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站在洗脸池前,水哗哗地流着。我感到极度恐慌,有一种不祥的兆头,心怦怦乱跳,眼皮不停地抽搐,像是在打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洗脸池看上去也不对劲儿,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拿不准。在梦中我也是站在洗脸池前,水也是哗哗地流着,但不是这个洗脸池。在梦里我搓着手,使劲儿地擦肥皂,想洗掉皮肤上小得不能再小的红色血斑。我用热水洗去这些可怕的血迹,水很热,皮肤都变成了粉红色,鲜嫩鲜嫩的,显得非常干净。乍用热水一洗,真够疼的,因为我刚刚从冰冷的房间里出来——我说的房间是指游戏室、屠宰室,干燥和肢解尸体的房间。
我关上水龙头,站了一会儿,身体斜靠在洗脸池上。这一切太真实了,而且那个房间我记得非常清楚。
我站在那个女人的身边,看着她被塑胶带捆绑着,身体不停地扭动,活生生的恐惧在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漫延开来,恐惧渐渐变成绝望,而我觉得自己体内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升腾而起,从手臂流到刀子上。我举起刀子——
可这并不是开始。因为桌子下面还有一具死尸,已经干了,并且包裹好了。在远处的那个角落里还有一个人,无望地等待自己的厄运。受害者脸上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尽管看上去有点儿熟悉。那种恐惧胜过一切,仿佛一种清洁、纯净的活力在洗涤我的全身——
三个。这次一共有三个女人。
在我的潜意识中,这本来应该是个令人愉快的小插曲,可我这会儿全身颤抖不已,心神不宁。一想到自己的大脑居然脱离了肉体,越过闹市区,独自去还债,我的心头就充满了恐惧。我想着那三个包裹得整整齐齐的游戏伙伴,很愿意回到她们那里继续干下去。我想起了哈里,于是知道不能这么干。我正置身于一段记忆与一个梦寐的中间,忍受着两者拉锯式的双重打击,而且我也说不清究竟哪一种打击更厉害。
这已经不再是种乐趣。我很想让自己的大脑恢复正常。
我擦干手,回到床上,却再也没有了睡意。我仰卧在床上,看着阴影在天花板上摇晃。五点四十五分,电话铃响了。
“给你说对了。”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德博拉说。
“你这话我爱听,”我说着,极力恢复平日里聪明伶俐的自己,“什么给我说对了?”
“你的预言都兑现了,”德博拉告诉我,“这会儿我就在塔迈阿密胡同的犯罪现场。你猜猜是什么事?”
“我说对了?”
“就是那个凶手,德克斯特。一定是的。而且比前几次要轰动得多。”
“轰动到了什么地步,德博拉?”我忽然想起梦中那三具尸体,但愿她不会真的说是三具尸体。可我又肯定她会这么说,于是我不由得激动起来。
“看来受害者不止一个。”她说。
我感到一阵震颤贯穿全身,从腹部笔直上升,就好像吞下了一颗没有爆炸的炮弹。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恢复自己往日的机智:“这太妙了,德博拉。听你这口气,好像是在写一份谋杀案的调查报告。”
“是呀。我已经有那么点儿感觉了,将来没准儿真的会写一份。还好,我要写的不是这个案子。太怪了,拉戈塔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知道怎么去想。怎么个怪法呀,德博拉?”
