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敲那玻璃门。
书房黑着灯。
“是谁?”
很难分辨迪德里希在玻璃门后的位置。
“奎因。”
“谁?再说一遍。”
“奎因,埃勒里·奎因。”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埃勒里把门打开,走进去,很快地把门关上,然后又用钥匙锁上。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他发现窗帘是拉上的。
这时他才说:“你可以把灯打开了,范霍恩先生。”
桌上的台灯亮了。
迪德里希站在书桌的另一边,手上还拿着那把点38手枪。桌面上杂乱地摆着账簿和纸张。他穿着睡衣,光脚穿着一双皮拖鞋,脸色苍白。
“把灯关掉,真是个好主意,”埃勒里说,“我怎么没想到。哦,那枪可以收起来了。”
迪德里希把枪放到桌上。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埃勒里问。
“没有。”
埃勒里笑了:“刚刚这趟车开的,我想以后我做梦也会梦到。介意我把鞋子脱了吗?”他坐到迪德里希的旋转椅子上,伸开两腿。
那巨人嘴角的一块肌肉正在跳动:“我的耐性已经快用光了,奎因先生,我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现在就要知道!”
“好的。”埃勒里说。
“为什么我会有生命危险?在世界上我根本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没有这样的敌人!”
“你有的,范霍恩先生。”
“是谁?”他那双劳动者的拳头,支撑着他倾斜到桌上来的身体。但是,埃勒里陷下身子,直至脖子靠到椅背的顶端。
“是谁?”
“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摇摇头,“我刚刚发现了一件很……确定的事情,使得我半路折回来。尽管我在一个半小时以前坚决要离开。自从上星期四下火车之后,就发生了很多事情。刚开始,它们看起来都没有关联,但是不久,它们之间的关联已经大略出现,不过也只有一些非常明显而基本的。我一直都很困扰,总觉得它们……啊……有着更深的联系,一种形成一个整体的……模式。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模式,只是有一种感觉——把它叫做直觉吧。如果你和我一样,曾经探索过所谓的(很可笑的)人类心灵的黑洞,你也会像我一样,有这种特殊的感觉。”
迪德里希的眼神依旧显得冷淡。
“本来我只把它当做是自己的幻想,没有进一步追究。但是刚才,在离开莱特镇的路上,它像闪电般显现出来——像闪电般显现,是很老套的形容,”埃勒里低声地说,“但是也没有别的更恰当的句子,可以用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它真的像闪电般击中了我。正所谓‘晴天霹雳’。这道闪电的光,让我看出了那模式,”埃勒里缓缓地说,“完整的、隐藏着的、了不起的模式。我说它‘了不起’,是因为它的巨大。范霍恩先生——巨大,一如撒旦。黑暗天使也有她美丽的地方;魔鬼也可以为了满足他的目的而引述《圣经》。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我还没有说到,”埃勒里稍作停顿,寻找合适的字眼,“它的可怕之处。”
“是谁要杀我?”迪德里希吼叫起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
但是埃勒里还是说:“这个模式有个恶毒的特点,就是它的无可逃避。就像一把接触到布料的剪刀,无法停止地一直剪下去,直到剪断最后一丝。它有着完整性,不是零,就是一百。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打电话给你,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拼着老命回来找你。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它必须圆满完成。这是必须的。”
“圆满完成?”
“走到终点。”
“什么终点?”
“我告诉过你,范霍恩先生,是谋杀。”
迪德里希看着他,比刚才看他的时间要长一点。然后他离开桌子,走到椅子边坐下,将头靠到椅背。
——这个男人,只有疑惑和不确定能将他击败。他可以面对任何问题,只要能让他知道真相。
“好吧,”迪德里希用低沉的声音说,“将会有一桩谋杀案发生,而我猜我是那个被谋杀的对象,是这样吗,奎因先生?”
“这就像——像地心引力那样不容怀疑。这模式现在还没有完成,只有一件事,能够让它完成,也就是谋杀。当我看出了这个模式,以及这个模式的设计者,我就知道,你是唯一可能的受害者。”
迪德里希点点头:“现在,告诉我,奎因先生,是谁计划要杀我?”
他们的眼光穿过房间碰到了一起。
埃勒里说:“霍华德。”
迪德里希站起来,重新走到桌子边,打开特制的雪茄盒。
“来根雪茄?”
“谢谢。”
他把桌上的打火机移到埃勒里的雪茄跟前。
“你知道吗,”迪德里希说,“我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完全没想到谋杀这件事。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的结论,奎因先生,我一直都很敬重你的,我想当你刚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过这点。但是如果我相信你所说的这番话,那我一定会被人家说是笨蛋。”
“我并没有期望你会相信我刚刚所说的这些。”
迪德里希穿过蓝色的烟雾看着他:“你能证明?”
