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埃勒里爬起床,发现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心想私家侦探的生活总有倒霉的时候,不会总是一帆风顺。他头痛欲裂,小心翼翼地勉强从浴室走进厨房。厨房里的一摞早报正整整齐齐地等着他呢,最上面那份是《每日新闻》,他父亲在一张占据了整个头版的男人照片上用红笔画了个箭头,还批了一句话:“这张酷似你的家伙是个巧合,还是真的就是你?”
正是那张他本人的快照,他撞在小巷的墙上,哈里森和菲尔茨在他脚下扭作一团。
他提起炉台上那壶越煮越浓的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在餐桌边坐下来,评估目前的情况造成的损害。
他的侦探身份一直半隐半显,外界有一些猜测,也有一些内幕消息。妮基也是如此。不过他拿不准会不会有人认出他。那张照片问题不大。他的手臂刚好及时举起来挡住了脸。至于那两个在小巷地上滚来滚去的人,只有列昂·菲尔茨露了脸,但他因为受到重击,痛得龇牙咧嘴,面部扭曲变形,几乎认不出来了。哈里森俯在他身上,脸正好避开镜头。配图的文章在第三页,还配了一张哈里森怒气冲冲地走出小巷的照片,但这张迎面抓拍到的照片只拍到他的头很别扭地低着。显然,这两张照片都不清晰,而且都仓促地做过润饰,效果却更加失真。这种照片很难给公众留下任何印象。
配图的文章也没什么实际内容,标题点出两个打斗者的名字,时间和地点在导语里用黑体字做了交代,而那个把昏迷不醒的菲尔茨弄走的人则“身份不明”,仅仅含糊地被称为“神秘人”。
神秘人通常被警方视为出租车司机一类的人。专栏作家列昂·菲尔茨一直隐身,不予回应,记者发稿期间,他人间蒸发了。记者找遍他家、他平时出没的场所,还跑了几家医院,始终未能把他找出来,只好写“菲尔茨可能和朋友躲出去了”。
范·哈里森在康涅狄格州达利恩住处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也一直没去蓝波斯俱乐部,文章写道:“警方正在检查市中心的酒店。”
这场拳击赛的起因无人知晓。快速翻阅了菲尔茨最近的专栏文章,没有涉及演员范·哈里森的评论,既无正面也无负面。哈里特,罗芙曼——菲尔茨的周末女友——拒绝发表评论,她说:“此事只能由菲尔茨先生自己发表声明。”
其他报纸对于这场斗殴只登了条简讯,没有刊发照片,也没放在头版位置。
埃勒里端着咖啡杯,拿着那份《每日新闻》去了父亲的卧室,用探长的直拨电话接通了总部。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奎因探长酸溜溜地说,“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请问你是哪位?”
“你父亲。”父亲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这就告诉你,”埃勒里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父亲,“我还没有看到下午的报纸,有最新消息吗?”
“菲尔茨走出了藏身处,就所造成的影响发表了声明,说‘那不过是一场酒杯里的风波罢了。’他声称,自己在哈里森的桌旁停下来,哈里森有点儿紧张,误会了他说的某些事。哈里森向他挑战说‘咱们出去再说’,还有一些不客气的话,这样一来,他菲尔茨的脾气就上来了,于是顺水推舟打了这场架,这也符合美国人的伟大传统,如此等等。他拒绝说明哈里森‘误会’的事是什么,还说完全不记得是什么人把他弄到出租车上去的。‘就是一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他说,‘我告诉他把我弄到哪里去,他就照办了,我谢过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记者问他,如果再次见到那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他能否认出来。菲尔茨说:‘恐怕不能,当时我的眼睛看东西很不清楚。’可他为什么要保护你?”
“我也不知道,”埃勒里沉思着,“除非他非常想让哈里森丢人现眼,否则的话,他也不想牵制我的行动,不管他认为我正在干什么。他们找到哈里森了吗?他还没有浮出水面,还是怎么回事?”
