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姐妹屋”店头的灯笼尙未点亮,便爆发一阵騒动。
被安置在后面房间的伊左次突然大吵大闹。右京之介说的没错,药效尽退后,中鸦片毒的人会逐渐发狂。
听到铁二郎与舍吉的求援声,六藏与文吉飞也似地冲过去,正在调制味噌汤的加吉来不及脱下围裙便前往助阵。三、四个大男人合力,仍费一番工夫才制住他。阿初帮不上忙,只能将逃出房间的舍吉抱在怀里,在纸门外干着急。当枕头随野兽般的咆哮声撞破纸门、擦过眼前、落在走廊的另一端时,着实吓坏阿初。
姐妹屋许多性急的常客,店还没开便等在门口。这群客人听到六藏头子家里传出有人兹事的声响,便想冲进屋内帮忙,被总算又回到店里的加吉好言好语地劝退——不要紧,是上头的公务,请多多包涵,就当没瞧见。因此番说明而不再追问的这批常客,当天早上得以品尝加吉使出看家本领做的厚煎蛋卷,自然是免费奉送。
文吉与六藏将浑身虚脱、脸色铁青,像患疟疾般不断打颤的伊左次以棉被梱起,再以粗绳绑紧,放在货车上,医源庵大夫那里,返回时日头已爬得老高。阿初忙完店里的生意,便陪铁二郎和舍吉一道吃早饭。铁二郎倒是还好,舍吉却显然被伊左次狂乱的模样吓坏,令阿初颇为担心。
就算伊左次没出乱子,舍吉也是昨晚才刚被右京之介从学友家带到这里而已。周遭的人对他再亲切,一个孩在短期间内待了几处陌生人家,难免心情疲累,打不起精神。果真,无论阿初怎么劝慰,舍吉仍吃不下几口早饭。
“不知师娘情况如何。”
这会儿又担心起政吉的老婆阿信。对舍吉而言,阿信形同母亲,他想必是思念起妈妈。
“师娘到管理人那里后,就再没见过……”铁二郎也喃喃道。
浅井屋应该不至于又抬出仓田大人,甩开管理人将病患带走,但或许会上门问话。阿初也有几件事想向阿信确认。
“好,我去探望一下你们师娘。”阿初承应。“虽然不能告诉她你们藏在这儿,但我会看看她的境况。假如需要帮忙,我也会安排,你们尽管放心。”
正要出门的时候,听到一声“喂,阿初”,阿铁轻快追上。“你要上哪儿?我陪你。”
“你啥时来的?和尙与铃铃怎么样?”
阿铁轻盈地纵身一跳,俐落跃上阿初肩头,完全没擦到阿初的脸颊或发髻,爪子也没碰痛臂膀半点,可谓神乎其技。
“都是老样子,不过和尚想见阿初……”
“见我?”
嗯,我也想会会和尙……猫咪和尙,是只长寿得修练成精的老猫吗?
“阿铁,”一面走,阿初忍不住笑出声,“你胡子上黏着饭粒。”
“糟糕。”阿铁连忙清洗它的脸。“不过,阿好嫂煮的饭真不是盖的。我跟她要东西吃,她还娇嗔‘哎呀,阿铁,你昨晚没回来,究竟跑到哪里?不乖乖回家怎么行’,多情的女人就是这样,害我没辄。”
阿初把阿铁从肩上赶下去。
山本町的管理人一看就是个顽固老人,而他的妻子则更显刚强,两人将阿信照顾得无微不至。阿初自称是失踪的阿秋的朋友,由于担心阿秋母亲的身体,便过来看看。
管理人夫妇很爽快地让阿初进屋。妻子先离座上二楼,但不一会儿便蹑手蹑脚返回。
“阿信嫂还在睡。”
“身体的状况不好吗?”
管理人夫妇长得极为相似,与其说是夫妇,更像兄妹。两人均有坚实的下巴,仿佛无声宣示他们对无理、蛮横、事绝不屈从,并且有着与那下巴十分相配的大嘴。然而,此刻嘴角却悲哀垂下,双双面露忧郁之色。
“搞不好脑筋已不正常。”管理人说。“身体虚弱不堪,瘦得只剩皮包骨,但神志方面更不乐观。”
“这么糟……”
“也难怪,他们一家人多和乐啊,可政吉却为那种事丧命。”管理人眨眨眼睛。“我在政吉尙未开店、还是个通勤匠人时就认识他,他一直住在这座杂院。政吉和阿信成婚时,我还狠下心,花一大笔钱送烤炉当贺礼。阿秋出生时,我家那口子还煮红豆饭……”
“眼看就快出嫁,”管理人之妻也叹道:“阿秋当新娘的样子一定很美,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
“八婆,怎能就这样放弃!也有人遇到神隐后好端端地回来啊!”
