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德博拉转出了重症监护室,我回头往接待处走去。
桌子后面的女人让我稍等,她神秘兮兮而又慢吞吞地在电脑上查着什么,然后接电话,又跟倚在一旁的两个护士说话。重症监护室里那种让人没法儿忍受的紧张感在这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对煲电话粥和涂指甲油的超强兴趣。终于,那女人透露说德博拉有可能在二楼的235病房。我谢了她,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的确是在二楼,233病房的隔壁的确就是235病房。带着世间万物都很对头的感觉,我跨进病房,看见德博拉靠在床上,丘特斯基在床边,姿势倒是跟他在重症监护室时一样。德博拉身上仍然连着许多仪器,管子仍然插得到处都是,可我一进门她就睁开一只眼睛望着我,朝我含蓄地笑了一下。
“活了活了,哦。”我一边说着,一边琢磨自己这咋咋呼呼的喜悦是否恰当。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德克斯特。”德博拉用轻柔而又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想再笑一下,可那笑容比第一次还糟糕,她放弃努力,闭上眼睛,头朝雪白的枕头深处沉没下去。
“她还没什么劲儿。”丘特斯基说。
“我想也是。”我说。
“那……嗯……别累着她,”他说,“医生说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丘特斯基以为我是来叫他们出去打排球的,不过我还是点点头,拍拍德博拉的手。“你醒过来可真好,老妹,”我说,“你真让我们捏了把汗。”
“我觉得——”她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不过她没说她觉到了什么,相反她又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喘息着,丘特斯基靠过去在她的嘴唇之间放了一小块儿冰。
“来,”他说,“先别说话。”
德博拉把冰吞了下去,朝丘特斯基皱起了眉。“我没事儿。”她说,这当然有些夸大其词。冰块儿似乎起了作用,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不再嘶哑得跟老鼠尾巴锉着门把手似的了。“德克斯特。”她说,声音很大,好像在教堂里高呼。她轻轻地摇摇头,我惊讶地看见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我从她十二岁起就没见她哭过。泪珠滚过她的脸颊,落在枕头上不见了。
“操。”她说,“我觉得真……”她那只没被丘特斯基握着的手轻轻地动了动。
“没事儿,”我说,“你差点儿死了。”
她很久都闭着眼睛没说话,之后非常轻柔地说:“我再也不想干了。”
我看看丘特斯基,他耸耸肩。“干什么,德博拉?”我说。
“警察。”她说。我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不想再当警察了?我无比震惊,好像月亮也要辞职了似的。
“德博拉。”我说。
“没道理,”她说,“死在这儿,为什么啊?”她张开眼睛看着我,又轻轻摇头。“为什么?”她说。
“这是你的工作。”我说。
她看看我然后把头转开,又闭上了眼睛。“操。”她说。
“这下好啦。”门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喜滋滋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巴哈马口音。“男士们请回避。”我循声望去,一位乐呵呵的胖护士进来了,开始轰我们。“姑娘要休息啦,你们老在这儿打扰,她可休息不好。”护士说。她把“打扰”说成了“打脑”,我正笑话她的口音,却没留神她轰的就是我。
“我才来。”我说。
她抱着胳膊跟座塔似的矗立在我面前。“那你得攒钱付停车费了,你还是现在走吧。”她说,“好啦,先生们,”她转向丘特斯基,“你们俩。”
“我?”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她举起一根手指严肃地指着他,“你已经待了老半天了。”
“可我得留在这儿。”他说。
“不行,你得走。”护士说,“医生要她休息一会儿,一个人。”
“走吧,”德博拉轻轻地说。他看看她,脸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我没事儿,”她说,“走吧。”
丘特斯基看看护士,又看看德博拉。“好吧。”他最后说。他凑过去亲亲她的脸颊,她没躲闪。他站起来,朝我挑挑眉毛。“好啦,伙计,”他说,“我们被轰走啦。”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护士开始使劲儿把枕头拍松,好像那些枕头很淘气似的。
丘特斯基带我朝电梯走去,我们等电梯的时候,他说:“我有点儿担心。”他皱着眉把电梯向下的按钮按了好几下。
“怎么?”我说,“你是说……大脑损伤?”德博拉想辞职的话还在我耳朵里盘旋,这话太不像她的风格了,我其实也有点儿犯嘀咕。
丘特斯基摇摇头。“倒不是,”他说,“更像心理损伤。”
“怎么说?”
他做了个鬼脸。“我不知道,”他说,“也许只是受了刺激。但她看上去非常爱哭,焦灼。不像……你知道……不像她了。”
我从来没被刺过一刀,也没失去过大量鲜血,而且我不记得曾经读过有关此种遭遇后该是什么感觉的文章。但对我来说,爱哭、着急是挺正常的反应。我还没想好怎么说,电梯门开了,丘特斯基走进去,我跟了进去。
电梯门合上,他继续说:“她一开始都没认出我是谁,她刚一睁开眼的时候。”
“我想这很正常,”我说,虽然我也没有什么把握,“我是说,她一直昏迷来着。”
“她盯着我,”他说,好像没听见我说话,“那样子就像……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似乎是害怕我。好像她在想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
坦率地说,我最近两年也老想这事儿,但现在说出来似乎不大合适。所以我只是说:“我相信过些时间——”
“我是谁,”他说,又跟完全没听见我说话似的,“我一直守着她,没离开超过五分钟。”他看着电梯面板,那上面发出声音提醒我们已经到了。“可她不知道我是谁。”
门开了,但丘特斯基没发现。
“哦。”我说了一声,希望能让他解冻。
他抬头看看我。“去喝杯咖啡吧。”他说完朝电梯门外走去,挤过三个穿浅绿衣服的人,我继续跟着他。
丘特斯基领我出了门,到了一层停车库旁的一间小餐馆,他居然飞快地插队点了两杯咖啡,也没人跟他过不去。这让我略微有了点儿优越感,显然他不是迈阿密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端了咖啡,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
丘特斯基没有看我,他什么都没看。他眼睛眨也不眨,脸上表情凝重。我想不出值得一说的话,所以我们就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直到他最终蹦出一句:“如果她不再爱我了怎么办?”
