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压轴表演登场前,下着的雨停了。
在夏季尾声举办的雾蕗高原摇滚祭名副其实,似乎经常下着雾气般的细雨。可是变化无常的山地天候并非总是不佳,偶尔也会做出只在压轴戏码间突然放晴的举动来。今年来参加的他们实在幸运。
“星星出来了。”
由贵美指着天空说,打开身上的红色夹克胸口。防水素材的外套兼具雨衣功能,袖口与胸口的反光条在夜晚的会场闪闪发亮。脚下的地面升起泥巴的气味。
“因为下雨,空气好像变新鲜了。正好呢。”
“希望今晚不会再下了。”
“不会了吧。活动碰到我都要放晴的。”
今天的由贵美,与在睦摇祭碰到时的果阿传思系装扮不同,和广海一样,是澈底户外活动派的休闲打扮。比起注重时尚,更是为了防备山地的气候。压低的鸭舌帽表面被雨水淋湿了。
他们放弃搭帐篷,在车中睡觉。明天的第二天,看完特别来宾的VJLIVE后,就要驱车赶回睦代。
星光与飞越彩虹。他们在这两个主舞台之间,配合着表演者来来去去。第一天的表演还有一场。
连结两个舞台的森林小径上,点亮了许多苹果般的照明,十分幻想美丽。
露蕗高原摇滚祭从几年前开始,NAGI就会在星光舞台上演出。不是现在的单飞时期,而是以前还是DOUBLE ONE的时候。
参加了哪一年的哪些摇滚祭、看到哪些歌手。摇滚祭中常见的话题里,从白天就听到好几次NAGI的名字被提起。这时声音也是突然在近处响起。
“NAGI要结婚了吧?”
身体僵住了。摇滚祭这种地方,不会有人反问NAGI是谁。
“真的?对象是谁?”
“好像是模特儿什么的。我在网路新闻看到的,说他们要一起搬去国外。”
“这样啊?欸,音乐家动不动就爱跑去外国录音干嘛的,外国录出来的音就比较好吗?”
话题转移到麦克风灵敏度与声音的距离,同时广海牵起由贵美的手。“走吧。”他喃喃道,往舞台走去。他不敢去看她帽子底下的表情。
两人维持着近乎不自然的沉默,来到了舞台前方。背后听见叹息声。
广海停步回头,“你真体贴。”由贵美说。盖到眉毛处的帽檐底下的眼睛像玻璃珠般清澈,看不出任何感情。
“要跟NAGI结婚的不是我。”
我知道——话来到喉边,咽了下去。
“谢谢你,广海。”
“你知道消息?”
“嗯。”
由贵美和NAGI传出绯闻,是前年左右的事而已。上个月的睦摇祭由贵美也来看他的演唱会。
艺人的恋爱观对广海来说是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另一个世界,但他还是觉得距离太近了。
他放开由贵美被雨淋湿的手。他没做什么值得被道谢的事。他会逃离,完全是因为尴尬。就连现在和她牵着手,也是因为自觉到自己是个孩子,压倒性地无法融入由贵美和他们的世界。
“结婚无所谓,可是被视若无睹,或许我觉得火大吧。他的那类绯闻里,已经不会再出现我的名字了呢。”
由贵美喃喃说了一个西洋甜点般的洋名。“不认识。”广海回答,她接着说:“是他结婚的对象。是杂志的。”
杂志的,意思是女性杂志的模特儿吗?或许是由贵美认识的人。
即使本来就不怎么看电视、对日本艺人也十分生疏的广海,既不晓得也无法拿来当成世间一般知名度的指标。他只能勉强猜想演过电影的由贵美身为模特儿,或许更要有名气一些。由贵美的语气还保有从容。
“已经跟我无关了。”
表情微笑着。广海只应了声“这样”。
设在舞台中央的大型荧幕显示今天最后的来宾姓名。距离登场还有几分钟。荧幕出现“Coming soon”几个字,观众们顿时兴奋起来。占据舞台正面的观众为了天空放晴的迹象雀跃不已,脱下身上的雨衣。
压轴的Unfinisics Kills People这个乐团的主唱查德的个人乐团。不过他从今年才开始活动,很多观众都不知道他有个人乐团。主办单位居然没在节目单上注明他是前Politics的查德,了不起。如果知道是他,一定会有完全无法相比的大批观众蜂拥而至。
他的歌声经常被评论为能够杀人。个人乐团活动中,这样的歌声依然健在,光凭歌声,查德就席卷了全场。Monkey Business有主唱、鼓手和风琴三个人。第一次听到专辑时,广海惊愕只靠三个人竟能打造出这样的音乐。
舞台上的照明转浓,欢呼涌起。听到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响起刹那,情绪高涨起来。
查德的RAP仿佛要击坠星星似地从舞台洒下。
“查德?”
由贵美抬头。豪大雨般的欢呼声中,广海高举双手,说着“对”,转向她。由贵美的表情放晴了。
“他在笑!”她说。几乎是吼叫着。
“查德在笑!”