“他的运气可没那么好,”父亲说,“早上大约五点半,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敞篷车,回到他在达利恩的家,正好投入记者们的怀抱。那些记者已经破门而入,在屋里等了整夜,开怀畅饮他的藏酒,争相试戴他的假发。”
“假发?”埃勒里大吃一惊,“你是说他秃顶?”
“据说他只剩下了一半头发,还穿紧身衣,他们在抽屉里发现了两件备用的。”
“我的天哪!”
“事实上,如果他们发现了一套备用假牙,发现他两眼之间有个弹孔,那我就会认为我们回到艾尔维尔那个案子上了。”
“我怀疑,如果这些个人隐私被某个……”
“那要看是谁,我这么想,”探长沉稳地说,“不管怎么说,女人和男人不同,她们很迷恋这些东西。你要不要听一下他的声明?”
“他的声明,当然要。”
“他的声明与列昂的相当接近,只有一点不同,哈里森说菲尔茨才是那个喝醉的人。他也闭口不提打斗的原因,只是轻描淡写地声称是小事一桩——‘酒后幻觉’而已。离开小巷之后,据他描述,他在一家通宵停车场里找到自己的车,开了几个小时‘兜风’。他多半是在威彻斯特的某个酒吧里过了夜,因为他回家时已经酩酊大醉了。他还对自己大发脾气表示后悔,‘希望’自己对菲尔茨先生动粗时没有太过分。事实上,哈里森在记者面前表现得相当奔放,差点儿就让他们来摸摸他的肌肉。令人扫兴的是,一个记者实在很无礼,居然提出哈里森和菲尔茨先生的体重身高差得那么多,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大获全胜。这差点儿招来另一场斗殴。最后,哈里森说他非常乐意为菲尔茨先生支付可能产生的医疗费用,并致以深深的歉意。”
“他担心的是袭击罪名,”埃勒里微微一笑,“我注意到列昂并没有提出指控。”
“说得对。所以这场巷战到此为止了。”
“还有一件事,爸爸,这两个人,还有那些报纸上的文章,或是非正式的谈论,有没有暗示这个案子牵涉一个女人?”
“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没有。”
“谢谢你。”埃勒里热情洋溢地说。他刚挂上电话,门铃就响了。
妮基来了。她一冲进来就大喊:“埃勒里,出什么事啦!”
埃勒里只好先安抚她,让她在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下。自己赶紧回房更衣,同时隔着卧室的门再一次报告了昨晚发生的传奇故事。
听完后,妮基慢吞吞地说:“我怀疑这事与玛撒没什么关系。”
“我也这么想。我不明白菲尔茨为何会对这样一桩闹哄哄的奇闻逸事如此沉默。这正是他热衷的那种事——请他原谅我的用词——不对,妮基,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会全力以赴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可以想到,这事与哈里森的声誉无关。列昂干的事就像一块上等牛肉,自有逐臭之蝇。如果我们知道原委,事情可能就变得非常简单了……不过,和我说说玛撒吧。”埃勒里出现在门廊上,一边打领带一边说,“她怎么看这件事?德克说了什么?”
“她表现得好极了,但装得太过火,她看到报纸上哈里森的名字,却装得一无所知,以至于德克不得不提醒她曾经‘见过’他。她的无动于衷实在太夸张了,我觉得德克眼神怪异地看了看她。”妮基突然哆嗦了一下,“她肯定备受煎熬,埃勒里,她想但又不敢给哈里森打电话,还因为哈里森可能给她打电话的想法怕得要死。我注意到她一上午都寸步不离那部电话,总在一伸手就能够着它的地方。”
“德克有什么评论?”