我很清楚自己只擅长一两件事情,而给予爱情忠告毫无疑问不是我的长项。不过,显然这会儿得说点儿什么,我搜肠刮肚了一阵儿,最后说:“她当然爱你。她只是刚刚遭受了一场可怕的重创——复原需要时间。”
丘特斯基看了我几秒,想等等看我还要说什么,但我没再说了。他别过脸,喝了一口咖啡。“也许你说得对。”他说。
“我当然觉得对,”我说,“给她时间让她恢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基本上沉默着喝完了咖啡,丘特斯基非得认为他失恋了,德克斯特则着急地瞥着时钟,已经快中午了,我得回去继续追踪韦斯,所以我喝完咖啡,起身准备走人时,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够哥们儿。“我稍后再回来。”我说。可丘特斯基只是点点头,又绝望地啜饮了一口咖啡。
“好吧,伙计,”他说,“回见。”
金湖地区竟公然藐视迈阿密房地产法:它名字里有个“湖”字,尽管这个地方有几个湖,其中一个还紧挨着学校操场,但它看上去并不是金色的,而是混浊发绿,不过没人否认那不是湖,至少算个大池塘吧。我理解,如果叫“混浊绿潭”的话,这片房子会不好卖,毕竟开发商都精于此道,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尽管名不副实。
我到金湖时离放学还早,于是开车绕学校转了几圈,想着韦斯会隐藏在哪儿。没有迹象。东边的小路在湖旁终止,湖离学校一侧的围栏非常近,围栏由很高的铁网做成,将学校严密地围了起来,不留一点儿空隙,连湖边那一段都不例外,肯定是为了防止心怀歹意的青蛙跳上岸来。湖畔小路尽头的围栏上有扇门,不过门是被铁链锁住的,那里离操场很远。
唯一能穿过栅栏的地方就是学校正面,而这里有座警卫岗楼,警车就停在旁边。如果想在上学期间进入学校,警察或警卫会拦住你。想在上下学接送孩子的高峰时段接近学校,需要经过几百名老师、家长和关卡的阻拦,事情变得难上加难。
所以,韦斯一定会早早来这里占据有利地形。我得想出他会在哪里。我尽量用黑色邪恶的思维想象着,慢慢又绕学校一周。如果我想从学校逮个人出来,得从哪儿下手呢?首先,得在进学校之前或出学校之后,因为在上课时段进去绑架太麻烦了,那么也就是说会在前门,从当班的警察到厉害的老师,防守都聚集于此。
当然,假如你设法进了栅栏,慢慢混到人群中,所有守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门,事情就好办多了。但要这样,你得先经过栅栏,或者翻越它,而且不能被人发现,或者飞快地闪进学校,那样即使有人看见也不怕。
我能想到的就是,没有这样一个地点。我又绕了一圈,还是没有。围栏把大楼完全封了起来,除了正门那里。唯一的空隙是池塘。在池塘和围栏之间有一段枝条伸展的松树,不过这里离学校建筑太远了。不可能在越过栅栏后,在偌大的操场上走而不被人察觉。
我再这么绕下去就要引起怀疑了。我把车停在学校南边的街上思考着。我非常确定韦斯会在这里绑架孩子,而且就在今天下午。这个逻辑也得到了黑夜行者的热烈赞同。可是怎么弄呢?我坐定后,看着学校,有种强烈的感觉,韦斯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不会怀着侥幸心理穿过栅栏而祈祷不会被发现。他肯定一直在观察和记录全部的细节并制订了计划。我还剩半小时来盘算他的计划,并想出对付的办法。
当然,要想让人看不见的最好办法是彻底地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我就是一道风景,我是这里的一部分。我在这儿修围栏,完全没必要看我一眼。
我发动汽车,慢慢绕圈,眼睛一直看着那潭碧水,感到冰凉的羽翼拍打着我的内心。我看见了——他就在该在的地方。当然,我没法儿马上停车跳出去。我得加倍小心,以免他认出我的车,因为他正严阵以待,等待着德克斯特的出现。
我得慢一点儿,想清楚步骤。不能指望黑色翅膀带你越过一切障碍,要看仔细,要用心记住,比如,韦斯现在背朝货车——货车停在路边,面朝围栏,围栏挡住了池塘。显然湖那一边没人可以跳出来威胁到他。
也就是说,德克斯特可以。
我慢慢开着车,非常谨慎地不引起任何人注意。我朝学校操场南面开去,开到围栏尽头,在那里路断了,前方就是湖水。我把车停在金属路栏前,在这个位置,在另一端锁住的大门前的韦斯看不见我。我下了车,几步走到介于小湖和围栏间的小径上,然后飞快向前走去。
远处学校大楼里传来下课铃的声音。放学了,韦斯要开始行动了。我看见他仍然蹲在门锁旁,没有看到锁头翘起,也就是说,他还得花几分钟时间,要么把锁打开,要么撬了它。不过一旦进到围栏里面,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沿着围栏行走,装作在检查围栏上的链条。我走到一丛树木旁边,飞快隐身进去。我小心地踏着那些小小的垃圾堆——啤酒罐、塑料汽水瓶、鸡骨头和其他让人生厌的东西——最终到了尽头,在最后一棵树前站了一会儿,确定韦斯仍然在那里摆弄门锁。货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但我看到门仍然锁着。我深吸一口气,吸进一大片黑暗,让它充斥我的身体,然后,我迈进了阳光。