“我得走了,”她不等我说完突然说道,“快点儿出来,德克斯特。你得来这儿瞧瞧。”
等我到达那里时,人群已经在路障旁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绝大多数是记者。只要记者的鼻子嗅到了血腥味,你想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就变得非常困难。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在摄像机后面,这些家伙就像是大脑受了伤的残疾人,而且患有饮食失调的疾病,但是他们一旦来到警察布设的路障跟前,奇迹就会出现。他们是那么强壮,那么具有攻击性,既有决心也有能力把挡在自己面前的任何人、任何东西推倒在地,然后踩在上面任意践踏。这很有点儿像一个故事:一个孩子被压在卡车下面,年老的母亲居然把卡车整个儿扛了起来。力量来自某种神秘的地方。不知怎么搞的,只要地上有血迹,这些患有厌食症的家伙就能排除任何障碍,勇往直前。
我很幸运,路障旁边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伙计认得我。“各位先生,让他过去,”那人对记者们说,“让他过去。”
“谢谢了,胡里奥,”我对那个警察说,“好像记者一年比一年多了嘛。”
他哼了一声:“一定是有人在克隆记者。我看他们长得都一个样儿。”
我从黄色隔离带下面钻过去,等我到了那边伸直腰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人在搅和迈阿密上空的大气层。我站在建筑工地的沙砾中间,这里很可能在建一栋三层的办公楼,给那些小不点儿的开发商使用。我缓步朝前走去,观察这个尚未完工的建筑物周围正在进行的侦查活动,心里忽然明白了:凶手把我们大家都引到这里来绝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美学效果而有意安排、精心策划的,都是出于艺术的需要而进行的探索。
凶手之所以把我们引到这个建筑工地上来,是为了满足他的某种需要。你们抓错人了,他在说。你们把一个笨蛋关起来是因为你们自个儿就是笨蛋。你们这帮人也太蠢了,不给你们一点儿颜色瞧瞧,你们就不知道阎王爷有几只眼。老子动手了。
除了向警察当局和公众传递信息之外,他还在跟我讲话:他把尸体运到建筑工地,是因为我是在另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掉了贾沃斯基。他在跟我捉迷藏,在向大家显示他是多么能干,特别是要告诉我他在监视我。我知道你干的那点儿事,我也干得出来,而且干得比你漂亮。
我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好人,从来不干那种事。可是我又知道他干过那种事,而我真的很想跟他一起出去。我该怎么办呢,哈里?
我绝不只是想跟一个新朋友一道出去干点儿有趣的事情,我想干的是找到这个杀手。我得见见他,跟他聊聊,向我自己证明他确有其人,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并不是我吗?
而且那种可怕而有趣的事不是我干的?
如果真的是我,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在自个儿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干了那些事,那又该怎么办?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但是——
我在洗脸池前清醒了过来,“梦”醒之后把手上的血迹洗去。在梦中,我小心翼翼、心花怒放地做了只有在梦中才会做的事情,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怎么搞的,我知晓这一连串谋杀案的内情,而这些内情我是不可能知晓的,除非——
我走进楼房的外楼梯井,停了片刻,闭上眼睛,身体斜倚在光秃秃的水泥墙上。墙壁很粗糙,比空气要凉一些。我的脸颊跟墙壁摩擦,有一种介于舒服和痛苦之间的感觉。我既想上楼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又不想上去。
跟我说说,我低声对黑夜行者说,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平时那种冷酷、遥远的暗笑。可那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只觉得有点儿恶心,有点儿头晕,有点儿茫然,而且我不喜欢这种混乱的感觉。我做了三次深呼吸,挺直腰杆,睁开眼睛。
多克斯警官在楼梯井里头瞪着我,离我只有一米远的样子。他的一只脚踏在第一级台阶上。那张脸整个儿就是一个雕刻出来的面具,阴森可怕而且充满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敌意。就像一头猛犬,想把你的手臂撕下来,但是心里乐滋滋地想事先知道你的肉味道如何。而且他的这种表情,除了在镜子里之外,是我在别人的脸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样深邃,那样持久,那样空洞,仿佛他看透了人生中连环画似的字谜游戏,读懂了人生的底线。
“你在跟谁说话呀?”他问我,与此同时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你那里头还有人跟你一起吗?”