一点都没错。为了阿信,一定要从天狗身边救出阿秋,阿初在心中重新起誓。
管理人夫妇说,浅井屋的老板娘与仓田主水上门找过阿信一、两次,但阿信像个活死人,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只好打道回府。浅井屋的老板娘话里带刺,仓田主水倒留了一些钱,要他们买点滋养的东西给阿信进补。
“政吉等于是被那位大爷逼死的,我们根本不想拿他的钱。可是,那位大爷似乎没料到政吉会寻短,加上阿信又变成那样,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我们才勉强收下。不过就直接拿到后头给稻荷神社添香油钱,求神明保佑阿秋早日归来。”
阿初辞别管理人夫妇,决定到木屐铺瞧瞧。今天有阿铁陪伴,就算天狗出现也不怕。她甚至斗志高昂,恨不得立即迎战天狗。造访过管理人夫妇后,她再度体认此次悲剧多么惨痛,不禁对天狗的所做所为大为愤慨,非得有所行动不可。
阿初从北侧的捷径潜入政吉家,屋内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外面是春天,往来行色匆匆,照在人们脸上的日光是那么明亮,但季节在这个家却像倒退一、两个月,冷飕飕、阴森森的。
政吉的工坊整理得很干净。由于无人走动,甚至不见尘埃飞扬。然而,阿铁却抽动鼻子开口:“好荒凉。”
阿初也有同感。从工坊来到灶下,一个小小白白的东西飘然掠过眼前。她蓦地一惊,提高警觉。
阿铁笑道:“阿初,瞧,是花瓣。”
白色花瓣飘呀飘地,往阿初脚边的阿铁鼻尖落下。
“原本黏在阿初头发上,跟着一起进来的。”
那是片樱瓣,阿初心头一檩。这年春天,樱花成为天狗的象征。
来到通往楼上的阶梯前,阿初不由得有些踌躇。遭习字本袭击的情景浮现心头,然而,她旋即抛开不安,一层层爬上阶梯。不能胆怯,我才不会输给那种东西。况且,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我有阿铁。
阿铁紧跟在阿初身后,摇着尾巴上楼。抵达最顶端一阶,便绕到阿初身前,竖耳细察重静。
“什么都没感觉到。”它小声说,“这里已是间空屋。”
或许真如阿铁所言,只见阿秋的房间维持上次离开前的状态,连桌案上习字本的纸张,也保持阿初当时收拾齐整的样子。天狗不在这里吗?
“正好,我去找铁二郎兄和舍吉替换的衣物,顺便带回家。阿铁,你也来帮忙?”
“你是在开玩笑吗?”
“少罗嗦,快走吧。”
阿初招呼一声,往房门口走,但仍不由得往先前传出天狗话声的天花板看上一眼,心里毕竟觉得毛毛的。
就在此时——
“咻”一声,有东西破空袭来。阿初还来不及回头,袖子便被扯动。仔细一瞧,像是箭羽的暗器刺穿阿初的袖子,钉在旁边的柱子上。
“阿铁!”
阿初尖叫时,阿铁已伏在榻榻米上,阿初赶紧蹲下。第二支箭羽随即刺破窗纸,直接横越房间,钉在阿初眼前的墙面。
“是吹箭!阿初快逃!”
阿铁大喊着跳到走廊。阿初一把拔下钉住袖子的箭,握在手里,跟着出走。刚关上唐纸门,第三箭随之而至。尖锐的箭头刺穿唐纸,从阿初胸口的高度飞出。
“有人在监视!”
“可是会在哪里?”
阿初抱起阿铁跑进舍吉房间,按捺住胸中的惊悸,屛息爬上窗槛,在后面小巷落地。
“小心点。”阿铁耳语道。
阿初尽可能压低身子,在窄巷里匍匐前进。吹箭并未追到这里,危险过后,阿初仍惊魂未定。
来到小巷尽头的两户人家之间,阿初悄悄探头査看周围的动静。只见煮饭的蒸气缓缓飘送。
“不要紧吧?”阿铁出声关切。阿初没回答,紧紧抱着阿铁站起。
右手边有两个穿外褂、看似工匠的男子一路起劲地交谈。等他们靠近小巷口,阿初才闪身步出。
其中一人略感讶异,不禁瞥阿初一眼,但足下未停。阿初匆匆离开小巷,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身而过,迅速拐进第一个转角。她背靠着木板墙,大口喘气。
虽然恐惧,阿初仍勇敢回头,并探出身,直到看得见木屐铺的大门。刚才那两人的背影愈来愈小,接着消失在道路另一端的转角,四下空无一人。
“是那扇窗。”
阿铁钻出阿初怀里,灵活的双眼望着木屐铺前方一幢小民房的二楼,一对细竹格恰巧面向木屐铺阿秋的寝室。阿初点点头。
“那吹箭若不会跟着猎物转弯,就一定是从那里发射。”
阿铁嘿嘿嘿地笑。“阿初吓一大跳吧,声音在发抖。用不着那么怕,有我在。”
阿初忍不住一笑。
“我过去探探。”
“到那扇窗后面?”
“嗯,不费事的。阿初躲在这里等我。”
说完,阿铁便一溜烟爬到阿初肩上,再跳上转角房舍的屋项。它沿着屋顶前往木屐铺,暂时从阿初的视野中消失。片刻后,它在距那幢民宅窗户六尺处,一个设有天水桶的屋顶现身。接着纵身一跳,悄没声息地在木板斜屋顶移动,跃上目标民宅的屋顶。
不知是不是暗号,阿铁摇一下尾巴,然后消失在屋顶的另一端。
阿初背靠着木板墙,仰望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在这人人归心以箭的时刻,不时有零星的行人经过。没人对故作等候模样的阿初瞧上一眼。
(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看紧握在手中的吹箭,箭尾吸取阿初的体温,平添几分热度。中之桥是杨弓,这次是吹箭……
阿初将箭收进袖中,这是重要的收获。而后她取出荷包,确认带了多少钱。
阿铁在此时返回。头上刚响起“喵”地一声,阿铁随即跳到阿初肩上。
“那里是空屋,榻榻米都被日头晒成茶褐色,灰尘积得很厚。”
阿铁咕啾一声,忍不住打个喷嚏。
“不过,走廊因此留下几组大小不同的脚印。但刚印上的只有一组,瞧着像是大个子。”
“我想也是,既然能把这支箭从对面吹过来,绝不会是女人或小孩。”
“那民宅大门从里面上了闩,歹徒应该是从后门出入。灶下的水瓶储着新鲜的水,还有干掉的饭粒,可见之前有人待过。”
“会不会是袭击我们后就逃跑?”
