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增进读者们的兴味,和对这故事的明了起见,记者觉得四十七号屋中的麻雀牌之谜,很有依样葫芦画下之必要,并希望读者诸君,破些功夫,费些脑力,和前面那两个学生装的侦探家角一下智,看是谁先打破那空屋中的闷葫芦。现在且把含有问题的三行牌,依样附图如后方。
在上述各项事件的第二日,还只上午八九点钟光景,龙飞路北区第四巡警分署门外,驶来一辆黑泼马别尔的大号篷式汽车,车内跳出三个人来。前面二人,记者是认识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下午,到过昆仑路锡寿里二弄内的青年和那中年人。只是他们的服装,已经改换,并非昨日那种学生装,而都很斯文地,穿了长袍马褂,中年的比较朴素,青年却穿的华丽夺目,类乎一个有钱的贵公子。更可异的,青年穿上这种衣服,神态也改变了,完全不像隔日那种满脸精警,变作了浑身都是纨绔气派。另外那一个人,作下人模样,却恭而敬之,垂手紧跟在他身后,像是保镖似的。三人的脸部都挂一副急迫的招牌,令人一见便知,身带重大的事故。
二人之中,中年的一个,说是姓霍,这青年自称名为王石亭,乃是珠钻商会会长的胞弟,当从身畔取出一张巨大的名刺,上面印有“珠钻商会会长王玉亭”的字样,并有好些哄老婆和吓乡亲的阔头衔。三人神色仓仓皇皇,即由门岗引入署内,见了署长,匆匆报告说:“珠钻商会会长的独生子,在四日前被一群绑匪所诱架,至今不见音讯。此刻在无意中发现那绑匪的巢穴,在据此不远的富泽路,二百六十八号,一家油坊内,故此请求立刻就近派遣巡警,随同本人前去援救那肉票,顺带捕获那万恶的匪类。”
青年报告时,并说:
“那肉票还只十四岁的小孩,本人是他嫡亲的叔父。”
老狐狸式的署长,对于这件簇新的绑票案,早已有所知晓,虽然事件的发生地点,并不在他该管区域之内,但前昨的各日报中,却都郑重地载着。并且他觉王玉亭三字的名头,在他耳内时常出入,知道这是本埠一个极有手面的绅士,不便拿出常用的嘴脸,慌忙地问说:
“怎会寻见那匪窟?不是他们那里有信来吗?”
青年大模大样,有点不耐,简略地答说:
“不是有信,因为家有一男佣,名唤阿六,和这案件也有关系,昨日下午,那阿六已畏罪逃逸,今天这姓霍的朋友,和我们的另一男佣,无意中在富泽路的近段,见了那个阿六。他们急忙潜尾在后,一直跟到富泽路的二百六十八号,见他进了油坊,因而推想那匪窟,必在这油坊里面。”
青年旋说旋指着身后的中年人,和那下人模样的人,又说:
“恐怕那个阿六,也已瞥见他们,再迟一回,事情或有变端,所以愈快愈好。”
青年匆匆地说着,语气急如贯珠,旁人很少掺言的机会,大概为了神经兴奋过甚之故,说话历乱不明。署长侧耳静听他说着,神情有点惶瞀,心中暗忖:寻常的绑票案,事主方面,为了维持肉票的生命安全起见,大都不愿兴师动众。这种情形,差不多已成为奈端的定例,而这一案却独出例外,委实令人可异。转念时,正想启口问得详细一点,不料青年已露出一刻不能再延的样子,铁青着脸,似乎警告他说:
“哼……你不要在噜苏。万一事情有了变卦,我回去告诉了我们哥哥,那责任是要使你负的!”
青年指手画脚竭力催促,右手无名指上,一枚六七克拉的钻石指环,光华随着他的说话而四射,引得警长的两眼,不禁也发出光来。他觉眼花有点缭乱,同时心头也有点缭乱了。一时,他忽念及某项问题,觉得事情不能再怠慢,于是也不想再问,马上准许青年的请求,派那名侦探长和一名巡长,四个武装巡警,随同这三人一齐出发。
署前停着的那辆汽车,车身虽是很大,可是容纳不下十个人。众人一拥而上,有两名巡警,只好攀立在踏脚板上。喇叭呜呜的几声,车子已如飞地驶动,向富泽路进发。
在车子里,这华服青年王石亭,和那位侦探长并肩坐着,一路还把肉票被绑时的大略情形,告知这位探长先生,所说和报上的记载,并无什么出入。末了却说,此次能够马到成功,救出安全的肉票,一注极丰厚的报酬,他是可以预先担保的,那位探长先生听了,便觉十分高兴。说话时,车子已驶到那条冷僻的富泽路口,忽见坐在侦探长左面的那个中年人,霍地从车中直站了起来。原本他是默然绝不开口,好像入睡一样,此时眼珠一阵转动,略露一种干练的精神,伛下身子,吩咐前面汽车夫道:
“快些停车……快些……”
当下,轧轧的一阵响,车机便立即停住。中年又高声向车内的众人说道:
“来……下去吧……就在此地下去,不要惊动那些东西……”
说时,脸色沉着,挟有命令的声气。他一面首先举足跨下车去,一面远远地伸手指着道:
“你们看见吗……那家油坊就在那边。”
中年的随说随在怀中很迅速地掏出一支绝小的手枪,看了看,旋又很迅捷地藏入袋中。那侦探长和巡长见状,不禁有点讶异,静念:怎么这人也有这东西?还没启齿,同时,中年的已含笑说道:
“兄弟现在保卫团中服务,这小玩意儿,不是不能少的吗?”
