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忘杨睁开眼时,红蝎正托腮坐在桌旁小憩。听到有动静,她立刻醒了过来,将汤药送到周忘杨床边,“刚才我已把药送到三姐那里,二哥说她睡了一宿,气色好了许多。这药须空腹喝,四哥赶紧服用吧。”
周忘杨道了一声谢,端碗喝下,接着起床洗漱。
忽听廊上有人急匆匆跑来,到了房前,直接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道:“先生,你快去西荷厅看看!”
来者是惠若林,见红蝎也在房内,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缓了口气才道:“今早,我本想去荷塘,看看穆清素是不是还留在水榭。经过西荷厅时,却见大门敞开,我一时觉得古怪,就穿过诊疗堂,看看道长和大师是否在里面,可等我一过去,却发现后方的卧房从门到窗,竟都被泥糊上了。”
“泥?”红蝎问,“你说得是不是原来搁置在诊疗堂内的观音土?”
若林称是,又道:“我曾听姐姐说,在我未出世前,村里闹过饥荒,许多灾民就靠吃土充饥,这土一旦大量下肚,就会不断膨胀,直到把人撑死为止。她当时还特地捻了些教我识别,正是糊在门窗上的那种土。”
周忘杨微斜凤眼,“前些天,我听桑茵提起,有批饥民流落到苏州。她见他们以观音土为食,立即告诫此物不能食用,并替他们治病、疗伤,还给了一笔盘缠,留下了那些人携带的观音土。”
说话间,周忘杨已向房外走去,另两人在后急忙跟上。他心里忽感不安,泥土封墙,怎么想也觉诡异,师父与弘静大师还在房里,他们会不会遭遇不测?
当三人到达西荷厅时,正逢江霆、小童与冰龙从另一头走来。
小童一见周忘杨就道:“先生来得正好,早上江公子说嗓子疼,让我来诊疗堂抓些沉香、薄荷。我抓完药,无意间一瞥,就见堂后卧房的墙上灰黄一片,探头一望,竟是被泥巴封得严严实实。”
“谁会做如此怪异之事?道长和大师还在里面,怎会没有发现?”
冰龙那一问让周忘杨更为不安,他瞥了江霆一眼,心道:昨天小童彻夜与他同在,应当没时间去做这桩怪事。
众人步入西荷厅。此厅分为两用,前半边是桑茵替人坐诊把脉的地方,后半边砌出一间大屋,则是她的卧房。
到了卧房前,只见外墙竟都被泥土所封,连门窗的轮廓也只能辨个大概。红蝎在外高喊两声,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回应。
“没用的,不把泥墙凿开,师父和大师根本听不见。”江霆用折扇敲了敲墙面,“泥还比较湿,应是糊上不久,不如先把门凿开?”
“不行。”冰龙打断道,“卧房外的门窗墙面都被泥土所封,想必是有人想借此制造密室。要是从门窗凿击,怕是要破坏出入口原状。”
说着,冰龙走至门窗之间的一堵墙道:“如果不是鬼魅,常人都无法穿越墙体,这墙应该没有文章可作,从这里凿入卧房较为妥当。”
随后,他令其他人离墙几丈,提起随身配刀,以刀柄猛击墙体。几下过后,便有泥砖掉落,露出一个小缝,冰龙凑前一看,眉宇顿时一结,手里的力道不禁加大,片刻就凿出一个可容人探进半个身子的洞来。
红蝎与小童身形较小,先行钻入房中,忽听红蝎惊呼一声“师父”,冰龙心知不祥,以刀代锤,迅速将墙打穿,与周忘杨等人一同跨入。
入到房中,顿感周身寒冷。
众人四下一看,只见卧房内部,附有门窗的墙面也被观音土所封。两面糊泥,门窗夹于中间,无论从外还是从里,显然都不能打开。若非凿穿墙体,这卧房就将毫无光源,漆黑一片。
案旁,平阳子垂首而坐,红蝎正拉着他不住叫唤。
屋内昏暗,若林立即点上烛灯。周忘杨则走向榻边,伸手放在弘静口鼻处,片刻后道:“大师圆寂了。”
此言一出,另几人都是震惊万分,愣在当场。
周忘杨接着翻看弘静的身体,道:“大师全身已凉,尸斑却不明显,约是死于昨晚三更之后。乍看下,并无明显外伤,因为什么而死,现在还无法明确。”
红蝎闻言,愈加紧张地去推一动不动的平阳子。
冰龙上前,一试平阳子的鼻息,道:“道长呼吸虽弱,但并未完全消失。”他说罢,飞快以掌相推,拍击平阳子后颈。此处穴位要是遇到刺激,气管就会自然舒张,使人气息顺畅。
一击之下,平阳子低喘一声,却仍没清醒。江霆想要近他身侧,却被红蝎用手一挡,听她道:“走开。”
遭她冷言对待,江霆也不动气,脸上还带了几分焦急,道:“师父怎么样了?要不要让桑茵过来?”