“大概吧。我沿屋顶过去偷看时,已空无一人,剩烟味没完全消散。”
阿初抱着阿铁说道:“不如告诉哥哥,请他询问那房子的屋主。只要査出是谁承租的,就掌握一条线索。”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阿铁也十分了解情况。阿初摸摸它的头,将它塞进怀中。
“乖乖待在这儿,接下来我们有得忙了。”
“要干嘛?”
“幸亏我有带钱出门。万一被跟踪可不妙,我们要换轿子、步行,绕一大圈再回家。”
“哦,原来如此。没问题。”阿铁笑着动动胡子。“顺便吃点好吃的吧?”
于是,阿初换过三乘轿子,远绕至小石川,再迂回蛇行返回东边。半路上肚子直唱空城计,所以虽不是听从阿铁的话,倒也真的踏入一间糯米丸子铺,最后花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姐妹屋。幸而似乎没人尾随,平安返家。进门时日头下山已久,被阿好念了几句。
六藏外出不在。阿好转告阿初,右京之介晚些会过来。上楼后,铁二郎他们房里响起舍吉的话声。阿初扬声一喊,打开门。
“啊,阿初小姐!”
舍吉飞奔向前。阿初抱着他,笑道:“不用叫我小姐。”
“您见到师娘了?”铁二郎一脸挂念。阿初只告诉他们,管理人夫妇将阿信照顾得很周全,不需要担心。舍吉当下放心不少,但毕竟推搪不过铁二郎这个大人。他似乎更在意阿初没透露的部分。
“我们全待在这里,真是给您麻烦。”
“千万别客气,这是我哥哥的职责。”
铁二郎规规矩矩地行一礼。今早伊左次大吵大闹后,他似乎一下苍老许多。
舍吉原本紧握阿初的手,一看到跟在阿初身后的阿铁,便扬声叫“咦,有猫”。阿铁逃跑不及,被一把抱起。明知阿铁有难,阿初却笑得开怀。阿铁大喊“可恶,我讨厌小孩!”一面挣扎。
对了,让铁二郎认认那支箭吧。阿初在火盆旁坐下,从袖中取出箭矢。
“铁二郎兄,你认得这玩意吗?”
铁二郎睁大双眼,“这是矢场的箭……不,比较短。”
“嗯。待在木屐铺,或被关在浅井屋时,见过谁用类似的危险暗器吗?”
“没有。”铁二郎猛摇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姐该不会遭到攻击吧?”
“哎呀,没这回事。”
阿初露出笑容。但铁二郎比想像中敏锐,带着掺杂歉疚、担忧及佩服的目光,注视着她。
阿初将箭收起。射出这支箭的人,果真是惣助和朝太郎的同伙,而与浅井屋和天狗无关?不,此刻下定论未免太武断。
“伊左次兄情况如何?有没有消息?”阿初抬头问铁二郎。
“不,没那么快。午后,文吉兄刚带着替换衣物过去。”
铁二郎双手放在膝上,颓然低头。
“伊左次兄变成那样,还有救吗?”
“源庵大夫会把他救回来的。”
阿初现在只能这么说。铁二郎落寞地微笑。
这个春天,短短一个月内,他们和舍吉的日子完全变调,失去的东西像山一样多。
“你们想必不好过,不过请多加忍耐。我们一定会寻回阿秋。”
听着阿初的话,铁二郎点点头。那模样比起赞同,更像是说服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在房里也是闲得发慌。”他强作开朗,“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我的身体已不要紧。”
“别客气,现下待在这里不轻举妄动,便帮了大忙。”
“那么,方便让我修府上的木屐吗?”
铁二郎望向阿初脱在门口泥土地上的木屐。
“小姐不仅活泼,穿木屐还有些独特的习惯。”
一点也没错。阿初的木屐会斜向一边,右侧往往很快磨损。让铁二郎说中,阿初有些难为情。
“那真是多谢。不过,工具怎么办?”
“借我一把小刀便成,若有刨子更好。”
六藏兴致来时,偶尔会做做木工,因此家里不但有小刀,连刨子、凿子也不缺,甚至还有磨刀石。铁二郎道谢接过工具,慎重地兜起阿初的木屐上楼。然后,他朝坐在楼梯尽头,哭丧着脸担心伊左次的舍吉唤道“好了,干活吧!”随即进房。
不一会儿,阿铁来到灶下。
“都是那小鬼弄的,害我连耳朵的毛都倒竖。”阿铁满腹牢騒。“阿初,我肚子饿。”
仔细想想,阿初老早该吃饭。菜橱里放着阿好帮她留的饭菜。阿初拿柴鱼片帮阿铁弄猫食,又从菜肴里分块烤鱼给它,便在灶下静静用饭。
收拾完毕,阿初也想过是不是要进唐里帮忙,却提不起劲。于是,她步入灶下旁四帖半的套间,戳着火盆中的灰,发一阵子呆。阿铁将浑身上下舔干净后,打个大呵欠,在火盆旁缩成团。
即使是在这段时间,阿初仍想着阿秋和阿律,不知不觉便打起盹。不久,感觉屋内有人,惊醒后,只见文吉蹑手蹑脚从旁边经过。
“啊,对不起,吵醒小姐了吗?”
