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没有什么可做的事了。麦斯威尔接受劝告,把雇主忘掉,回去泰里镇的家,恢复他从前平静的生活。鲍林这位精力充沛、勤劳奋斗的主管决定监视这栋房子,留下两个手下看守进出房子的巷口和屋后,虽然后面无法进入,需要铲平纠缠不清的矮丛和飘落下叠摞很高的残叶。年轻的罗威自从发现书房的秘密橱柜后,变得越发沉默,他倒是亲自料理了一件事。麦斯威尔说从前因为晚上一个人独自在乡下,他把所有的门窗都锁紧。罗威自己巡视了房子一遍,发现除了前门,所有的门窗都从里面锁上。至于地窖,就没有必要检查,因为除了从屋内厨房边的楼梯下去,没有别的入口……前门上方的铃铛在他们鱼贯走出房子时,震天响着,好不热闹。
在老绅士的邀请下,鲍林带着麦斯威尔坐上警车去泰里镇。佩辛斯和罗威跟着搭上德罗米欧的轿车,前往哈姆雷特山庄。年轻人在总管杂事的法斯塔夫的带领下,感激地退回房间休息,梳洗干净后下楼来吃迟到的午餐,虽然未必填饱精神,不过一定可以填饱肚子。用餐时,大家都不太说话,佩辛斯出奇不安地沉默,罗威满腹心思,雷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完全没有提到早上的事。吃完午饭,他把客人交给奎西,自已告退到书房去。佩辛斯和罗威在哈姆雷特山庄大片的地方漫游。走到可爱的小花园,他们纵身躺在静默的草地上。奎西瞧见他们,吃吃笑着,然后就消失了。
小鸟群唱,绿草闻起来又香又热。两人都安静不语。
罗威转头凝视同伴的脸庞。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她的双颊红扑扑的,苗条的身体自在地伸展,曲线健康。罗威热烈地看着她,感觉很奇怪,她一则动人心目,一则遥不可及。她的双眼紧闭,眉宇间有条细线,拒绝开玩笑也不要谈情说爱。
罗威叹了口气:“佩蒂,你在想什么?拜托别那样皱眉头!我喜欢我的女人平淡无奇。”
她喃喃说:“我在皱眉头吗?”然后睁开眼睛,对他微笑,“高登,你真是个孩子。我一直在想……”
“我看我不得不娶个脑袋太灵光的老婆了。”年轻人淡淡地说,“重点是,我也是脑袋灵光——这样家里就有两个了……”
“老婆?年轻人,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我在想艾尔斯博士家,昨天晚上闯进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哦——”罗威忽然躺回草地,拔了一根草。
她坐起来,眼神温和:“原来你也看见了?高登。一个是拿斧头的人。房子的状况显示他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东西在哪里,不择手段要找到,他用斧头有系统地摧毁家具和东西。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不是艾尔斯博士。”
罗威打了个呵欠:“当然不是。如果他是艾尔斯,他当然知道要去哪里找自己藏的东西,墙上的秘密橱匣一定是他做的。”罗威又打了一个呵欠,“另一个人呢?”
“别一副兴趣全无的德性好吗?”佩辛斯笑着说,“明明脑筋都快搅烂了……我不知道。你的理由是对的。刀斧手是我们的未知数,艾尔斯博士不会把自己的地方砍了当柴烧,他知道刀斧手要找的东西到底放在哪里。但另一方面看来,刀斧手要的东西也被找到了——证据就是我们看见秘密橱匣是打开的,所以一定是谁把它打开了。”
“这样你就认为昨天晚上屋子内有两个人吗?刀斧手——真是危言耸听的字眼——为什么不能自己找到那个橱匣呢?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干了一场那么龌龊的事。”
佩辛斯说,“好,你聪明因为你自己也看到了,橱匣建造得非常隐秘,鲍林能够打开橱匣,完全是因为他看见所在的地方,才能去摸索玫瑰雕花,把门打开。如果门关上,墙壁一片空白,找东西的人要选对镶板,然后选对玫瑰花,然后要知道把玫瑰转到底两次,这种机会简直是百万分之一。换句话说,那个洞不可能意外漏了底!如果刀斧手早知道有玫瑰花、有个洞,他才没有必要乱砍一顿。所以我说转动玫瑰锁,打开橱匣,拿出里面的东西,没把门关上的那个人,绝对不是刀斧手。如果不是刀斧手,那一定就是别人了。这样不就是两个人了吗?好家伙,我们走着瞧吧!”