我朝右边走过去,几乎是跑着绕到货车后面,从背后接近他,安静地、仔细地感受着黑色翅膀展开并将我包围。我走到货车旁,又绕过车尾,看到了正跪在车门边的人,然后停住脚步。
他扭头看见了我。“怎么了?”那人说。他约五十岁,黑人,毋庸置疑,那不是韦斯。
“哦。”我说,带着我惯常的聪明劲儿,“嘿。”
“臭小子们往锁里灌了强力胶。”他说,又转回头去对付门锁。
“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啊?”我礼貌地回应,但我永远都没机会弄清他们的想法了,因为从操场那边,就在正门前方的街上远远地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和金属摩擦声。而在我身边,确切地说是我的脑子里,我听到一阵咝咝的声音在说:“笨蛋!”我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用想就知道那声音来自于韦斯撞了丽塔的车,我拔地而起,跳进围栏往操场上狂奔。
“嘿!”锁匠大喊,但这次我不想再顾及礼仪停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韦斯当然不会撬锁——他不需要。他当然不必进入学校跟成百个好好先生和混世小魔王纠缠。他要做的只是等在外面,就好比鲨鱼藏在暗礁处,专等尼姆现身。
我没命地跑。操场似乎有点儿不平,不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能让我跑得飞快。就在我觉着自己以漂亮的姿势全速前进的当儿,我抬眼看了一下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惨了!几乎同时,我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我以相当大的冲力摔了个狗吃屎。我蜷缩成球,滚了一圈半,直到脸朝上躺在地上,后背硌在一块什么东西上。我跳起来接着跑,脚崴了,有些一瘸一拐。我隐约觉得刚才这一跤好像铲平了一个火蚁的窝。
离得近了,街上传来警笛的声音,还有惊慌的喧哗声。除了几辆扎堆儿的车和一群凑过去看着路中央的人之外,我没看清别的。我穿过栅栏小门,来到学校正门前的小路上。我得减慢速度穿过一群群孩子、老师和家长,他们都聚集在前面的接送点,我尽快地走近马路。最后一百五十英尺我又跑了起来,冲到交通堵塞、人头攒动的地方。那里两辆车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一辆是韦斯的铜色本田,一辆是丽塔的车。
没有韦斯的影子。丽塔自己斜靠着车的前保险杠,脸上的表情呆若木鸡,她一手搂着科迪,一手搂着阿斯特。看到他们安然无恙,我放慢速度走了过去。她看到我以后,脸上的表情依然没变。“德克斯特,”她说,“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正好在附近,”我说,“哎哟。”我这声叫唤不全是急中生智,我的后背恨不得爬了一百只大蚂蚁,肯定是我摔倒时粘到身上的,现在它们约好了似的一齐咬我。“你们都还好吧?”我边说边疯了似的扯下衬衫。
我将衬衫从头上拽下来,看见他们仨都表情郁闷地瞪着我。“你没事儿吧?”阿斯特说,“你当街脱衣服。”
“大蚂蚁,”我说,“我后背上都是。”我用衬衫抽打着后背,可似乎没什么用。
“一个男人开车撞我们的车,”丽塔说,“他还想把孩子们抢走。”
“嗯,我知道。”我说,身体扭成令麻花都忌妒的形状。
“你说什么?什么你知道?”丽塔说。
“他逃走了,”我们背后有个声音响起来,“溜得真快。”我在扑打蚂蚁的空隙转身,看见一个便衣警察正呼呼地喘着粗气,显然是刚追完韦斯回来。他挺年轻,很健壮,身上的名牌上写着“李尔”。他停住脚看看我。“伙计,这儿可不能这么穿衣服。”他说。
“大蚂蚁,”我说,“丽塔,你帮帮我好吗?”
“你认识这人?”警察问丽塔。
“他是我丈夫。”她说着松开拉着孩子们的手,有些不情愿地帮我拍打着后背。
“哦,”李尔说,“总之那家伙朝一号公路的方向跑了,那边有一大片商店。我给总署打了电话,他们会安排人手去追捕。不过,”他耸耸肩,“他跑得可真快,尤其是在腿上扎了根铅笔的情况下。”
“我的铅笔。”科迪说着,脸上露出奇特而罕见的笑容。
“我也使劲儿地给了他裆部一拳。”阿斯特说。
我低头看着他们两个,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背上的疼痛。他们看上去又体面又自得,老实说,我也很为他们骄傲。韦斯干了坏事儿,但孩子们干的也差不多。我的小猎手们。这让我几乎忘了背上的疼,不过只是几乎,因为丽塔正使劲儿地拍打着蚂蚁,也拍打着我的伤口,可真够疼的。
“你这儿有两个童子军啊。”李尔警官说道。他看着科迪和阿斯特,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只有科迪是,”阿斯特说,“而且他才去了一次。”
李尔警官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就又闭上了。他朝我转过脸说:“拖车几分钟就来。急救车也会来一趟,要确定大家都没事儿。”
“我们没事儿。”阿斯特说。
“好吧,”李尔警官继续说,“要是你们想一家人待在一起,我能让交通恢复正常了吗?”