若林明白红蝎心中担忧,道:“这里门窗被封,满屋子浊气,大师又已圆寂,在此医治道长实在不便。不如我先将他背到诊疗堂,再去把桑茵找来,看看道长情况如何。”
见周忘杨点头,若林立即背上平阳子跨离卧房。红蝎想要跟去,走了两步,忽觉脚下踩到一样软物,捡起后发现是一块蜡染残片。
“蜡染?”她疑惑道,“这类布料江南根本无处可买,我也没听桑茵提起有人送过她蜡染,怎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周忘杨这时无暇去顾蜡染,他吩咐小童道:“童儿,你即刻起程,去寒山寺报丧,会有寺僧前来接大师的遗体。”随后,他又俯下身,与侍童耳语几句。
那孩子听了,默默点头,就向屋外走去。
周忘杨侧身,望向被观音土里外覆盖的那堵墙,自言自语道:“为何他要这么做?”
看着亲手凿开的出入口,冰龙也感奇怪。
破墙前,卧房内只有平阳子与弘静大师,冰龙不知周忘杨口中的“他”是指这二者中的谁,还是说……是指隐藏在幕后的第三人。
“唯一有出口的墙,两面均被糊了泥,但这门窗一旦被封,屋里的人又要怎么出去?”江霆一样不解,“既然弘静大师圆寂。可以在房内封墙的人理应只有师父,可连外边也被封上就怎么也说不通了。”
一侧,冰龙目光微动,回忆道:“以土封墙,形成密室,这类手法,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桩类似的案件。我当时身在四川缉拿要犯,听当地捕快说,山腰上有间土屋,三面墙贴着岩壁而建,而露在外的一面墙则被糊满了黄土,封住了土屋的一门一窗。
“衙役们拨开黄土后,仍无法将门打开,弄出一备缝隙后一看,发现土屋内的砍柴青年已七孔渗血,惨死家中。为保存凶手进出时留下的痕迹,衙役们也是选择凿开门窗之间的那堵墙,可进展没多久,他们就惊觉里面竟也被黄土糊了起来。凶手杀人后,倘若离开土屋,只能糊上外墙连同门窗,要想连内墙一同糊上,除非他人还留在土屋之内,可那里面除了砍柴郎的尸首外,确实没有其他人了。”
深吸一口气,冰龙叹道:“这桩案子最终成了悬案,在当地更是闹得人心惶惶,称此案活人难以办到,许是山鬼作祟,兽妖杀人。那堵两面被土所封,没能破解的土墙,也得了一个雅号,叫作‘叹墙’。”
“叹墙?”这一耐人寻味的名称令周忘杨微微一震。
二十多年前的离奇手法,今在水榭上演,其中会不会又有某种关联?
