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官不是个含蓄的人,他的感情原始直率,像挤出的柠檬汁。他担任父亲的角色,带着惶恐、喜悦、焦虑的复杂心理。他越看女儿越欢喜,也越不了解她。她往往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清楚她的情绪。可怜的家伙不管如何卖力,永远无法预测她的下一个心情,或搞清楚上一个脾气的始末。
在忽起忽跌的痛苦中,他很高兴把这位没来由歇斯底里的年轻女子交给罗威先生。高登·罗威先生在走到人生这个地步以前,对爱情的认知都是纸上谈兵,此刻也苦楚地明白,爱一个女人的意义是什么。
佩辛斯仍然是一个谜团,既无法捉摸也不能破解。当她的眼泪打开水闸,就拿年轻人胸前口袋的手帕擦干,然后对他笑笑,回到房间。不管怎么威胁利诱,她都无动于衷。她劝高登·罗威离开。不,她不要看医生。对,她完全没病,只是有点儿头痛。不管巡官如何哀求,她都不多吐一个字。
罗威先生和他未来的岳父大人相对苦笑,然后罗威先生走了——他已经开始听从命令。
吃晚餐时佩辛斯没有出现。她哽咽地道声晚安,门也没开。晚上时,巡官发现渐老的心脏跳得很古怪,下床去她的房间。他听到痛哭流涕的声音,伸出手想要敲门,但还是无助地放下。他回到床上,下半个夜里,他几乎都只能苦楚地盯着黑暗的墙壁。
他早上偷瞄她的房间,她还在睡觉,脸颊上尽是泪痕,蜜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不安地翻来覆去,在睡梦中叹息。
他独自吃了一顿寂寞的早餐,然后去办公室。
他跟随一天的工作表烦躁地行动。佩辛斯没有去办公室。四点时,他狠狠地吐了一句脏话,抓起帽子,叫白朗黛小姐收拾东西下班,自己回到公寓。
他在门口焦虑地叫:“佩蒂!”
他听到她房里有走动的声音,快步穿过客厅。她站着,苍白古怪,在关着的房门前面穿着一身严肃的套装,头发上绑着深色的头巾。
“要出去?”他亲了她一下。
“是,爸爸。”
“你为什么把门关上?”
“我——”她咬咬嘴唇,“我在打包行李,爸。”
他的巨颚往下掉:“佩蒂!亲爱的!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她慢慢地把门打开。巡官穿过迷雾,看见一个行李箱装得满满地躺在床上。
“我要出门几天,”她的声音发抖,“我……这很重要。”
“但为什么?”
“别问了,爸。”她啪地把箱子问上,扣紧皮带,“请别问我去哪里、为什么之类的问题。拜托。只要几天。我,我要去……”
巡官跌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盯着她看。她抓起行李箱,跑过房间,然后忍住眼泪,放下箱子,跑回来,双手扑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他一下。在他从错愕中恢复神智时,她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软弱地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一只熄灭的雪茄叼在嘴边,帽子还在头上。公寓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依然索绕耳际。他冷静后,开始慢慢谨慎地把事情想过一遍又一遍,越想越不安。他一生和犯罪、警察打交道,使他对人性自有一番精辟的见解。当他忘记佩辛斯是他的亲生骨肉时,反而比较能够欣赏她行为里奇特的一面。他的女儿是个头脑冷静、成熟的女人。她不是在乱发一般的小姐脾气,可是为什么她的行为古怪……他坐在渐暗的客厅里好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午夜时,他下床,打开电灯,替自己泡了一杯浓咖啡,然后还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床上。
两天过去了,时间过得折磨人的慢。高登·罗威的日子苦不堪言。年轻人不是打电话来,就是在奇怪的时辰出现在办公室,他像顽固的血蛭缠着巡官不放。萨姆忧郁地解释佩辛斯出门几天去“休息”,他对这个解释丝毫沾不上满意的边缘。
“那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或留一张字条给我?或什么的?”
巡官耸耸肩:“我不想伤你的感情,小子,可是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罗威红了脸:“她爱我啊!还有什么比这更神气的!”
“看起来没错,可不是吗?”