“我觉得没问题。”我说。李尔扬起眉毛看看丽塔,丽塔点点头。
“是的,”丽塔说,“当然了。”
“好吧,”他说,“联邦调查局的人可能会跟你谈话,我是说,关于绑架儿童未遂的部分。”
“哦,天哪。”丽塔说,仿佛说到这个字,事情就变成了真的一样。
“这家伙可能就是个精神病。”我说,真希望是这样。即使没有FBI来调查我的家庭生活,我也已经够麻烦的了。
李尔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他非常严厉地瞪着我。“这是儿童绑架案,”他说,“绑架的是你的孩子。”他死死地盯了我一眼,想确保我听明白了,然后转头朝丽塔晃晃手指,“一定等急救车来检查一下。”他又转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您最好穿上衣服,行吗?”然后他转身朝马路走去,挥舞着手臂疏散那些拥堵的车辆。
“好了,没了,”丽塔说着,最后拍打了一下我的后背,“把你的衬衫给我。”她拿过衬衫,使劲儿地抖着,然后递回给我。“来,你还是赶紧穿上吧。”她说。
我的头刚从衬衫里钻出来,丽塔就已经又拉住了科迪和阿斯特的手。“德克斯特,”她说,“你刚说……你怎么会……我是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既不泄露秘密又能过她这关,可惜我此刻不能抱着头再呻吟一次。我昨天好像已经做过了这套动作。我决定说一点儿真相,不过是兑了水的真相。“是……啊……就是这家伙昨天把房子炸了,”我说,“我预感他会再来一次。”丽塔看着我。“我是说,他想抓住孩子,然后抓住我。”
“可你连警察都不是,”丽塔说着,声音里带着愤怒,好像什么基本规则被破坏了,“他干吗跟你过不去?”
“我猜是冲德博拉来的。”我说。毕竟她是真正的警察,而且她这会儿不会挑我的破绽。“就是扎她的那个家伙,当时我在场。”
“那他现在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说,“因为德博拉想抓他?”
“这是犯罪心理,”我说,“跟你的心理不一样。”当然,跟我的心理一样。此刻犯罪心理正想着韦斯有可能在他的车里留下了什么。他没想到会弃车而逃,所以他的车里非常有可能留下了一些线索,能表明他要去哪儿、他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而且,还可能有可怕的线索指向我自己。这么想着,我觉得有必要立刻检查他的车,趁这会儿李尔正忙着指挥交通,而其他警察还没赶到。
见丽塔还在眼巴巴地等我说话,我说:“他疯了。我们永远没法儿知道一个疯子在想什么。”她好像相信了,我赶紧见好就收,朝韦斯的车点点头:“我得趁拖车没来之前看看那家伙有没有落下重要物件。”我离开丽塔,来到韦斯那已经撞得面目全非的车前。
前座上是常见的车内杂物。口香糖包装纸扔在地上,矿泉水瓶在座位上,烟灰缸里是一把用作路费的硬币。没有切肉刀、电锯、炸弹,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没有。我正要钻进车里打开杂物箱的时候,注意到后座上有一个大笔记本。是那种画家用的速写本,本子被一根粗大的皮筋捆着,有几页脱线露出了边角。我脑海里立马响起一声:“找到了!”
我爬出车,想打开后门,但门已经变形卡住了。我跪在前座上向后座探,拉出那个笔记本。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我从韦斯的车里出来,手里拿着笔记本,回到丽塔身边。
“那是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看看。”
我毫无防备地取下皮筋。一张脱落的纸飘落在地,阿斯特扑过去捡起来。“德克斯特,”她说,“这真像你。”
“不可能。”我从她手里接过那片纸。
没有什么不可能。那是张很逼真的画,非常精彩,上面是一个男人的半身像,姿势仿佛兰博,提着一只往下滴血的刀,毫无疑问——
画的正是我。
我只有几秒钟来欣赏自己的画像,紧接着是科迪说“酷”,丽塔说“让我看看”,然后救护车就来了。在接下来的混乱中,我将画像塞进笔记本,召集我的家人过去跟医务人员做简短而全面的检查,他们颇为遗憾地没有检查出四肢断裂、头颅缺失或器官错位等情形,所以只好让丽塔和孩子们走了,不过警告他们说要注意观察一段时间。
丽塔的车只是从外面看起来被撞得比较严重,一个前灯碎了,挡泥板瘪了。我将他们三个让进车里。丽塔本来是要送他们去参加课外活动的,她自己回去上班。但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你和孩子被一个疯子撞了是可以请假的,所以她决定带孩子们回家定定神。因为韦斯在逃,大家都觉得我最好也一起回家保护他们。所以我朝他们挥别后,疲惫不堪地走回我停车的地方。
我的脚踝一阵一阵地疼,后背上的汗水刺激着蚂蚁咬过的地方。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打开了韦斯的笔记本,边走边翻看。对于画像的震惊感已经消失,我得弄明白它的意思并分析出找到韦斯的线索。
