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以后,一直处在深深潜入水中的感觉中。
覆住耳朵的空气触感。
从口鼻流失的呼吸。
身旁的水的触感如此鲜明,甚至让人想要就这样被吸入水底沉没,然而现实的自己却处在明亮的萤光灯下,令人难以置信。
他再也不想靠近由贵美待的房间了。临别之际她说的话一再反复,不管广海做什么,那声音都在耳底苛责他似地回响着。
那是后悔吗?还是自责?或是嫌恶?自己的感情无法命名。由贵美,父亲,还有母亲。他不知道该恨谁才好,可是他恨让他们每一个人遭到算计般所面临的命运之悲惨。
原地兜圈子的思考到了头,总是会碰到令他变得无比冷静的瞬间。而每一次假惺惺的脑袋就会自问这是一种罪吗?饱受煎熬的这种心情,是叫作罪恶感的东西吗——?这么一想,身体内侧就好像开了个漆黑的洞穴,广海再也得不出答案。
由贵美以热情的眼神述说的心中的广海,是她独一无二的分身。由贵美所追求的,是找回她自己。
不管广海做出什么样的结论,由贵美恐怕都不会放弃她的弟弟。
即使容纳了一名另类的客人,涌谷家依然运作如常。
伪装平静的早晨来临,父亲去上班,广海去上学,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洗澡了”、“吃饭了”,母亲呼唤的生活感,让广海几乎迷失了由贵美待在这里的事实。
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愿意思考。
与由贵美说过、发生过的种种的记忆,随着那天听到的告白的冲击,轮廓逐渐扭曲变形。
如果可以普普通通的,那该有多好。
独处之后,承受着罪恶感与恶心想到由贵美时:心总是朝着这样的愿望倾斜。
他确实希望被织场由贵美执著。可是那应该是更浅薄的、见异思迁的、一吹即散的执著。是一种她迟早会厌倦自己的执著。
说是被父母拜托的门音,开始每天早上在睦代车站前面等广海。
门音不高兴地看着变得寡言的广海,等电车来的时候,和广海一起坐在长椅上。她磨擦着露出迷你裙的膝头,“欸”地搭讪说。
“广海,你脸色好差。”
门音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突然按上来的柔软触感,让广海忍不住背脊一挺。广海瞪也似地看她。虽然没有拂开她的手,但他知道自己的脸上浮现明确的拒绝。可是门音把手移向旁边,就这样继续抚摸广海的脸颊。市村还没有来。
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要告诉我唷。”
在村子长大的同龄孩子里,门音从以前就压倒性地大胆。或许是对外貌的自信让她能够如此。现在她也仿佛把广海当成小孩似地,抚慰似地动着手。
门音的举动对现在的广海来说,给他一种砂墙般粗砺的感觉。
广海再三企求的“普普通通的多好”、那种符合年龄的“普通”健全,就在她的手中,这令他愤恨。
嫌恶一点一滴地在胸口扩散。门音抚摸广海微笑: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广海,难道你跟织场——”
“你想说你知道由贵美的事?”
广海抢先反问。门音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回去了呢。”
听到那同情般的叹息瞬间,广海抓住放在脸上的那只手。
清晨的月台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广海用力把手扯到胸口,门音惊讶地想把手缩回去,但广海更用力地拉近抵抗的她。“呀!”门音短促尖叫,身子倾斜了。发丝摇晃,比夏天的时候长了许多。广海按住抵抗的她,她的紧张从绕到背后的手僵硬地反弹回来。喘息来到近旁。
门音的眼睛带着惧色。
想要让她好好领教。想要粉碎她那天真无邪的大胆,让她知道她只是个无知的孩子。
广海盯着默默想逃的门音的脸,——就在这时,他放开了手。几乎是反射性的。
因为他看到了。
她拒绝广海似地全身紧绷,仰起身子,以充满怯意的眼神看着这里,然而在那双眼中,广海确实目睹了一股期待正在扩大。
他捣住嘴巴离开门音。从长椅站起来垂下头。
“广海。”
好想捣住耳朵。
触上脸颊的手指触感,不是才刚抚摸自己的门音的手。血色逐渐从脸上消失。结果领教到的竟是广海。
从今而后,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奢望“普通”了。
门音眼底的诱惑神色,与广海在由贵美眼中看到的如出一辙。是她教会了他的。
“怎么了?你还好吗?……广海,你今天还是回家比较好。”
我没事,广海答着,身体往前倒。门音从后面伸来的手这次踌躇地,悄然安静地,只让他感觉到些许重量。
在由贵美的房间与她见面三天后,父亲叫他,说有话要说。
飞海把广海叫去的地方,意外地不是父亲的书房也不是广海的房间,而是祖父母和母亲都在的星期日的起居间。灿阳倾注的矮桌泛着饴糖色的光泽。
摊开报纸的父亲脸庞,今天也宛如佛像一般,沉稳地微笑不绝。
——这三天之间,广海不晓得多少次想要责怪飞雄。
为什么爸跟妈能够不在乎?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飞雄这么问的声音意有所指。美津子也是,早就发现广海每晚溜出家门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不难想像。父母不把事情搬到台面上说开的漠不关心,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却令他打从心底骇惧。父亲和母亲不知道由贵美是广海的“姐姐”吗?这么荒唐的事有可能吗?