思虑间,就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周忘杨心知是若林与梁胤平夫妇赶来,立即步出卧房。
大婚第二日,桑茵却已经经历劫难重重,她体内尸毒虽解,却因伤口是在颈项上,而伤了元气,此刻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赶来西荷厅的路上,若林已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故桑茵一到,也没多问,立即替平阳子诊脉,后又取来参片,置入他口中。边上,梁胤平递来银针,桑茵接过后,将之扎入平阳子的腕部脉门。
“师父?”桑茵轻唤,座椅那人却动也不动,她柳眉微皱,面向其他人道:“师父脉象极弱,气血凝聚,只有一息尚存。我现以参片、针刺施救,虽能保住师父性命,但究竟要到何时清醒,还是未知之数。”
“依三姐看,师父怎么会昏迷不醒?”周忘杨问。
虚弱、焦急、忧心使得桑茵的双唇毫无血色,她拧转着平阳子脉门上的银针,说道:“医经中记载有种叫作‘寐死’的伤,受伤之人将终日昏睡,虽有气息,却不能言语行动,因无法进食而最终油尽灯枯,衰竭而死。”
红蝎急问:“昨天是二哥三姐大婚之日,师父明明还神采奕奕,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桑茵道:“一般而言,人要是寐死,必是之前躯体受到重创,脏腑俱损,虽不会立即就死,却已无力苏醒。”
不经意间,桑茵的视线落至平阳子的左耳,长睫随之陡然一颤,她道:“有人在师父的死穴扎过针。”说罢,她立即仔细查看了平阳子面部、耳后及脖颈。
顿时,美目之中蒙上了一层水汽,梁胤平见桑茵身体颤抖,想要去扶,却听她道:“胤平,你替我看看师父百会穴上有没有被针扎过?”
梁胤平应了一声,拨开平阳子的头发,仔细看后,道:“百会穴上也有针孔。”
眼眶中的水雾终于化泪掉下,桑茵哽咽道:“所谓死穴,人体共有九处,分别是百会穴、神庭、太阳穴、耳门穴、晴明穴、人中、哑门穴、风池穴及人迎穴。这九处穴位要是用针扎,针入三分则痛不欲生,针入五分则痛断肝肠,针入七分则气血逆转,一旦针入九分,轻则昏死不醒,重则暴毙当场。”
冰龙听后,附合道:“经桑茵这么一说,针扎死穴,我记得曾见人刑训时使用过,针一入穴,那犯人就把自己的舌头生生咬了下来,都谈不上刺了几处,扎了几分。”
周忘杨在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独自走回后方卧房。若林随即跟了进去,进到房中,只见周忘杨取来烛灯,检查了弘静的面、颈部后,道:“大师圆寂前也被人在死穴扎过针。”
若林立即把其他人叫入房中,经桑茵检验后,证实弘静死前也被人扎针死穴,使其筋脉尽断,重伤五脏。
梁胤平站在妻子身侧,道:“师父与大师深交二十载,绝不会针刺对方死穴,弄成这般局面,难道说他们是遭了别人毒手?”
红蝎望着屋外木椅上的平阳子,道:“要是有人对师父和大师的死穴施针,大家理应听见呼救,怎么会这一夜都这么太平?师父为什么没出声,我暂且想不出原因,但事发前,大师曾突发心疾,会不会是他所服用的护心药暗藏问题?”
这话今冰龙顿生尴尬,他道:“那药是由我去他厢房取来,经桑茵之手,让大师服下的。此药本是平阳子道长所配,应当没有问题。何况,之后因卧房内没有水送药,不正是红蝎你出外端来的茶水?月黑风高,要是碰上精通武艺的高手,微风一掠,就能在你的壶里下药。”
不知不觉间,自己先前一席话,已把冰龙卷了进来。红蝎转而道:“红蝎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怀疑大哥的意思。倘若大师与师父真是先被人迷晕,如你所说,连我也脱不了干系。”
若林先前虽对红蝎也有怀疑,但他做惯了好人,这时打起圆场来,“事情现还不清不楚,大家不必相互猜忌。照我说,这件事最奇怪之处还是那堵叹墙,凶手究竟是用何种方法,才能用泥封住两面门窗,自己再消失不见的?”
这一问同样使周忘杨备感疑惑,他突然想起红蝎提及的那块蜡染,便向她要来查看。
此时,西荷厅外传来叫唤,一名虬髯大汉跟着走进厅来,那人身材魁梧,脖子上的一道雷电刀疤格外显眼,远远望见江霆,就大声唤:“少爷!您昨晚一夜未归,等到早上仍没见人,我特地赶来看看……”
红蝎斜他一眼,轻蔑道:“大门好好关着,哪个洞里钻进的野狗在这叫唤?”