文吉后退时,一脚踏到阿铁的尾巴。
“好痛,你这个迷糊虫!”阿铁惊叫着跳起。还眨着惺忪睡眼的阿初,忍不住笑出声。
“文哥回来啦,辛苦了。叫醒我正好。你今天去过源庵大夫那里吧?”
“嗯,差点被逼着陪大夫喝早酒。”
“文哥真是的。”
“不过,看到那个伊左次,大夫顿时酒醒,直说不妙,没想到他中毒中得那么深。不过大夫要我告诉大家,一切交给他,请放心。”
让文吉坐下后,阿初泡壶热茶。文吉挨着火盆暖手,阿初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处抓伤。
“那是怎么回事?”
文吉连忙缩手。一旁的阿铁爬上文吉的膝头,向阿初告状:
“这可不是我弄的,是人的指甲。”
当然,这些话文吉听不懂。阿初笑着问文吉:“文哥,你们又吵架?”
文吉难为情地拍拍头:“真糟,被小姐发现。就是昨天啊,我到车坡的车屋。”
是阿初托他跑这一趟的。阿初听阿好转告车屋并无异状,之后便一直没机会和文吉详谈。
“嗯,感谢。他们一家都好吧?”
“是的。那里的美代是性情温良的姑娘,虽然个子有点大,下巴有点长。”
文吉的情人,也就是另一个美代造访过姐妹屋,于是得知此事。文吉的美代家里开的是干货铺,与姐妹屋有生意上的往来。
“美代那家伙,在我跟头子娘报告时听见一两句,就乱猜……”
“一定是你乱讲什么不该让她听到的话吧?”
“我说,车坡的美代是个好姑娘,同样是美代,差得真多。”
尽管觉得对文吉不起,阿初还是大笑:“抱歉。不过,难怪干货行的美代会生气。”
即使没这句话,文吉的美代原本就是大醋红。
“真是的。”文吉摸摸手背上的伤。
“我不断安抚‘脸蛋你溧亮多了’,不知重复多少遍,总算让她消气。可是美代那家伙,竟然要亲自到车坡一趟,且说走就走。”
这下阿初也大吃一惊。干货铺的美代不仅爱吃醋,亦相当要强不服输。
“所以,她跑去找车屋的美代?”
文吉很没面子似地摩挲后颈。“那家伙也是傻瓜一个。”
阿初十分在意有没有让车屋的美代心里不舒服。
“没有。美代只装作客人,进店瞧瞧车屋的小姐而已。但她嫌人家的脸像冬瓜一样长,我一听不禁光火,怪她不该胡乱批评。”
“什么?那你的美代铁定又发脾气。”
“是的,下场就是如此。”文吉轻触伤痕。“可是,美代那家伙还说,车屋的美代皮肤特别粉嫩,又滑又亮,犹如刚捣好的年糕,硬编派我是看上人家这一点,所以又大吵一架。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毕竟我是帮小姐跑腿,哪会用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人啊!”
是嘛……阿初脑海浮现车屋美代的脸。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讨人喜爱的嘴角,一点就通的聪慧,千变万化的表情,至于她的肌肤如何——
“会吗?”阿初喃喃自语。“我倒没特别留意。”
“不过,既然美代这么说,我想是错不了的。”文吉应道。“她对这些地方特别用心计较,比方女人的头发、皮肤、穿衣服的品味,也很会猜岁数。自夸无论怎么装年轻、怎么藏岁数,都瞒不过她的双眼。真不知有啥好得意的。”
爱吃醋的美代是借由观察别人的相貌,寻找嫉妒的种子,甚或为自己强过别人而沾沾自喜吗?
“没想到你的美代竟然有这种闲功夫。”
美代家经营的干货铺,店面虽小,生意却十分兴隆,全家一年忙到头。而且极爱干净,无论是现下这樱花时节,抑或秋天落叶时节,店前都打扫得不见一片花瓣、一片落叶。女儿美代勤快又机伶,正因如此,文言怨言虽多,仍对她死心塌地。
“她声称,这些事情是靠另一只眼看透的。”文吉苦笑。
“哦。”阿初一笑。“看样子我没长这种眼睛。”
“美代那家伙曾说,小姐用不着打扮就是美人,所以不会在意周遭的目光。”
“我是美人?讨厌,别拿我寻开心。”
文吉神情极为正经。“我没拿小姐寻开心。美代特地警告我,就算阿初小姐是大美人,要是我敢起什么心思,她绝不会放过我,否则便用草蓆裹起来扔进大川。开啥玩笑,阿初小姐可是那头子的妹子……”
不知是否自觉讲得太过分,文吉一惊,双手捣住嘴。阿初不禁笑翻。
“毕竟是那钟馗头子的妹妹嘛。”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阿初笑个不停。其实,干货铺的美代是对文吉一往情深,才会说出这种话吧。若是能够,她大概会把文吉捆得结结实实地藏在店内深处,免得让其他女人抢走。
或许是难为情,文吉浮躁地站起。“我这就到东两国的岗哨去。”
“辛苦了。那么,今晚要住这里吧?不过,你晓得哥哥在哪吗?”
文吉偏着头应道:“我也不清楚。傍晚雁太郎头子突然上门,两人谈了一会儿。”
送走文吉后,阿初单独待在房内。此时,阿铁忽然开口:
“女人真是蠢得可以。”
“哎呀,你听到啦?”