——还是在这座村子里,任何事都能横行无阻?即便是自己与由贵美所犯的那种罪。
装了茶的杯子冒出淡淡的蒸气。交给祖母张罗而离席的美津子一会儿后在走廊向他们招呼“带来了”,广海望向她那里,哑然失声。
由贵美在那里。不悦地抿着唇、索然无趣地高傲望着前方的那模样,让广海一看,便感到胃整个被翻搅一通。
父亲阖起报纸,“嗯”地点点头,神色怡然地对她开口:“由贵美,你坐那边。”
软禁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有没有哪里不方便?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飞雄亲切地说,由贵美没有理会。她默默地,在被指示的广海斜对面坐下。
口水发出沉重的声音通过喉咙。祖母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在由贵美前方摆上客人用的茶杯。父亲开口了:
“今天我有个提议。——啊,美津子也这边坐。”
母亲手伸到腰后解开围裙带,在飞雄旁边坐下。她的脸和父亲一样,浮现柔和的笑。
飞雄依序看过家人后,视线在广海面前停了下来。
“广海,你愿不愿意跟由贵美在一起?”
瞬间,广海完全无法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呼吸从半开的唇间泄出,喉咙几乎是无意识地出声:“咦?”飞雄在脸颊挤出皱纹,眼睛眯得更细了。
“昨天我也跟你爷爷谈过了。——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我想让由贵美正式搬进家里来。”
广海说不出话来,父亲向祖父使眼色,然后伤脑筋似地蹙起眉头。
“当然,我不会叫你们两个立刻就怎么样。你们都还年轻,暂时先这么说定就好,不必想得太难。不过如田木由贵美有意思立刻搬进我们家,我们当然非常高兴。”
在一起。
搬进家里。
搬进我们家。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话语,然而背上却仿佛有只无脚的生物四处蠕动一般,一股湿重的寒意覆盖上来。
这个人在说什么?他是在叫儿子跟“姐姐”结婚?只为了笼络由贵美,要她闭嘴?这异常的提议让广海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这个时候。
“不行!”
近处响起撕裂空气般的惨叫。美津子一脸苍白,双手紧握着刚脱下的围裙,对着飞雄摇头。
“不行、不行!亲爱的,那绝对不行!”
她摇头,松落的发丝随之用力拍打在侧脸上。广海看见她的脸颊和脖子爬满了鸡皮疙瘩。母亲的嘴唇就像水中的鲤鱼或金鱼般不停地开合。
“你在说笑吧?怎么会是那样?我什么都没有听说!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这种媳妇!”
她看飞雄,接着看由贵美。眼白的存在感增加了。瞬间广海觉得那张脸像厉鬼。是只有在电影或故事中才会看到的,女鬼的脸孔。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广海明白了。不由自主地心想:就是她。
就像由贵美说的。把她母亲逼上绝路的,就是她没错。
“——而且,不行的,更不行的,她不是织场家的人。”
美津子丑陋地扭曲的脸这次带着谄媚说。她面露欲泣般疲累的笑容,“没有这么荒唐的事的。”她抓住飞雄的肩膀又摇头说。
“跟织场家的约定、跟门音的事怎么办?她那么期待的。居然一样是织场的别的女孩来我们家,你也想想我的立场啊。这样会让织场太太丢脸的。你就不觉得人家可怜吗?”
“那是你自己为了讨人家欢心,随便跟人家答应的。没关系吧,爷爷?”
飞雄受不了她地摇摇头,把美津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回去。广海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睛浮现微笑以外的表情。
“那当然没关系啦,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祖父点点头,看也不看美津子。
看到那景象,广海深深感受到了。他一直以为在这个家里,是顽固的祖父鞭策着儿子、支持着儿子,可是涌谷家完全是尊重当家的。已经退位的祖父,即使是对儿子,现在也要以飞雄的话为重。
飞雄说:“重要的是本人的心情。”推起滑下的眼镜,望向广海。
“怎么样,广海?”