在Politics的活动中总是表情严峻的查德,现在却展现笑容。“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由贵美喃喃,广海也点点头。她的兴奋从肩后传染过来。
攻击性地唱出带有锐利主张的歌词的他,过去感觉就像个背负着神明或上天的使命的修行僧或革命家。——而这样的查德却在舞台上笑着,这是从来无法想像的事。
特别的亢奋感随着歌声以热气笼罩了会场。
融化云朵似地,天空充斥着月光,只是这样,就昭告了众人今晚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奇迹之夜。
摇滚祭的照明有两种,以聚光灯集中在演奏者或歌手身上追着跑的方法,还有另一种是不只照亮舞台,还同时照亮观众的方法。查德的舞台是后者。光从舞台降到观众身边。想到摇滚祭的主角不是表演者而是自己这些观众,胸口便一阵灼热。
音乐撞击山壁反弹,迟了一会儿才从背后追赶上来。清朗的高音切开云朵,低重音震撼脚下。观众的热气化成水蒸气,朝向因眩目的灯光而星光失色的天空升出白色的雾霭。
演奏过了四十分钟的时候开始,广海就落入一种这时光就快结束的依依不舍心情。每次摇滚祭之夜,看到精彩的表演时,广海总会倒数计时。
他们的专辑还只出了一张而已。
同一首曲子也好,能不能再演奏一曲?祈祷般的热切期望中,他们从舞台上消失了。虽然观众随着响个不停的安可波浪一起拍手,但查德没有回到舞台上。先前播映出舞台景象的荧幕也无情地切换成原本无趣的绿色文字画面。
整个会场发出一波层层叠叠的失望叹息,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意识。
“因为是给日本人看的表演,所以没当一回事吗?不会太短了点吗?”
听到周围的埋怨,广海想要代为辩解“不是的”。就算想要继续表演,他们也没有曲子了,只是这样而已。
就在这时,近处传来由贵美“好棒!”的叫声。不知不觉间,她头上的帽子摘掉了。广海对她曝露出脸孔惊慌失措,她却堂而皇之地对紧盯着自己的广海微笑。
“原来查德也享受着音乐。我还以为他一直都很痛苦。”
听到那汲取广海心思般热情的声音,他感到心柔软的部分好似被抚过。“嗯。”他点头,手无意识地伸了出去。由贵美回握他握上来的右手。
一对情侣擦身而过,女方凝视由贵美的脸,然后挨向旁边的男人细语了什么。接着男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望过来。
“帽子。”
广海说,由贵美却文不对题地喃喃说道:“要不要把头发剪掉算了?”她微笑着重新戴好帽子。
“如果现在剪了头发,就不会有人发现是我了吧?那样就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跟你在一起了。”
“看到你的脸就认出来了。”
广海不认为她真的会剪头发,但她可是把骑来的自行车满不在乎地推进人工湖的女人。想起她跑近湖畔,差点就要落入深水的当时情况,到现在他仍余悸犹存。
星光舞台的最后表演结束后,观众几乎都往外离开了。只剩下一些人三三两两众在一起,举杯赞扬查德刚才的歌声。
露蕗高原摇滚祭没有通宵节目。
广海听说考虑到噪音对高原家畜的影响,契约规定在十点整一定要停止演奏。听起来像是笑话,十分可疑,但对实际住在摇滚祭举办的村子的广海来说,感觉很有真实性。将异物带进对音乐毫不理解的农村,就是这么一回事。
广海之所以喜欢摇滚祭,是因为那并非单纯的大型野外演唱会。他喜欢处在自然之中,还有弥漫在那里的非日常祭典感觉。那里有着超越单纯去到远方的野外聆听音乐的体验。不必卯起来去看或去听,要不然只看一场表演就回去也行。只要待在会场,就一定可以听得到音乐。所以摇滚祭里面,很多都在演出者发表前入场券就卖完了。露蕗和睦摇祭也是一样,节目内容是在入场券卖得差不多、举办前一个星期的最后关头才确定的。
就连睦代,唯有摇滚祭之夜,会平等地将广海视为“客人”接纳。即使去到撤场作业结束后空无一物的会场附近,一切也都被拆毁殆尽,看不出哪里原本是哪一座舞台。被收拾得形影不留,这让广海感到庆幸。因为与日常相连的祭典,不是祭典。
“感觉意犹未尽呢。”由贵美说。
站在一眨眼就变得人影稀疏的观众席,广海和由贵美都没有开口说要离开会场。刚才的演奏会的兴奋尚未消退。光度转暗的舞台另一边,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头上的大型荧幕倏地熄灭了。
他完全就是舍不得今晚的时间。
放下背上的防水加工背包,取出音乐播放器。里面有刚才的Monkey Business的专辑,还有不笑的查德主唱的Politics专辑。
“要听吗?”