阿铁抬起后腿搔抓耳后。“计较皮肤美、头发美的,等变成老太婆不都一样。”
“这点可和你们不同。你们上个月是,这个月便一下子长大。即使年龄增加,外表也不会有太明显的改变。但我们会一路衰弛,直到成为老太婆。”
阿铁不屑地“哼”一声,“所以死后才会变成天狗。”
阿初心头一凛,一点也没错。
“天狗……至少我们现下追查的天狗,确实是女人的妄念凝聚而成。”
正好能提出来解解心中疑惑。“可是,阿铁,你怎会认为天狗是敌人,非打倒它不可?”
“当然是为同伴报仇。”阿铁立即回答。“这还用问吗?”
“是吗?只是这样?”
“天狗就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我才问你原因呀。”
阿铁又抬起后腿,搔起耳内,像极人们词穷时抓头的模样。阿初微笑着凝望阿铁。
“我哪晓得。”阿铁一脸为难,“不要一直看我。”
“你自己都不明白?”
“谁知道啊。”阿铁放下后腿,微偏着头。“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但和尙搞不好知道。”
“和尙”是阿铁的同伴,另一只猫。由阿铁的话听来,似乎是只富有智慧的老猫。“你能不能帮我引见和尙?”
阿铁怀疑地眯起眼,“为什么?”
“想见上一面。和尙就像你们的长老吧?这是它的名字吗?”
“唔,它住在寺里,我们就管它叫和尙。”
“哪个寺?”
“好像没固定,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这一年来都待在深川的灵岩寺。”
这倒让阿初颇为讶异。“之前你怎么半个字都没提过?”
阿铁睁大眼睛。“灵岩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阿秋家的木屐铺在净心寺后头的山本町,而净心寺就在灵岩寺旁。”
原来和尙住在第一个遭遇神隐的阿秋居处附近。
“嗯,这我当然晓得。天狗一开始就从我们眼前掳走阿秋。受阿秋疼爱的铃铃跑去通知和尙,我也……”
阿初挥手打断阿铁的话。“等等、先等一下,我们从头讲起。你和铃铃原本便住在深川一带,对吧?”
“没错。”
“而和尙是一年前才搬进灵岩寺的?”
阿铁点点头。“对,某一天突然在寺内住下。之前和尙待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这我刚刚不是提过?”
“你们很快跟和尙混熟?”
“嗯。就像阿初说的,和尙相当有智慧,告诉我们许多事。”
“发生神隐时,告诉你那是天狗干的,且天狗是你们猫族敌人的,也是和尙?”
“怎么说……”阿铁似乎不晓得如措词。“起先,是铃铃通报有个叫阿秋的姑娘被奇怪的观音菩萨迷住,和尙马上告诉我们那是天狗。我们疑惑天狗是什么,和尚回答是妖怪。不久后,一个朝霞红似血的早上,阿秋便遇到神隐。”
阿铁望着阿初,仿佛在问:这样你弄表楚顺序了吗?阿初嗯嗯有声地点头。
“阿秋消失不见后,我与铃铃结伴前往木屐铺。一踏进屋内,便感到店铺四周有股浑浊的风,令人莫名厌恶。我背上的毛都快倒竖,还闻到妖怪的味道。于是,我随即直觉这妖怪,也就是天狗,是我的敌人。如同瞧见老鼠就想追捕,不过是更……怎么讲……更棘手的强敌。”
阿铁拼命转动小脑袋。
“然后呢?”
“然后,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和尙。和尙便说,那是自然,天狗与我们天生就是敌人。在这期间,长野屋的阿律又被掳走,还有一个同伴遇害,所以我想为同伴报仇……”
阿铁稍稍停顿,微动耳朵。“仔细思索,确实奇怪,我们和天狗为何注定是敌人?和尙并未告诉我,自然也是我没问。因为‘天狗就是敌人’,在我心里是理所当然的。”
阿初双肘靠在火盆边缘寻思。阿铁它们视天狗为敌人,害怕天狗、认为必须击败天狗,会不会和人们害怕瘟疫、想要赶跑瘟疫是一样的?
而且,阿初最挂怀的是、和尙这只猫于阿秋遭遇神隐前一年,才在阿秋家旁落脚,并非原本就住那里,碰巧附近发生神隐。阿初甚至推测,和尙一年前就晓得天狗迟早会现身深川,为了迎敌才来到灵岩寺。
(会是我想太多吗?)
