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由贵美的眼睛,广海感觉到一股要把他吞没的力量。仿佛迎头沐浴到强烈放射的引力,让他动弹不得。白色的耳朵仿若妖精,前端有点尖,耳垂很薄。
不管事后有多后悔都行,即使会搞砸,或是被制止逮捕也行,现在这一刻就是想要触摸她的感情,是从何而来?毫无根据也无前兆,却是坦白到无可救药地席卷心头的冲动。
他回想起与同龄朋友拿艺人或班上女生当话题聊了不晓得多少次的猥亵内容。太漂亮的女人一定没办法勾起性欲,更别说像由贵美那种瘦得好像快折断、不像人类的模特儿女人。
这是天大的谬误。
叽、叽,鸟用一种刺耳的尖锐声音啼叫着。
如果由贵美的下一句话再慢上一拍,或许广海已经朝她伸出手去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欲望,也一直以为自己跟同龄的朋友比起来,这类欲望要淡薄得多。
“你是村里的人?”
由贵美从唇间吐出的声音,就像透过隐形麦克风从遥远的某处传来似的,听起来很不真确。被那声音催促着,广海的下巴自然下落,点了点头。
“哦?”
她从鼻子哼出声似地点点头。明明没化妆,低垂的眼皮上的睫毛却很修长,给人忧郁的印象,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慢性地笼罩山地的雾气之故,睫毛看起来湿湿的。
“叫什么名字?”
“涌谷,广海。”
“我叫织场由贵美。”
“我知道。”
由贵美状似不可思议地回看广海。“你知道?”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噤声不语,视线回到湖上。
只穿一件薄薄的夏季针织衫,无法在山里过夜。太阳出来以后,她是怎么溜出那户受到监视的家的?
“我表哥,”
为了避免沉默,广海串场似地出声。由贵美回头。
“我表哥是你的学长,须和光广。你认识他吗?他现在在村里的诊疗所当医生。”
“哦。”
广海以为会有更大的反应,没想到由贵美只是冷冷地点点头。她兴致索然地再次注视湖面。
真意外。光广应该还去帮忙过她母亲的葬礼,又不是从前分开后就再也没连络过,她怎么能这么没反应?广海也感到一阵失落。对广海来说,在诊疗所当医生的光广,是从以前就让他引以为傲的表訏。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坐在她旁边看书,度过假日了。他默默注视由贵美的背,几乎快从狭窄的肩上滑落的针织衫的一边,露出底下皮肤色的带子。
脚僵住了。视线没办法从又白又长的后颈挪开。
“欸。”
她突然回头,不必要地把身子拉得直挺。广海还没来得及应话,由贵美就问了:
“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咦,可是……”
倒了嗓的声音变得饶舌。
“你是怎么溜出家里的?我听说你家被左邻右舍的人包围了。”
说完后才发现忘了用敬语。广海手足无措地接着说:
“我觉得很抱歉。这里实在太乡下了,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我就是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才回来的。同时我也明白,其实大家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八岁。
广海想到她与自己的年龄差距。听说她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了,所以当时的她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她跟自己不一样,是个成熟的大人,他心想。
“意外地没人知道,不过我家院子跟后山的竹林连在一起。从那里的话,可以不被人看见,进去我家。只要送我到附近就行了。”
那双具威压感的眼睛像要看透广海似地注视着他。
“你不想引人注意吧?”
当下他无法回答。这是挑衅吗?
一会儿后,从广海口中冒出来的是:“你要骑自行车回去吗?”由贵美又没什么劲地应着“嗯”,走近她停放一旁的老旧淑女车。
甚至来不及阻止。在广海面前,由贵美牵起自行车,飞快地,助跑似地跑了出去。就仿佛要利用跳远的要领,跨越那不可能飞越的湖面。
就在几乎要栽进湖里的边缘处,由贵美白皙的手使劲将自行车推入了水中。动作之激越,让人怀疑她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一瞬间,自行车完全飘浮在半空中。虽然不远,但飞出再也无法从岸边舍起的绝妙距离后,自行车撞击出巨大的水花落下湖面,哗然水声响彻四周,水花两旁架起了淡淡的虹桥。
广海愣住,眨着眼睛,由贵美说了:
“这里真的很深。”
迎面淋到水滴的浏海闪着光。她的视线前方,自行车被绿色的湖水吞没了。“啵”的一声冒出一团空气,接着是一声搞笑般的“啵噗”,听起来就像把猎物吃个精光的声音。自行车连踏板以下都看完全看不见了。
脚瑟缩在原地。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交错,一旦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他想起小时候父母这么告诫过他。
他不小心想像起自己被吞入理当十分熟悉的这座人工湖的湖底,想像起那种漆黑。他体认到这个地方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不是开玩笑,真的会没命。连她的脚踏在湖面与地面的边界处,差点坠落的千钧一发,都令他吓出一身冷汗。
“让我坐你机车后面。我的自行车没了。”
由贵美若无其事,头发和额头滴着水回来了。做出让人吓破胆的事,却从容地面带微笑,优美至极,令人气愤。
“是小绵羊。而且我没有驾照。”
“没关系。无照双载,要是被抓,或许不只要上家事法庭唷。”
教唆、引诱的明明是她,她却面露笑容。默默地向两旁扬起的嘴唇,看起来忽然染上了一抹红。
下山的途中,广海在路旁停下小绵羊。
不管由贵美再怎么轻,如果骑得太快,乘载两人重量的小绵羊那小小引擎还是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抗议操得太凶了。
“可以不要抱得这么紧吗?”