广海不晓得由贵美的心情是否和他一样,不过若是能与感受相同、可以分享余韵的人共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
接下来只剩下回车子睡觉了。会场深处有一座可以俯视星光舞台的小丘。演奏时几乎塞满了人的那里,现在已经不见人影。
走上小丘,俯视一片寂静的舞台。把耳机分成左右各别塞入一只耳朵,广海与由贵美伸脚并坐在一起。
由贵美说因为没办法和现场的冲击匹敌,所以拨弄控制器避开查德的曲子。对于广海收入随身听的曲目,她说着:“好品味。”或相反地埋怨:“怎么放这种的?”挑选着曲子,看起来很愉快。
一边的耳朵开始流泻出她挑中的曲子。是九〇年代前半问世,没什么激昂旋律的忧愁情歌。纤细的歌声传人耳中。
“两人祭典。”由贵美说。“用这么害羞的词,真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为我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喜欢跟大家做一样的事。”
“我觉得摇滚祭是变成伪善者的日子。”
广海应道,由贵美笑:“我懂。”
爱与和平、环保与爱地球。可以毫不害臊地喊出这些口号的,就是摇滚祭。
就算是与第一次见面的观众,演奏时也可以一起嗨,看到地上有垃圾也会捡起来。极力避免惹出问题,也有很多人志愿担任义工美化会场。
日本的摇滚祭也因为历史尚浅,这部分相当澈底,据说跟外国的摇滚祭比起来,公德心好到令人惊讶。广海在某处读到有传思音乐人批评这种态度是无法澈底解放的半吊子心态,但广海喜爱这种享受之道。如果发生事故或有人受伤,就再也无法举办摇滚祭了。
所以祭典之夜,绝对不能有人死。
“查德会被人批评说变圆滑了吗?”
耳中的曲子转调,进入副歌。观众离开后的舞台,覆盖其上的星形汽球化成巨大的光源,反射着月光。
很安静。由贵美的嘴唇因唇蜜而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我觉得他今天的笑真的很棒,可是也会有人不欣赏吧。好生气。真可怜。”
“哪里都有爱批评的人。”
“虽然很像你说的伪善者想法,不过我也喜欢摇滚祭的夜晚。摇滚不是允许人们尽情谈论理想吗?看着现实,原地踏步的人,反而会被批得一无是处。摇滚这种可以让人毫不犹豫地做梦的地方,我很喜欢。”
“嗯。”
“我以前见过你。”
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晴朗得连星子的大小和亮度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突兀的内容令广海感到困惑,他转过脸去,由贵美接着说:
“你不记得吗?以前我去光广家的时候你来玩。阿姨端出点心给你吃,我才知道:啊,原来光广有这么小的表弟。那就是你吧?”
“大概。”
“小时候的你很可爱。真不可思议,后来都过了好几年,才又像这样再会。”
广海想起八岁的年龄差距。广海自身毫无印象,但确实是很不可思议。由贵美是已经离开村子的人,本来的话,广海与她或许甚至不可能相逢。
听到由贵美称呼光广的母亲“阿姨”,广海觉得心脏猛缩起来。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提起的。
今天不晓得第几次的“不想回去”涌上心头。如果回去睦代,让广海原地踏步、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现实将毫不留情地等着他。忽然间,他觉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拿出来打开。没有来电。
随身听的曲子结束了。由贵美没有选新的曲子,以徐缓的动作取下耳机。谈论梦与理想的时间过去了。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她冷不防开门见山地问。
“光广的事,选举的事,村子的事。——你听了不会后悔?”
“就算后悔也要听。”广海答,也拔掉耳上的耳机。
“那先说光广表哥的事吧。难道表哥家的姑姑跟你父亲——”
掠过脑中的,是光广以强硬的语气说的“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由贵美默然,直盯着这里看。
“——交往过吗?”
听到问题,由贵美浮现的笑容,只能形容为优美。她抛下正自防备的广海,以融化心田般甜蜜的声音低语说:“不是。”
广海听见全身的力量流光的声音。“不是?”忍不住变得沙哑的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笑。
由贵美点点头。她滑稽地笑:
“怎么,你误会是那样了?光广的妈妈确实是个美人,可是我父亲会泡在她的店里,纯粹是因为她比较不会要求结清赊帐。”
“原来是这样。”
光广打从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瞬间,由贵美的声音温度再次下降了。
“需要外面的对象的,是女方。一个女人家要在无亲无故的村落社会存活下去,没有男人照应,怎么撑得下去?”
“我妈——”由贵美说道。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一股见鬼般的寒意从广海背后直窜上耳后,令他毛骨悚然。
“我妈长得很漂亮,脑袋又还不错,对于外头的世界,也比村子的女人多了解一些事。可是她还是很懦弱,不得要领,所以不敢对对方有太多要求,一直当个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情妇。小村子里,事情都传得人尽皆知了,却几年、几十年来一直当人家情妇。”
由贵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浅浅地呼吸,看着广海的眼睛明确地带着笑意。湿润而扭曲的眼中浮现同情般的神色。——广海有股不好的预感。
“我妈的对象呢,是你爸。”
仿佛胸口被猛击一记,广海无法呼吸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由贵美。她使出致命一击似地说:
“与在村中执牛耳的掌权者家的人交往,是我妈的骨气,也是她的尊严。很可笑对吧?”
幽幽亮着的舞台灯明,在眼下完全熄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