为这个陪审团效劳的话你必须要诚实地回答。”
“当然我有了定见!”第一行政官猛地回答,“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那个杀人的流浪汉几乎可以说是当场被逮的!”
约翰尼在精神上向辛恩法官道歉,后者正用手帕捂着嘴,让赫默斯气疯了……
“可是万一证据对被告的罪行有很合理的怀疑,”亚当斯很快地问道,“你就不会将他定罪,赫默斯先生,即使在这一刻你确信他有罪?”
这些都列入记录。
赫默斯看起来很感激:“亚当斯先生,我是一个公平的人。如果他们说服我他没有罪,我会赞成。但是他们一定要说服我。”
有一些女人格格笑出声来。
“请记录在最后一句话时陪审团中有笑声传出,”法官平静地对伊莉莎白·希诺说道,“法庭中绝不能有任何不当的私人情感表露!继续,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转向年老的安迪·韦斯特:“辩护律师有没有异议?”
前法官韦斯特庄严地站起来:“鉴于有限的陪审团人选,法官,在选择陪审团中若我提出异议将会使陪审团无法产生。因此,如果我们要进行审判——我相信我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审判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谋杀罪嫌——我不能,也不会提出异议。”
干净利落,安迪·韦斯特坐下时约翰尼想着。
“胡伯特·赫默斯将被列为第一号陪审员。镇代表继续宣读。”
“欧维利·潘曼。”本尼·哈克宣读。
喜剧继续上演。由于费立兹·亚当斯和安迪·韦斯特之间,借着一些伎俩,加上偶尔由辛恩法官给予的协助,让每一个陪审团员说出了各自的偏见并列入记录。没有人遭到异议。
进展得很快。欧维利·潘曼是第二号陪审员。莫顿·伊萨白是第三号陪审员。本尼·哈克念了他自己的名字但资格不符。玛茜达·司格特是第四号陪审员,她丈夫及她公公都没有被列入。彼得·巴瑞是第五号陪审员。赫希·李蒙的名字被叫到了,没有人应,依法官的指示将李蒙由名单上除名了。
约翰尼很好奇地等待着对山缪尔·希诺的询问,他们必须要问牧师相同的问题,亚当斯照办了。
“你是否对被告有罪或无罪有了定见?”
“我没有。”牧师以坚定的语气回答。
约翰尼看看四周。希诺先生的教徒中没有人对他们精神导师的开放心胸感到愤慨。他们期望他承担基督徒慈悲的重任,因为那符合他的神圣使命。显然他们也不认为如果证据俱在他会赞成无罪开释。有时候,约翰尼对自己微笑,和思想单纯的人打交道是有好处的。
希诺先生成为第六号陪审员。他没有被问到他是否赞成死刑,他也没有主动表明他的信念。希诺先生,还有约翰尼,都见识了辛恩法官的亲切和蔼,相信他都会知道。
伊莉莎白·希诺也是资格不符,因为她要担任法庭的速记员。
蕾贝卡·赫默斯,米丽·潘曼,埃米莉·巴瑞,以及彼露·普玛陆续被选为第七、第八、第九及第十号陪审员,然后她们跟在六个男人之后在陪审席就坐。
要凯文·华特斯了解他被叫来干什么有一点困难。在与他的对答中,同谋者设法要记录到他幼年时摔到头部,一生都迟钝,而且他只能读写一些简单的字。胡伯特·赫默斯看起来很不安,但他没有表示异议。
凯文·华特斯被列为第十一号陪审员,慢吞吞地走到陪审团的第二列第五个坐位,他茫然的脸上有一瞬间充满了狼狈。
“继续,镇代表先生。”
“莎拉·伊萨白。”
除了约翰尼和乌塞·佩格之外,观众席上就只剩下她了。
念到她的名字时,莎拉·伊萨白脸变苍白了。莫顿·伊萨白全身紧绷,崎岖的五官风云密布。那女人跳起来微弱地说道:“我不能为任何陪审团效力。我有孩子要……”剩下的随着她一起消失了。当前门砰的一声关上时,莫顿·伊萨白再度坐下。
“一个陪审团的成员不得任意拒绝为陪审团效力,”辛恩法官说道,“法警将会把莎拉·伊萨白带回法庭来。”
“法官,”老农夫站起来,大声说道,“我不和她一起担任陪审工作。你让那个魔鬼的女儿坐下,我就走。”
