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新宿站西口的停车场把青鸟开出来,回到公寓换了内衣裤和长裤,在三点过后前往西新宿的事务所。不论是在公寓抑或事务所,都没目白署的刑警出来迎接。是认为像我这种人不需要派人看守?还是因为得到来自锦织警部的联络,判断我会聪明地自动投案?大概是双方面都有吧!明明是昨天傍晚才离开的事务所,心情却觉得仿佛已离开好几天一样。
我把在商务旅馆已经看过的报纸,和印刷着收件人姓名等没有必要看的垃圾邮件丢在桌上,坐到椅子上在香烟点了火,考虑着要先做目白署的事,还是先去拜访甲斐家次子所经营的餐馆。如果到目白署投案,我的时间就必须受到搜查本部刑警们的控制,于是我从上衣口袋拿出甲斐教授的名单,查看甲斐庆郎在涩谷餐馆的电话号码,拿起了电话听筒。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事务所的门,门上映出一个身体遮盖住整面雾面玻璃的人影。我挂回听筒回答:“请进。”
门被打开了。彷如“怪物”这两个字一样的巨汉站在门口,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由于没有现成的成衣尺寸,因此穿着像是外国演员舞台服装般艳丽的绿色两旁开叉的西装外套,面无表情的脸搭配着烫卷的发型。
“侦探,可以和我过去一下吗?”是和平常一样富有贝斯音色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名男子的名字。他是黑社会组织“清和会”的干部——桥爪手下的黑社会份子,到目前为止我曾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不过当时都没人叫过他的名字。昨天下午打电话来这里要找桥爪的,和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在电话留言服务里留言说“桥爪住院了”就是他本人。
“有什么事吗?”我挥了挥手请他进来。
“大哥想要见你。”他停在门口回答。
“笨蛋!我又不是那种会去医院探望被枪打伤的黑社会份子的醉汉。在他出院的时候也没有必要愉快地向他祝贺,所以请你帮我转告他不要再靠近这里了。”
“如果能够出院的话……”他像是发不出声音一样,宽阔的肩膀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听说他被打中两发子弹,情况是怎样?”
“一发从右边的大腿穿过去:另外一发据医生说有可能卡在左肺附近的胸骨里,有点麻烦。因为万一卡在心脏的话,手术会变得非常困难,之前为了确认已经照了好几次X光片。不过手术会从四点钟开始,虽然医生说没问题,但是大哥还是很激动,叫我在那之前要把你带过去。”
“我拒绝!现在我的心情也像是心脏吃了两、三发子弹一样,不知到了桥爪面前会做出什么事。”
巨汉叹了一大口气。“大哥叫我不可碰你一根手指头地把你带过去。我回答说:如果你拒绝,要把你带过去只有让你身体站不起来这个方法了……请不要让我为难。到医院不用花十五分钟……拜托你了!”
“最后那句话再说一遍,诚心诚意地说。”
大汉走投无路般垂下头,看起来好像正在口中尝试着要怎样说才算是诚心诚意。我越过他身旁走到事务所外,从口袋拿出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
“走了。你想被门夹住吗?”
他慌张地走到走廊上。“对不起……拜托你了。”
我驾驶着青鸟,跟在“清和会”的年轻人驾驶的红褐色林肯后面。巨汉为了监视我跟着一起坐进青鸟,挤在驾驶座旁的位子上。林肯往青梅大道出发,钻过新宿防护大道下开上靖国大道,往三光町的交叉路口前进。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巨汉。
“谁的名字……我的吗?叫我胖子也可以、怪物也行,随便你叫。”
“你叫什么名字?”我苦笑地重复问道。
他像是稍微感到疑惑,接着便回答:“相良。”
林肯在“厚生年金会馆”前左转,走了约一百五十公尺,碰到禁止右转的丁字路口却强行右转。一辆计程车像是差点追撞林肯右后尾一般紧急踩了刹车,司机立刻从车窗探出头来,但只看了林肯驾驶座上的男子一眼,在得知对方是什么身分的人物后便迅速地缩回头。在下一个街角再次左转后,林肯和青鸟就抵达了“厚生年金第一医院”的停车场。
我和名叫相良的男子一起进入玄关,通过联络道路到另一栋的外科病房大楼,搭乘电梯到三楼走到三〇七室前。在这中间看见了三名制服警察和数名“四课”的刑警们,以及十几个好像是清和会组员的男人。他们大部分都用检视般的眼光看着我,但在抬头仰视我一旁的相良后,就理解地沉默退后了。坐在三〇七室入口旁的长椅上,左侧耳朵失去上半部分、年约四十的男子挡在我们和门之间。
“这个男人要做什么?”他把双手插在像丝一样发出光泽的浅蓝色西装长裤口袋,肩膀上披着一件像纸一样的薄质黑色大衣。
“大哥说想和他见个面。”相良回答,把手伸向男子腋下的门把。
“相良,你说两句话就大哥长、大哥短的,到底是拿着谁的饭碗!你忘记会长说过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桥爪的事吗?”