“好一个女福尔摩斯!”罗威笑着说,“佩蒂,你是颗宝石。这推理简直完美,而且还有一个结论。另一个人——如果有这个人的话——什么时候去开橱匣呢?也就是说他在刀斧手之前还是之后呢?”
“老师大人,一定是之后。如果这个人先开了橱匣,那么刀斧手后来才到,一定会看见橱匣的门开着,马上知道藏东西的地方在哪里。结果是:他不会把房子砍得粉碎去找藏匿的地方……对了,高登,刀斧手先到,就表示他绑架了麦斯威尔,把他关在车库里。然后第二个人来了,接下来只有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沉默了许久。两人都卧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如棉的天空。罗威棕色的手动了一下,碰触她的手。他的手就留在那里,她没有把手抽开。
早早吃过晚饭,三人就到雷恩那个老式英国风味的书房,里头充满皮革、书和木头的香味。佩辛斯坐在老绅士的扶手椅上,拿起一张纸,漫不经心地涂鸦。雷恩和罗威坐在书桌前,在桌灯半亮的光线下休息。
佩辛斯忽然开口:“晚餐前,我写下几件——嗯,令我不安的事情,可以称为特别的疑点。有些把我搞得非常难过。”
“是吗?”雷恩轻声说,“孩子,你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在女人里真是难能可贵。”
“先生!那是我主要的美德。我该不该念一念我的小作文呢?”她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长纸,把纸打开,开始清楚的念出声:
(一)把装有符号、密封的信封交给我们的人是艾尔斯博士——证据:在他衣柜里发现了胡子和眼镜;证据:他是个“失踪的藏书家”。派伟拉去萨森家偷1599年的贾格的是艾尔斯博士。坐上老师团巴士,打玻不列颠的贾格书柜的人是艾尔斯博士——伟拉的证词证明这点,同时从艾尔斯的卧室发现的蓝帽子和灰色假八字胡可以得到进一步证实。但艾尔斯博士是谁呢?他是不是克拉伯和伟拉指认的汉涅·赛得拉,或者完全是另一个人?他的身份是不是另有混淆呢?
(二)这个汉涅·赛得拉到底是谁?据苏格兰警局的消息,有一个汉涅·赛得拉的确受雇担任不列颠的新馆长。但是这个出现在不列颠,自称为赛得拉的人,果真是汉涅·赛得拉吗?还是像爸爸想的,有人假扮汉涅·赛得拉?他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他对自己抵达的日期撒谎。真的汉没·赛得拉死了吗?这个人接收他的名字,代替他的位里吗?他隐瞒到达纽约的日期,目的何在?从他实际抵达到便装抵达之间的时间,到底做了些什么?
“哎!”年轻的罗威说,“真是痛苦的心灵!”
佩辛斯瞪了他一眼,继续念下去:
(三)如果汉涅·赛得拉不是艾尔斯博士,那么艾尔斯博士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失踪?
(四)唐纳修到底出了什么事?
(五)是谁追赶我和高登,抢走信封?
(六)刀斧手是谁?他不是艾尔斯博士,可能另有其人。
(七)跟在刀斧手后面,打开秘密柜厨的人是谁?可能是艾尔斯博士本人——他当然知道自己藏东西的所在。
“等一下,佩辛斯。”雷恩说,“你怎么知道刀斧手不是艾尔斯博士?还有昨天晚上艾尔斯家有两个人?”佩辛斯解释着,雷恩定睛看着她的嘴唇点头,“对,对。”等她说完,他喃喃说,“不同凡响。呃?高登。而且千真万确……就这些了吗?”