“它自己会证明,我说过,它有完整的特性。”
迪德里希默然,接着他说:“这霍华德的事,奎因先生……他是我的儿子,他是不是我亲生的并不重要。侦探小说我看得太多了,也嘲笑过许多作家,他们往往为了让儿子成为小说中杀害父母亲的凶手,而把孩子写成是养子,来避开亲情的血缘因素,仿佛,养子和亲生儿子不一样!其实,那种……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纽带,是由于长期地生活在一起而形成的,基本上和遗传没有什么关系。我把霍华德从婴儿扶养长大,他的细胞里有我,而我的细胞里有他。”
“我承认,我没有把父亲的角色做得很好,但天知道我己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但是说霍华德要谋杀我?霍华德会杀人,而杀的人是我?这太……太戏剧化了,奎因先生,太难以置信了,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无法接受。”
“我理解你的感觉,”埃勒里激动地说,“我很难过。但如果我的结论是错的,范霍恩先生,我不会再办案。我会……我会不再思考!”
“言重了。”
“我是说真的,完全停止。”
迪德里希开始走动,把雪茄叼成一个愤怒的角度。
“但是,为了什么?”他说,“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那一定不可能是寻常的原因,我给了霍华德一切……”
“一切,除了一样东西。而且,不幸的是,这是他最想要的或是他觉得自己最想要的。”埃勒里说,“而且霍华德也爱你,他以自己为中心地爱着你,范霍恩先生,基于一些特定的前提,他要杀你,是绝对符合逻辑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德里希大叫,“我是个直率的人,只习惯直话直说。这个你说会导致我被杀的模式,究竟是什么?”
“我宁愿霍华德在这里……”
迪德里希往门口走去。
“不!”埃勒里跳起来,“你不能一个人上去!”
“别傻了,朋友。”
“范霍恩先生,我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或是什么时候行动——我只知道,可能计划在今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怎么了?”
“计划在今晚?”迪德里希眼睛很快地转动了一下,但旋即——几乎是他转动眼睛的同时——摇摇头。
“怎么了?”
“没什么,太离谱了。你把我搞得紧张兮兮的……”迪德里希短促地笑着,“我去找霍华德。”
埃勒里在迪德里希开门之前抓住他。
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说:“你真的这么肯定。”
“是的。”
“好吧,莎丽和我睡不同房间。但这实在他妈的很难想象!”
“再难想象,也不可能比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来得更难想象,范霍恩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迪兹说:“发生今天晚上的事之后,在你离开以后,莎丽很紧张,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紧张过。她在楼上告诉我,她有事情要跟我说,是有关——她说——有关一件她已经瞒了我很久、她不想再瞒下去的事情。”
——太迟了,莎丽。
“是吗?”
迪德里希瞪着他:“别告诉我你也……已经知道……知道这事情?”
“那她最后还是没告诉你,是吗?”
“我想,那时候我还在为那项链的事情难过。坦白地说,当时我实在承受不了进一步的刺激,我要她再等一等。”
“我不是指这个,范霍恩先生!刚刚困扰你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奎因先生?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是什么那么困扰你?”
迪德里希用尽浑身的力气,把半截雪茄丢到壁炉里。
“她央求我听,”他大叫,“而我告诉她我这工作今晚必须做好,不管她要说的是什么,都可以缓一缓。然后她说,她会等我,她一定得今晚告诉我。她说她会在我的房间等我。她还说,如果我工作得很晚,看到她已经在我的床上睡着了,要叫醒她……”
“在你的床上?在你的床上!”
迪德里希的房间是开着的。
迪德里希打开灯,眼前出现了房间和莎丽——她也是房间的一部分,比她躺着的床、比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更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倒有点奇怪,因为,莎丽也是死的。
莎丽死得很难看,死得很扭曲,完全不像她了。唯一像她的,是遗留在她那扭曲而充血的古怪脸上的迷人微笑——也就是埃勒里第一次见到莎丽时,使他如此激动的那样淡淡的微笑。埃勒里把手指伸入莎丽的头发间,轻轻地将她的头转过来,以便能看到他知道会看到的东西:她喉部像印象派画家用手指画出的色彩,以强烈的调子描绘了她的死亡。
她蜷缩地躺在暴力的子宫里,用她最后一刻的创意,用自己的手和脚,来论释强大的暴力。
她那被扭断的脖子,非常冰冷。
埃勒里退开,撞到迪德里希,迪德里希失去了重心,跌坐到床上——重重地——坐到莎丽的一条腿上。他坐着,无意识地,睁着眼睛。
埃勒里从迪德里希桌上拿过一面镜子,回到床边,把镜子凑到莎丽的嘴边,他知道她已经死了,这么做,只是出于习惯。他有点因为嗓子里充血而喘不过气来,不过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责备他,他对这桩惨祸负有责任。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点。一直到他把印着莎丽口红的镜子,放回到她丈夫的桌上时,他才意识到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责备他。然后,他很快地走出迪德里希的房间。
霍华德正躺在他楼上的房间里——那个大工作室隔壁的房间。
他外套也没脱,昏睡在床上,就和上次从菲德利蒂墓地的疯狂夜晚回来后一样。
——你才是自己最好的诊断者,霍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