大汉穿过诊疗堂,站到卧房外,听见有人骂他,怒道:“你这疯丫头骂谁是狗?我快到水榭时,正好有个小崽子从门里走出来,才得以进来。不是我家少爷在这,你当老子稀罕来吗?”
“鄂虎,住口!”
被江霆一喝,那大汉只得噤声,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忍了气站在一边。
周忘杨仍在端详手中的蜡染,忽地,他抬头,将之递给若林,“你认得那么多古董,看不看得出这东西出自哪里?”
若林接过后,来回翻了几个面。
桑茵站在他身旁,看那布料与其他蓝底白纹的蜡染像是并无区别,道:“这蜡染江南虽是买不到,但要找出究竟出自哪里,却是大海捞针,实属不易。”
无疑,这块蜡染虽在桑茵房中捡到,却不是她的东西。
若林摇头,“说难其实也并不太难,放眼神州,就属湘西、云南、贵州三地的蜡染最为驰名,当地的女子会以这种布料制成头巾、围腰、衣裙等。但这三地的染色工艺略有不同,在图案上也有各自的喜好,只要翻阅蜡染书籍,核对这布上的花纹就能推断它出自哪里。”
“既然如此,那明天就劳烦你到城西的关雎书院跑一趟,院士骆渊亭曾与我一同探讨琴艺,也算有些交情。你就说想借书库一用,查查有关蜡染的书册。”周忘杨说完,又面向江霆道,“家师伤及性命,水榭不便待客,江公子请回吧。”
江霆吩咐仆役道:“鄂虎,你回去置办几盒人参、灵芝,速速送来水榭。”
鄂虎一梗脖子,颈上的刀疤愈发狰狞,他应了声,便随江霆打道回府。
待那两人走后,周忘杨替弘静大师罩上白布,安置于卧房内。因其死因可疑,遂通知官府,知府齐愈安派来了数十人,围着西花厅大肆检查了几番,也不得“叹墙”要领,留下了三五名衙差继续勘察。
平阳子陷在座椅内,依旧昏迷不醒,被四名徒儿抬回他的卧房。为防他独自一人再遭毒手,梁氏夫妇寸步不离,谨慎看护。
转眼到了黄昏,若林从早起以来就粒米未进,此刻不禁饿得饥肠辘辘,但看桑茵与红蝎都心事重重,他不想让她们生火做饭,再添麻烦,决定自己外出买些干粮带给大家。
不料刚要迈出水榭,就听大门被人砰砰捶响,一个尖利的女音在外大喊:“姓惠的!你个不要脸的兔崽子,给老娘滚出来!”
若林原要伸向门栓的手像烫到般缩了回来,刹时一愣。
姓惠的?免崽子?
百家姓里,与他同姓的本就稀缺,在这水榭之内也丛定只有他一人姓惠,那门外妇人是在骂他?可……自己才到苏州几日,怎会无缘无故惹上市井妇人?
短短一瞬,若林的脑子就已乱作一团糨糊,可那妇人才不管他何时方能冷静,继续捶门叫骂:“姓惠的,你这道貌岸然的穷秀才!以为自己多识两个字,就敢勾搭好人家的姑娘。我女儿为了你,在家哭成了泪人,你别偷吃了不擦嘴,今天不给我说个明白,老娘就坐这儿不走了!”
一门之隔,若林呆若木鸡,他张开口,“我”了一声,又把话收了回来。
门外的妇人像是听到了声音,即刻激动地大喊起来:“大家来评评理啊!我闺女多好一个姑娘,让这臭小子给勾了身子,勾了心,他现在却想两手一撇,缩起头来当王八,叫我们母女还怎么活?”
听她越说越离谱,若林调头要走,却见周忘杨站在身后几尺之遥,他立刻假装镇定,讪讪一笑,“谁啊,这是?在外大吵大闹的……”
周忘杨抬了抬下巴,戏谑说:“不错啊,才来半个月,借我的账还没还清,倒又欠上桃花债了。”
若林急着摆手,“我……根本就不认得她。”
“光认得她女儿不就行了。”
眼看自己越描越黑,若林急得快要跳脚,“我到水榭后,成天跟着梁大哥在画坊帮忙,哪有功夫结识什么姑娘?”
“没工夫结识,别人为何找你,不找我?”