阿铁频频舔舐身体,打点门面。
“要是你想见和尙,我随时能带路。”
“嗯,近几天就会麻烦你。”
待六藏回来,便得禀告木屐铺发生的事。但在那之前,暂时忘记这有点可怕的事吧。只要六藏和雁太郎头子找出卖窄袖和服给卯兵卫的武家姑娘,就能打开寻得天狗的路。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阿初便在卖力工作中度过,阿铁则外出一趟。不知是否今早阿好那一番娇嗔令它欣喜非常,打烊时回来帮好欢心,当晚还得以睡在阿好铺盖脚边,脸皮真厚。
拉上被子,睡魔便铺天盖地袭来。最値得感谢的是,一夜安枕无梦。
右京之介在翌晨八时过后现身。
睡了一晚好觉,阿初总算恢复元气,于是担心起昨晚没依约前来的右介。见到他,才放下一颗心。
“昨天十分抱歉。”
在后面房间隔着火盆面对面坐下,右京之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
“说出事,确实有事。”
右京之介表示,他试着侧面调査浅井屋。“若那户人家靠私贩鸦片赚黑心钱,那么一定会在某些地方泄漏蛛丝马迹。”
“可是,会这么简单就露出马脚吗?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定会加倍小心……”
右京之介愉快地回答:“但要隐瞒并不简单。有时愈隐瞒,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请听我详述。”
右京之介的父亲是现任吟味方与力。他本人个性过于平和,不适宜担任町方役人,又偏好算学一途,因此选择辞去职务,不继承父亲职位。但他曾任见习与力,所以至今在御番所仍有一定的门路。
右京之介首先从浅井屋是否出过问题,或发生过怪事査起。
“当然,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会由仓田主水出面,浅井屋不会受到处分。但是,既然闹上台面,御番所中应该留有纪录。”
由于是料理屋,出入者众,纵使没有大事,小事在所难免。右京之介抱定这个主意开始査阅,很快便发现有趣的资料。
“五年前,以客人身分前来的两名武士,在浅井屋的玄关拔刀互砍。藩名未明文记载,但两人是江户囤驻的勤番武士,酒后闹事,有人受到轻伤。”
御番所派员详査案情,也侦讯过当事人。
“对御番所而言,这种程度的案子,其实是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将闹事者交由藩自行处分,便抽手不管,但……”
当时,御番所指派的同心是仓田主水。
“请出自己人了,是吧。”
阿初接着告诉右京之介,昨天自山本町管理人夫妇那里得知的消息,即仓田主水曾探望阿信一事。
“哦……”右京之介推推眼镜,“真是意外的一面。”
“上次听右京之介大人解释案情时,对仓田大人是否真的没参与浅井屋的勾当,其实还有些存疑。但听到管理人的话,观感便有些改变。”
右京之介微微低头,扬起嘴角,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咦,哪里不对吗?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并不是笑阿初姑娘。”
“可是……”阿初有些不快。“右京之介大人明明在笑。”
“我想到男人与女人实在大不相同。一件感动人心的小事,比费尽唇舌按理阐述更具说服力。唉,我真是敌不过女性。”
“怪人。”阿初还是不高兴,右京之介便干咳一声。
“回到原本的话题吧。能让我继续吗?”差点忘记,现下谈到浅井屋与鸦片。
“値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名当事人,在一个月后又前往浅井屋。这回竟闹出拔刀砍杀浅井屋女侍的乱子。”
“女侍……”
“是的。一刀自肩上斜劈,女侍一命鸣呼,但拔刀的武士坚称是女侍无礼。此时,接获浅井屋通报赶到的,当然是仓田主水。浅井屋直接派人到他八丁堀的住处通知。”
“又要收拾残局。”
“对。不过,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倾身向前,“同一名武士,在同一地点,连续两次拔刀伤人,御番所也无法立即让藩领回。即便本人再怎么主张遭到冒犯,但对象是料理屋的女侍,又是酩酊大醉后所为,因此,尽管藩强烈抗议,御番所……不,应该说仓田主水上头的与力,仍命他拘留那名武士,然而……”
右京之介双眼熠熠发亮。
“开始查案翌日,那名武士便获判心神失常。”
“心神失常?”是发疯吗?
“没错。并非女侍无礼,而是武士精神异常,才会拔刀伤人。办案的吟味方与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留下纪录,说明该武士甚至无法答辩,身子剧烈颤抖,汗流如注,举止狂乱。”
阿初顿时想起伊左次。
“昨天,”阿初说,“伊左次兄也发生同样的情形,我们实在无法应付,便送到源庵大夫那里。”
“大夫怎么判断?”
“说是因为没鸦片可抽,没想到他中毒那么深。”
右京之介砰地双手互击。
“果然。那名武士也是相同的症头,由于没鸦片可抽,以致发狂。”
原来如此,阿初心想。
诸侯大名家驻江户的武士只要略有地位,出入浅井屋这等料理铺的机会便相对较多。无论哪里的大名,总是境况拮据,因此身负留守江户时的藩邸重任的勤番武士们,鎭日忙着与商人打交道,诸如协商借款、还款、缩减江户宅邸的经费以采买藩邸的日用所需等。而这些协商经常选在浅井屋之类的大料理铺举行,武士宴请商人,或商人招待武士,形式繁多。
这些驻江户武士中,有一人为职务进出浅井屋,因而学会抽鸦片。无论机缘为何,总之是偷偷体验禁忌的愉悦。尽管进程缓慢,但他确实一步步向鸦片沉沦,每到浅井屋一次,便陷得更深。
某日,他在浅井屋与同侪起纷争。或许是吸食鸦片后精神恍惚,即便不是,一旦闹事,就必须收拾善后。所幸,人交由藩发落。不过,既然他曾在民间料理铺拔刀,江户藩邸暂时也不便让他负责对外接洽的差事。至少,会将他自代表大名家名声与信用的要职上剔除。
如此一来,他与浅井屋的来往自然减少。凭一介勤番武士的薪饷,无法入浅井屋。沾染鸦片恶习的他,渐渐走投无路。直到某日,他再也忍耐不住,踏进浅井屋后,却真的发狂拔刀乱挥……
“真可怕。”阿初不禁低语。“那位武士的下场如何?既然被视为心神失常……”
右京之介点点头。“御番所这边,遇到心神失常也就难以处置。那武士所属的江户藩邸又吵着说,若起因于女侍无礼,便轮不到官府插手。御番所贪图省事,干脆顺势将他送还。”
“御番所难道不晓得那武士鸦片中毒吗?”阿初语带疑惑。“真以为是心神失常?”
“当时应该是如此认定。仓田大人多半没料到近亲浅井屋竟暗地搞鬼,况且,御番所的同心、与力,也不像源庵大夫那样熟悉鸦片中毒的情状。”
说的也是……
“之后,浅井屋便平静无波,没再出什么怪事。”右京之介继续道。“以上是根据事实加以推论,接下来便完全是我的推测。阿初姑娘,我认为由于砍杀女侍的意外,浅井屋也学乖,行事益发谨慎。”
这是极可能的。浅井屋小心翼翼,就怕引起御番所的注意。
“或者,多少改变这不法买卖的交易形式,比方换地点。”
“还有比浅井屋更方便的场所吗?”
