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的绿意流过车窗外。完全离开室平聚落,穿过村公所前面时,广海总算对光广开口了。
“这是村子的公务车吧?表哥可以开吗?”
“村长都许可了,可以吧。”
“太随便了。”
脸上浮现苦笑。接着脸颊自然地绷紧。他狠下心来问了: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要啊。你跟达哉之间出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么了?”
不客气的声音,比父亲和母亲那种回避核心的声音更要诚实许多,让广海感到救赎。
“达哉被由贵美殴打,然后掉进水根湖了吗?还是你们——”
“不是!”
一想起暗夜中那一刹那的事,胸口的心跳便猛然加速。瞬间背后淌满了恶心的汗水。光广第一次望向副驾驶座的广海。
“达哉在哪里?”
“达哉去找表哥商量吗?商量由贵美、小姐的事。”
“嗯。”
“商量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由贵美是被日马家的哥哥教唆的。达哉从他哥那里听到这件事,想要阻止。”
“我不懂,日马开发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吗?他哥哥怎么会拜托由贵美做对村子不利的事?”
异于被视为浪荡子的达哉,年纪相差甚远的长兄应该迟早都会接手日马开发的经营。广海无法释然。然而光广摇摇头。
“对村子的开发感兴趣的只到父亲那一代,日马开发现在正为了儿子与父亲的接班问题起争执。”
光广的表情变得苦涩。
“想要赶走父亲的日马京介盯上了睦代。那个公司本来就认为没有必要拘泥于这样一座小村子。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现了选举的舞弊情事。日马京介打算告发村子,同时把开发这里的父亲连同村子从公司切割开来。”
光广没有看沉默下去的广海。他淡淡地接着说:
“对睦代而言,这是死活问题。虽然没想到日马京介会甚至来干涉选举和村子的内部问题,但你父亲和我们也早就察觉日马想要从村子抽手的意思。能够撑到现在,全靠现任的日马社长的力量。”
“达哉知道这件事是吗?感觉他跟家人还有东京的家没怎么连络啊。”
“一开始被要求帮忙揭露弊案的就是达哉。——他一直想要见由贵美,我觉得奇怪,所以逼问了他。”
广海感到背后窜过一道冰冷的电流。
原来达哉早就知道了吗?知道广海的父亲他们做的事、知道这座村子阴森诡秘的结构。他一次也没有问过广海,也没有跟广海提起。
“结果他反问我:‘光广你是大人,所以知道村子的事吧?我被我哥拜托了。’被父亲赶到这里之后,他好像还是常和他哥哥连络。他哥哥对他说,等到父亲垮台了,就会让达哉回去东京。”
听到光广模仿达哉倦怠的说话口气,广海的胸口痛到几乎要裂开了。他无法抬头。
“——他问我广海知道吗?我说你应该不知道。然后达哉没有照着他哥哥要求的去做。后来由贵美和日马京介认识了。应该是日马主动去接触村子出身、小有名气的她吧。”
光广深深叹息。
“由贵美把住在村子的时候,从母亲或旁人口中听来的选举舞弊情事告诉日马京介,京介也把来自日马开发的金钱流向告诉由贵美。事业遇上瓶颈的由贵美打算透过出卖村子,东山再起,在他们来说,是利害一致。然后对于完全不肯行动的达哉,京介命令他这次一定要协助由贵美,但达哉这次也回绝了。”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达哉口气玩笑地说想见由贵美的时候,广海目瞪口呆地看他。可是真正无知的人是谁?
什么社会派、文化分子、新闻主播。为了长长久久站在演艺圈第一线而出卖村子。由贵美虽然否定,但是对广海来说,现在光广的话听起来更要充满真实性。什么为母复仇,在这番话的真实感面前,顿时变成一番暗淡无光的暧昧空谈。
“那也是听达哉说的吗?由贵美事业不顺利,为了事业而这样做……”
“听到达哉的话以后,我立刻着手调查了。由贵美她……”
光广支吾了一下。很快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以平淡的声音说:“她生病了。”
“她怀了交往对象的孩子,后来勉强堕胎,结果好像感染了。听说她不得不住院,而且再也无法怀孕了。是她母亲过世前的事。”
广海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么屏住呼吸。光广注视广海的眼睛。
“或许是出于这些理由,即使现在身为女星的人气走下坡,由贵美还是执著于工作。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车速放慢,看见车站了。光广没有在圆环停车,而是把车子开进只能停上几辆车子的狭小停车场。
“她以后会怎么样?”
达哉从湖里被打捞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吧。那么村里的大人打算怎么处置由贵美?让她寄住在家里,只是表面说法而已。
“不晓得。”光广回答。表情苦涩地再次正面凝视广海。
“我再问一次。达哉死了吗?”
不是问“被你们杀死了吗”,这让广海好似脖子被一点一滴勒住般痛苦,呼吸困难。在停下来的车中,广海的手掌剧烈地颤抖,就像在摇晃。“表哥。”呼唤的声音沙哑。他害怕听到答案。
“达哉为什么不帮他哥哥?明明那样就可以回去东京了。”
他应该也可以像由贵美那样利用广海的。光广的回答很简短。
“如果日马开发离开村子,当然睦摇祭也会消失——你不是老跟达哉说吗?说你喜欢摇滚祭。”
被踢的地方一阵疼痛。
突然涌起的痛,让他甚至不及防备,煎熬着全身。鼻腔深处和太阳穴痛到仿佛麻痹了,如果不咬紧嘴唇,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他低头紧握着拳头,拼命压抑呐喊的冲动。
那一晚,达哉会那样激动地踹广海,理由就在这里。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达哉,掉进水根湖了。”
尽管克制,声音却在发抖,视野底部漾起一层白雾。光广默默地,咽下口水注视广海。可是广海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杀他,他告诉自己。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广海才没有杀达哉。他不想杀他。
达哉想要保护村子,而广海与想要出卖村子的由贵美共谋。然后对达哉而言,“村子”就等于广海。达哉除了广海以外没有任何朋友,广海总是、有时甚至是浸淫在优越感当中,深知这个事实。
“快点,找到他。”
广海屏住呼吸似地喃喃道,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广海擦拭般地捣住嘴巴,光广把手伸向他。
“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由贵美——”
光广说到最后之前,车门打开了。广海呼吸到车外空气的刹那,便低头呕吐出来了。他不晓得该相信谁才好。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那就是广海失去了应该要相信的达哉。再也无可挽回了。
混乱的脑袋中,浮现灰色的粒子迸散的影像。由贵美为什么要说她殴打了达哉?为什么要说出她把沾了自己的指纹的铁条扔进湖里?那是为了不让广海蒙上嫌疑吗?她一再重申不会丢下广海逃走,可是她应该是打算尽情利用广海后,把他抛弃在这座村子离去的。
光广伸手抚摸广海的背。
温暖的重量现在让他痛苦。他好想甩开那只手。他只是哭叫似地,不停地呕光胃里的东西。
“表哥,你回去家里。”
他抬起泪湿的眼睛恳求。
“说出一切,快点打捞湖里。拜托,保护由贵美。”
脑袋理解自己不可能原谅她。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让由贵美遭到肃清似地被抓来血祭。就和不晓得该相信谁一样,广海也已经不知道该保护谁才好了。
光广慢慢地吸气。一会儿后,简短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