被周忘杨一激,若林只感空中飞雪,连呼冤枉。
喧闹声把冰龙、红蝎与两名衙差引了过来,大家一听事情原委,纷纷一笑。更有一名衙差劝道:“小哥,你怕什么?谁不知江南美女多如牛毛,娶个回家当老婆,亏不了你。”
见若林一脸为难,红蝎道:“惠大哥不像那些任意妄为的人,要是你真没做过,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和门外那婆娘当面对质?”
冰龙与红蝎之前有些不快,但这时,他也认可这一提议,“惠兄弟是不是碰上诈术了?你不必太过担心,真要是对方无中生有,就将她直接扭送官府。”
经他二人劝说,若林总算有了些底气,走去刚拉开门栓,宅外的妇人立即挤身门内,一把扯住他。
“你这小子!我女儿柳细细到画坊赏画,你见她生得漂亮,就动了非分之想,专写些淫诗秽辞给她,还把她给……给……呜……”
妇人呜咽着说不下去,若林立即解释,“柳小姐确实每天会来画坊,但我与她对话不超十句,清白如水啊。”
“我呸!真要清白,细细能在家哭得死去活来?”妇人一插腰,指着若林怒道,“你要真没做过,敢不敢跟我去见细细?”
心里虽是委屈,但若林深知自己口舌笨拙,并非市井妇人的对手,他瞅了瞅周忘杨,“先生,你看……”
冰龙也帮着说起好话,“水榭由我们守着,小四,你就陪惠兄弟去一趟吧。真有什么变故,有你在,也能应付得来。”
周忘杨本要推却,但听冰龙也开了口,总算勉强答应,陪同哀声叹气的若林,跟随妇人一同出了水榭。
三人一同穿过了五条街,前方那妇人蓦然驻足,转头道:“周先生,您要看的戏,我可演完了,要没别的吩咐,咱们谈好的报酬是不是该……”
她话没说完,若林却已把眼睛噔大了一圈,只见周忘杨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人,客气道:“有劳了。”
妇人得了打赏,立即用牙咬了咬银子,随后欢欢喜喜地钻入人群,快步走远。
看懂了眼前的戏码,若林顿时怒火中烧,质问周忘杨:“那人是你请来的戏子?”
“柳细细经常出没画坊,是因为她倾幕二哥的才情,却苦于他心中早有所爱而无法释怀。”
“你……”若林抬手,又重重甩下衣袖,“周忘杨,我又哪里得罪了你,要你不辞辛劳,编个薄情寡义的故事拿来诋毁我?”
话一出口,他转念一想,突然又有所领悟,试探道:“你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找到借口离开水榭?”
周忘杨不答他话,只道:“委屈够了?还觉委屈的话,要不要我帮你贴张告示,把你清白如水的为人公之于众?”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周忘杨说罢,自顾自向前走。若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得悻悻跟去。
前方那人一路向西,待他驻足时,若林也随之停下,一抬头,一块大气的匾额悬于上方,匾上龙飞凤舞写有“关雎书院”四个大字,匾角处拓有题字者的印章。
望着那块匾额,若林惊讶道:“泓治之印?莫非这匾上的字是由圣上所提?”
当今天子朱杨铭。年号泓治,花甲之年膝下共有四位皇子。传闻泓治皇帝为人严谨,处事从不张扬,关雎书院可得他题字,必是与众不同,大有来头。
周忘杨点头:“关雎书院是江南最负盛名的书院,出了举人、进士无数,来此就读的学生也多为官宦之后,一旦学业有成,多半是子承父业,跻身朝中,平步青云。”
“你不是说让我明早再来书院,借阅有关蜡染的书籍,怎么现在就……”恍然间,若林忽地明白了周忘杨的用意,小声问,“先生是不是怕有人抢先一步拿走书籍,让我们查不出那块蜡染的来历,所以才借机离开水榭,到此瓮中捉鳖?”