依上次潜入时所见,浅井屋的房舍广阔,显然厢房众多,让客人在其中一室悄悄吸食鸦片,想必不难。然而,若要将鸦片带到他处,像是客人指定的船屋或茶室等,被拆穿的风险便非常大。
“如同阿初姑娘的疑虑,在这一点上,我也绞尽脑汁,连与浅井屋无关的纪录都翻遍……”右京之介的神色一亮,“还真让我找着。去年夏天,发生一件与浅井屋有关的奇事。”
纪录上,那件事归于“意外”。一名女客搭屋形船在大川上赏烟火,失足溺毙。
“死者是神田明神下一家梳妆铺‘小松屋’的老板娘,名叫阿定。虽说是老板娘,但她已与丈夫死别,生意也交给儿子媳妇打理,成天像退休老人般游乐度日。这一天,她与几个互助会的友人一同坐船赏烟火,却遭逢不测。”
“坐船赏烟火……”
阿初登时记起,浅井屋不就是为赏烟火船供餐起家的吗?
右京之介约莫也料到阿初的想法,于是灿然一笑,说道:
“正是,浅井屋与烟火船之间的关系是切也切不断的。纪录上只见出船给阿定的船屋‘吉野屋’,所以我也差点错过,但供餐的,正是浅井屋。”
小松屋的阿定当时四十五岁。
“同船众人声称,阿定醉得厉害,大概是到船舷上脚一滑,便落入大川。由于他们都在屋形船内,没人亲眼目睹,所以不知详情。然而,小松屋的小老板夫妇对此有异议。他们认为,母亲年轻时便酒量奇佳,甚至有海量之称,绝不可能醉到失足落河。”
不仅如此,阿定退隐前经常当众飮酒,虽因传出去有碍名声而加以隐瞒,但她是酒国英雌一事,如互助会友人等熟识皆知晓。为何会有酒醉失足之说,小松屋夫妇感到十分讶异。
“那么,御番所怎么处理?”
“御番所接受小老板夫妇的抗告,仔细彻査。料理来自浅井屋,自然也列入调査,却未发现可疑事项。最要紧的阿定遗体,多半是由大川冲入大海,并未寻获。因此,最后只能以酒醉落河结案,说是无论酒量再惊人,都难免万一。”
阿初慢慢在脑海中整理思绪,一面点头。于右京之介来时搁上火盆的铁壶里,水正好烧开,阿初便泡了他爱喝的热焙茶。
“啊,谢谢。”右京之介开心地端起茶杯“家父不喜欢焙茶,嫌烘得这么干的东西不叫茶。”
望着细细品尝焙茶的右京之介,阿初问:“鸦片有味道吗?”
右京之介微偏着头回答:“源庵大夫说,一般人闻不出来。”然后,他微微一笑,“但无论如何,是会冒烟的。”
阿初也报以微笑。“嗯。不过,在宽广的河面上,烟很快就会消散。”
“一点也没错。”
“右京之介大人,倘若浅井屋真如我们所料,背地里干卖鸦片的勾当……”
“用不着这么客气,应该八九不离十。”
“那么,在屋形船上交易,实在是绝妙的主意吧?”
右京之介大大点头。“浅井屋不光与吉野屋来往,也为其他好几处船屋的屋形船供餐。送餐的,当然是浅井屋的人。只要和客人谈妥,在碗盘中夹带鸦片与吸食用具进去,想必是轻而易举。”
“船屋通常只有一名船夫,且一直待在船尾摇橹吧?若无意外,船夫也不会发觉。就算客人抽鸦片后失控,在屋形船上吵闹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客人吸食鸦片神游物外时位于河上,清醒时再上岸。期间发生的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而且,最方便的一点,莫过于万一船夫起疑,把证据往河里一扔就行。”
这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办法,却在小松屋阿定身上出了纰漏。掉进河里的,不是鸦片也不是烟管,而是抽鸦片的人蹒跚失足。
不,且慢。阿初思索着:或许事情没这么简单。会不会是阿定吸食鸦片后,情况糟得令同享秘密乐趣的众亲友惊慌失措?好比一觉不醒、发疯,甚或在船中身亡?
带个死人上岸可不得了。大伙前思后想,决定将她扔进河里……
“这次是烟火船,但屋形船一整年都在河上行驶。”
阿初回过神,“嗯,是啊。”
“数量虽以烟火船最多,但江户毕竟风流雅士云集,赏花船、赏枫船、赏雪船……”
阿初轻轻一笑,“赏花船我们也坐过。”
或许是忆起当时的窘况,右京之介微微脸红,“那倒是。”接着干咳一声,又道:“不管是浅井屋,或他们暗中交易的客人,要借口有借口,要机会也有机会。这办法着实聪明。”
“教人不禁想设法査上一査。”
阿初寻思,由与浅井屋略有牵连的纪录推测至此,右京之介的智慧与努力固然値得佩服,但光靠推测事情不会有进展。该怎么做才好?