他的这番话以及那种会意的说话方式直刺向我,把我的内脏搅了个稀巴烂。干吗要选择这几个词呀?他说“那里头还有人跟你一起”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我的体内有个黑夜行者?不可能!除非——
多克斯知道我的底细。
就像我了解那位临终关怀护士。
体内那个东西看到了自己的同类,便朝着空洞的地方大声叫喊。多克斯警官也带着一个黑夜行者吗?这怎么可能呢?凶案组的一位警官原来跟阴森的德克斯特一样也是一头食肉猛兽?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又有什么别的解释呢?我的脑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只是长时间地盯着他。他也盯着我。
最后,他摇了摇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总有那么一天,”他说,“你和我。”
“我接受你这个改日赴会的邀请,”我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说,“与此同时,如果你能原谅……”
他站在那里,身体挡住了整个楼梯井,一个劲儿地瞪着我。不过最后他还是微微一点头,身体闪到一边。“总有那么一天。”他又说了一遍,这时我从他身边挤过去,上了楼梯。
遭遇多克斯警官给了我很大的震惊,刚才我还涕泪横流,沉浸在小小的恐慌中,现在一下子完全解脱了出来。当然,我没有在梦中杀人。这种想法太荒唐了,再说了,做了这种事自己却不记得,岂不是一种浪费?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应该有一种别的解释,简单而冷酷的解释。
我快步上了楼,只觉得一阵兴奋涌了上来,又恢复了原来的自我。我的步伐富于弹性,原因之一就是我逃离了那位警官大人。此外,我急于看一看公共福利事业最近所遭受的打击——这纯粹是一种很自然的好奇心,没有别的。我当然不会去找出自己的指纹来。
我爬上二楼。虽然这里的一些框架已经安装到位,但整个楼层的墙壁仍然没有砌起来。我走下楼梯平台,踏上楼面的时候,看见未婚天使安杰尔正蹲在楼层的正中央,一动不动。他的胳膊肘紧贴着膝盖,双手托着脸,眼神直勾勾的。我停下脚步看着他,感到十分惊奇。这种有趣的事情我可从来没见过:迈阿密凶案组的一个技术员在犯罪现场发现一个可疑的东西之后,居然惊讶得不能动弹了。
而他发现的东西本身就更有意思了。
那景象简直就是一幕阴森的传奇剧,吸血鬼的杂耍表演。就像我干掉贾沃斯基的现场一样,有一堆裹着热缩包装薄膜的干墙。这些干墙被推到了另一边,靠在另一堵墙上,来自建筑工地的灯光以及侦破小组架起的灯光正照在上面。
干墙的顶部有一个可移动的黑色木工工作台,像祭坛似的架在那里。工作台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正中央,这样灯光恰好照在上面——准确地说,灯光恰好照着工作台上面的那个东西。
不言而喻,那个东西是一个女人的脑袋。嘴巴上叼着一面汽车或者卡车上的后视镜。由于嘴巴上叼着东西,那张脸拉直了,显出一种惊讶而滑稽的神色。
这颗人头的左边还有一颗人头。一个芭比娃娃的躯体安置在左边这颗人头的下巴下面,看上去就是一颗巨大的脑袋长在一个小巧玲珑的躯体上。
右边是第三颗人头。这颗人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干墙的顶部,一枚螺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固定在板子上。整个现场都看不见一滴凌乱的血污。三颗人头上没有一丝血迹。
一面镜子,一个芭比娃娃,还有干墙。
三条人命。干燥的骨头。
喂,德克斯特。
毫无疑问,这个芭比娃娃是冲着我冰箱里那个芭比娃娃来的。镜子来自堤道上扔下的那颗人头,而干墙是要让人想起贾沃斯基。如果不是有一个人藏在我脑海深处跟我难分彼此,那么这个人就是我自己了。
我缓缓地出了一口粗气,我需要一点儿时间去回忆该怎样考虑问题,可是我不由自主地迈着缓慢的步伐朝那个祭坛走去。我无法停下来,无法放慢脚步,只能一个劲儿地朝那里靠近。我只能看,只能惊异,只能集中注意力把气顺顺当当地吸进去,再呼出来。而我慢慢地意识到,在这里不只是我一个人不相信安杰尔看到的那个东西。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经到过几百个谋杀现场,其中有一些场面十分恐怖、十分凶残,连我这种人都震惊不已。而在每一起谋杀案中,戴德县警察局的侦破小组都是以一种悠然自得、专业化的方式进行侦查的。在侦查每一起谋杀案时,拉戈塔都是用海绵吸干尸体上的血污,与此同时,有的警察咕噜咕噜地喝着咖啡,有的派人出去买油煎饼或者炸面包圈,有的说笑话、闲聊。在每一个犯罪现场,我都看到有些人对凶残的杀戮无动于衷,简直就像是在跟教会联队比赛打保龄球似的。
而现在情况不同了。
现在这个宽敞、空空荡荡、四周是水泥墙的房间里出现了很不自然的宁静。警察和技术人员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沉默不语,仿佛独自一人很害怕似的。大家只是看着房间那边陈列的东西。如果有人不小心发出一点儿轻微的声响,其他人都会吓一跳,眼睛唰地一下子全盯着他。
这是我干的吗?
这简直太美了——当然是那种可怕的美。整个布局十分完美、十分迷人,因为没有血迹而显得异常美丽。它显示了作案者超凡的智慧和奇妙的创作灵感。作案者不厌其烦地创作出了这样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这是一个很有格调、很有才华,而且具有病态幽默感的艺术家。这样的奇才,我毕生只知道一位。
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做着阴森噩梦的德克斯特呢?
