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老公出门上班后,我开始准备前往婆婆的家。原本拿起一双薄薄的丝袜,但最后还是换成平常穿的那种黑色紧身裤袜,因为左脚的小腿肚上有两个将近三公分的暗红色瘀痕。那是在初夏的时候,不小心被蚊虫叮咬后肿起来的痕迹。如今都已经是深秋了,但那个痕迹还是没有消失,所以就没有办法再穿浅色的丝袜了。
我把一条纯棉的领巾围在脖子上,好把过敏的症状给遮起来,然后再套上一件高领的毛衣。搔痒的感觉已经转变成疼痛的感觉了,不过所幸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喷嚏和鼻涕就会没完没了,所以口罩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防护网。而且也不能让皮肤已经变薄的手指头太干燥,所以纯棉的手套也是必备的行头之一。
我站在全身镜前,端详自己这一身打扮。白色的口罩把半张脸都给遮住了,喇叭裙底下露出两条黑色的腿,手上还戴着纯棉的手套……这副模样就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有够诡异的。
我最怕回想起自己还没有结婚之前,身材柔软微胖、皮肤光滑细嫩的模样。因为我是在结婚之后才变成这种过敏体质的,不仅如此,体重还掉了将近十公斤。
我提着用布做成的手提包,走出了家门。包包里面有要送给婆婆的伴手礼。听说她很喜欢吃辰巳屋的栗子蒸羊羹,所以我每次去婆婆家请安的时候,一定都会带这个去当伴手礼。虽然每次都送同样的东西,难免会被批评没有创意,但是总比选了别的东西,结果却被一句“我又不喜欢这个”给堵回来要好一点。我再也不想尝到那种原本打算送人的东西却原封不动地带回家的感觉。
“好久不见了。这是您爱吃的栗子蒸羊羹。”
我坐在公交车上,在脑海中组织待会儿要向婆婆打招呼的句子。“好久不见”和“栗子蒸羊羹”都可以写成汉字(注:“好久不见”的日文是“御无沙汰”,“栗子蒸羊羹”的日文是“栗蒸し羊羹”,两者都是日文的汉字。),这样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你可不要用那些不能写成汉字的字眼喔!只要把想说的话置换成汉字,就不会讲出错误的文法了。”
记得结婚之后,我第一次一个人去探望婆婆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话惹她不高兴了,竟然莫名其妙被这么教训了一顿。在那之后,我在婆婆面前就只敢慢条斯理地讲话。甚至还养成在脑子里置换文字的习惯,想改也改不掉。
打开婆婆家的木门,却发现婆婆已经站在院子里了。本来想在进屋之前先把口罩和手套拿下来的,这下子糗大了,光是点头致意就已经令我筋疲力尽。
“你这身打扮还真夸张啊!”
婆婆只瞧了我一眼,就径自进到屋子里。
我连忙把手套和口罩拿下来。鼻子里马上感觉到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紧张了,并没有再出现进一步的症状。
“打扰了。”意我把关得紧紧的厨房拉门打开,把鞋子整整齐齐地排在水泥地上,也跟着进了屋。
“妈,这个是您爱吃的栗子蒸羊羹……”
我一面把文字组织成句子,一面把包得一层又一层的羊羹放在桌子上。婆婆一言不发地把它拿到佛坛上供着,我也一起双手合十拜了一下。公公在我嫁过来的前两年就已经去世了。
“咲子,你有去做不孕的检查吗?”
一下子就提到我最不想碰触的话题。我小小声地扯了一个谎:“还没有。”
“我知道检查可能会很辛苦,但是你明年就三十岁了吧?还是早一点做比较好。你该不会以为问题是出在武身上吧?昨天他说他已经把精子交给你了,所以我还以为你已经去做检查了。”
婆婆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看,害我也被她的视线所牵引,不得不抬起头来。不过,我还是没有办法直视她的眼睛。
光是看到婆婆那满头白发,被蚊虫咬的那个地方就开始痒了起来。明明是四个月前被叮到的地方,理应不可能到现在还在痒,可是每当我面对婆婆的时候,身上肯定会有哪个地方开始发痒。
“武的检查结果并没有发现异常。”我用右脚的脚尖去磨蹭左脚。
“可是他今天早上什么也没说耶!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向我报告。”
婆婆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
虽然我知道老公和婆婆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络,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每天通电话。老公的弟弟还没结婚,因为工作的关系长年滞留海外,所以我也知道婆婆能够倚靠的只剩下老公了。话虽如此,也不用什么事情都向她报告吧,光想就让人不太愉快。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那么,生不出小孩来的原因就出在你身上啰!既然这样的话,再怎么痛苦的检查你也应该要忍耐吧!不然我陪你去医院好了。”婆婆紧盯着我的脸说道。
“不,不用了。”我慌慌张张地摇头。
婆婆上个月刚过完六十大寿,这把年纪还没有孙子可抱也实在是有点可怜。但我还是不敢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她,万一将来不小心流产的话,还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呢!