我觉得韦斯把我理想化了,我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分明的腹肌。不过整幅画所传递出来的是一种准确的、我一直试图掩饰的气质。我得说,他捕捉到了,这简直称得上一幅杰作。
我翻翻其他页,都是些有趣的东西,画得很好,尤其是那些以我为对象的画。我确定自己没那么高贵、开心和野性,但也许这就叫艺术加工。我看看其他的画,开始有点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尽管被美化了,我确定自己不会喜欢,一点儿都不。
许多画面都是关于装点人体的构思,跟韦斯已经做过的一脉相承。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有六个乳房的妇女,多出来的乳房从何而来不得而知。她戴着用火红羽毛装饰的帽子,手握马鞭,身上是我们在巴黎红磨坊看到过的服装,几乎毫无遮掩,可又让一切都显得那么迷人,镶了金片的胸罩将六个乳房勉强遮住,这情景真销魂。
下一页是一张信纸插页,我取出来展开,是一张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古巴航空公司的时刻表,上面列着从哈瓦那到墨西哥的航班。和时刻表叠放在一起的是一张画着一个头戴草帽、手里拿着桨的男人的画。一条线穿过画面指向一排粗大的字:“流亡者!”我把时刻表夹回笔记本,继续翻看。下一页是个男人,身体洞开,里面塞着雪茄和朗姆酒瓶,他被放在一辆敞篷老爷车里。
对我来说,这些图片里最有意思的是以大酒窝德克斯特为主人公的作品。我觉得这些作品比那些被开膛的画作迷人得多。看见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杀人凶手的笔记本上画着自己的肖像,这可真让人陶醉,让人无法呼吸。如果这些真是韦斯本人画的,我的呼吸有可能被他永久剥夺。
这些画都是从我的视频片段中截取的,不过细节更丰富。它们被画得很准确,几乎和我从视频中看过好多遍的一模一样,几乎。有几幅画,韦斯稍稍变换了角度,好让脸露出来。
我的脸。
接在正在被大砍大伐的身体上的是我的脸。
在这些画面下面,韦斯轻描淡写地写着“POSoshop是处理图像的软件,你可以用它来改变形象,拼凑画面。我知道PS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我也知道韦斯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录像素材,我的、科迪的,还有犯罪现场傻乎乎的旁观群众的,天知道还有什么。
所以,他肯定是想修改我收拾东切维奇的视频,好让我的脸露出来。随着对韦斯的了解不断加深,了解他的技术水平后,我越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简单的手工活儿。他会把这个视频做成置我于死地的东西。
最后一张画最吓人,是一个露出巨大的邪恶微笑的德克斯特。这应该是照着视频画的,我正朝一座大楼举起电锯,脚下的地上堆着好几具尸体,都带着韦斯对其他尸体做过的那些装饰。整幅画被双排棕榈树环绕,画面是那么灿烂辉煌,我都禁不住要热泪盈眶了。
用韦斯的思维理解,这也挺正常。拿手头现有的视频当素材,稍加修改,把我的脸放上去,再跟一座建筑放在一起。毋庸置疑,大家都会认为这是刽子手德克斯特在工作。把我扔给鲨鱼群再奉送一张大招贴画让大家欣赏,主意不错。
我走到车旁,坐进驾驶座,又把笔记本看了一遍。这些可能不过是速写,一支笔、一张纸就能完成的白日梦,可能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但有韦斯和东切维奇用尸体做公众展示在先,又有德克斯特在最近几天成了韦斯的艺术作品对象的事实在后,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微乎其微。古有蒙娜丽莎,今有蒙娜·德克斯特。
现在韦斯要把我变成一个辉煌的公众艺术品。伟大的德克斯特,雄踞于世的巨型雕像,脚边是满地可爱的尸体,即将在晚间新闻被生动地送到您的眼前。哦,妈妈,那个举着血淋淋电锯的大个子好看男人是谁啊?哦,那是德克斯特·摩根,他们刚刚把这个可怕的人抓住。可是妈妈,他怎么在笑啊?因为他喜欢他干的活儿,小宝贝儿。你得记住,要做有意义又能让你开心的事儿。
要不了多久,由奶油德克斯特汤,用电椅特殊烹调的本日特价菜单就将赫然出现在《迈阿密先驱报》头版上。
不成,尽管很有面子,但我可不想成为21世纪的艺术名人。我得使尽浑身解数来拒绝这份荣誉。
怎么拒绝呢?
这是个挺正常的问题。那些画已经显示了韦斯想做什么,却没说他要做到哪步才算完,以及什么时间做、在哪儿做。
等等,地点可以确定。我又翻开最后一页,上面用彩色铅笔详细地勾画出了整个疯狂的念头。那座大楼的样子很清楚,看起来很眼熟——那两排皇家棕榈树,我肯定以前在哪儿见过,是我去过的一个地方,到底是哪儿?我盯着画面拼命思索。不是很久以前。也许是一年前。在我结婚以前?