巡长和侦探长,方觉释然。
这门牌二百六十八号的小麻油坊,是个一开间的店面屋子,破旧的小柜台前,有一位先生,在那里打盹,两名小伙计,却在里面,很忙乱的,不知工作些什么。另有一匹驴子,绕着一个石磨,正自举行无终点的长距离赛跑,大约慈悲的主人,因它身上瘦得可怜,所以使它运动运动。一时这安静而又狭窄的小天地中,忽然蜂涌般地闯进许多恶狠狠的人来。柜台上拜访周公的那人,瞌睡虫儿,早已吓得打道回衙。两名小伙计,惊得直跳,见中人手内都有火器,以为强盗来了,他们这件可怜的屋子中,别无值钱之物,唯有那匹驴子,乃是老板唯一的资产。他们吓慌了手脚,急的只顾解放驴子的束缚,驴子莫名其妙,于是也惊得嘶声乱嗥,一时扰乱成一片。
中年的抢在最先,忙不迭向他们摇手,阻止道:
“不许闹……不干你们事……”
小伙子见说,喉口立时宣告戒严。一面这中年的,便吩咐下人模样的那人,守在楼下,不许这些人走动或自相惊扰,一面回身向那些巡警们打个招呼,自己已找到楼梯,轻轻地掩上楼去。第二个便是华服青年,余人也都轻随着。
楼上也由板壁划分为前后两间。此际真是一个绝妙的机会,那先前住在锡寿里二弄四十七号中的全班人马,一个不少,完全在着。踏上楼梯,那板壁后面的一间中,有两个铺位,室中人都还高卧未起。阿六哥和长脚金宝,以及那英雄式的酒甏阿毛,这三位死猪般的睡在一张铺上。另有一张较大的床,床上睡得也是三个,却是老牌美女,和一个魁伟的中年汉子,大概就是那所谓老大,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妇。一室之中,鼾声起落不绝,听着使人害怕,料想这时候,外面小小开上一仗,还不至于打扰他们的甜睡。尤其老牌美女,正自做着很满意的美丽之梦,梦见他们的老大,逼着那小财神,写信回家,要五十万两现银取赎。洋码还不行,定要现银,还得依海规银两的算法,全数折兑成钞票,一次交足。对方真漂亮,非但不折不扣,说是情愿出一百万,于是伊的牙齿缝中,也有了笑意。这是他们预备要在今日实行的大问题,慈祥的梦之神,恐怕疯人院中增加主顾,故而使伊先在惝恍迷离的境界中,先行尝尝美满的滋味。梦境的变迁很快,一会儿,老牌美女又好像自己已成了一个豪富的太太,并在一家最新式的制衣公司中,做了一袭十七八岁女郎穿的巴黎时式舞衣。因而逼着这老大,陪伊同进蓝狐饭店去跳舞,当时便有一百多个男女佣人,同声称伊“太太”,问伊今天想驾何式的汽车。美丽的梦做到这里,楼下不识趣的长耳先生,恰巧嘶声唱着京调,老牌美女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点奇异,迷迷糊糊地想:咦?不是说驾汽车吗?怎么有驴子叫?哦,对了,驴子拖汽车,或是近今最新式,最时髦的!
记者痴人说梦似的,写到这里,有个爽利的朋友看了,表示不满说:
“太噜苏了,这些都是题外的事!”
记者的噜苏,原有卑劣的用意,但也装出十足的幌子,暂时掷笔叹气说:
“哦,朋友,你不觉得,现在的绑票案,不是太多了吗?唯其上海这种环境,能使做这种美丽之梦的人,日渐加多,于是各种绑票也随之而加多。我们侥幸能够提笔,抹些‘发于韩卢余窍’式的文字,略为警醒警醒,不是应当负的小小责任吗?”
爽利的朋友,不能胜过记者强辩,无言去了,于是记者重又继续记录的工作。当时老牌美女的好梦,还只做了几分之几,只觉身上被人狠命地揉了一下,可怜伊已跌出美满之境。伊还当作阿金妹来和伊争宠,一双惺忪的睡眼,朦朦胧胧,似开非开地一动,嘴里还迷迷糊糊,带着呓语说:
“哦……哦……车子备好了吗……好……等我多带些票子……”
揉她的人接口道:
“什么……车子吗?在门口了。我们正为票子来的,只要一张够了!”
