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工作室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三点的一个小时。
网页上虽然写着“就在秋叶原旁边!”,实际上离它最近的车站是一站之遥的浅草桥。
抵达新干线月台后,我立刻找寻德川的身影,朝那家伙上车的方向一看,德川只和我互换一个眼神,便快速搭上往下的电扶梯离开。我就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跟踪他一样。我一手拿着手机追着德川,做好随时有可能走散的准备。
来到以黄绿色线条标示的山手线月台时,我还不晓得要不要主动找德川说话。
平常和朋友或家人一起来东京,即使人生地不熟,也玩得很开心,然而今天的我却有些胆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靠近他,对着德川的背后说:“早。”德川从正在阅读的书里抬起头,说:“早。”
“浅草桥要怎么去?”
“搭山手线到秋叶原,再从那里搭乘总武线,一站就到。”
“这样啊。”
其实我早就已经在网路上研究过,所以知道路。
预约工作室的人是我。我也想顺便一起预约网站上列出来的服装,却很难选出三套,所以写信给德川,说:‘你可以选一套。’才突然觉得这样好像女朋友叫男朋友选变装游戏的服装一样,真难为情。德川没有回信。
在工作室的洽询表单上,我打入‘服装必须在什么时候之前确定呢?’我登记的手机信箱很快就收到了‘当天再决定也没关系’的回应。
在秋叶原转车时,我有点在意德川是不是很想逛逛这里。昆虫王田代那番得意洋洋的发言中,经常提到自己去秋叶原血拼、在哪边遇到什么样的朋友等等。如果德川想去女仆咖啡厅,虽然我不是很想去,不过只要有时间,去看看也无妨。
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秋叶原,还以为这里的人们全都奇装异服,没想到上下车的乘客都很普通,让我惊讶。有些辣妹风格打扮的可爱女生,也有明明是假日却西装笔挺的严谨大人。
“德川来过秋叶原吗?”
“嗯。去年和田代他们来过。你知道牛奶亭吗?我们去那里买过饮料。”
我看见德川指着另一侧的月台上写着“牛奶亭”的招牌。
旁边一位上班族大叔正在喝着瓶装咖啡牛奶。我们班的昆虫男们如果出现在那种地方,感觉意外地适合。昆虫男in秋叶原。
“之前我一直很想问,你不觉得田代很令人生气吗?无论谈论什么事都洋洋得意的样子,或者该说自我感觉良好。”
“会啊。”德川干脆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我看向他,他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然后呢?”
“我常在想,你还有那些人怎么受得了那家伙的吹牛。”
德川哈哈地笑出来。
“厉害。连现充女都认为那家伙在吹牛。”
我还以为我们会继续讲昆虫王的坏话,结果电车来的时候,德川打住了话题,沉默上车。
从旁人眼里看来,也应该马上就会看出我们没在交往吧?我和德川之间一直保持着可以插入两个人的距离。
浅草桥这地区在东京似乎被称为老街。
大马路两侧有许多私人经营的小店。进出的当地居民、骑脚踏车经过店前的轻松气氛、推着手推车前进的婆婆等,全然没有都会区的气氛。感觉与上田车站前面的商店街有些类似,不过一想到那里的行人没这么多,又感觉不太一样。
再加上不用抬起头也能看见的全是高楼大厦而不是山丘,让我觉得这里的确是东京。
离开车站,我们走进旁边一家不是罗多伦却很像罗多伦的咖啡店。长野没有这家连锁咖啡店,东京似乎很多。座位很狭窄,整间店隐约有一股香烟味。
我又点了一杯拿铁咖啡,没想到德川点了普通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在我周遭,包括爸妈在内,没有人喝黑咖啡。大家一定要喝加焦糖或黑糖的拿铁,尤其不会错过限期贩售的甜甜咖啡,否则会觉得可惜。可以说我们不是大人,是小孩子。
我咬下夹着调味火腿的硬面包,一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那件事,却又怕他会当我是笨蛋,还是作罢。德川淡然地喝着黑咖啡,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得意。
我把餐盘放到一边,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如果没有记住我们的共同目的是“制造事件”,和德川见面会让我尴尬。
“谢谢你上次给我的尸体照片。”
“看过了?如何?”
“第一张就迷倒我了,虽然恐怖,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好像看上瘾一样一直盯着。”
“会怕吗?”
“不会。”我直直瞪着德川的眼睛。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别小看我。那种程度还不至于吓倒我。”
我的口气很强硬,但是德川还是一如往常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而已。我不悦地提醒道:
“否则我一开始也不会要求你杀了我。和你比起来,我或许很无知,但是别把我和其他女生混为一谈,你别看不起我。”
“‘要求你杀了我’这句话说得太大声了。”
“谁会注意这种事啊。”
日常生活中,陌生人根本不会认真听进这种对话。感觉在东京更是如此。德川再度莫名其妙地露出怪笑,以做作的声音说:“以后要小心。”不晓得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这回他却惹火我了。
“然后呢?怎样?有喜欢的吗?”
“只有一条断腿的照片因为没有脸的关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直看着就觉得还好了。”
“腿啊。你真的很喜欢遭到破坏的尸体耶。那个很显然是阿伯的腿啊,有脏兮兮的腿毛,还缺乏血色。”
“吵死了你。我说,那些全是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才不会受到假货吸引。嗯。”
“你在哪里找到的?”
“主要是网路上,有些是从摄影集里影印的,尤其是战争那些。”
“啊啊。”
“一直看着的确会腻。”
德川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显然把我那句“还好”误认为是“看腻”的意思,让我惊讶地觉得,原来我只要承认会看腻就好吗?