“不,还有一件……”佩辛斯皱起眉头,“是最重要也最疑惑的一个问题。”她继续说:
(八)这些疑点指向什么地方呢?毫无疑问就是艾尔斯博士所称的‘价值百万的秘密’。可是百万价值的秘密和艾尔斯博士留给爸爸的符号有关。所以每件事都依赖最后这个问题: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放下纸,又在桌上随便涂鸦。两个男人都好一阵子不说话。原来不经意看着佩辛斯涂鸦的罗威从椅子上半站起身,佩辛斯和雷恩好奇地看着他。
“你在写什么?”年轻人厉声问。
“什么?”佩辛斯眨一下眼,“就是叫人抓破头皮的符号3hS wM啊!”
“万岁!”罗威大叫。他跳起来,眼睛发亮,“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么简单幼稚的事情!”
哲瑞·雷恩站起来,走到桌边。他脸上的阴霾尽扫,每根皱纹都刻成漆黑色的。他说:“你终于看懂了。佩辛斯,那天坐在你父亲的办公室,他把萨森信纸打开,看里面写些什么时,我也看见了,懂了。高登,告诉她吧!”
“我不懂你们两个人。”佩辛斯抱怨说。
“你刚刚写下这符号时,我怎么坐的?”罗威问。
“就在桌子前面,面对着我啊!”
“一点儿没错。换句话说,我看见符号的字,就像雷恩先生坐在巡官对面,巡官打开原来的信纸。他看见的和我一样——我是倒着看的!”
佩辛斯轻呼一声。她抓起纸倒过来。符号现在变成:MShe。
她慢慢重复说:“mShe。”在她口中,每个字母都有不同的滋味,“这看——看起来像某种签名似的。-m……illiam(威廉)——”——两个男人热烈地看着她——“威廉·莎士比亚(illiam Shakespeare)!”她大叫出声,从椅子上跳起来。
“威廉·莎士比亚!”
过了一会儿,佩辛斯坐在地毯上,就在老绅士脚边,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抚玩着她的头发。罗威瘫在他们对面。
“从那天开始,我心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想。”雷恩疲倦地解释,“从分析的角度看来,好像很清楚。艾尔斯博士不是在模仿莎士比亚的签名,这摹本应该是伊丽莎白时代的笔迹。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写下——可能自以为写得很清楚——这个莎士比亚不寻常的签名里的大写字母。不寻常的原因是小写的m和手写体的e。可是为什么h是大写呢?可能是艾尔斯无心之过,这不重要。”
罗威慢吞吞地说:“重要的是,这是莎士比亚签名式中的一种。真奇怪!”
雷恩叹了口气:“高登,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世上只有六个真正的莎士比亚签名。”
“说起奇怪。”年轻人说,“其中一个写成illm Shak'P。”
“是啊!还有一些所谓‘可疑的’签名,其中一个拼音就像艾尔斯的符号——一个大写的,小写的m连着的上面,然后一个大写S,小写h,一个小写e也连在上方。”
“就像‘ye’的英文书写形式吗?”佩辛斯问。
“答对了。这个可疑的签名出现在阿尔丁版的欧维的《变形》中,现在藏在牛津的波德林安图书馆。”
“我在英国时曾看过。”罗威说。
老人继续说:“我向波德林安图书馆查证过了,欧维仍在那里。我曾想过这整件事可能和那本书失窃有关系。当然,是很荒谬的想法。”——佩辛斯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头上翻动——“让我说得深入些。艾尔斯博士所说的‘秘密’价值百万。他留下一份莎士比亚的签名式,当作解开秘密的钥匙,所以我们必须从那里开始。你们现在看出来,这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你是说……”佩辛斯语气敬畏有加,“这些偷窃和疑问和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挖掘莎士比亚第七个真实的签名吗?”
