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睛,眼前便是白茫茫的天花板。胸前盖着温暖的毛毯,头后边也传来软软的枕头的触感。
佳也子一边用手支撑着,一边慢悠悠地从床上支起身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睡衣。
这是一个六叠大小的房间,墙上贴着白色的壁纸,床边也贴着同样白色的瓷砖。室内陈列着床、床头柜、椅子和冰箱,角落的墙上挂着空调,正向外边送着暖风。
床头柜上摆放着佳也子的手提包和已经叠好的衣物。于是她爬起了来,把手伸向了手提包,取出手机打开——显示的一月三日早上七点。
佳也子想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最后有记忆的时刻是元旦那天的傍晚,当时好像自己还意图服用安眠药自杀。那时候所感受到的,只剩下冰封一般的寒冷、黄昏色的天空以及空空如也的心——只有这些东西。
佳也子穿上了摆在床边的拖鞋,走向了窗边。大概是睡了有点久吧,脚底有些不稳。拉开左右白色丝边的窗帘,用手擦了擦雾气蒙蒙的窗子,眼前便是填着黑土的院子。铁制的大门外是一条铺着细沙的小路,再往外边就是两车道宽的国道公路。正面的远方还有一片已经枯萎的树林,再后边是为雪覆盖的群山,以及一片阴霾的铅色天空。这些远山唤起了沉睡的记忆,元旦那一天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山,所在之地应该离当时自杀的场所不会太远吧。
忽然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佳也子回过身来。目测年纪约三十来岁的女子走进了房间。身材小巧的苗条女子上身穿着淡黄色的毛衣,下身穿着黑白棋盘格的短裙,头发盘起在脑后。
“终于醒了呀,早上好。”
“——早上好。对了,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医院兼住处。”
原来如此。佳也子这才意识到,这里确实像是病房的样子。
“这里是香坂内科,我是院长香坂典子——虽然自称院长,但是其实算上医生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己啦。”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昨天早上在附近的林子里面散步的时候,发现当时你正昏倒在落叶上。想着有可能还没有死,而且发觉确实还有呼吸,所以急急忙忙地就把你送到这儿来了。幸运的是,现在还没有住院的患者,所以病房是空出来的。你昨天睡过去整整一天呢,直到今天三号了才醒来呢——啊,先别起来,回床上躺着比较好,不然身子恢复不了咯。”
“啊,好的。”佳也子一边说着,边回床上躺下,盖上了毛毯。
“你是在什么时候服下的安眠药?”
“元旦的傍晚。”
“元旦的傍晚?从前天的傍晚一直睡到今天的早晨啊,也就是说服用的剂量相当大了。再晚发现一点可能就来不及了,那样的话你已经没有今天了。”
“活不成了吗……”佳也子喃喃自语道。对自杀的后悔和死亡的恐惧渐渐涌上心头,不禁有些后怕了。
“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我叫笹野佳也子。”
“年纪呢?”
“二十五岁。”
“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东京。”
“这种季节从东京特意地跑来这个镇子啊?”
“嗯……”
“那么说到底为什么要服用安眠药呢?”
佳也子没有回答。
——我的儿子是不可能和你这种人结婚的!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悲伤,这个声音在脑海中苏醒了。
——因为,你的父亲是……
“对不起,如果不想说的话,不谈这个也好。”
“——非常抱歉,话说回来,非常感谢您的救治。”
“没必要特别道谢啦,对于医生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着这样的话语,佳也子似乎感觉眼前医生的这张脸也明亮了起来,于是顺势向窗外望去。这个时候漫天的白雪正在飞舞,随着雪花越下越多,周边也被这白色全部覆盖了——不管是填着黑土的院子、铺着细沙的小路还是铁制的大门和对面的公路,清一色得变白了——确实在下雪啊。
“——太郎正睡熟,屋为雪所覆。次郎亦睡熟,屋亦雪所覆。”同样看着窗外的香坂典子喃喃道。
嗯?回头看向医生的佳也子,发现她正在微笑。
“三好达治[注:日本诗人,代表作有《测量船》与《骑在驼峰上》等。]的题名为‘雪’的诗,知道的吧?”
“嗯,中学的时候,国语的教材上读过。”
“我呀,非常喜欢这首诗哦。回想当年学这首诗的时候,脑海便浮现出一些景象呢。”
“这么说的话……就是那种在田舍中的一户农家之上,雪从空中慢慢降下的感觉。家中叫做太郎和次郎的两兄弟,在母亲的看护下正在熟睡着。就仿佛是,雪花本身也在熟睡的那种感觉。”
“原来如此自。我的解释可能有点不太一样。太郎和次郎或许只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远远地分隔着住在各自的家里。是孩子也好,大人也罢——其实太郎、次郎不过是一些名字罢了,用人物A、人物B来说明也是可以的。虽然没有被记录下来,但是除了他们,应该还有三郎、四郎吧……很多很多的人们,也像这样彼此分居着。就在那群人上方,远远的空中飘下了雪花,然后世间也开始积雪了。这些人虽然彼此之间没有见过面、说过话,但是在这一刻,那种在雪之下睡去的经验却是可以共享的……在读这首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也许每一个人都是稍微治愈一些吧。不过对于作者来说,三好达治或许也没有考虑过这样的解释吧。不过作品一旦从作者的手中离开,要怎么去理解就是读者的自由了。”
“是这样啊……香坂医生的解释,感觉确实也很不错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大有将世间的一切染白的趋势。这样的瞬间又有多少人的屋顶将要为雪所覆呢——如此想着医生说过的话、确实有种被治愈的感觉。
“想吃点早饭吗?”
“嗯,那就麻烦了。”
香坂典子走出了病室,又推着手推车回来了。手推车上摆着盛好粥的小碗和沏好茶的茶杯。
“因为安眠药对胃造成了损伤,觉得喝粥应该比较养胃,就做了些。”
“非常感激。”佳也子闻到了粥的香味飘来,发觉确实是好久没有闻到食物的香味了。
“正月里护士们都休假去了,不巧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做不来真正细致入微的看护,但是有什么吩咐的话就尽管跟我说吧。”
“真的非常感激。”
不经意地眼眶一热,眼泪淌了下来,想止住却又做不到,佳也子终于呜咽出声了。
“好啦,好好吃饭吧。”
“——我开动了。”
佳也子用勺舀着粥往嘴里送,一口一口地吞着,温暖也在嘴里融化开了。
“不跟家人和朋友联系一下吗,他们会很着急的吧?”在佳也子吃完的时候,女医生这么说道。
“——啊,确实呢。”佳也子犹豫了一会,拨通了三泽秋穗的手机。
“佳也子?是佳也子吗?”电话那头好友焦急地询问道。
“嗯。”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啊?”
“福岛县上一个叫月野镇的地方。”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虽然佳也子这么说着,手机那头秋穗生气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元旦的早上,就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再见了’,结果今天都已经三号了,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打个电话来也好啊,结果一次也没打过来啊!”
“——真的非常抱歉。”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你知道这三天里我有多担心吗!”
虽然秋穗还是很生气,一边听着的好友牢骚一面道歉的佳也子感觉稍微恢复了一些精神。就算在这里,依旧还是有牵挂我的人啊。这么想着,心里也暖暖的。
“给我早点回来懂吗!”秋穗用认真的语气说道。
“唔,再过一点时间就回去。”
“真的吗?”
“嗯,真的。约好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