“只有几句,说如果列昂·菲尔茨得罪过哈里森,也无非是因为没有站在哈里森的立场上,对待百老汇的上座率。”
“他说得完全正确。好啦,你最好把眼睛睁大,盯紧下一封商业信函。玛撒可能会避开你去取它。”
果不其然!星期日早上,在信函通常会来的时间,妮基急急忙忙跑去大堂看邮件,却发现玛撒也已经下楼来看邮件了,正在那里迅速翻检着信封。
“你不是一大早就来了吧?”妮基欢快地说。她不顾一切地盯着那些信函,想看看是否有标示性的红字信封。
玛撒微笑着将那些信扔回桌上。“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过后再看吧。咖啡煮好了,妮基……”
星期一早上,她又如法炮制。
“如果她老是这样做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妮基星期一晚上给埃勒里打电话,“如果她捷足先登拿到信,我就休想看到了。”
“这说明整件该死的事都是徒劳,”埃勒里低声咆哮着,“关键到底是什么,妮基?我按字母表追踪这些线索,然后又回到原地——结果又是什么呢?我一直竭力做一些自己能把握的事,但这种夜以继日的梦魇让一切都变得不可能。”
“我很抱歉,”妮基冷淡地说,“你当然不必让自己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不雇个秘书?”
“我有秘书!”
“你没有,我的话就是这意思,埃勒里。忘记这件事吧,这本来就是强加给你的……”
“强加?真是蠢话。我最好还是远远地跟着德克,没那么多的掩饰和眼泪,结果可能还更明确。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打算做的事只是防止他们互殴。那是我们的目的吧?我都晕头转向地搞不明白了。”
“我想结束此事,”妮基轻声说,“而且不能让德克知道。哈里森对玛撒不合适,埃勒里,他这人不怎么样。我已经——已经打听过。必须找到什么办法让玛撒醒悟过来,而且要抢在德克发现之前。也许你会找个机会,以某种方式促成他们断绝关系——在某晚他们约会时。你不明白吗,埃勒里?”
“我明白。”埃勒里叹了口气。谈话结束时,埃勒里同意,在妮基不能拿到信函的日子里继续盲目地跟踪玛撒。
埃勒里很高兴地发现,玛撒和范·哈里森都被菲尔茨事件吓坏了。哈里森在之后的两个星期里克制着没发送消息,玛撒也缠绵于壁炉和丈夫,似乎那是生活中最诱人的事。这两星期的时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埃勒里只能凭借妮基这个目击者的报告来猜想。玛撒显然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哈里森会莽撞地打来电话,就像他在开始使用信函之前做过的那样。同时,她还要夜以继日地与自己的冲动抗争,让自己不要因为一时把持不住,溜出去给哈里森打电话。这样一来,整个事件暂且告停,正中埃勒里下怀。玛撒却像个可怜的幽灵一样在家里游来荡去,脸上那副取悦于人的笑容就像她卧室的拖鞋,根据需要而随时挂上或者摘下。德克似乎很困惑,总是问玛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玛撒则含混不清地说什么艾拉·格林斯潘在改写她的第二部剧本,她只好这么等着,然后一有机会就赶紧溜回卧室,好像在德克眼皮底下多停留一刻都很危险。
哈里森显然是在等待小巷斗殴事件从报章上销声匿迹的那一天。报上不再出现相关议论的第四天之后,第五封信函突然到了。
大家的运气都不错!像往常一样,玛撒先拿到了那封信,不过妮基在玛撒走进浴室关上门时,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牛皮纸商业信函上红字打印的地址。
“只要设法知道她准备什么时候出门就好,”妮基那天中午打电话报告情况时,埃勒里说,“约会很有可能是在明天,但我们不能指望运气。”
第二天早上,玛撒十点钟离开寓所,据她说是去拜访艾拉·格林斯潘,看看这位作者的剧本进展如何。在玛撒戴帽子的时候,妮基给埃勒里打了个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自己的什么书放错了地方。妮基挂上电话的同时,埃勒里出了门。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当他乘出租车到达帝国大厦,登上第一零二层的观景台时,哈里森和玛撒已经踪影全无了。他在休息室里等了几分钟,然后找了位侍者,小心地向他描述了哈里森的样子。
“是的,先生,那位先生十五分钟之前还在这里。我记得他,是因为他与一位女士会合后,并没有走出去观景,而是乘电梯直接下去了。”
埃勒里只好打道回府,一路上都无奈地耸着肩。
妮基随后的报告也很有意思。从玛撒出门那一刻起,德克就像过去那样坠人烦躁不安,他一直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时看看电话。到了十一点,他终于忍不住抓起曼哈顿地区电话本,找到一个号码就拨了过去。
“是格林斯潘太太吗?我是德克·劳伦斯。我太太在吗?”