“看起来很像,不是吗?”罗威苦笑着说,“我在这里浪费青春。哈,哈!翻遍伊丽莎白时代的记录,我从来没有碰过像这么非同小可的事情。”
“还会是什么呢?”雷恩喃喃说,“如果秘密果真价值百万,艾尔斯博士有理由相信签名是正确的。不然怎能价值百万呢?哈,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年轻人轻轻地说:“如果它拥有不可衡量的历史和文学价值,它本身就是无价。”
“我在哪里看到过,在拍卖会上,一个新发现、完全真实的第七个莎士比亚的签名,就值一百万。我是不知道那指的是英镑还是美元!不过签名不可能没有目的,签名通常和某种文件相连。”
“书里的纸!”佩辛斯大叫。
“嘘!佩蒂。没错,虽然不尽然。”罗威思量着说,“六个真实的签名当然都有文件:一个是老家伙卷入诉讼的法律文件;一个是大约1612年时买房子的合约;另一个是同栋房子付款的签名;最后三个是在他三张遗嘱上。但也有可能是在一本书的空白页上。”
雷恩摇头说:“我看未必。佩辛斯已经看出来,这第七个签名是不是在一个文件——一桩交易、租约上,文件本身的历史价值可能不值得一提?嗯,也许……”
“价值不可能很小,”罗威反对说,“如果是交易或租约,可能是天大的重要。可能说明莎士比亚某一天人在某处——可以澄清许多议题。”
“对,对。我说价值很小是从人的方面来看。但是如果是在一封信上呢?”雷恩身子往前弯,他的手指紧紧扯住佩辛斯的头发,她几乎叫了出来,“想想这类的可能性!一封签名的信,是不朽的莎士比亚写的!”
“我在想……”罗威咕哝地说,“这真是太过分了。这是写给谁的呢?里面说些什么呢?自传资料。一件货真价实的莎士比亚亲笔文件?”
“这当然在可能范围之内。”老绅士的声音有些奇怪的不顺畅,“如果签名出现在信尾,这封信会比签名更有价值!无怪乎老学究成天勾心斗角。这就像——天啊!像找到圣徒保罗的信件真迹!”
“那个文件就在1599年的贾格里。”佩辛斯吃力地低声说,“艾尔斯博士显然找过其他两本现存的1599年的贾格,没有找到东西,不择手段取得第三本,也就是萨森的收藏。结果他找到了!这,这可能吗……”
“看起来如此。”罗威笑笑说,“他找到了,幸运狗!”
“可是现在被偷走了。喔,好家伙!我打赌原来在艾尔斯博士的橱匣里。”
“大有可能。”雷恩说,“还有一件事。我发现这第三本书被偷走又被送回,原来是山缪·萨森从英国的收藏家汉弗莱爵士那儿买来的。”
佩辛斯大吃一惊:“就是把汉涅·赛得拉推荐给维斯先生的那个人?”
“同一个人。”雷恩耸耸肩,“汉弗莱死了,就在几个星期前死了。不,不。”看他们两人都很惊恐,他微笑说,“别吓着了。他的死是自然的,也就是没有人为的因素。跟平常一样,上帝是刽子手。他已经八十九岁,死于肺炎并发症。我在那边的送信人告诉我,萨森从汉弗莱手里买来的贾格,也就是招惹这么多麻烦的这本,从伊丽莎白时代就属于汉弗莱家族所有。汉弗莱爵士是这个家族最后的传人,没有子嗣。”
“他不可能知道贾格封底里藏有文件。”罗威说,“否则他不会把书卖掉。”
“当然不会了。其实几代的汉弗莱家族都不知道,或怀疑文件的存在。”
佩辛斯问:“可是为什么文件要藏在书皮里呢?是谁藏的呢?”
雷恩叹息说:“这是一个问题。我想文件藏在那里几百年了,可能是写给同代的人,谁知道?但是文件需要藏起来,本身就有特别的价值或意义。我相信。”
老奎西溜进书房里。他古老的脸宛如咸菜叶子,无一处不皱,每一条皱纹都支撑着一个坏消息。他摇摇主人的袖子,抱怨说:“哲瑞先生,一个叫鲍林的人,泰里镇的警察。”
雷恩皱一皱眉:“不学好的老奴才!你说什么?”
“他打电话来。他叫我告诉你,一个小时前……”——书房的时钟指着七点——“艾尔斯的房子被神秘地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