我尽量靠近那几件展览品,然后站在它们的跟前,不去触摸,只是看着。还没有人到这个小祭坛上来打扫灰尘,取指纹图样。这里所有的工作都还没有开始,不过我估计照片已经拍了。哦,我多么希望弄到一张这样的照片带回家去呀。我需要一张尺寸跟招贴画相仿,没有血迹的彩照。如果这个案子是我干的,那么我这个艺术家的水平之高是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即使我离得这么近,那几颗与躯体分割开来的人头仍然像是飘浮在空中,在一种没有时间概念、没有血迹的状态中悬挂在尘世中一个仿造的天堂里——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小心地包裹着的垃圾袋。现在这种垃圾袋,警察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尸体残肢。可这里压根儿就没有躯体的影子,只有一座用三颗人头堆起来的金字塔。
我又注视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文斯·增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只见他张着嘴巴,脸色苍白。“德克斯特。”他说着,摇了摇头。
“你好,文斯。”我说,他又摇着头,“躯体到哪儿去了?”
他盯着那几颗人头看了很久,然后又看着我,脸上露出迷惘、天真的神色。“在别的什么地方。”他说。
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我从祭坛旁边走开。这时,拉戈塔领着几个精心挑选出来的记者走了上来——一个叫尼克的,还有当地电视台的里克·桑格和“海盗”埃里克。埃里克是一家报纸的专栏作家,性格有点儿怪,但小有名气。房间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尼克和埃里克瞧了一眼,接着双手捂着嘴巴向楼下冲去。里克·桑格使劲儿地皱着眉,看着灯,然后转身面对着拉戈塔。
“有电源插座吗?我得把摄像师叫来。”他说。
拉戈塔摇摇头。“等等其他人吧。”她说。
“我需要一些画面。”里克·桑格固执己见。
多克斯警官从桑格的身后走出来。桑格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不准拍。”多克斯说。桑格张大嘴巴,看了多克斯一会儿,然后才把嘴巴闭上。这位好警官的出色表现又一次给警察局挽回了面子。他回到原地,警惕地站在展出的人头旁边,好像这是一个科技商品展览会,而他就是这儿的保安。
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听那声音咳嗽的人用手捂着嘴巴。那个叫尼克的和“海盗”埃里克又回来了,他们俩拖着脚步,像七老八十的人似的慢吞吞地上了楼。埃里克始终不把目光转向房间的那一边。尼克也抑制住自己不去看,但他的脑袋不住地朝那个可怕的地方扭动着。接着,他忽然扭过头来面对着拉戈塔。
拉戈塔开始说话了。为了听个明白,我凑上前去。“我请三位前来看看这几样东西,然后才允许媒体进行正式的采访。”她说。
“可是我们能进行非正式的采访吗?”里克·桑格打断了她的话。
拉戈塔没有理睬他。“我们不希望媒体对这里发生的事情进行不着边际的猜测。”她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是一起恶性的、怪异的谋杀案——”她停了片刻,然后很谨慎地说,“跟我们以前见过的谋杀事件完全不同。”她一字一顿,仿佛每一个单词的开头都在用大写字母。
那个叫尼克的说了声“哈”,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海盗”埃里克一下子明白过来。“哇,等会儿,”他说,“您是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杀手?这是一起跟以前完全不同的连环谋杀案?”
拉戈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现在下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她说,“不过,咱们先理性地看看这几样东西,好吗?首先,”她竖起一个指头,“我们抓到了一个嫌疑犯,他供认是前面几起谋杀案的凶手。现在他关在牢里,我们没有放他出来做这个案子。其次,这样的案子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受害者是三个人,人头都整齐地堆放着。”天哪,她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了。
“为什么不让我把摄像师叫来?”里克·桑格问。
“在前一起谋杀案中不是发现了一面镜子吗?”“海盗”埃里克细声细气地说,极力不去看那几颗人头。
“你们是不是已经辨认出了,这个——”那个叫尼克的说。他的脑袋慢慢地朝展览品那边扭过去,但是在中途忽然停了下来,猛地又转向拉戈塔,“探长,受害者都是妓女吗?”