“看着你给我的照片时,我想到无论打造多么完美的现场,成为媒体话题也顶多只有三天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吧。除了无法找出或逮捕犯人等特殊情况之外,世界各地在这段期间内仍然不断地发生各种事件。”
“要持续一个礼拜都成为话题也很困难。另外,如果你期待我继续逃亡、不被逮到,我也不晓得能不能保证做到。毕竟我运动神经差,没自信能够逃得掉。”
“你那么聪明,总有办法吧?”
“啥?我聪明?”
德川眯起眼睛瞪着我。“我不是在讽刺你。”我回答。
“我觉得你很聪明。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成绩好不代表头脑好。”
“你的成绩很好吧?虽然好像不应该直接问。”
“会吗?”
“欸,算了。然后呢?”
德川尽快拉回主题,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明明是在称赞他,他干嘛生气?我继续往下说:
“我也想过分尸或者把现场安排成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就像金田一耕助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按照歌曲的歌诃或传说杀人。”
“你是指犬神家?布置杀人?”
“原来那个叫做布置杀人吗?那种我也很想试试,但我觉得实际动手后,似乎不至于蔚为话题。因为已经有人做过同样的事了。”
“做得狠一点,应该有机会成为永远的话题。”
“什么样叫做狠一点?”
“比方说像汉尼拔是小说、电影《人魔》中虚构的人物。会吃人肉的精神分析学博士。)那样。”
德川喝了一口咖啡。他似乎开启了说话开关。我一边吃着冷掉的面包一边听。
“你看过电影吗?片中,汉尼拔医生逃离警方时,残忍地杀掉警员,并且将肚破肠流的警员吊起,让众人看到他的内脏,姿势就像耶稣一样,那个场面真美。”
“要把尸体吊起来,需要相当的力气吧?样子看来的确引人注目没错,但是德川家里不是信奉佛教吗?却要布置成基督教?”
“也是。而且我是无神论者。”
“再说我也不想露出内脏。”
我们两人同时沉默。一会儿之后,德川开口:
“欸,真难。只是杀掉一个认识的女孩子,这种事情要在无差别连续杀伤事件和随机杀害路人事件当道的世局里引人注目还真难。”
“可以用的又只有我这条命。既然我们彼此认识,就不算是无差别杀人案件,所以动机多半是个人一些鸡毛蒜皮的原因,或是一时兴起。”
我愣了一下,连忙补充道:
“你可以杀的人只有我哦!绝对不可以连续杀人或把其他人卷进来。我可不想风头被其他人抢走。”
“啊,是是。你的个性真的很差耶。”
德川不耐烦地在面前摆摆手。“说好了哟。”我瞪着他。
“你想想,我都说我的命可以任你摆布了,你应该要珍惜。”
“可是,如果多杀几个人,的确能够创造前所未有的桥段。即使过去已经有刺杀同学的家伙,不过不会听过有人连续杀害同学吧?伤害同学的案子有,不过杀人的可没有。虽然有科伦拜校园事件,一个一个分别杀害的桥段又与这种屠杀不同。问题是,要杀齐藤芹香和成泽幸好麻烦啊。”
“啊。对了,这么说来——”
他讲到名字我才想起来。我告诉他搭乘新干线之前遇到幸和津岛的事。口气愈来愈沉重。
“幸大概觉得和芹香闹翻了也无所谓吧,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希望那样。结果原来男人比女性朋友重要。”
“何必管他们呢。”德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兴趣,但是声音很冷漠。
“怎么样都好吧。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分手了。”
“或许吧。”
“再说,如果你真心想要制造事件的话,你也应该要学着看淡那些无聊琐事了。你们几个平常看起来总是很开心吧。”
我说不出话来。
德川原本就不会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不过刚刚这番话,他的视线更是完全看着下方,没有看向我。原本聊事件时很健谈的口气,也一下子突然变得阴郁。
眼看着他就要藐视我了,我开始感到害怕,然后缓缓涌上怒意。这些家伙为什么讨厌这类现实的话题呢?为什么要觉得那些都是无聊琐事呢?
因为你的现实生活不够充实,所以才不想听吧。
就像德川看不起现充,我也可以轻视他的看不起。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考方式本末倒置了,而更加无法释怀。
“虽然我之前也问过了,你真有打算要死吗?”
“有啊,我是玩真的。你再问一次这种懦弱问题,我就杀了你。”
“不对吧,要杀人的是我吧,你是要被我杀的。”
德川也许是无心的,总之他开玩笑的语气让气氛缓和许多。我觉得有些得救。我也希望尽量把不可以说出口的话藏在心里不要说。
“津岛没有迷上樱田。”
“啥?”
我想说差不多该去工作室了,开始收拾餐盘,没想到话题又转回来。德川继续说:“音乐老师樱田。”
“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也许有点迷恋,但是,对方可是老师哦?”
樱田老师。
好久没听到樱田美代和小樱之外的叫法。原本暂时收起的怒气,这次变成了细微的、凝重的烦躁,扰动我的心底。
——小樱喜欢小将军。
这件事曾经在班上传过一阵子。
难道他没注意到在这个时间点上突然提起小樱的事,有多么不自然吗?
德川如果和其他男生一样喜欢小樱,我会觉得很失望。拜托别这样。既然说过喜欢吉永千草、绪川皐月那类清纯派日本美女,我希望他的喜好至少要贯彻到底。
小樱根本不像《临床少女》,也不像清纯派女演员,而是个很生活化的大婶,你不知道吗?就连德川你这样的人也看不出来吗?我明明才阳说你很聪明耶?
“走吧。”
我感觉着彼此的不愉快,粗鲁地收拾餐盘。
我们再度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走出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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