凶恶异常的语声,一勺冷水似的,把伊浇醒。在第二瞬中,撑开睡眼,伊已明白床前站的是什么人,并已明白是什么事。可怜一个耀得眼睛发冷的枪口,劈对伊的面门,连“阿呀”二字,也不及喊。其余几名巡警,也都凶煞似的,把两张床上的余人,逐一从无意识的境界中,生生地抓回。此际,室中的景象,记者认为无可描写,一言以蔽之,室中六位神道,共计十八个魂灵,魄的数量加倍,同时已飞向四十八处。趁他们没魂魄的机会,勇敢的巡警老爷,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说不费吹灰之力。可怜这些人,白费了许多心计,还不及老牌美女比较的合算,连那美丽之梦境也无福游历。
“说时迟,那时快”六个陈腐的字眼,真是此际最得用的按语。当那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伺候男女六位神道时,那中年人早就飞隼般的,闯入板壁前方的一间,青年和侦探长紧跟在后。这一间内不比后面,有两个人早已起身,呆呆守着那位小财神,一个是老枪阿四,一个就是胡小麻子。胡小麻子起先听得楼梯上有足声,已经注意,但觉得足声只有一个人,以为谁已起身,下楼打洗脸水的。不料足声越弄越近,越弄越多,他的心房顿时开始擂鼓,正想大声问是谁,又想举步出望,来不及了,已有三人闪入室内。两人当然大大吃了加料的一惊,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用多说的。老枪阿四一眼瞥见这中年人和青年,极喊一声:
“阿呀……不好……霍桑!”
其余的喊声,喉际已是闭塞。胡小麻子比较乖觉,两手抢到那小孩的身子,预备实行前面所说的挡风主义。不料那中年人的身手,快如一阵风,放出一个饿虎擒羊的架势,直扑过来,抓住他的一臂,轻轻向外一送,等于掼去一个纸团似的,胡小麻子的身子,连跌带撞,已飞到那边的墙角。此时,这中年人似恐这小孩吃吓,真的实行挡风主义,背转身躯,立在前面,掩住那小孩,一面向胡小麻子握着一个拳头,泰然说道:
“你们想演武戏?来来来,趁早多演几出吧!”
他说着,又向华服青年喝道:
“石亭哥,你不要真的像石头一样停着,不和侦探先生一起动手,等什么?”
到了这步地位,胡小麻子和老枪阿四,跌的跌昏,急的急昏,已无一丝抵抗的能力。他们的脸色,比洞房花烛死去老婆更为难看,十八个朱凤竹,也只能看着摇头。当下二人只好安然就范,但心里却还一万分的不解,心里历乱地想:这个霍桑真是仙人,至少也是仙人的子孙!不然,何以我们一到什么地方,他却如影随形,马上就会追到什么地方?
总结一句,这四名巡警,一名巡长,一个侦探长,加上这青年和中年的共计七人,这一役,不曾费去一颗汗珠,已完全唱了凯歌。
再说中年背后的小孩,他在最初突见三人闯入室内,不知为了何事,也有点吃吓,转眼审度情势,知道救星到了,忍不住快活无比。这时他见胡小麻子等,已加上束缚,忙打中年背后钻了出来,两个明朗的眼球,灼灼地望着救他的三人,表示一种亲昵之意。尤其对于中年的,为有掩护之恩,分外显露依依不舍的样子。华服青年抢前一步,拉住这孩子的两手,十分欣慰似的说道:
“呀,清官,可怜的好孩子,你已急得呆了唷!脸已瘦了许多咧!可怜,我们家里的人,比你更急啊!天保佑的,现在好了!”
孩子见说,举眼向他痴望着,但这青年不等孩子开口发言,一口气又抢着说道:
“呀,你真急昏了,人也不认识咧!他是谁?看看认识吗?你要好好地谢谢他咧!”
青年说时,伸指指着中年的,眼珠却仍热望似的盯着小孩的脸。孩子见说,两眼很乖觉地一转,他想起了适才匪徒的惊呼声,立刻回首望着中年的,欢声说道:
“哦,霍桑先生吗?谢谢你来救我!你不是已经看见那副牌吗?我很着急,我当你不……”
小孩说得太匆忙,语气有点不连贯,中年的急急摇手阻止他道:
“哦,好孩子,都是自己人,不用谢的!别的话,慢慢再说吧。石亭兄,你先带他到车子里去等着,让他定定神,不要多说话。”
名唤石亭的华服青年,答应了一声,上前搀着孩子的手,孩子很欢慰地跟着他,首先下楼而去。正好后面的巡长,也走来探望,因为他们也都完了事,只等鞭敲金镫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