“听好了,”拉戈塔说,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愠怒,刹那间她那古巴口音也随之冒了出来,“让我来做一点儿解释。受害者是不是妓女,这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们有没有镜子。对这些我根本就不关心。”她呼出一口气,继续说着,但神情更加镇静,“我们已经把前面一位杀手关起来了,他自己供认不讳。而这个案子是全新的,听明白了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你们都看到了,这个案子的性质完全不同。”
“那么为什么派你来负责侦破呢?”“海盗”埃里克问。我想,他这个问题是很理性的。
拉戈塔摆出一副内行的姿态。“因为前面那个案子是我破的。”她说。
“可是,探长,您确定这是一个全新的杀手吗?”里克·桑格问。
“毫无疑问。我无法告诉你任何细节,但是我的观点得到了实验室研究成果的支持。”可以肯定她说的是我。我的心头掠过一丝荣耀感。
“但是这几起案件都很相似,对不对?同一个地区,同样是常见的杀人技巧——”“海盗”埃里克说到这里身子一颤。拉戈塔打断了他的话。
“完全不一样。”她说,“完全不一样。”
“那么您肯定前面那几个案子都是麦克黑尔做的,而这个案子跟那几起不一样?”那个叫尼克的问道。
“百分之百地肯定。”拉戈塔说,“再说,我从来没说过前面那几个案子都是麦克黑尔干的。”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几位记者都忘记了无法拍照引起的不安。“什么?”那个叫尼克的过了好久才说。
拉戈塔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但是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从来没有说过前面那几个案子都是麦克黑尔干的。麦克黑尔自己说是他干的,对不对?那么我能怎么办呢?难道叫他滚开,说我不相信你那一套?”
“海盗”埃里克和那个叫尼克的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一派胡言。”埃里克嘟囔着,但是里克·桑格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这一声嘟囔。
“您愿意让我们去采访麦克黑尔吗?”桑格提出了请求,“带着摄像机去。”
还没等拉戈塔做出答复,马修斯局长来了。他噔噔噔地走上楼梯,看到这个小型艺术展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我的天哪。”他说。然后他用凝重的目光扫视着拉戈塔身边的那群记者。“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拉戈塔环顾四周,但是没有人主动回答局长的问话。“是我让他们进来的,”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是非正式的,不准公开报道。”
“您没说不准公开报道,”里克·桑格脱口而出,“您只说是非正式的。”
拉戈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非正式的就等于不准公开报道。”
“滚出去,”马修斯大声吼道,“我这句话是正式的,也是准许公开报道的。滚!”
“海盗”埃里克清了清嗓子:“局长,拉戈塔探长认为最近发生的这起谋杀案是全新的,是另一个杀手干的,您同意吗?”
“滚!”马修斯又重复了一遍,“我到楼下再回答你们的提问。”
“我要拍几个画面,”里克·桑格说,“只要一分钟。”
马修斯朝出口处点了点头:“多克斯警官呢?”
多克斯立刻走了过来,抓住了里克·桑格的胳膊。“各位先生……”他用那种温和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三位记者都看着他。我看到那个叫尼克的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接着三个记者无声地转过身去,紧挨在一起下楼去了。
马修斯看着记者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扭过头来面对着拉戈塔。“探长,”他那恶狠狠的声调一定是从多克斯那儿学来的,“如果你再干这种屁事,让你到零售店的停车场去当保安都算你走运。”
拉戈塔的脸色由浅绿色变成深红色。“局长,我只是想——”她说,可是马修斯已经转身走开了。他拉了拉领带,用一只手把头发朝后捋了捋,跟在那几个记者的屁股后面下楼去了。
我转身再次端详着祭坛。没有任何变化,不过这时已经有人来打扫灰尘、取指纹图样了。接着,他们就会把这几个人头分开,逐个儿地进行分析。很快这一切就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我迈着缓慢的步伐下楼去找德博拉。
外面,里克·桑格的摄像机已经在拍摄了。马修斯局长沐浴在灯光下,面对着伸到下巴下的麦克风,正在做官方发言:“本局的一贯方针是让从事调查工作的刑侦人员在破案过程中拥有充分的自主权,除非该刑侦人员明显因为能力有限而犯下了一系列判断上的错误。而现在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本人正在密切关注案情的发展。在社区处于这种危险境地的时刻——”
这时我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博拉,就朝她走去。她站在黄色隔离带旁,身穿蓝色的巡警制服。“衣服好漂亮啊。”我告诉她。
“我很喜欢,”她说,“你刚才看见我了?”
“看见了,”我告诉她,“我还看见了马修斯局长跟拉戈塔探长一道谈论这个案子。”
德博拉吸了一口气:“他们说什么来着?”
我拍了拍她的手臂:“我记得有一次听见老爸说过一句很俏皮的话,用这句话来形容局长训斥探长再恰当不过了——马修斯局长‘又给拉戈塔探长钻了一个屁眼儿’。你听说过这样的话没有?”
