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确实有毒,钽这种花的存在,给人们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不幸,它的坚韧不拔,也能够带给人们希望啊……”
房子的周围,已经看不见相田史香的身影了。栂野浩介用随身携带的手机,叫来出租车、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志穗刚好讲完课,回到了主屋。前几天发生的争执,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不发一语,生气地抬高下巴,坐在饭桌旁。小梓、启介,还有岳父一起看着电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浩介?……”岳母幸世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台子对面,对栂野浩介说道。
栂野浩介敷衍地应了句“是啊”,在志穗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结果,志穗说的是对的,只是事态比她预料的,要严重好几倍。虽然浩介不愿意向她道歉,但究竟该怎么做呢?……必须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关于相田史香的问题。
相田史香可能不会再依靠,他这样的软蛋了吧。也许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透了自己,但栂野浩介还是不能够,彻底对她放任不管,尽管他不知道,如果把这些事,对其他人说了的话,相田史香将会作何感想……
胆大的岳母,似乎想吹散女儿和女婿之间的尴尬气氛,说道:“我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一边说,一边往锅里的汤汁中,加入豆酱搅拌。用汤勺搅拌了几次后,岳母盛上一小勺,尝了尝味道。
看到这一幕,栂野浩介只觉得头脑中,迸出了很多小火花……不,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否定的材料,又不是要多少,就能够想出来多少……然而,这些火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烧越旺。刚才听到的事情,和之前听到的事情,全都在炽热的烈焰中,浮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
可能是栂野浩介的脸色很异常,岳母纳闷地问了句:“你怎么了?”志穗虽然扭过脸不理他,却也斜眼看着他。
看到栂野浩介一脸犹豫的样子,岳母似乎有所察觉,回到了厨房里面。
太好了!……栂野浩介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并不能随便让太多的人知道。
“志穗,你听我说。”没时间犹豫了。
听到栂野浩介没有用小梓出生以来,一直沿用的“孩子他妈”称呼自己,志穗立即察觉出,他要说的话极其重大。
栂野浩介把这天,相田史香对他所说的内容,简要地解释了一遍,当然,史香要他抱着自己的内容,他则略去没提。上回听说婚外情的事情时,志穗都未曾惊讶,但在得知过去两起自杀事件背后的真相,以及夹竹桃叶子,是滨冈崇准备的时候,她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真是世事难料。和相田史香的经历相比,我考虑的事情,实在太不足挂齿了。如此说来,史香是一直把害死母亲的人,是心爱的小崇之事,深深埋在了心底了?”
“这件事嘛……”就在栂野浩介正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心中有所预感的栂野浩介,刚要起身去接,岳父却早一步接起了电话。
“是找浩介的。”或许是考虑到了女婿的腰,岳父特意把无线听筒,拿到了栂野浩介跟前。浩介惶恐地接过听筒,放在耳边。
“老师。”听筒彼端,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和傍晚打电话时一样,显得很无助,而且,还伴有金属尖锐的摩擦声。
栂野浩介急忙打开免提功能,把听筒放在自己和志穂之间。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向志穗示意,聪敏的志穗立刻微微点了点头,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啦”。
“刚才实在抱歉,我也恨自己不该那么说,所以,最后想向老师道个歉。”
“最后”一词刺痛了栂野浩介的耳朵,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答道:“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你能不能到我家来一趟?……志穗他们说很想见见你。”
“其实……”相田史香似乎没有听到栂野浩介的话,继续说道,“我本想带着老师一起走的,因为我一个人上路,简直太寂寞了。如果老师接受了我的诱惑,就成了和妈妈他们,一样的背叛者了。这样的话,我就不会介意,把您依然给带走了。可是,老师终归不是那种人啊。”
毫不夸张地讲,栂野浩介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涌出了汗水。知道自己险些身陷大难的恐惧,对闪腰魔女救自己逃过一劫的感激,以及自己并非相田史香心目中,优秀之人的歉疾,再加上坐在饭桌对面的志穗,眯起眼睛投来的责难眼神,这些都令栂野浩介,迅速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那就这样吧,再见了!……”
“等……等一下,我想跟你说说滨冈的事。”栂野浩介觉得,这通电话要是挂断了,一切就都完了。
相田史香应该对崇的名字有所反应。
“滨冈的死,并不是对你的逃避……一定是因为那件事情太沉重了。无论心中的憎恨将有多么强烈,动手杀人这种事情,对于一般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事实也一定如此。而且,滨冈觉得,把你也牵扯了进来,心头的负担,不是又加重了一层吗?”