“检查和治疗都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向我报告喔!”婆婆还是丝毫不肯放松地紧盯着我的脸。
“我会的。”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然后就不知道要讲什么了。搔痒的感觉愈来愈厉害,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好好的抓一抓。
我再也没办法忍耐了,推开餐桌的椅子站了起来。
“咦?你连茶都还没喝耶!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还得去邮局办点事情。”
“哦,去邮局啊……”
我低下头,藉以避开婆婆的视线,赶紧从厨房的后门离开。一想到不知道婆婆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的背影,我就害怕到头也不敢回。
走进巷子里,确定前后左右都没有行人之后,我开始用力地隔着紧身裤袜猛抓我的左脚。力气之大,仿佛要把皮抓破一样。因为我已经痒到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可能就会忍不住放声尖叫的地步。
血慢慢地从黑色的紧身裤袜里渗了出来。都已经被我抓成这样了,搔痒这才终于转变成疼痛。不过再痛我也能忍受。
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沿着巷子往前走,终于走到公车站牌。
运气很好,公交车马上就来了,虽然车上的空位还很多,但是鼻子里还是吸进了各种人的气味。我把手帕从袋子里拿出来,捂住鼻子,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虽然戴着口罩,但是鼻子里的痛感还是愈来愈厉害。
虽然只要服下治鼻炎的药,症状马上就会减轻,但是却会变得非常想睡,然后就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治鼻炎的药我都只敢留到睡觉前再吃。
真想把身体切掉,只留下自己的意识就好了。这种只会增加自己痛苦的身体,我一点也不想要……
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我强忍着鼻子的痛楚,回忆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是发生在我念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当时我左手的手背突然长出了无数的疙瘩,一开始是长在中指的指根,我愈是去碰它,它就长得愈大。然后就好像细菌传染开来一样,在那周围又长出了无数的小疙瘩。甚至还让人联想到癞蛤蟆,总之是丑得不得了。
就算去学校上课,我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在要如何把左手藏起来。某一天,当老师宣布下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要跳土风舞,我便决定要把我想了又想的计划付诸实行,那就是用刮胡刀片把最先长出来的那个疙瘩给割掉。就算失败的话,也可以借口说左手受伤了,用绷带把左手包起来。我想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手上的疙瘩了。
我从母亲的梳妆台里拿出她再三叮咛我绝对不可以碰的刀片。洗好澡之后,关进自己的房间里,慢慢地把突起来的疙瘩削掉。几乎没什么痛的感觉,所以我还真的以为那果然不是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从周围先挖掉一圈之后,疙瘩也变得摇摇欲坠。我再把刀片转动一下,这次可是痛得我哇哇叫,连血都喷了出来。因为疙瘩的中央部分已经牢牢地长在我的身体里。虽然很害怕,但也不可能就此打住,所以我抓住疙瘩的硬块转了一圈,一口气用力地拔了起来。撕下来的疙瘩前端还垂着一块小小的肉片。
我用面纸把伤口压住,弓着背,静静地等待疼痛过去。确定已经没有流血之后,我就把面纸拿开,发现中指的指根开了一个数厘米的小洞。我在那里涂了些药膏,用绷带包扎起来。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我把绷带拆开来,原本应该残留在左手上的那些小疙瘩居然全都消失了,连一个也没留下,甚至连长过的痕迹都没有。原本凹进去的伤口也已经长出肉来,展现出惊人的恢复力。
所以那天我只贴了一个小小的OK绷就去上学,还跟我心仪的男生跳土风舞。
会不会就像那个疙瘩一样,只要把一开始的病灶消除掉,我的身体就可以恢复成原来光鲜亮丽的样子?即使是这个动不动就过敏的身体,也可以像是把蛋壳剥掉一样,变得细致光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而一开始的病灶……那当然是结婚了。问题是,要用什么理由才能够离婚呢?老公没有在外面养女人,也完全不赌博,就连酒也是意思意思地陪朋友喝一下而已,既不会动手打人,每个月的薪水也都原封不动地交给我。总不能说因为我想把我的过敏治好,所以请你跟我离婚吧!
我和老公原本是同事。刚结婚的时候,老公就想好了,先享受一下两个人的新婚生活,等生下小孩之后,再接母亲过来一起住。问题是,结婚都已经三年了,孩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且我又一天到晚为过敏的症状所苦。这对于老公来说应该是始料未及的事吧!我和婆婆处不好的事,看在老公眼底,似乎也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因为结婚才没多久,老公就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他之所以会选我当老婆,是因为我“长得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既老实又听话,是最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
我也曾经以为自己一定可以作个贤妻良母;也曾经有过做梦的时期,相信我跟婆婆的关系一定可以像真正的母女那样好。然而,也是婆婆让我了解到,只要我付出真心,这分诚意一定可以传达给对方的想法只不过是一种理想。
第一次去探望婆婆的时候,我带去送给她当见面礼的泡芙就被退了回来。“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卡士达奶油了吗?”婆婆把整盒泡芙原封不动地塞回我手上说:“你给我拿回去。”所以我只能戒慎恐惧地把泡芙放进纸袋里。紧接着在那之后,当我向她报告我们的新婚生活时,她又赏了我一顿排头吃:“你可不要用那些不能写成汉字的字眼喔!”