玛撒就在那里!德克的心情奇迹般地轻松起来。他们谈了几句闲话,德克便情绪高涨地挂上了电话,重新开始他的口述工作。
“真可爱,”埃勒里发表意见说,“她知道,自己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德克肯定会起疑心的。她和哈里森只有宝贵的五分钟时间。我很好奇他们在一起说些什么。”
“管他呢,”妮基开心地说,“反正我们过了E这关。”
“你听上去就像是做词典的编辑,”埃勒里打断她的话,“你一有F的消息就告诉我。”
五天之后,他们得到了F的消息。这一次,妮基毫无困难地截获了那封信函。她说,玛撒已经不再早早起床了。
“福特·崔恩公园——修道院——明天下午一点钟。”
埃勒里的汽车化油器出了毛病,他决定在第八大道乘地铁前往那里。要到达曼哈顿最北边,这是一条走起来最痛快的路。他在一九零街景露台站下了车。
快到一点钟了。修道院一点钟才对公众开放。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座高耸的建筑物,正好及时看到玛撒下了出租车,钻进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敞篷车,那辆车立刻飞驰而去。
“我一直没想起来,”当天晚上埃勒里告诉妮基,“他们其实对观光游览不感兴趣。哈里森的指南书只是提供联络地点而已。对不起,妮基,看来跟踪不是我的强项。”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妮基今晚非常神经质,她不断把烟点燃,然后又按灭,“我今晚看到了一些事,一些我不想再看到的事。”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整个下午都不在家,德克很不安,口述的时候也没说几句。我没听见她为自己出去找了什么借口,但无论她说了什么理由,都没骗过德克。德克不停地往各种她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当然,他没有联系上她,也没有任何人表示看到过她。她回家的时候……我觉得,”妮基说,“我需要喝一杯。”
埃勒里给了她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她接过杯子,又放下来。“算了,这明明是他的解决办法,这样做无济于事……她还没摘下手套,他就蹦起来,问她去了什么地方,这段时间和什么男人在一起。他朝她扔东西。她不在自己声称要去的那个地方。现在他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你能想象那种情形。
“更确切地说,”妮基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眼前就是当时的场景,“你无法想象。德克前一分钟可以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人,下一分钟就变成最讨厌的人。他在攻击别人时用词极为下流,埃勒里,我是说‘下流’。今晚他对玛撒说的一些话——如果任何男人对我这么说,无论是不是我丈夫,我都会杀了他。”
“但如果那些话是真的呢?”埃勒里说。
“不可能是真的!即使她做了他指责的所有那些不可告人之事,也不会是像他说的那个样子。玛撒不是妓女,埃勒里。不管她和哈里森做了什么事,那也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那是完全不同的。可能男人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不同……还有,”妮基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德克揍了她。”
“揍她?”
“他在她头上狠狠打了一下,把她击倒在地。她耳垂流血,头昏脑涨地企图站起来,但又被他打了一下……这次是用拳头。她倒在地上不动了。她——她一声都不出,既不哭喊,也不啜泣,没有任何反应。她就那么承受着,好像舌头被割掉了一样,好像唯恐即使最轻微的声音,都会让德克杀了她。”
妮基哭了起来。“你想象不出来当时他看起来多么可怕,”她失声痛哭,“你没法想象,他的表情就像疯子一样。我被吓坏了。我想起德克书桌抽屉里那支枪,我不断告诉自己,如果他再打她一下,我就把那支枪拿出来,朝他开枪。但是他跑进书房,砰地关上了门……
“我本想立即给你打电话,但必须先照顾玛撒。我给她洗了脸和头,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床上,自始至终,她都一声不吭,埃勒里。直到我给了她一片安眠药,她才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埃勒里?”