“混蛋,您究竞知道多少,老师……”相田史香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话筒的另一端传来蜂鸣声,她似乎是用公共电话打来的。
“没事吧?……要不我给你打过去吧。”
“没关系,我身上有零钱,您快点儿说吧。”相田史香显得有些焦急。
栂野浩介为了不刺激她,尽可能用沉稳的语气对其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而已。知道夹竹桃的叶子有毒,并着手准备的人是滨冈吧?但实际上,把毒下在饭菜里的人……”
栂野浩介感觉,听筒那边和饭桌对面的人,似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栂野浩介看到幸世尝味的一瞬间,所想到的——那个时候,正在做饭的苗子,应该没有尝味道吧,否则她应该最先出现中毒症状,但实际上,二人几乎是同时感到的痛苦。
当然,和酱汤不同,做咖喱饭的时候,或许没有必要尝味。
也可能是尝味的时候,只是吃了一口,还到不了出现症状的程度。这也许并无可疑之处。然而,这个疑问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打消了。
莫非咖喱饭不是苗子做的?……不,她当然也在厨房里做饭来着。但当时相田史香,是否也同在厨房呢?……
志穗曾说,做咖喱饭时放入月桂叶,是对烹调有些经验的人才会想到的。如果饭菜是苗子单独做的,纵然看见了,放入夹竹桃叶子的月桂叶的瓶子,只怕也不会用吧。
相田史香曾自称,比苗子更会做家务。在新的家人围在饭桌旁,共进晚餐的重要时刻,母女两人高高兴兴地做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于是,相田史香就跟着下了厨,在她的主导下,使用了“月桂叶”。
而后,相田史香一口都没吃过咖喱饭。后来警方调查的时候,崇和史香都对她也跟着下厨一事,只字未提。这就表明一件事……不错,所以,史香那时才会对他说,母亲的死“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毒就是相田史香自己下的。
“没错,您知道的真不少啊……老师。”相田史香敬佩地说道。
“崇哥哥一开始,就把全部计划告诉了我。自己的爸爸好说,但他不能随便杀掉我妈妈。他说不想伤害我,所以,如果我不想让我妈妈死的话,他可以只把他父亲杀掉。我回答说,我无法原谅我的妈妈,所以,要干的话,也算上我吧……那天做咖喱饭的时侯,我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罪,还谈笑风生地,跟妈妈一起下厨呢。滨冈叔叔也非常开心地笑着。我一边心想‘马上就能让你们,尝到和我爸爸一样的痛苦了’,嘴里边说‘我来做顿美味的咖喱饭,让你们大吃一顿吧’,然后放入了很多夹竹桃的叶子。本想做完饭后,就装出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但我真的不舒服,用体温计一量,居然发了烧。这下好了,用不着故意演戏了。”
虽然栂野浩介无法对此话,进行科学的分析,但这一定是连相田史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恐惧、不安和自责的心理,在她身体上的体现。
仿佛是要煽起焦躁的情绪,听筒那边,又传来了金属的摩擦声。
“刚才你并没有这么说啊。”
“我没有想隐瞒,只是没有特意说出来而已。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了,老师一定会阻止我的。”
相田史香那淡然的话语,让栂野浩介也能清楚了解到她的心情……她要自杀!……
栂野浩介感觉,自己仿佛正被远处的火焰,火辣辣地灼烧,赶忙试探着组织语言,回应道:“我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滨冈崇真的把你,视为最重要的人啊,你就不能相信这点吗?……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没有对任何人讲明真相,就默默地死去了。明明只要找个人说说,背上的包袱就能够减轻许多,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把你牵扯了进去,他要为此负责啊!滨冈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你啊!对于他的这份心,你就不能作出些回应吗?”
对方似乎有了些动摇,然而天平再次向一方倾斜。
“是啊,我没有生崇哥哥的气,但最后崇哥哥,还是为我而死的呀。我的存在,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我就像夹竹桃一样,是一朵有毒的花。妈妈也是。之前老师不是也说,我和妈妈很像吗?亲戚也都这么说。所以,我要在给周围人带在更大的不幸之前,去找崇哥哥。”
“等一等,相田!……”栂野浩介拼命抬髙声音。岳父岳母发觉情况不对,赶忙过来察看,但他没时间跟二老解释了。
本人若是百分之百决定寻死,谁也阻止不了。但大多数的人,即使寻死的决心再坚定,也依然会在心灵某处,寻找到生存的可能。这就是人类。
相田史香被丢弃在极其残酷的环境中,父亲被母亲害死,自己又杀害了母亲,而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又抛弃了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
死亡以自己为中心,化为一个旋涡。自己或许就是一朵有毒的花。
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中,就算是栂野浩介,也想一死了之吧。但是,如果相田史香心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想活下去的可能,浩介也必须得阻止她。
这是失败地处理了盗窃事件的自己,所应承担的最起码的责任。
相田到底在哪儿?只要能知道她的位置……不祥的金属音再度响起。
“说真话,除了崇哥哥,我最喜欢的人,就是老师您了。在我动手打三村同学的时候,老师曾对我说错不在我。虽然刚才我那么说您,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老师这一点,所以,我才想带您一起走。不过,幸好我没这么做啊,要不就太对不起志穗老师了……再见了。”
“等一下,你别挂电话!……”
那时候相田史香说的话,栂野浩介几乎没有听进耳朵里。
第三次的时候,栂野浩介才终于明白了,那个尖锐声音的源头。他焦急不安地,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源泉,志穗赶紧递过了纸笔。
十年的夫妻,果然没有白当。
宫崎家的鹦鹉叫声。
公共电话。
栂野浩介没时间再写别的了。他怀着祈求的心情,抬头看着志穗,志穗用力点了点头。
看来,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能听见扰得街坊四邻,不得安宁的鹦鹉叫声,就说明相田史香一定在附近。在这么近的地方打电话,就是史香在无意中,向栂野浩介他们求救的证据。
想死,却又不想死……这就是相田史香矛盾的内心。这段时间里,栂野浩介仍然拼命地,延续着他和史香的对话。无论如何,也要把史香正在冲向死亡的心拉回来。
“对了,相田,你知道太平洋战争末期的原子弹吧?”