“第一条线索,应该就属阿定身亡时,与她同船的那些互助会友人吧。”阿初说道。
右京之介也同意。“一点也没错。要问出阿定毙命时的情况恐怕不容易,但当中可能有好几人继续抽鸦片。如此一来,势必仍与浅井屋保持联系。他们的姓名及住址都留在纪录里,且个个是家境富裕的商贾和地主,不怕会逃得不知去向。”
关键在于,如何接近这些人。这对一介平民的阿初,与身为武士却已离开公门的右京之介都是难事。
尽管能拜托六藏,但他现下忙得分身乏术。阿初也考虑到柏木,只是高积改役同心约莫一样无从着手。
(御前大人……)
跟御前大人谈谈吧。正这么想时,右京之介略微放低音量:
“我想就这些推论找家父商量。”
阿初十分诧异,她万万没料到会从右京之介口中,听到向父亲古泽武左卫门求援的话。
古泽武左卫门在吟味方与力中,以严厉着称。连亲生母亲都狠心加害的那种丧尽天良的恶棍,在他的讯问下,也会哭着求饶。“赤鬼”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
见阿初一双眼猛眨,右京之介不禁一笑。“嗯,我打算请出赤鬼。”
“可是,右京之介大人真决定这么做?”
即便表面上看似和解,阿初仍难以相信,右京之介与父亲武左卫门已毫无芥蒂。右京之介辞退见习与力时,用的是身体虚弱、不堪胜任的名目。尽管御番所人人都晓得这是借口,但对以威武着称的古泽家而言,并非名誉之事。
阿初无从得知古泽武左卫门目前的心境,不过她自认能揣测右京之介的想法。如今,要步上自由之路的他仰仗父亲的力量,肯定是种煎熬。
然而,右京之介却开朗一笑。“不需要挂怀吧?毕竟我是通报市井可疑的重案。既然我知道这么多,若袖手旁观,默不作声,反而不应该。”
“何况,”他压低嗓音:“找人继承家父一事,似乎就快谈定。我感到轻松不少,想必家父也一样。历经去年夏天的案子,父亲为人有所改变,我才能像现下这样摆脱束缚。即便如此,后继无人毕竟是无穷的烦恼。”
与力与同心在公职中的身分极为特殊,依规定是仅限一代的职务。然而,实际上户户都是子承父职的世袭制。右京之介是古泽家的嫡子,他若不继承,古泽家便算是断绝了。
右京之介决意投身算学时,阿初与六藏等身边的亲友,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待武左卫门退隐,该由谁接任?但此事由不得阿初这些平民百姓连连追问,右京之介也绝口不提。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古泽家后继之事。
“古泽家决定要收养子。”右京之介说道。“现在的我,已被古泽家断绝关系。我到那个家时,是以客人的身分前往。既无法插手管家门内的事,父亲对详情也一概不提。但父亲后继有人确然无疑,我便能放下心。”
“客人”及“断绝关系”等字眼令人心痛,但右京之介的神情毫无阴影,阿初于是报以微笑。
“那么,要将浅井屋疑似买卖鸦片的情况告诉赤鬼古泽大人……”
“让我们看看赤鬼会怎生处置吧。”
待右京之介语毕,换阿初将昨天发生的事依序报告一遍。
“我打算今天就先到御番所见父亲。”
话题结束,阿初取出昨晚睡前收在长火盆抽屉里的吹箭。
“这……”右京之介的脸色骤变。“阿初姑娘没受伤吧?”
“嗯,运气不错,连擦伤都没有。”
听到阿铁已勘査过那幢可疑的房子,右京之介不禁一笑。
“真是只有用的猫。”
今天一早,阿铁便不知跑哪去,既不在店内,也不在家里。没见到它,右京之介不必一个劲惧怕。
“无论如何,请古泽大人千万小心。若不慎让这种东西射中要害,是会丧命的。”
“阿初姑娘也一样。”右京之介正色道。“我已将来龙去脉禀告御前大人,大人也叮嘱行动务必谨慎,且再三强调对手十分难对付。”
说到这里,他仿佛担心隔墙有耳,环视周遭后低语:
“掳走两名姑娘的‘天狗’,原形是超渡不了的女人妄念,这点御前大人也赞同,且表示会略加调査。”
“御前大人亲自调查?”
“是的。御前大人说以往发生过妖魔作祟并遭到驱除的事,应该留有纪录,‘耳袋’里也曾记上一笔。该如何对付那妖魔,想必御前大人会为我们找出好办法。”
“我考虑带阿铁去见御前大人。”阿初接着道。“还有阿铁称为‘和尙’的那只猫。”
右京之介露出沉思貌。“和尙啊……”
“右京之介大人的看法呢?总觉得和尙早知那天狗会现身,是我想太多吗?”
右京之介把弄着那支箭,默不作声。半晌,才低喃:
“据说,猫也算是种妖魔?”
一般认为,葬礼时若有猫在死者近旁,将“引魔上身”,非常忌讳。此外,妖猫的传说也很有名。想到这里,阿初忍不住笑出声。她想起潜入浅井屋时,阿铁变成硕大无朋的将棋棋子。一告诉右京之介,他也放声大笑。
“对对对,那次实在是杰作。之后阿铁没再变身吧?”
“嗯,真是万幸。若瞧见那种场面,哥哥恐怕会立刻发疯。”
右京之介没附和,却笑个不停,约莫是脑海中止不住想像。
“不过,仔细思索,那也算十分离奇。”阿初有感而发。“阿铁很可爱,但或许毕竟属于妖魔,才会如此了解同类……”
“唔。无论如何,阿初姑娘仍打算去见和尙吧?”
“嗯,我已拜托阿铁。”
“那么,”右京之介微微一笑,“虽不知阿初姑娘将看到什么,不过,我想据以思考。映在阿初姑娘眼底的,肯定是和尙这只猫的原形,请务必多加小心。”
阿初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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