房间里非常安静。辛恩法官抓着他的下巴好像这里发生了可怕的问题。然后他说道:“好吧,伊萨白先生。我向必然性低头。得到一个陪审员却失去另一个并没有什么好处。有鉴于你的威胁,莎拉·伊萨白被除名了。”
这一切,约翰尼神奇地想着,都将记在伊莉莎白·希诺的笔记簿里。向必然性低头!威胁!毫无疑问,这将成为美国司法审判史上最不平常的记录。
“继续,镇代表先生。”辛恩法官说道。
“我没办法了,法官,”本尼·哈克虚弱地说,“我们只有这么些人了。除了约翰尼·雅各·辛恩先生,他今天早上才成为一个业主——”
“喔,对了,”法官说道,好像他全忘了,“我说过我做了一个特别的裁定,对不对?因为很明显,各位先生小姐们,除非我们让辛恩先生提供服务,否则我们无法满足十二位陪审员的法定要件,也就无法在辛恩隅审判被告了。”
陪审员们嫌恶地盯着约翰尼,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残酷,残酷的进退权衡。要不就让一个彻底的外人坐在他们之中参与村中的大事,要不就没有审判。
辛恩法官等待着。
终于他们的头倾向胡伯特·赫默斯,然后这位第一行政官不耐烦地低声说了些话,众人全都退回去,不安但都点了头。
法官迅速说道:“好啦,虽然约翰尼·辛恩先生是新近才成为此地的居民,还没有列名在可供挑选陪审员的选举人名册上,我裁定可以在此案中担任陪审员,如果他在其他方面符合资格的话。”
这一点,当乌塞·佩格阴险地用铅笔戳着约翰尼协助他步上见证椅时约翰尼想着,是有史以来在审判席上被篡改得最厉害的裁决了。当“其他方面”正好使一个人资格不符时,他怎能在其他方面符合资格呢?
是的,他对这个案子的事实非常熟悉。不,他对被告的有罪或无罪并无定见……相对于众人由山缪尔·希诺处听到相同答案时的宽容忍耐,这一次众人都怒目以对……安迪·韦斯特愉快地挥手要他走,然后约翰尼就坐了第二排最后一个空位担任第十二号陪审员。很快地他就发现笑脸华特斯将对此案造成严重的问题——对这所谓的十二人陪审团,不管如何。
那天早上最后一件梦境般的发展是辛恩法官宣布审判休庭,好让法官、陪审员、起诉人、辩护律师、速记员及法警去参加被害人的葬礼,而他们正进行的审判就是此案的谋杀嫌犯。
“法庭将再次开庭,”法官说道,“在下午一点钟。”
即使是葬礼也有如梦境一般,或是一出戏,约翰尼这么想。下葬的地面是不平整的,一小块隆起的土地,褪色又破旧,看起来很可怕。约翰尼万分不愿意地涉足其间。
康福葬仪社的灵柩车由亚当斯家中出发,所有辛恩隅的居民——男女老幼——全部跟在后面由辛恩路走向四隅路,女人们用手当扇子,男人则在浓密的午前雾露中抹着他们的前额。到了十字路口时众人向右转向四隅路,经过马槽和牧师公馆,来到了铁门松松垮垮的墓地。席·孟狄和其助手帮忙把看起来很贵的棺木拉出了灵柩车,由费立兹·亚当斯、辛恩法官、胡伯特·赫默斯、欧维利·潘曼、莫顿·伊萨白和彼得·巴瑞一起抓着灵枢的把手,在古老的墓石间前进到凯文·华特斯大清早挖好的坑去。约翰尼不禁发起抖来。
他几乎没有在听山缪尔·希诺为死者诵读的单调鼻音,因为不应该仔细去听那种专注呢喃直接说给上帝听的话,毫不考虑街坊邻居或杀人犯或甚至他自己不安的灵魂。反之,约翰尼越过坟墓望着伊萨白的玉米田,更向南看到逝去的老妇人的谷仓和小屋,距她出生的地方这么近,但距她活着的美却又这么遥远。芬妮·亚当斯有多少次站在这里听山缪尔·希诺对其他人说着诀别词?她有多少次画着这一片风景——稻田、墓地,或许同样的这一批哀悼者?他想起她生动的眼睛,她年迈双手的温暖,深沉有智慧的声音加上一抹新英格兰的刻薄。约翰尼感到哀伤而且消沉。
他看着墓碑,发现许多辛恩散布在他四周像不会发芽的种子,辛恩的血液流在他血管中但对他来说却比中国人或韩国人还要陌生。他看到磨损的日期都已经这么久远,名字也都被遗忘,就像是从外星来的访客。可敬的亚当斯,她是一则空白的神话,一株清晨的花朵,剪下后凋零枯萎……齐法寡妇,神圣那森尔·乌林的未亡人……佑朋·华特斯,欧·默泰利……这是戴斯·艾哈诺·辛恩,死于烫伤但上帝会治好他……
还有你,芬妮·亚当斯,他想着。你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