她开始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接着乐了:“太妙了。现在我真的需要你帮忙了,德克斯特。”
“一定是我不喜欢干的那种事,对吗?”
“我不知道你认为自己都替我干了什么,但显然远远不够。”
“德博拉,那太不公平了。你也太狠心了。你毕竟是在犯罪现场,身上还穿着警察制服。难道你宁愿穿那身性感服装?”
她打了个哆嗦:“问题不在这儿。关于这个案子,你一直在隐瞒什么,而我这会儿想知道。”
有一阵子我无话可说,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我没料到她的洞察力居然这么敏锐:“哦,德博拉——”
“听着,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官场上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在这一点上也许我没你那么精明,但是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忙着擦自己的屁股。这就是说,谁也不想去做实实在在的警察工作。”
“这就是说你瞄到了一个机会,准备自个儿去做?太好了,德博拉。”
“这也说明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的帮助。”她伸出一只手来捏我,“求求你了,德克斯特。”
“当然喽,德博拉。”我说。
“好的。”她说着,又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来,情绪的变化之快令我不能不佩服。“眼下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她一边朝二楼点点头,一边问道。
“尸体的残肢,”我说,“你听说有人在寻找尸体残肢了吗?”
德博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只有老于世故的警察才会有。说白了,是那种恶狠狠的眼神。“据我了解,大多数警察都奉命去阻止电视台拍摄了,只有极少数几个人在做与案件本身有关的实际工作。”
“好的,”我说,“如果咱们能找到尸体残肢,就可以抢在别人的前头。”
“成。咱们到哪儿去找呀?”
这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我一下子愣住了。根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尸体的残肢会放在屠杀的房间里吗?我想不会的——因为在我看来,那样很乱,如果凶手想再次使用那个房间,里头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尸体残肢,肯定就不行了。
好了,那么我可以假设尸体的躯干部分被运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是究竟运到哪儿去了呢?
我的脑子慢慢地亮堂起来,也许问题的关键在于:为什么?把人头展示出来是出于一个目的,而把尸体的其余部分运到别的地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嗯?”德博拉问道,“怎么样?咱们上哪儿去找?”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慢吞吞地说,“不管他把那些玩意儿撂到哪儿去了,那都是他表达的一部分。可现在咱们连他想表达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真他妈的见鬼,德克斯特。”
“我知道他是要给咱们一点儿难堪。他想说咱们做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即使咱们没做这件蠢事,也还是不如他。”
“这倒是事实。”她说着,又露出石斑鱼似的脸色。
“那么……不管他把那些玩意儿扔到哪儿了,他的发言仍然要继续下去。那就是说咱们很蠢。不,我说错了。那就是说咱们做了一件蠢事。”
“对。这个区别是很重要的。”
“别这样,德博拉,你做这样的鬼脸会把脸上的肌肉弄坏的。这很重要,因为凶手要评论的是行动,是剧情本身,而不是采取行动的人,不是演员。”
“啊哈。这话说得在理呀,德克斯特。所以咱们应该到附近某家有表演的餐馆去,寻找一个胳膊肘以下沾满了鲜血的演员,对不对?”
我摇了摇头:“没有血迹,德博拉。一点儿血迹都没有,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因为任何一个犯罪现场都没有出现过血迹。这是别有用心的,而且是他作案的主要特征。而这一次他要重复这个主要的特征,又要对他前面做过的事情进行评述,因为咱们把这一点忽略了。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了。这样解释就太合理了。那咱们干吗不去欧迪办公用品中心瞧瞧?凶手很可能又把死尸堆放在球网里头了。”
我张开嘴巴想做一个非常聪明的答复。冰球场是错的,完全、彻底、明显地错了。凶手上次选择冰球场只不过是一个试验,他只是想试一试新鲜的东西,但我知道他不会故技重演了。我把这个想法解释给德博拉听,如果他要在冰球场故技重演,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嘴巴仍然张着。当然喽,我想,那是很自然的事。
“这下咱俩谁的脸像鱼呀,哈?怎么了,德克斯特?”
有一阵子我沉默不语,脑子里忙着追赶旋风似的思绪。他在冰球场故技重演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咱们瞧瞧,咱们关起来的那个伙计不是真凶。
“哦,德博拉,”我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当然喽。你说对了,室内运动场。你列举的理由是错的,但地点让你说对了,不过——”
“让错误见鬼去吧。”她说着,朝自己的汽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