“她说什么?”
“把我锁在房间里,妮基。”
埃勒里为她擦去泪水,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我把她锁在房间里,把钥匙放在我衣袋里,然后去了书房。我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但我发现德克瘫在扶手椅上,烂醉如泥,毫无知觉,他在十五分钟里吞下了大半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所以我把他也锁在屋里。然后我就乘出租车到这里来了。现在我必须回去了,德克可能会呕吐,会醒过来,或是……”
“我和你一起回去。”埃勒里低声说。
劳伦斯夫妇的寓所静悄悄的,玛撒还在卧室里沉睡,德克还醉卧在妮基离开时他在的地方。“你去睡一会儿吧,妮基。我觉得你最好和玛撒睡在一起,不过要睡在比较安全的那一边,门还是要锁好。”
妮基抱住他说:“埃勒里,你不是非得走吧,别离开。”
“我没打算离开。”
“那你打算干什么?”妮基耳语着。
“守着德克,直到他醒过来,直到我弄清楚他那个所谓的大脑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
埃勒里吻了吻妮基,等到听见妮基锁上卧室房门才走开。他走回书房。
德克傍晚才醒来。他发出一声很奇怪的呼噜声,接着埃勒里就听见扶手椅的弹簧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埃勒里从起居室的沙发上起身,走到两个房间之间的通道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德克正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手捧住自己的脸摇着脑袋,好像耳朵里进了水。
“喂,”埃勒里说,“你不是在做梦。”
德克猛地把手放下来,身体像弓一样紧绷起来。
“紧张了,老家伙?”
“你在这儿干什么?”德克声音沙哑地说。“哦,得了吧,你可以写出比这更精彩的对话。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什么呢?我留在你这里的是个完美无缺的秘书,我可不想领回一个歇斯底里、尖叫不已的人。”
“她告诉你了。”德克又倒回椅子里。
“你觉得她会当做秘密不说吗?你把她的魂都吓掉了,德克。我回到这里来是为了保护她,因为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拒绝离开这里,但这不能解决玛撒的问题。”
德克再次站了起来:“她在哪儿?”
“如果我告诉你,她在停尸所的尸台上呢?”
“哎呀,埃勒里,我现在不适合开玩笑。”
“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玩笑。”
德克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你是说我——你是说她……”
“如果我告诉你,你第二次打她的脑袋时,折断了她的脖子。”
德克哈哈大笑起来。他走到桌边拿起威士忌酒瓶,举起瓶子对着渐亮的光线挑剔地审视着。“你这狗娘养的,”他说,“别骗我了。我第二次才没打她脑袋,而是打了她的肩膀。”他喝干了瓶子里的剩酒,松手让瓶子掉下去,又瘫倒在扶手椅上,用手捂住脸,“她怎么样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在睡觉,”德克试图站起来,“放松点儿,妮基和她在一起呢,还应玛撒的要求把门锁上了。”德克又跌进椅子,“你想怎么样,得了拳击冠军?很自豪?”埃勒里走进屋里,捡起空酒瓶看了看,“还有什么比事后的悔恨更可怜——也更没用的吗?就算你知道自己是酒醉时打了她,也不会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吧。”
德克无语。
“德克,”埃勒里小心地将酒瓶放在桌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
“你想让我相信,你是因为控制不了这种激情而大闹吗?”
