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眼皮的热度让瞳眸逐渐融化。
透过纸门射入的白光渗入广海微睁的眼中。
听见老钟滴答行走的声音。
他想撑起身体,但肩膀和背部一阵剧痛,使不上力。
“由贵美。”他喊道,声音刺痛了喉咙深处。他立时望向旁边。
广海的手掌并未搂着任何人的手或头。
这里是门框上的横木挂着黑白照与奖状的广海家客房。
他吸气,撑起上半身看自己的双手。广海穿着硬挺得宛如刚洗好的自己的睡衣,躺在客用寝具上。
走廊传来有人走近的声息。纸门打开,美津子看见广海起身,赫然倒抽一口气。
“你醒了。”
母亲脸上最后看到时的口红消失了。——是广海久违了的、他所知道的母亲愚钝的脸。
母亲将手中的脸盆和毛巾随手搁到榻榻米上,在广海身旁弯膝而坐,手放到儿子额头上量过温度后,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太好了。——妈担心死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由贵美呢?”
啜泣的母亲把泪湿的脸颊从广海颊边移开,右手手指抚过湿润的眼睛轮廓。广海看着。
“——她掉进水根湖了。”
“我记得。她跟我在一起吧?”
“她没有得救。你勉强被左东先生他们救起来了,可是由贵美还没有找到。”
“不可能!”
广海的手那个时候确实抱住由贵美了。她的头部重量,缠绕上来的发丝与手臂的触感,他都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广海应该救到她了。他应该救到她了。
母亲摇头。
“可是只有你得救了。由贵美可能掉到很深的地方,你爸他们和消防团现在也还在找。”
“骗人,我救了她,我明明救了她!”
“可是……”
母亲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起来不像瞒骗或演技,这更加压迫了广海的胸口,令他感到痛苦。
“你也失去意识了,不晓得她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吧?我了解你想要这么想的心情……”
在逃亡途中看到的、御仓建设的禁止通行立牌。由贵美注视着广海的眼睛。微笑。广海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父亲他们又把这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
“由贵美在哪里!”
总不可能不见了。不可能。他挥动露出睡衣的手臂。“广海。”美津子弯下整个身体,压住广海的手。广海抗拒她的手,不停地挣扎。
她应该在哪里的。她一定还活着。要不然就太过分了。就在她推开母亲站起来的时候,膝盖立不起来,人在榻榻米上跌倒了。美津子扬声叫道:“来人啊!”并披头散发地压覆在广海身上。外头立刻传来有人跑来的声音,光广露面,用一种痛心的表情看广海。他表情扭曲,叫了声:“广海。”协助母亲按住广海的手。
“她死掉了!”
美津子叫道。
广海疯狂挣扎着,闭上眼睛,泪水泉涌而出。
“我明明救了她的。”广海放声哇哇大哭。
广海睡的是由贵美先前住的客房。
多残酷的安排啊。掺杂在新的榻榻米的气味中,房间里还残留着由贵美的香气。
广海顽固地拒食母亲送来的饭菜。
如果救不了,自己也应该一起沉入湖底。为什么广海还活着?为什么由贵美在水底?
他不晓得过了多少天。
如果饿死,这样也好。他在疲惫已极地落入的沉眠中,做的总是噩梦。每个梦里都有由贵美。
“不吃怎么行?广海。”
飞雄代替美津子第一次来看他的那一天,广海默默地在被窝上坐起来看他。
飞雄把放了饭菜的托盆摆到角落。和美津子一样,他的脸也在这几天变得疲倦,看起来一口气变苍老了。窗户射进来的光把他头上的白发照得透明发亮。飞雄对着不答腔的广海无力地叹了口气。
“现在爸跟其他人也在尽全力寻找由贵美。当然,达哉也是。”
“为什么只有我被救起来?”
根本没有意思要找。能够摆脱由贵美这个麻烦,对他们来说应该正好。飞雄慢慢地摇头。
“你是运气好,不可以那样说。”
“报警了吗?”
“……没有。”
父亲第一次承认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垂下头,在广海旁边坐下。
“可是我们真的全力在找。一定会找到由贵美的。”
飞雄的嘴边挤出微弱的皱纹。凹陷的眼中一片阴郁。先前的温和沉稳完全消失了。
“我告诉你实话吧。”他开口说。
“我呢,爱着由贵美的母亲。”
飞雄注视着广海,忍受苦涩似地垂下头。
“我们认识,是在爸大学毕业,刚回到村子的时候。她也刚来到村子里,一开始我们只是聊聊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可是只是这点事,立刻就在这块狭小的土地掀起了臆测和流言。”
飞雄的眼神带着悲伤似地眯起,扭曲。
“讽刺的是,越是那样,我们的感情就越坚定,越是深受彼此吸引。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想要放弃。我和你妈结婚,与她分手,可是——”
飞雄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我们分手了好几次,每次我们又会再见面。村子实在太小了。对你还有你妈,我都觉得很愧疚,可是只有无法融入这里的她理解我。通宵聊音乐和电影,真的非常快乐。——我觉得你会被由贵美吸引,也是一样的心情。”
在无言的广海面前,飞雄有些自嘲地微笑。光照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像个老人。
“我了解我们让大家不幸了,可是我是真心爱着她。”
父亲抬头,直视广海。
“我说我想让你跟由贵美在一起,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真心。虽然我终究没能拯救她的母亲,但也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和她能够幸福。”
话就要冲口而出。广海有股站起来揪住父亲衣襟的冲动,但他克制那种心情,贯彻沉默。
“把自己无法结果的感情寄托在儿子们身上,这实在很蠢对吧?你就把它当成老人家无聊的感伤吧。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幸福的。原谅我。”
“——爸。”
自己的声音之冰冷,连广海都吓了一跳。胸口深处被湿棉花般的情感填得一片白,每一吐气,每一发声,就从喉咙深处一起涌上来。
“什么?”父亲甚至眼眶泛泪地抬头,广海问了。
“由贵美到底是谁的孩子?”
飞雄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广海没有移开视线。飞雄在一瞬之间收干泪水,垂下视线吐出一句:“这是什么问题。”
“不是就明白告诉过你,她是织场家的孩子了吗?——广海,睡了吧。你得快点恢复起来,去上学才行。”
“爸。”
发出的声音冷静到底。对于面无表情地呼唤的儿子,父亲只是努力平静地看着。恐惧与怯意,在他的眼中,在紧绷的脸颊上,扩散开来。广海看着耳垂单薄的那张脸,答道:“我会去上学。”
“我会吃饭,好好睡觉,去上学。”
“——这样。”
飞雄说了声“晚安”,留下热气消失的餐点离开房间。随着他关上纸门的声音,广海听见他在走廊松了一口气似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