但六天过去了,佩辛斯没有只字片语。巡官放弃了。他不再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恐惧。他工作时忘记摆出天地都不怕的神气,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踱着沉重犹豫的步伐;最后,到了第六天,他再也受不了折磨,拿起帽子,离开大楼。佩辛斯没有开走她的跑车,车子停在萨姆家附近的公用停车场,那是她平常停车的地方。巡官疲倦地坐进车子,把车头调向威彻斯特的方向。
他发现哲瑞·雷恩坐在哈姆雷特山庄一座青翠的小花园里晒太阳,一下车,巡官就被老绅士的外表吓得忘记自己的痛苦。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雷恩衰老得不可思议。他的皮肤蜡黄,像散落干焦的鱼鳞,身上裹着一条印第安毯子,尽管艳阳高照,他好像冷不可耐的模样。他的身体好像缩水了。萨姆回忆起不过几天前,这个人曾经展现了惊人的活力和超强的生命力,他自己也不寒而栗,移开视线坐下。
“好,巡官。”雷恩声音微弱,几乎是嘶哑的声音,“你能来真好……我猜你一定被我的外表吓坏了?”
“哦,没有,没有,”巡官言不由衷,“你看起来很好。”
雷恩笑笑:“老朋友,你真不会撒谎。我看起来像九十岁,感觉像一百岁。你吓坏了。你记得西哈诺在第五幕时坐在树下吗?我演过那个角色多少遍了,一个行将入墓的老牧童,在我的老盔甲之下,心仍然拥有青春跳跃的力量!可现在……”他闭上眼睛,“马提尼显然很担心。这些医护人员!他们不肯承认老年是——套一句辛尼卡的话——无药可救的疾病!”他睁开眼,抬起声音说,“萨姆!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巡官的手抚住脸庞。等他把手拿开,眼睛好像湿了的弹珠:“是——是佩蒂。她走了——雷恩,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一定得帮我找到她!”
老绅士苍白的脸更惨白了,他缓缓地说:“她……失踪了?”
“是,我是说不是。她自己走的。”故事如水银泄出。雷恩坚定的眼神看着巡官的嘴唇时,兴起几许波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萨姆叫道,“她得了线索,一个鬼主意就把她搞得团团转。可能有危险,雷恩。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也许……”他说不下去了,无法形容内心的恐惧不安。
雷恩喃喃说:“那么你认为她快要揭穿真相了。她是出去追赶那个第三者,那个杀人凶手。他可能不利于她……”
巡官呆呆地点头,他愤怒的拳头规律地敲着椅子。
两个人安静了很久。一只知更鸟停在附近的枝桠上唱歌。萨姆听到后面传来奎西抬高唠叨的老嗓子和园丁争辩。但是雷恩失聪的耳朵听不到,他坐着打量脚边的草。最后他叹了口气,青筋暴露的老手放在萨姆手上,萨姆带着痛苦的希望看着他。
“可怜的老朋友,我真是难过得无法形容。佩辛斯……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一些了不起的话。他说:喔,最细腻的恶棍!你无法明了一个女人吗?朋友,你太诚实,是太原始的男性,无法了解佩辛斯经历的心路历程。女人有用之不竭的本事,为她们身旁的男人制造细微的折磨,但往往不自知。”——萨姆憔悴的眼神吞没了他的脸——“你身上有纸笔吗?”
“笔?……有,有。”巡官手忙脚乱地摸索口袋,终于拿出雷恩要求的物件。
他焦急地看着朋友。雷恩稳稳地写着字,他写完后,抬起头。
“巡官,把这个刊登在所有纽约报纸的个人通讯栏上。也许……谁知道呢?也许有些帮助。”
萨姆发呆地接过纸。
“一旦有任何消息就通知我。”
“那当然。”他的声音破碎,“多谢了,雷恩。”
一瞬间老绅士脸上浮现出痛苦扭曲的神色,非常怪异,然后他的嘴唇也拱起一抹怪异的笑容:“这样应该可以了。”他把手伸给萨姆,“再见。”
“再见。”萨姆咕哝说。他们的手相碰。巡官唐突地走向他的车。发动引擎之前,他先看了一下雷恩的字条:
他松了一口气,微笑,用车踩下引擎,挥挥手,消失在碎石路上扬起的烟雾中。雷恩站着看车子消失,脸上挂着非常诡异的笑容。然后他颤抖着坐下,把毯子裹得更紧。
第二天下午,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人神色憔悴,咬着指甲。公寓凉爽安静。各自手肘边的烟灰缸聚满烟头。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堆满凌乱的早报。
“你想她会……”罗威哑着嗓子已经问了第十二遍。
“孩子,我不知道。”
然后他们听到前门钥匙插进锁里扭转的声音。他们都跳了起来,冲到门厅去。门打开了,是佩辛斯!她“啊”了一声扑向巡官怀里。罗威静静地等待。没人说话。巡官嘟哝了一声没有意义的话,佩辛斯开始哭泣。她好像饱受折磨,精疲力竭,苍白歪扭,一副历劫归来的样子。行李箱卡着门框,门始终开着。
佩辛斯抬起头,眼睛一亮:“高登!”