“会长也说过,不管大哥说什么都必须照办。”相良迅速地推开黑色大衣男子,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
“四课的那些家伙好像没什么用处。”我说。
披着黑色大衣的男子诧异地看着我。“……没错。我说伤者由我们来保护请他们离开,但他们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那些家伙并不是来保护桥爪,而是为了不让医院其他人牵连进来,所以在这里警戒着。以他们的人数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处。”
“你是说‘蒲原兴业’的小鬼们还会到这个地方惹事?”他赶忙把手从口袋抽出来,那只手无意识地靠近已经失去的左耳附近。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就要靠你们了。”我说。
“不用担心。”男子脱下黑色大衣,一边做出像是抚摸手臂的动作,接着离开门前。
相良盯着我进入三〇七室。我跟在他后面,他敞开着门向房里的人打声招呼说道:“请你们回避一下。”
那里是一个原本当作集中治疗室,各种设备皆很齐全、不甚宽敞的单人房。桥爪不是躺在普通病床上,而是一张与可动式手术台一样高度的床上,还连接着医疗机械仰躺着。在他枕边坐着两位女性,听到相良的声音马上站了起来。一位穿着看起来很昂贵的衣服,是个二十五、六岁的丰满美人,她不断地用手帕压着眼睛和鼻子;另一位是没那么好看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但她具备年轻那位所没有的女性魅力。她用平静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然后抓住丰满女人的手臂打算带她一起离开,不过对方却抵抗着。“这个人是谁?不能这样丢下桥爪不管从这里走出去!”
桥爪用像呓语般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想被相良打断你那引以为傲的鼻子,就快点出去。”
两个女人的身体微微地震了一下,最后那个女人拉着正在嘟哝抱怨的丰满女人从病房走了出去。
相良和我靠近桥爪枕边。桥爪的脸因为高热而变成青白色且微微肿着,鼻孔上被固定着细细的塑胶管,他半张着眼剧烈的呼吸。胸口部分的床单像是帐篷高高地隆起,里面可能固定了什么支柱似的东西。桥爪裸露的双肩从床单下露出来,两边肩膀都有纹身,只能看见上面写着“飞云”的部分文字,其他描画着什么图样就不知道了。
“大哥。”相良打了招呼。
桥爪张开眼睛马上就看见我。
“侦探,让你久等了。可恶,我竟被枪射了。”
“你想看见我高兴的脸吗?”
桥爪笑了,但脸随即扭曲起来。“等我死了之后再高兴吧!没有时间了,快点谈正事!”
他用眼睛搜寻相良。“把那个东西交给侦探。”相良从上衣内侧口袋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给桥爪看过之后打算塞进我的上衣口袋。
“这个是什么?”
相良浮起像是恳求的表情,用几乎不可能抵抗的蛮力,把那个信封硬塞进我的口袋里。
“要委托你调查。”桥爪说道:“不过那是指如果我手术失败死掉后的事。”
“你是会那么简单就死的人吗?”
“你该不会是在安慰我吧?听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彻底地调查这件事。事情的大概就是蒲原兴业的家伙笨得想要自作主张狙击我,但我却不认为事情单纯是这样。打算杀我的罪魁祸首是在令人意外的地方——非常靠近我的地方。我一直这样觉得。”
“你们帮派里起了内讧吗?真是可怜的职业。结果你根本不能相信任何人啊!”
“那是我想说的台词。至少我还有三个可以信任的人!”
“这个怪物和那两个女人吗?”
“啰唆!不管怎样,照我说的那样做。既然付了钱我就是委托人了。”
“我拒绝!”我打算把手伸进放着信封的口袋时相良靠近了一步。不过在那之前,桥爪已伸出右手抓住我的上衣领子。我握着他的手腕打算拉开,但他却令人无法置信地使出浑身力量紧紧抓着。
“泽崎,拜托你……我不能就这样死了。说你接受这个委托。”
“你是自作自受!你被哪边的谁杀死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我用不输给桥爪的力量慢慢地将他的手拔下来。桥爪用快哭的表情颤抖着嘴唇,不成声的再次重复说道:“拜托你!”桥爪的手苍白得吓人、没有血色,可以感觉得到从他全身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也感受得到一股对死亡感到恐惧的气味飘浮过来。昨天晚上被发现的十一岁少女的遗体,当时也像这样紧紧抓住打算杀害自己的某个人的领子吗……
“好吧!”我说道:“如果你死了,我就帮你调查是谁杀死你的。”
桥爪轻轻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昏了过去。相良按下紧急联络用的呼叫器,跑向和刚才进来不同的另外一扇紧急出口的门,打开从内侧被锁住的门锁。
“从这里出去,往左边走的话有工作人员专用电梯,应该可以避开警卫和我们的人直接抵达一楼。从电梯出去往左走,打开看到的门,那里就是停车场的最里面了。”
我在门口对相良说:“你们动不动就一直说‘拜托’,难道没有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吗?”
我走到外面关上门的同时,在病房里好像有护士正发出俐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