“结婚”这个词儿让我想起来了。就是一年半以前。丽塔的同事安娜结婚,婚礼阵容无比铺排豪华,地点是在一个昂贵而古老的叫作布利克斯的酒店,它坐落在棕榈海滩。画面上的建筑物毫无疑问就是布利克斯酒店。
太棒了。现在我知道韦斯将在哪儿展开这场戏了。然后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今后三个月都不分白天黑夜地埋伏在饭店等候韦斯来卸下第一堆尸体。可我也不能毫无作为。他迟早会把布景搭好——也许这是另一个陷阱,只是为了把我引入棕榈海滩,而韦斯则留在此处干些别的勾当。
不像。他没法儿事先想到会在裆上被小拳头揍一拳,然后腿上插着根铅笔逃走,把他的画作遗留在此。不管意图到底是好是坏,这就是他的计划,我必须不惮以恶意揣测他的意图,尤其是跟我的声誉相关的部分。所以,唯一的问题是:他会在何时动手?唯一的答案是:马上。不过这真不具体。
没办法——我得请假去饭店等着。也就是说,我得丢开丽塔和孩子们,我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韦斯一向动作神速,而且一会儿一个主意,我想他此刻最可能想的是尽快做完这件事儿。这一把赌得挺大,但值得一试,如果能阻止他把我的光辉形象树立在布利克斯饭店大门前的话。
好吧,我会去,等韦斯到达棕榈海滩时,我已经先到一步。想好这些,我又翻开笔记本,最后看了一眼漂亮的卡通人物德克斯特。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得意,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我的车旁边,一个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是库尔特。
库尔特警探下了车,从他的车后头绕过来停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后又回到他的驾驶座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趁机将笔记本塞到座椅下。库尔特又出现了,这次他手里多了一大瓶两升装的“激浪”。他靠在车身上看着我,喝了一大口汽水,然后拿胳膊擦嘴。
“你不在办公室。”他说。
“嗯,不在。”我说。本来就是嘛,我在这儿。
“广播找人的时候,我听到是你妻子,就去你办公室找你。”他说,然后耸耸肩,“可你不在。你已经在这里了,对吧?”还好他没等我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又喝了一口汽水,再次擦擦嘴说:“这个学校就是我们发现那个童子军教官的地方,是吧?”
“是的。”
“车祸发生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他说,装出一副天真而惊讶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呢?”
“我想来学校给丽塔和孩子们一个惊喜。”
库尔特点点头,好像觉得我说的很可信。“给他们惊喜,”他说,“是谁逼你这样的吧?”
“是啊,”我谨慎地说,“看着像。”
他喝了一大口汽水,不过这回没擦嘴,而是转过头看着主路,那边拖车已经拖走了韦斯的车。“你知道是谁要对你的妻子和孩子这么干吗?”他看也没看我问道。
“不知道,”我说,“我觉得这可能是个意外。”
“哈,”他说,这下看着我了,“意外,啧啧,我想都没这么想过。因为,你知道,这是同一间学校,那家伙在这儿被杀。而你也在这儿,所以,哈,意外?真的?你觉得?”
“我……我只是……为什么不能是意外?”我使用了练习了一辈子的惊讶表情。我现在做得蛮不错了,但库尔特好像没太被说服。
“那个叫冬瓜外壳的。”他说。
“东切维奇。”我说。
“随便,”他耸耸肩,“好像失踪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我把满脸都堆上惊讶。
“他刚被保释就从他男朋友身边逃走,失踪了,”他说,“他干吗这么干?”
“我真不知道。”我说。
“你读书吗,德克斯特?”他说。他叫我名字的方式让我有点儿不安,那太像跟疑犯说话的口吻了。当然他就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希望他没有把我当成疑犯。
“读书?”我说,“嗯,不太多,怎么了?”
“我喜欢读书,”他说,显然他换了个话题,“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是故意。”
“什么意思?”我说。他提到“我喜欢读书”把我弄糊涂了。
“是《金手指》里的话。”他说,“‘金手指’对詹姆斯·邦德说:‘我见过你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三次,这就不是巧合。’”他抿了一口饮料,擦擦嘴,看着我。“我真喜欢那本书,看了三四遍呢。”他说。
“我没看过。”我礼貌地说。
“我们在这儿碰到,”他继续说,“在爆炸的房子前碰到,迄今两次。所以我该认为这是巧合吗?”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我说。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后又喝一口“激浪”。“我不知道。”他最后说,“但我知道假如是‘金手指’,他会对第三次怎么说。”
“哦,那就希望没有第三次吧。”我说。这次我是真心的。
“好,”他点点头说道,用食指勾着瓶口,站了起来,“就这样。”他说完转身走开,进了车,开走了。
我刚刚勉强摆脱了多克斯警官的永恒追踪,现在又来了个库尔特。我好似中了一种咒语,痛恨德克斯特的人死了,新的生出来接替他。
此刻我无能为力。我就要成为一件伟大艺术品的主题了,这才是眼下的燃眉之急。我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朝家开去。
我站在家门外敲了好几分钟门,因为丽塔从里面把门链挂上了。她蜷缩在沙发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被她紧紧搂着。她好像很不情愿放我进门,之后又恢复了刚才搂着两个孩子的姿势。科迪和阿斯特的表情几乎是一样的闷闷不乐。在起居室里瑟缩成一团,显然不是让人开心的共享时光的方式。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丽塔说着把链条挂回去。
“我得跟一个警探谈话。”我说。
“可是,”她说,在两个孩子中间坐下,“我是说,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担心。”阿斯特说,朝她妈妈转了下眼珠。
“因为那男人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丽塔说,“他可能这会儿就在外面。”尽管我们都不大相信这话,包括丽塔,我们四个还是将脑袋凑近门镜向外张望了一番。好在他不在外面,至少此刻不在我们的视野范围之内。
“求你了,德克斯特,”丽塔说,声音中充满恐惧,强烈得好似我都能闻见,“这是……这是怎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事儿?我没法儿——”她用手夸张地比画了几下,又放下了。“这事儿不能这样下去,”她说,“得停止。”
老实说,比起让这些事儿停止,我更愿意去干某些事儿,只要我抓住了韦斯,这些事儿自然就停止了。但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具体的计划,门铃就响了。
丽塔的反应是立刻跳了起来,然后又坐下,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身侧。“天哪,”她说,“会是谁呢?”