“佩蒂。”
巡官转过身,走向客厅。
“佩蒂,我一直不知道——”
“我明白,高登。”
“我爱你,达玲。我受不了——”
“噢,高登。”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你是个贴心的好男孩。我的作为真是愚蠢。”
他忽然抓住她,紧紧地抱着,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贴着她的跳。他们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亲吻。
他们没说一句话,走进客厅。
巡官像换了一个人。他笑得合不拢嘴,一支新雪茄在嘴上冒烟。他吃吃笑着说:“真好,好极了。高登,孩子,恭喜了。好,他妈的,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爸爸!”佩辛斯低声说。他停住话,所有喜悦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罗威抓着她无力的手,她轻轻地回捏一下。
“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
“所有的事?谁?喔,雷恩!他是那么说的,佩蒂。”他走过来,猿猴般的长臂拥着她,“这有他妈的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你回来,对我,这就够了。”
她轻轻地推开他:“不,有些事……”
萨姆皱起眉头:“他告诉我,你一回来就让他知道。我最好打个电话……”
“真的?”——佩辛斯憔悴的神色消失了,她的眼睛忽然狂热起来。两个男人瞪着她,以为她疯了——“不,我告诉你。最好由我们亲自告诉他。喔,我实在是愚蠢、胡闹、恶心的笨蛋!”她站起来,狠狠地咬着下唇,然后冲向门厅,“他可能会有极大的生命危险,”她大叫,“走吧!”
“可是,佩蒂……”罗威抗议。
“我说走吧。我早知道……喔,我们可能太迟了!”她转头跑出公寓。罗威和萨姆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一些不安,接着抓着帽子,跟着她冲出去。
他们拥进跑车,扬长而去。年轻的罗威开车;如果在灯下,他是一条温柔的书虫,那么在方向盘后面,他就是一条龙。好一阵子——一直等到摆脱城市的车辆——他们都没说话,罗威专心地赶路,佩辛斯脸色苍白,眼神古怪,有些恍惚,萨姆像看门狗一样警戒着。
当城市远远被抛在脑后,宽敞的道路宛如白色带子在眼前展开,巡官打破沉默:“佩蒂,告诉我们吧!显然雷恩有了麻烦。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应该早告诉我。”
“是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都是我的错……爸,不让你知道是不公平的。还有你,高登。让你们两个人都知道是很重要的。高登,开快些!我告诉你们,前面有有血光之灾!”