“我没想让你相信任何事,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很不安全。你越来越危险了。”
“你说得对,我知道,很抱歉,我会卑躬屈膝地弥补错误。”德克痛苦地说,“但这次的事并非出于我的想象,她确实在和什么人约会,埃勒里。”
“有什么证据吗?”埃勒里问得很清楚。
“如果是你想的那种证据,没有。但是她昨天粗心大意,第一次没费力气特地往她声称要去的地方跑一趟。她忘了掩饰自己的行踪。”德克跳起来,在屋里四处走动,“我找不出什么理由解释这种情况,这才发起火来,大打出手。不错,我是个内向自闭的人,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爱动粗的或者爱打老婆的人——而玛撒,是那么娇美,甜蜜,说话温柔,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假如不是这样!假如她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不是我娶她时我以为的那样,那又如何呢?”
“那样的话,”埃勒里说,“如果你能证明确有其事,你可以说:对不起,我看错人了。然后鞠躬退出。”
“如果你老婆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会那样做吗?”
“我们是在讨论你老婆。她到底是不是那样,你也不知道。即使她是——难道你就是那么守规矩吗?”
“你是什么意思?”德克急了,“自从遇到玛撒,我从来就没有和别的女人在大白天约会过!”
“少安毋躁。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是丈夫寻欢作乐并非是妻子出轨的唯一原因。也许是因为在玛撒没干什么时你就总指责她不忠诚,以至于她索性如你所说的那样做了。”
德克一下子被问住了。
“要想补救也许不算太迟,德克。她可能是去看别的男人,但不意味着她已经出轨。她也许还爱你,也许早就变心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找人好好分析一下情况,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同时,我还会尽最大努力挽救我的婚姻。你可不要再用拳头解决问题了。”
埃勒里心里想,愿上帝宽恕我这么说。
他留下德克对着墙发呆,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妮基站在外面,红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紧握住睡袍的领口。
埃勒里把她领进休息室。“你清晨的样子很美。”妮基显得有点儿迷惑。
“玛撒还在睡?”
“是的。”妮基低声说。
“我觉得这次危机就算过去了。但是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了。我打算去和玛撒谈谈。”
“在这儿吗?”
“那不大可能。”
“我觉得她不会愿意和你谈,埃勒里。她对此事很投入……特别是经过昨晚……”
“她会来找我的。”
“她才不会。”
“她会的。我要在她下次约会时稍稍露一下头,她就会吓着,就会来找我,好了,在那种状态下,我会趁机给她好好讲道理。”埃勒里又慢慢补上一句,“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接下来那个星期,妮基向埃勒里通报说,G信函已经送到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妮基?”
“还好。因为脸上的伤,玛撒一直没有出门。开始时她根本不答理德克,而德克像耗子一样忍气吞声。但他一直努力用自己的方式讨好她。昨天他送给她一盒栀子花,正是她喜欢的那种。结果皆大欢喜。女人怎么这么愚蠢!”
“你认为她还会去赴约吗?”
“说不好。她的脸正在消肿……我估计她会去。”
“她出门时你不必费事给我打电话了,我随机应变就是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去拜访一下格兰特将军罢了。”
哈里森将约会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天气真好,埃勒里沿着河畔车道大步走着。周围都是推着童车,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保姆。在西区公路和哈得逊河两旁高高的草地上,到处都是玩耍的儿童。两个女人俯在童车上,对着车里一个脸蛋红彤彤的小肉团咯咯地笑个不停,那个肉团显然是个生出来没多久的婴儿。
埃勒里怒视那个小小的爱情结晶。天气还是不够好,他发现自己暗暗希望追踪的是一起完美清晰的谋杀案。
他叫了辆车,继续后面的路程。
埃勒里在一一二街下了车,从河畔教堂穿过马路,走到格兰特墓地前面的铺砖广场。广场阶梯上空无一人。他看看表,两点差五分。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希望让那两人大吃一惊,但墓地里也空无一人。
他走在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声在整幢建筑里回响。他靠在栏杆上,俯视十二英尺下那处历史遗迹。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从一八九七年起就躺在这里,那时他已经去世十五年了。茱莉亚·登特·格兰特也躺在这里五十年了。你们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埃勒里想,谁还会在乎呢。我要把德克带到这里,给他讲讲如何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
这时他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声,赶紧跑出墓地。他停在石阶上方的两根柱子之间,借以遮挡刺眼的阳光。
那辆红色敞篷车停在广场一侧,埃勒里可以看见方向盘前范·哈里森的翘檐儿帽和宽阔的后背。他正用喇叭招呼一辆停在快车道东边的出租车。埃勒里转眼望去,那辆出租车开走了,只留下玛撒站在便道上。
她停在那里等绿灯。她今天打扮得喜气洋洋,衣服装饰着颜色鲜艳的花边,戴着一顶有图案的大帽子。她一只手扶着帽子的软檐儿,以防被风吹走,挥着另一只手。
埃勒里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出现在台阶上,故意不慌不忙地招手回应。玛撒立刻看到了他,她的手停下来,身子半转过去,仿佛要跑。
哈里森惊讶地再次按了声喇叭,接着转过头来。埃勒里跑下台阶,兴奋地招着手:“嘿,玛撒!”