广海像这样载过门音几次,但门音总是客气地抓着广海,所以即使贴在一起,他也毫无感觉。
但由贵美毫不客气,她一跨上后车座,柔软的手就毫不犹豫地搂住广海的腹部。
广海觉得不能呼吸了。他深感到自己是个经验不足的孩子,没有自信可以平静地骑完回到村子的距离。
由贵美干脆地说“好”,顺从地解开缠绕的手。然后不是抱身体,而是像抓衣服那样,手从广海的肚子移动到背部更上方一点的地方。接着她不为所动地问:“这样可以吗?”广海点点头,就这样,他再也无法对她说任何话。
“欸。”
由贵美在她指示的织场地区的竹林附近呢喃说。
“什么?”
“我们在摇滚祭那天见过对吧?”
广海回头,由贵美再次问:“你不记得了?”
“我记得。”
已经进入村子里面了。广海熄掉小绵羊,免得引起注意,车子停下后,由贵美的身体这回便轻盈地完全离开小绵羊,也离开广海。
“你都没说,我以为你没发现。”
“我没想到你记得。”
“好男人我就不会忘记。”
广海错失回话的时机。由贵美的口气不像玩笑也不像认真,自己的喉咙却完全堵住了。由贵美静静地笑。
“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玩得很尽兴。我本来以为要是有村人发现,一定会到处向人说。”
然而那一天,她却没有刻意隐藏面貌的样子。
由贵美眯起眼睛。大而有力的眼睛一眯起来,牵动着耳鬓的眼睛就会突然显得又细又长。
“你喜欢音乐?”
“喜欢。”
他想说明其实不只是喜欢,自己跟其他村人不一样,但又不敢如此大言不惭。她紧接着问:“NAGI呢?”
“那个时候,月光舞台是NAGI在表演。”
“我从DOUBLE ONE的时候就在听。”
DOUBLE ONE的两人解散后,NAGI就单飞了。广海回答,一会儿后,由贵美微笑了。
“NAGI是我朋友。”
“好厉害!”
对方是艺人,到处都有认识的机会吧。在摇滚祭看到由贵美后,广海就在猜她回来的理由八成是看朋友,但还是忍不住惊叹。他有数不清的问题想问,但又不想被以为自己是个追星族,正自犹豫,结果她趁着这短暂的空档说了:
“你有笔吗?”
“有原子笔。”
“原子笔可以。”
由贵美默默伸出右手。广海从提着的包包里拿出笔要交给她,结果她摇头说不是。
“写在这里。你有手机吧?”
她把手指朝内弯,轻轻握拳的手用力伸到广海眼前。她出示的是纯白色的手臂侧面。
伸手一摸,她的手冰冷极了,完全不像前一刻还搂在自己的肚子上时那样。广海忍不住抬头一看,她好似洞悉了他的想法,无动于衷地说:“我手脚冰冷。”
广海用左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臂写下手机号码时,原本渐已平静的胸口悸动又变得剧烈。
数字列扭曲,手指仿佛在凿刻她的手腕似地颤抖着。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放手后,由贵美便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按住广海原本抓住的位置。她看看数字,说了声谢。
“我会打给你。我会回家抄在别的地方,把它洗掉。不用担心,我不会给别人看的。”
“又没关系。”
“没关系吗?跟我在一起会引人注意唷。”
由贵美笑也不笑地说。
没关系——他本以为可以当场回答,却好似在耳边听见光广对由贵美的评语:“可怕的女人。”
“你为什么回来?只是回来看摇滚祭?”
或许有点多事,但他纯粹感到好奇。在背地里被批评抛弃了村子的织场由贵美。抛弃的理由广海也多少可以想像得到。因为他从上了国中左右,就一直隐约预感到自己迟早或许也将抛弃这个村子。
广海讨厌这里。大概就和她一样讨厌。
“扫墓,祭祖。还有很多。”
由贵美声音平板地回答。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她回来后的这十天,没有人看到她外出。
“拜拜,广海同学。”
之前都只喊他“欸”,这时却突然被叫了名字。广海本以为她根本不打算记住他的名字,忍不住开心起来,却又为此感到不甘。
一阵风吹过,鼻子想起来似地嗅到竹子的气味。即使是夏季,由于山上吹下来的风,高耸的竹子表面干燥,刮出无数条土黄色的伤痕。这些竹叶在头顶同时哗哗响起来。任意生长的竹子,还有未被翻掘过的地面皆一片杂乱,完全未经整理。
由贵美的背影远去了。约十公尺前方处有道墙,石砖墙的一部分毁坏了。若非动作轻巧的人,实在不会想要去翻越那里。
广海望着白色的背影,回想起摇滚祭之夜。
祭典应该是一晚就燃烧殆尽的巨大火焰。将它视为夏季唯一的享乐之夜,尽情欣赏它的光辉,以为随着早晨来临,光与热都同时消失了;然而仔细回想,自从那一晚以后,火就不断地在闷烧着吧。
闭上眼睛,萤火虫般的幽光在眼底闪烁不止。那大概是织场由贵美的存在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