我敢确定不是魔鬼,不过我只是说了声“我来开门”,然后朝门边走去。保险起见,我趴在门镜上看了看——魔鬼的确有可能挺顽固,不过我看见的比魔鬼还可怕。
多克斯警官站在门前台阶上。
他抓着那台银色的小电脑,现在它是他的代言人。他身旁是个身穿灰色套装的精干妇女,尽管她没戴软呢帽,我也猜得出她是FBI的人。
看着这两位,我估量着自己可能面临的麻烦。我甚至想藏起来假装屋里没人。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发现,有麻烦的时候,你跑得越快,被抓住得就越快。如果不让多克斯和他的新朋友进来,他们估计会带着拘捕令回来,库尔特和萨尔格罗可能也会加入他们。所以尽管不乐意,我还是调整表情,装作很惊讶很疲倦的样子,开了门。
“快点儿,浑蛋!”多克斯那愉快的男低音假声说道。他用钢手指在小小的银色键盘上戳着。
FBI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阻止他,然后看着我。“摩根先生?”她说,“我们能进来吗?”她亮出证件,耐心地等我看清楚:FBI特别调查员布伦达·雷希特。“多克斯警官主动带我来跟你谈谈。”她说。我想说多克斯真客气。
“当然,请进,”我说,然后急中生智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孩子们刚刚受了惊吓,多克斯警官会吓着他们的。他可以在外面等吗?”
“浑蛋!”多克斯说,听上去好像在愉快地喊“邻居你好”!
“另外,他的语言比较儿童不宜。”我又补充一句。
特别调查员雷希特女士看了看多克斯。作为一名FBI调查员,她不会承认自己怕谁,即便是多克斯机器人。她看起来很喜欢我的提议。“没问题,”她说,“您就在这儿等一下吧,警官。”
多克斯瞪了我半天,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里在咆哮。但他只是抬起银爪子,看着键盘,按了一个快捷键,那里是预先录好的长句。“我还盯着你呢,浑蛋!”那愉快的声音说道。
“行,”我说,“不过请您从门缝儿里盯着我,好吧?”我带雷希特进屋,等她一进来就把门关上,留下多克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板。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你。”特别调查员雷希特女士评价道。我真为她明察秋毫的观察力所折服。
“不喜欢,”我说,“我想他在为自己的不幸怪罪我。”这倒不全是假话,虽然他在失去双手、双脚和舌头之前老早就不喜欢我。
“啊哈。”她说。她似乎在琢磨这句话,不过没有再说什么。她径直走到沙发前,丽塔仍然护着科迪和阿斯特坐在那里。“摩根太太?”她说道,又出示了证件,“我是FBI特别调查员雷希特。我能问你们几个关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的问题吗?”“FBI?”丽塔说,语气中有些紧张,好似她干了坏事儿被当场抓住似的,“不过那是——怎么——好吧,当然。”
“你有枪吗?”阿斯特问。
雷希特用一种既提防又喜欢的表情看看她。“是的,我有枪。”她说。
“你拿它杀人吗?”
“只有需要的时候,”雷希特说,她看看周围,找到一把舒服的椅子,“我能坐下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哦,”丽塔说,“对不起。我只是——是的,请坐。”
雷希特坐在椅子边缘,看看我,然后对丽塔说:“跟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看丽塔犹豫,她继续说:“你当时开着车带着孩子们朝一号公路……”
“他就……他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了。”丽塔说。
“咣当。”科迪低声加了一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这真让人惊讶。丽塔也难以置信地看看他,然后继续说。
“他撞了我,”她说,“我正要——在我还没——他就,他就到了门边,要抓孩子。”
“我打了他裆部一拳,”阿斯特说,“科迪用铅笔扎了他一下。”
科迪朝她皱皱眉头。“我先扎他的。”他说。
“随便。”阿斯特说。
雷希特看着两个孩子,脸上微微显得吃惊。“你俩都很棒。”她说。
“然后警察就来了,他就跑了。”阿斯特说。丽塔点点头。
“摩根先生,那么你是怎么来的?”她说,朝我转过头来。
我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但我还没想好答案。我对库尔特说是想给丽塔和孩子们一个惊喜,这非常非常牵强,特别是调查员雷希特看起来相当聪明——她正看着我,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她在期待一个合理的回答,而我没有。我得说点儿什么,快点儿,可我说什么呢?