玛撒又改了主意,她抓住帽子匆忙穿过车道。现在已成死局,她企图避开他,钻进那辆敞篷车。
埃勒里让她先一步走到车旁,但自己随后跟到,正好堵住他们。
哈里森已经跳下了车,正急切地小声对她说什么。埃勒里赶到时,他转过身来,满脸笑容。
“你怎么在这儿,埃勒里,”玛撒也微笑着打招呼,脸色苍白,“我印象中你从未来过墓地,除非是在办案子。”
“有各种各样的案子。”埃勒里盯着那个演员,摆出一副等着被介绍的架势。
“哦,这位是范·哈里森,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哈里森勉强地说。
“久仰久仰,哈里森先生,”埃勒里摇着手指,“令人印象深刻。好啦,我不打扰你们了,玛撒。很高兴见到你,哈里森先生……”
“我正要同哈里森先生谈一个角色,”玛撒可怜兮兮地说,“我今年秋天上演的一个剧本里的角色。他的演技完全符合我的……”
“当然当然,玛撒,再会。”
“我能带你一段路吗?”那个演员始终微笑着。
“不用不用,不麻烦你了,我只是路过这里。”
埃勒里挥了挥手,走开了。等他回头再看时,敞篷车已经开走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十点钟,玛撒就按响了奎因家的门铃。
“请进,玛撒。”埃勒里冷静地把她让进门。
她没戴帽子,穿着家居便装。尽管是邦维特名牌,但仍是一件家居便装。她拘谨地在沙发边坐下。
“我说自己是出来买东西的,”她语速很快,“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埃勒里,你必须忘记昨天看到我和范·哈里森先生在一起的事。”这天早上,她蓝色的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了。
“为什么?”埃勒里问。
“你知道为什么。德克会——他没必要知道这事。”
“哦,是这样的。他不会从我这里知道的,玛撒。”
她立刻站了起来,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
“我不得不来找你,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碰运气。你明白的,是不是,埃勒里?”
“是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被蒙在鼓里。”他完全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埃勒里,我真的不能再待……”
“用不了多长时间,玛撒。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就够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抿住嘴唇,就像海龟把头缩进了壳里。“虽然听上去很冒昧,但这的确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不是那种伸长脖子打听别人隐私、看热闹的人,玛撒。你曾经来找过我——似乎是很久以前了——要我帮你解决和德克之间的问题。我不希望你做出什么让人无法帮助你的事。”
“我知道,”这几个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是……有些事情很难解释。”
“即使对我也不能吗,玛撒?我这一生已经听过无数秘密。我从未辜负过别人的信任。我愿意帮助别人,这让我觉得生活更有价值。我还特别愿意帮助我喜欢的人。我非常喜欢你,玛撒,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坚强、直率、正派的人。我可以回头再联络你——顺便说一句,为了避免发生悲剧。”
“就因为我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约见了一位演员吗?”埃勒里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埃勒里,德克他……”
“就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你才在酒店房间、百老汇、中国城,以及其他地方约见这同一个演员吗?”