罗威双唇一紧,跑车往前冲,像进命野兔似的。
“到最后……”佩辛斯开始说,鼻子不停地抖,“但是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得到结论,被害人和凶手就是赛得拉兄弟。我们认为其中一人在屋子里杀了另一个人。但后来情况变了。上礼拜——在博物馆里——情况变了。我们当时查出废墟里的死者是汉涅,生还者是弟弟威廉,还有威廉不可能是谋杀夜进入屋子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你们记得我怎么证明这一点的吧——用钥匙。所以这表示我们的理论泡汤了,我们知道受害人是汉涅·赛得拉,但是不知道谁是那天晚上第一个进入屋子的人,那个绑架麦斯威尔的人,刀斧手……我一想到这点,就回想起一些淡忘的事,有些事发生时或看见当初,我没有完全明白。但后来却像……像一道闪电一样清楚吓人。”
她把眼光投向前面的道路:“整个问题最后的症结,就是要找出第一个进入屋子的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人把麦斯威尔绑起来,塞住他的嘴巴后,拿了麦斯威尔的复制钥匙,重新回到屋内。门因为有弹簧锁,所以自然在他后面关上。他从厨房的木箱拿出小斧头,攻击书房,显然理论上,书房是最有可能藏匿他要找的文件的地方。他压根儿不知道文件可能藏在书房的哪里;他毫不留情地砍碎所有的东西,就是证据。首先他可能翻遍所有的书,猜想文件可能夹在其中一本书中。找不到,他就用斧头砍开家具——镶木板的墙面、地板等等。到了半夜,我们从时钟的指针知道,他破坏了时钟,我猜他认为里面可能藏匿文件。但他完全没有头绪,他在书房里找不到。在一楼其他地方也找不到。所以他上楼去威廉·赛得拉的卧房,因为那是第二个最有可能藏匿东西的地点。”
“这些我们都知道,佩蒂。”萨姆奇怪地看着她。
“爸,拜托……从打烂的卧房时钟,我们知道他十二点二十四分在卧房里。好,根据汉涅的手表,他是十二点二十六分在屋子里遇害——就在刀斧手破坏楼上卧房时钟两分钟之后。问题是:汉涅到底是几点进入屋子的?他得要打开门,走进书房,看见一片混乱,走到书架上方的空心墙板,拿出文件,爬下梯子,可能检查一下文件,然后碰见凶手,挣扎之后遇害。显然这整个过程需要的不只两分钟!所以汉涅进屋时,刀斧手还在屋里。”
“所以呢?”巡官声音沉了下来。
“我就要说到那里了。”佩辛斯平静地说着,“威廉·赛得拉上次的证词说,汉涅想要毁掉文件。一旦汉涅在书房里拿到文件,他会怎么办?立刻毁掉。用什么方法毁掉呢?用火是最快最方便的。他一定是擦亮一根火柴,手里拿着文件,开始把纸放在火苗上。”她叹了口气,“当然这只是理论,于事无补,不过澄清了一个疑点。这解释了汉涅手腕和手表上的斧痕!因为如果就在汉涅正要把火柴凑到文件的当时,刚好被刀斧手握个正着——他想要解救文件,而不摧毁文件——情急之下,自然就攻击汉涅,使文件免于被火毁灭。因此他像闪电似的,挥起手上的斧头砍向汉涅的手,一刀砍在他的手腕和手表上,迫使破坏者松手放掉文件和火柴。无疑的,汉涅也奋起抵抗。挣扎间,刀斧手射杀了他。整个挣扎可能起自书房,刀斧手在那里放下斧头,慢慢地移向走廊,我们在那里发现汉涅的单眼镜片,汉涅可能在那儿被射杀的……刀斧手把汉涅的尸体拖下地窖,不知道炸弹就在那里,然后,如果在他挥砍汉涅的手腕之前,文件还没被毁的话,他拿起文件,离开了屋子。这些挥砍和挣扎的重点是,刀斧手将不计代价——甚至肢体冲突、谋杀——保存那份文件。”
哈姆雷特山庄座落在悬崖上方,罗威全神贯注在陡峭的道路上走着,当他纯熟地和弯曲狭路角力时,佩辛斯沉默不语。忽然间,庄园出现在眼前,穿过古怪的小桥,轮胎沿着碎石路歌唱着。
罗威皱着眉问:“即使这些都是实情,佩带,我还是不明白到底结果是什么。凶手的踪迹还是和从前一样遥远。”
“你这样想吗?”佩辛斯叫出来。她闭上眼睛,瑟缩了一下,像小孩吞烟苦药似的,“这都很清楚了,清楚得和——原罪一样!这人的特征——他的特征,高登。屋里发生的事情暴露了他的身份!”
两个男人不解地看着她。他们此刻穿过大门了,徐徐驶下弯曲的车道。奎西小小的身影,肩膀上皱皮的脑袋从丁香花丛里冒出来,眯了一下眼,然后碎成千条皱纹的笑容,招手,跳到路上。
罗威停住车子。
“奎西!”佩辛斯声音僵硬,在两个男人之间,略站起身子,“雷恩先生好吗?”