即使被这样看,广海的下巴也僵固着,舌头萎缩,发不出声音来。脑袋里是一片冰天雪地般的寂静。
打破沉默的,是由贵美的声音。
“——什么、意思?”
父亲、广海,——在场每一个人都看由贵美。她陶器般白皙的脸孔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飞雄。
“你是,说认真的……?想用这样来收买我,可是你……这样真的行吗?”
声音听起来龟裂了。由贵美右边的嘴角笑也似地抽搐了一下。美津子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看由贵美和广海。“你闭嘴!”她大叫,但由贵美不理会。
“广海是你的宝贝独生子吧?你这个人到底畜牲到什么地步?广海跟我是姐弟——”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明白吧。我不是你的父亲。”
由贵美的表情这次真的冻住了。与此同时,广海的心脏陡然一跳。
“很遗憾,我不是你的父亲。——如果我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但你误会了。”
“事到如今说那种话——”
原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纹风不动、安静自持的由贵美第一次探出身体。腰从榻榻米上浮起,然而绷住的脸上依然浮现不屑的笑容。
“我都听我妈说了,她说我的父亲是掌权者家的涌谷飞雄。还说我跟织场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我妈这样说——”
“我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可是不是的。要不然正式进行医学检查也可以。”
飞雄慢慢地眨眼后,从正面望向由贵美。
“你的血型是AB型对吧?跟你母亲一样。”
由贵美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变成青色的嘴唇紧紧地往内抿。
“我是O型的,这样就够了吧?”
“广海!”
尖锐的声音响起。转向广海的由贵美一脸拼命地抓住他的双肩摇晃。
“真的吗?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吗?”
广海被操纵似地、支撑下巴的骨头消失似地,深深地猛一点头。
父亲没有撒谎。飞雄和广海应该都是O型的。虽然没有正式验过血,不过他从小就这么听说。他莫名其妙了。
由贵美的手脱力了。表情从眼中消失,变得如同行尸走肉。就像插头被拔掉了一样,只有眼角和嘴唇勉强痉挛似地微颤着。
“——骗人。”
由贵美说。
她的眼睛没有看飞雄、也没有看广海,哪里都看不进去。
“骗人、骗人、骗人!”
机器失灵似地,她不断重复一样的话。广海呼唤“由贵美”,被她的声音掩盖过去。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她缠抱上去似地朝着飞雄伸手,同时眼中浮现濒临断线的紧张和泫然欲泣的表情。
“骗人!那我是为了什么——”
睁大的眼睛流下泪水。厚厚的水膜让她的瞳眸轮廓膨胀,慢慢地滚落。
“为了、什么——”
由贵美垂下放在飞维脖子上的手,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段期间,就连旁边的美津子也没有阻止。就仿佛和广海一样无法认清真假,她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由贵美和飞雄。
由贵美的口中吐出颤抖般的呼吸。
“广海。”
由贵美呼唤他的名,就像小孩子抽噎似地。可是那双眼睛凝望着虚空,依然不是看着广海本人。
“广海。”
广海听不下去,咬紧牙关,抓起她垂放的手。由贵美没有回握。摸到的只有软绵绵的无力触感。
“这样不是很好吗?”
父亲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茫然注视着虚空的由贵美,被父母再次带回里面的房间了。她也没有抵抗,仿佛成了一具空壳。祖母在走廊用一种疼惜的眼神目送那样的由贵美。
一会儿后,母亲要广海送餐去她房间。
依旧披头散发,打开电锅捏饭团的母亲手背浮现骨头与皱纹。美津子低喃了一句:“真可怜。”
广海沉默地看着母亲的侧脸。
“——仔细想想,她举目无亲嘛。她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也是因为把你爸当成自己的父亲、当成自己的心灵支柱。这么一想,就觉得她真是坚强。”
可是下一瞬间,美津子抬头向广海断然宣告:
“可是不行,只有她不行。”
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告诫她自己。
肩膀热了起来。
广海默默从母亲手中接过饭团和汤碗时,他发现美津子的头只到自己的脖子高。她抬起视线的瞬间,广海“啊”地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再也吐不出来了。
他想要诅咒这讽刺的巧合。萤光灯下看到的母亲眼睛色素极淡,变成令人惊讶的淡褐色。由贵美告诉他的广海与由贵美的相似之处,竟是遗传自她所厌恶的广海的母亲。
由贵美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
他想从纸门外叫她,却发不出声音,往下望去。卡门用的竹竿换成新的青色硬竹,但是丢在地上,没有发挥它门锁的功能。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中复苏。
广海什么也说不出口,默默地把托盆放在地上。离开房间回头一看,汤碗冒出来的蒸气,在老旧的走廊上照出灰白升腾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