“你太过抬举我了。”风眼微微一斜,周忘杨道,“叹墙如何砌成,我现是一头雾水。弘静大师命丧水榭,师父则昏迷不醒,凶手何人,又因何杀人,我更是毫无头绪。前来书院,与其说是瓮中捉鳖,不如说是赌赌运气,守株待兔。”
自负如周忘杨,哪怕是听来毫无把握的事,经他之口说出,却凭添了几份希望。夕阳下,霞光沐浴,使得周忘杨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华,竟有一份惊心动魄的俊美。
一缕复杂之色蓦然滑过若林眼底,只因那眉目、气质赫然重叠了另一个人。
见身旁人神色有变,周忘杨问:“怎么了?”
“呃,没什么……”恢复到原来的无害神情,若林道,“只是想起一位故人,他与先生长得倒有几分神似。”
世间相像的人多不胜数,周忘杨没兴致知道那些,应了一声,便迈步进了书院。
院士骆渊亭,年逾半百,儒稚和蔼,一见周忘杨立即令人奉上好茶,要与之好好叙旧。推却了院士的一番好意,周忘杨将来意道明后,骆渊亭立即带二人登上了一座阁楼。
“这间阁楼原用来堆放旧书,后因扩建书库,旧书都被搬了过去,这里也就被弃之不用了。”支开阁楼木窗,骆渊亭指指下方的书库,“阁楼正对书库,从这里观察何人进出书库则再清楚不过。”
周忘杨谢过骆渊亭,答应来日与他切磋琴艺,又让若林赶快去书库翻找书籍,核对残片花纹,自己则留在阁楼着手监视。
转眼到了天黑,推算若林已去了半个时辰,周忘杨不敢懈怠,依旧侧身站在窗边,谨慎地注视书库。正觉疲惫之际,一抹纤细的黑影如飞燕般,翩翩落在下方的房檐上,婀娜的剪影在夜色中如同精致的水墨,那人略一侧首,熟悉的面容令周忘杨微微一颤。
桑茵?
她为何会在这里?
疑惑当口,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支杆,木窗嘎地发出一记声响。
“谁?”窗外的女子霍然回头,她轻功了得,几步间就踩着房檐站到了阁楼窗外,猛地一掀木窗。
阁楼内,周忘杨并未退避,四目相对下,他立刻觉察出异样。
不对,这不是桑茵!
尽管她二人的五官如出一辙,但桑茵不会武功,她的眼神也不会如此……媚惑。
此时,那女子已半个身子探进房来,原来警觉的神情在望见周忘杨的一刻,化为道不尽的万种风情。
“啊……”她忽地跌进了窗框,与周忘杨撞了个满怀。一股浓郁的花香立即迎面袭来,想要避让,她的双臂却如蛇般灵巧,主动环上周忘杨的颈,一对红唇则在他耳侧呵气如兰,“光站着干吗,还不扶我一把?”
要是碰上若林,他或许会责怪自己大逆不道,恨不得开膛剖腹,证明自己并无非礼之意。但换成周忘杨,他却是动也未动,只道:“姑娘要想多挨近一会儿,在下也没有意见。”
曼妙轻功在与他对视后立即变得弱不禁风,但好歹他周忘杨也在那风花雪月之地干了几年的乐师,女子的那套把戏,也算是见惯不怪了。
许是头一回碰上如此淡定的人,那女子微怔一下,抬起了头。
光线虽暗,但因靠得过近,周忘杨还是能看清她的面容。眼前之人样貌酷似桑茵,却是截然不同的两重气质,眸媚唇艳,眼睑尾端各扫一撇桃红,美目一转,更是百媚千娇,楚楚动人。
见那双凤目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女子嫣然一笑,“先生这样看我,莫非想说,我与你的哪位知己长得相像,好似曾经见过?”
此话本是带些嘲弄,周忘杨心说:事实却正是如此,不只有些相像,而是一模一样。
女子轻轻一个转身,退到阁楼窗边,道:“以先生的相貌、气度,想必在这苏州城寻你不难,我今夜还有要事,后会有期。”
语落,她启窗要跃,忽听一个柔中带寒的声音在后问:“姑娘可否留下姓名?”
艳唇稍稍一扬,女子轻笑,“花魅影。”
如同一只缤纷的彩蝶,她随后支开窗,纵身黑夜,飞檐远去,瞬间就已没了踪影。
望着漆黑的天际,周忘杨不禁一叹:这等高手惊现苏州,怕是江南要经历一场变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