因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下马威,所以在那之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绷紧神经,以免暴露出自己的缺点,到时候又惹她不高兴。
即使是我在母亲节送她一条丝巾当礼物的时候,她也嫌说:“我怎么可能会系这么花哨的东西呢?不过这倒是满适合你的,你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选的吧!”而不肯收下。而且还不忘加上一句:“这也是用武的薪水买的吧!”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不敢为婆婆挑礼物了。
对我来说,每个月一次的请安日变成我心情最沉重的一天。问题是,这应该也还不能构成离婚的理由。
公交车停在最靠近我们家的那一站。也许是因为净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就连头也开始痛了起来。
“咲子?”在公车站前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
“美由纪,好久不见了。”我隔着口罩回答。
“我刚刚在公交车上就一直在想会不会是你……你瘦了好多噢!”
听见美由纪这么说,我才想起自己今天的这一身打扮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赶紧把口罩拿下来,马上喷嚏就跟着打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过敏。”
“这样啊……难得在路上遇到老朋友,要不要去喝杯茶?”
美由纪指着公车站牌对面的咖啡厅。
“也好,我刚好也累了,正想要休息一下呢!”我又打了一个喷嚏。
即使是在灯光明亮的咖啡厅里,美由纪看起来依旧活力充沛,跟学生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就连皮肤也还是充满了弹性。
“你结婚了吗?”我一面把奶精倒进咖啡里一面问道。看样子喷嚏总算是暂时被控制住了。
“当然,连小孩都有一个了。”
“你把小孩留在家里,一个人出来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把小孩带回娘家给我妈带了。我上美容院或者是去买东西的时候也都是请我人妈帮我带的。家庭主妇偶尔也会想要透透气的嘛!”
“你还真是好命啊!”
我忍不住把我刚刚去婆婆家请安的事跟她抱怨了几句。
“如果那么不情愿的话,不要去不就得了?”美由纪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咦?”
“你不是觉得很痛苦吗?那就不要去嘛!”
“可是我婆婆只有一个人住耶!我觉得每个月至少应该要去探望她一次才行。而且我老公也叫我一定要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在那边抱怨,好好地跟你婆婆撒娇不就得了?”
看来生活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里的美由纪,是不可能明白我的烦恼的。我可不认为我那个婆婆是可以接受人家撒娇的人。我只好闭上嘴巴,好像又要打喷嚏了。
“你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人背负着全世界的烦恼似的!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嘛!如果婚姻生活令你那么痛苦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婚啊!现在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可以说到处都是。”
“这我也知道。但是我的身体又不好,拖着这样的身体,应该很难找工作吧!我没有把握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
老公在公司里晋升得很快,业绩也很好,所以薪水自然也很不错。虽然刚刚才想过如果离婚的话一定会轻松许多,但我可不是那种可以随随便便就把跟老公的婚姻生活画下句点,成为失婚妇女也无所谓的性格。娘家已经被哥哥一家人占据,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只见她露出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听我说这些话。
“别再提这些死气沉沉的话题了。话说回来,这附近有家熟食店,听说非常好吃喔!我就是因为前几天在美食杂志上看到报导,今天才特地过来买的。好好噢!你就住在这附近。”
我也听过那家店的名字,但是一次也没买来吃过。我想习惯吃固定食物的老公一定不能忍受我买外面的熟食回来当晚餐这种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美由纪一起去看看。柜子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熟食,每一种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
老公会喜欢哪一种呢?只要这些熟食能对他的胃口,以后比较忙的时候就可以轻松许多了。
“你常买这种东西吗?”我把供人试吃的干烧虾仁放进嘴巴里。
“我们家的晚餐都是从附近的熟食店买回去的喔!我光是要照顾小孩就一个头两个大了,哪里还有那个美国时间做饭啊!”
美由纪似乎觉得就算买现成的饭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手也还很漂亮,完全就是不常进厨房的样子。
我选了几样老公应该会喜欢的菜,就和美由纪道别,各自回家。
把口罩和手套摘下来之后,便坐在餐厅的椅子上。用力呼出一口气的同时,突然觉得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伸手摸了摸喉咙四周,什么问题也没有。跑到镜子前面一看,脸和身体都没有任何变化。虽然如此,却感觉到呼吸愈来愈困难。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因为我刚才在熟食店试吃那些东西?问题是,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对食物过敏啊!我的身体到底又把什么视为异物了?
截至目前为止,虽然我也对那些出现在外表上的过敏症状感到很厌烦,但或许那还算是好的也说不定。如果像现在这样,是身体里的状况产生变化,反而没办法搞清楚是什么症状。
我一面按住喉咙,一面从医药箱里拿出类固醇锭。我拿出一粒,努力地咽下去。如果吃了类固醇还不好的话,就只能去看医生了。
我躺在沙发上,但是呼吸困难的症状却丝毫没有好转。感觉就好像是喉咙里突然冒出了气泡,而且还在冒个不停。一想到自己搞不好会这样窒息而死,我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的身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才会把不是敌人的东西也当作敌人攻击呢?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把沙发都给沾湿了。或许是类固醇发生了作用,呼吸终于不再那么困难了。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更是宛如溃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