听到这个古怪的话题,相田史香不解地“咦”了一声,不说话了。
志穗慌忙向父母说明情况,让他们分头在附近,寻找相田史香。看着三人出去的背影,栂野浩介虽然坐立难安,但自己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相田史香牢牢拴在电话的彼端。如果让她挂断电话离开,一切就全都完了。
“你还记得美国投下原子弹的日期吗?”
“嗯……八月几日来着?是八月十五日吗?……”
“八月十五日是终战纪念日。美国向广岛投原子弹,是在八月六日,长崎是九日。这些你都学过吧?”
“学是学过……”栂野浩介一边察探对方的心情,一边继续着话题。
究竟为何要说这样的话题,相田史香似乎很纳闷,但尚未打算提出异议。
“嗯,我再问你,广岛市的市花是夹竹桃,这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你看,地方自治体,不是通常会用树木花草,或者鸟类,作为自己城市的象征吗?……广岛市选择的就是夹竹桃呀。”
“老师骗人!……”
“是真的啊。”
“怎么可能?……那么恶毒的花,怎么可能是市花!……”就像憎恨自己一样,憎恨夹竹桃的相田史香,似乎并不相信栂野浩介的话。
“我问过幸世老师——也就是志穗老师的母亲,幸世老师就是广岛人。因为当时不在市里,所以,她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
“拜托了,一定要在说话期间,找到她啊!……”栂野浩介一边在心中,向志穗他们祈求,一边竭尽所能地,放慢语速。
“不过,原子弹爆炸之后,那无法言喻的惨状,幸世老师则亲眼看到了。可以说那时候的广岛,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在被死亡统治的土地上,七十五年寸草不生。据说那片土地上,第一个开出花的,就是夹竹桃。当然,严格来讲,这个说法并不能确定,但是,面对夏季盛开的夹竹桃花的顽强,则给人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幸世老师说,在变成了一堆废墟的广岛市,夹竹桃顽强的生命力,就是人们的希望,所以,广岛市民才将这种花,选为市花呢……喂,相田。夹竹桃确实有毒,但这种花的存在,给人们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不幸,它的坚韧不拔,也能够带给人们希望啊。你真的不这么认为吗?”
“拜托了!……”栂野浩介真想对着电话听筒跪拜,祈求相田史香也能够这样想。虽然史香可能又会觉得,这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番话,是栂野浩介真心想到的。
你的存在,并不止给周围人带来不幸,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人都能努力地用自己的生命,做出对别人有用的事。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做到这点……一定!……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即将断线的声音,栂野浩介不禁痛苦呻吟起来。然而,在此之前,他听到的那声“老师……”确实包含着相田史香的泪水。
说不定,天平已经稍稍向活下去的那边倾斜了吧。一会儿就好了,真的一会儿就好了……站在原地,仔细想想带给广岛市民,希望的夹竹桃吧。这段时间里,志穗他们,应该能够找到相田史香的。
但愿来得及。小梓和启介,面带难以名状的不安,走了过来,浩介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俩,在心中祈祷着。
电话响了,栂野浩介赶紧把话简贴到耳朵旁,险些把电话从充电器上揪下来。
“老公……”听到志穗从那边传来的第一声时,浩介顿时瘫软在地。
“赶上啦!……”栂野浩介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对于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相田史香而言,重新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而支持她的栂野浩介一家人,他们的任务,也绝不轻松。尽管如此,栂野浩介还是对神佛、旭家的列祖列宗,甚至是让自己闪到腰的魔女、和宫崎家的鹦鹉……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但凡是能够让相田史香,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人和物,栂野浩介便要表示感谢——哪怕被别人嘲笑自己很幼稚。
“还有……”似乎察觉到了电话这边的哽咽,志穗用交织着泪水与欢笑的声音,对浩介说道,“刚才史香也说过吧……你的这一点,我也很是喜欢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