“你好,萨姆小姐。”奎西神情愉快,“他今天好多了,谢谢,精神好多了。巡官,我正要去寄这封信给你呢!”
“信?”萨姆疑惑地说,“奇怪了。那就给我吧!”奎西交给他一个方形信封,他把边缘撕开。
“信?”佩辛斯也很茫然,又坐在两个男人之间,瞪着蓝天看,她又说了一次:“谢天谢地,他没事。”
巡官原来静静地看信,随之他的眉宇间凹下一弯深沟,大声念道:
我相信佩辛斯已经结束恐怖的经历回家了。我知道我的“特别声明”会安全地把她带回家。你在等待的时候,也许已经明白作调查的案子当中,有一些疑团可以让你分心。
主要的疑点,就如佩辛斯和高登指出的,当然是:为什么一个像汉涅·赛得拉这样明理、聪明、傅学的人,想要摧毁一份出自莎士比亚不朽之手的亲笔文件呢?这文件如此希罕珍贵、无法取代。我自己想办法解开了这谜题,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这封信是写给汉弗莱爵士的祖先,他原来是诗人亲密的朋友,作者——莎士比亚——除了告诉他怀疑自己慢慢被毒死,事实上还提到可疑的下毒的人的名字……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世界。莎士比亚指控的人名叫汉涅·赛得拉。巡官,汉涅·赛得拉正是汉涅和威廉·赛得拉的直系祖先。
奇怪吧?如此一来,我们才明了为什么一个学者,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一个诚恳有智慧的古玩家,一个骄傲的美国人,会违背教育和科学的直觉,想要隐瞒世界,甚至不惜毁掉可能成为世上最珍贵的宝藏,关于莎士比亚的知识,卡莱尔赞叹这位诗人拥有‘最伟大的智慧’,班·约翰逊说他‘不只是一时的,而是世世代代的’。一个三百年来受到睿智世人崇拜敬仰的人,被汉涅·赛得拉的祖先谋杀;更恐怖的是,这个先人和他的名字相同!有些人会在他的热情里找到一丝疯狂,有些人不肯相信;但是祖先的骄傲和老年一样,是无可救药的疾病,在冷冷的火焰中兀自焚烧……威廉没有被这种疾病传染,他的科学精神战胜了这些。但是他还是免不了世俗的羁绊,他要把文件据为已有,不是传诸后人。本案中第三个人,也就是谋杀夜第一个,也是唯——一次出现的主角,愿意舍弃人命,为世界保存文件。
请告诉佩辛斯、高登和其他有兴趣的人——真相很快就要公诸于世,老友——他们不用担心文件的安全。我亲自办理,把它送回所属的美国,在法律上成为英国的财产,精神上属于全世界;因为法定的所有人汉弗莱爵士已经不在人世,他没有子嗣,财产都捐给了皇室。如果我能够保护这件作品,巡官,我知道我的朋友会永远记得我的好处。就像难于免俗的人的自大,即使在我生命的夕阳回照之际,我仍能为人类尽点心力。
佩辛斯和高登,原谅我这老人的关怀干涉你们亲密的关系,我想你们两人在一起会非常幸福。你们志趣相投,才情相当,都是有为的青年,我知道你们会彼此尊敬。愿上天保佑你们,我没有忘记你们。
我亲爱的巡官,我又老又累了,好像没有什么……我很快就要离开,我想,去长久休息。因为我离开时无人在旁,你又不知道,我就自己说这些美丽的话道别:他们说他安然地离开,尽了他的职责;所以,愿上天与他同行!直到再见之日——
巡官蠕蠕扁鼻子:“我不明白。”
罗威迅速地四处张望,安详的哈姆雷特山庄的屋宇钟楼,宁静地在树梢下闪耀。
佩辛斯的呼吸喘不过来:“奎西,雷恩先生在哪里呢?”