“嗯,”我嘟囔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我得了脑震荡……”
我不怎么愿意回忆和FBI特殊调查员布伦达·雷希特的谈话,她似乎不大相信我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想早点儿回家,结果却在学校停了下来,只因到了放学时间。我没法儿怪她不相信。这听上去太过牵强,但我只能想出这么多,只好这么说。
她好似也不相信我对这起车祸的看法,并不认为撞了丽塔和孩子的人是个偶尔发神经的被惹毛了的粗鲁司机,只因迈阿密交通太繁忙,喝了太多古巴咖啡。不过她相信自己也问不出别的了,所以最后她站起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好吧,摩根先生,”她说,“事情有点儿说不通,不过我看你并不打算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也许装得太无辜了,“这些事儿在迈阿密天天上演。”“啊哈,”她说,“问题是,好像在你周围发生得多了点儿。”
我站起来说道:“如果你了解我……”边说边送她出门。
“保险起见,这两天我们会在这儿留一名警察。”她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太不是时候了。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开了门,看见多克斯警官站在门边,保持着跟我关上门之前一样的姿势,恶狠狠地瞪着门。我跟他俩道了再见,再关门时看见多克斯那目不转睛的怒视,跟柴郡猫的邪恶版孪生兄弟似的。
FBI的来访没能让丽塔觉得好过一点儿。她仍然搂着孩子们,仍然说着支离破碎的半句话。我尽量安慰她,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直到最后科迪和阿斯特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实在坐不下去了。丽塔终于松开手,给他们放了一盘DVD,自己走进厨房,开始她每天“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另类疗法,我则去了另外一个被丽塔叫作“德克斯特书房”的小房间,再看一遍韦斯的画册,思考些阴暗的念头。
现在非友情名单已经延伸了:多克斯、库尔特、萨拉格罗,现在又多了FBI。
当然,还有韦斯本人。他仍然在那里,仍然想抓住我复仇。他会再向孩子们下手。从阴影里跳出来把他们抓走,这回也许得穿加厚裤子,戴着裆部护具。如果是这样,我得一直守着孩子们直到事情过去,不过这样就没法儿抓他了——尤其是如果他换新花样儿的话。要是他想杀我,跟科迪和阿斯特待在一起反而增加了他们的危险。想想他连房子都炸,肯定不在乎连累无辜。
但我在乎,我必须在乎。我担心孩子们,保护他们是我的首要职责。我意识到自己像在乎自己的秘密身份一样在乎他们的安危,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这不符合我对自己的了解和我一直以来的形象。当然我总是对伤害孩子的坏蛋们采取加倍严厉的手段,从来没想过我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当然我对科迪和阿斯特有我的计划,不仅作为他俩的继父,更重要的是作为带领他们踏上哈里之路的领路人。
好吧,我得弄清楚韦斯下一步的计划,在他动手之前让他的行动破产。我拿起他的笔记本,再翻阅一遍那些画页,巴望着能看见我先前遗漏的什么内容,比如一个能让我找到韦斯的地址,或者一个杀人线索。但内容依然是那些,新鲜劲儿过去了,我对自己的画像也无动于衷了。我还从来没这样看过自己,看着自己被这样通过一幅一幅的图画来解读,向世界披露我的本相。
关键是这一切都说不通——这不值得让我经受这么多折磨。即便我是蒙娜丽莎我也不乐意。而且这跟创作蒙娜丽莎也差太远了。瞧瞧这最后一页,就那么懒散随意地把一堆东西画在一起,一点儿都没用心。
当然目的是把我曝光,而不是创作一件伟大的艺术品。我停下来又仔细端详别的画面内容。这么说好像有点儿太自我中心,可本来它们就是在跟我的画像抢地盘儿,而且不怎么好看。顶多算还不错,仅此而已。他们缺乏原创性,缺乏生气——即便是对死尸来说。
坦率地说,即便是我的肖像,任何一个有天分的高中生都画得出来。它们可能会被按比例放大,放到布利克斯酒店门前,尽管如此,它们跟我在巴黎看过的艺术品不是一个档次,连小画廊的也不如。当然,那里还有一个压轴节目,“詹妮弗的腿”,尽管摄影手段比较业余,但意图是在于观众的反应而不是——
德克斯特的大脑一片寂静,寂静得漆黑一片。然后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观众的反应。
如果你在乎的是反应,那么作品的质量不重要,重要的是刺激。如果你能捕捉到反应,比如用录像,也许你能得到专业录像技师的帮助,比如肯尼思·温布尔,他的房子被韦斯炸了。温布尔是他们中的一员,这比说他是个偶然的受害人更靠谱。
当韦斯决意开始真正的杀人游戏时,他不再去偷尸体,温布尔可能不愿意,韦斯便炸了他家,以引出宝贵的我。
但韦斯仍在拍录像,即便缺了专业助手。因为他做这些事儿的目的就是这个。他想拍人们看到他的作品时的反应。越激烈他便越想再来一次。从童子军教官到温布尔到对我的企图。录像是最重要的。他不惜以杀人来获得效果。
难怪黑夜行者一直不出声。我们的艺术更偏向于实际操作,结果非常隐秘。韦斯不同,他想报复我,但他想做得曲折,方式是黑夜行者和我从来都不会想到的。对韦斯来说,艺术性很重要,他要能够拍摄。
我看着最后那张全彩的我矗立在布利克斯酒店门前。线条分明,你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环境。正面呈U形,前门在中央,边廊向左右伸展。在正门前面有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皇家棕榈树,这地方太适合让围观群众聚拢过来表现他们的大惊失色了。韦斯会带着相机隐没在人群中,拍下观众的表情。但我看着画面,觉得他应该会在那之前在侧廊租个房间,他会用一个遥控相机,焦距特别长的那种。这样他便能从远处捕捉人们看到作品展示时的表情了。
整个游戏要在他把作品搭建起来之前停止,在他到达饭店之前停止。我得弄清楚他何时登记入住。如果能找到饭店入住记录事情就容易了,可是我不能。或许有办法强取,可是我不能。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知道有人能。
<hr />
注释:
中的虚构形象。</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