埃勒里觉得玛撒就要晕过去了,实际上她正要倒向沙发,但紧接着又挺起身。她的嘴唇再次紧紧闭住,蓝色眼睛里的阴霾更加深沉。埃勒里叹了口气。
“玛撒,我不是要像法官一样评判你,我只是要帮你。好吧,是德克的行为把你逼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你与范·哈里森坠入情网,或者你以为自己坠人了情网。也许经过与德克那场极其不快的争吵之后,你心灰意冷,精神崩溃了。现在你处于……你是不是已经后悔这样做,又不知道如何摆脱?是不是哈里森很强硬,你受到了要胁?如果你企图挣脱或者离开,他可能会在城里张扬此事,甚至闹到与德克动手的地步?是不是这样,玛撒?如果是这样,我来处理范·哈里森的事,我保证德克不会听到一点儿风声。”
“不要,你离他远点儿!”
“离谁远点儿,玛撒?”
“离——离范!”
“这么说你爱上他了。你告诉我,玛撒,为什么要抓住德克不放?你是怕如果你要求他离婚……”
“别说了!让我走!”
玛撒离开之后,埃勒里在原地坐了很长时间。他坐了一个小时,忧虑在他眼睛里留下深深的痕迹。
之后,他走到电话边,拨通了劳伦斯家。
“是埃勒里?”接电话的人是妮基,“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德克正竖着耳朵听呢。天气真是太好了……”
“你一有机会就回来一趟,妮基。”
妮基不到一小时就来了:“出什么事了?”她惊恐地问。
“坐下,妮基。”
“但到底怎么了?”
埃勒里将玛撒来访的事讲给妮基听,说话时不停地走来走去。
“妮基,”他对着妮基仰起的脸说,“今天早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这次谈话。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很讨厌处理这件事,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此事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
“你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严重得多?”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妮基很困惑。
埃勒里走到窗边,出神地看着下面的第八十七街。
“听上去不像我说的话,是不是?这里没有逻辑,也没有事实,只有感觉。这种感受对一个讲求事实证据的男人来说真的很诡异……”
“但怎么会更严重呢?”
埃勒里转过身来。
“嗯,在很多方面,”他轻声说,“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到比较有把握的地方吧。这越来越像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或迟或早,德克总会闻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伸出鼻子来了。要想方设法阻止他,这比你过去的工作困难得多,妮基。他还热衷于写那本书吗?”
“是的。”
“不要让写作活动停下来,要对他引导控制,娇惯纵容,阿谀奉承——说他是自爱伦,坡之后最伟大的侦探小说作家,说他正在写一本世界经典之作,将比著名的还要经久不衰。如果他再次发狂殴打玛撒,你就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最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任何理由摆脱你。如果你离开他家,我们就智穷计尽了。当然,无论你在哪里,都要掩护好玛撒。明白了吗?”
妮基点点头。
“就我个人而言,”埃勒里说,“我不在乎德克,劳伦斯。我讨厌与这种自艾自怨的神经病打交道。我不是心理医生。德克是自作自受。如果他非要踩着小石子往地狱里闯,我会在他从我身边跑过时恭敬地脱帽致意。
“但玛撒就不一样了。我又重新喜欢上她了。她正面临大麻烦,来自德克,来自哈里森,来自天知道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帮助她,她会得到帮助的,不管她接受还是不接受。”
“谢谢你。”妮基低声说。
“我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助她——就是揭破与哈里森有关的肮脏之事。我们要让这事大白于天下,并设法在进行此事时不被德克知道。”
“那怎么进行呢,埃勒里?即使你揭破了真相,又怎么能封住哈里森的嘴呢?”
“有个小问题,”埃勒里说,“就是从何处着手,才能立刻看到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