奎西的小蛙眼亮了一下:“在西花园晒太阳,萨姆小姐。我敢说他见到你们一定很惊讶,我知道他今天没有在等客人。”
两个男人跳出跑车,佩辛斯颇为僵硬地踏上碎石路。走在两人之间,奎西安静地在后面跟着,佩辛斯开始穿过如茵的草地走向西花园。
“你们知道……”她的声音细小,他们不得不竖起耳朵,“刀斧手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没有犯一个错误。但其实是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命运替他制造的错误,命运化身为便宜的闹钟。”
“闹钟?”巡官嘟哝说。
“我们在搜查书房时,看见麦斯威尔的闹钟放在壁炉台上,闹钟还是定了时间的。这代表什么呢?闹钟在预定的时刻——午夜十二点——响了。(因为我们是在麦斯威尔设定后的第二天早上,中午十二点前检查的。)你们记得我们搜查时,闹钟上的定时杆指着‘开’。如果我们看见定时杆设定在‘开’,那么闹钟一定响过了。闹钟响不响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响过了,我们看见定时秆还在‘开’的地方,表示它一定响到停为止。如果响的时候,被人关掉,那么定时杆就不是在‘开’,而是在‘关’的地方。所以,闹钟没被关掉。闹钟响呀响的,直到里面的弹簧松掉才静止,定时杆仍然搁在‘开’的地方……”
“但这又代表什么呢?佩蒂。”罗威叫道。
“这说明了所有的事。我们知道刀斧手于午夜的时候人在房间里,所以闹钟开始响的时候,他也一定在。我们从两件事知道,麦斯威尔说他向来保持屋子里的时钟时间相同,而那个老祖父钟被砍烂时刚好是十二点。”
罗威往后退了一步,沉默不语,苍白异常。
“好,我在听,”巡官不安地吼,“可是为什么你的刀斧手在闹钟响的时候,役有把它关掉呢?他一定吓了一大跳!任何人在别人的屋子里鬼鬼祟祟摸东西,一定会跳起来,把它关掉,不管有没有别人听到。”
他们停在一颗老橡树下,佩辛斯盲目地摸着粗糙的树皮:“正是如此。”她的声音很轻,“事实上,即使他在同一个房间,即使每个直觉都会迫使他去关闹钟,可是他都没有做。”
萨姆咕哝说:“我实在搞不懂。走吧!髙登。”他走过大树。其他人慢慢地跟在后面。不远处,有一排矮小的水蜡树,他们看见雷思安静蜷缩的身影坐在圆木长椅上,背对着他们。
佩辛斯发出难过的哽咽声,巡官很快转过去,罗威眼神呆滞,往前冲去,搂住她的腰身。
“这是怎么回事?”巡官慢慢说。
“爸爸,等一下。”佩辛斯哭了出来,“等一下。你不懂,你还是不懂。刀斧手把汶涅·赛得拉的尸体拖入地窖时,为什么没有听见定时炸弹滴答的声音?为什么他必须砍开书房的墙板呢?他显然是在找寻空心的地方。寻找空心的地方,正常的做法是什么呢?轻轻敲啊!轻轻敲啊!爸爸!他为什么不敲邢些墙板呢?”
萨姆看着佩辛斯,看着高登,惊愕不安:“为什么?”
佩辛斯发抖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上:“拜托。在你面前一一看他。刀斧手投有关掉闹钟的柃响,他没有调查地窖内炸弹的滴答声,他没有敲拍墙板一一爸爸,理由都一样。喔,你明白了吗?我想得好苦,才忽然觉悟,多么可怕的觉悟,我像小孩一样。盲目地逃跑。我要逃走,哪里都好……他听不见闹钟响,他听不见炸弹滴答响,即使他拍打墙板,他也听不出空心的声音。他聋了!”
小小的谷地悄然无声。巡官的下巴掉得好像断头台的铁地板;他的眼底聚满觉悟的恐惧。罗威石头般地站着,手臂僵直地扣住佩辛斯颤抖的身子。在后面游走的奎西忽然冒出压抑的尖叫,像死人一样倒在草地上。
巡官举起揺晃的脚往前走去,摸摸雷恩安静的肩膀。佩辛斯转过头,把脸埋在罗咸的外套里,哭泣着好像心碎了。
老绅士的头低垂到胸前,对萨姆的碰触役有反应。巡官的大块头和体重并不妨害他矫捷的身手,他冲到椅子前,抓起雷恩的手。
他的手早已冰冷,一个小小的空玻璃管,从白皙的手指滑落到绿色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