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梦想,正朝着梦想具体行动,似乎有望在未来实现——在研究室的第一场聚餐时,我就这么告诉众人。
大学二年级的我浑身上下全是梦想,是个不管见到任何人,都只能拿来与自己和我的梦想——插画放在一起谈论,来估量价值的孩子。
芹叶大学工学院设计工学系的学生一上二年级,就会被分配到各个老师的研究室。我们圾下研究室有十个男生,三个女生,总共十三人。
雄大主动找我攀谈,是第一次聚餐过了快半年的时候。
“二木,你对自己很有自信对吧?”
被那双带灰的沉稳瞳眸注视的瞬间,我失声无语。
研究室成员聚餐时常去的那家店位在住商大楼的三楼,可以出去顶楼。每当厌倦了老是谈论一成不变话题的聚餐气氛时,我经常会一个人去顶楼抽烟。
“自信?”
“我听说你在做职业插画工作。”
的确,我曾经在杂志的连载单元画过半年的插图。第一次聚餐时我说出这件事,每个人都同声称赞“好厉害”,但很快就没兴趣了。我现在很后悔说出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高中的同学刚好在出版社打工,透过这样的关系,我才能争取到那份工作。自己的插图出现在知名女性杂志让我高兴极了,把大家央求“让我们看看”的客套话当真,把杂志带到研究室去。杂志的发行月份当时就已经不是最新一期,而是过期了快半年,让我觉得丢脸极了。每次回想起自己当时志得意满地炫耀的模样,我就感到懊悔,觉得大家内心一定对这样就自谢为职业插画家的我讪笑不已。后来就算我向出版社毛遂自荐,或是架设网站征求案子,下一份工作也完全没着落。
顶楼只有雄大和我两个人。印有店名的薄毛巾就像运动会的万国旗般成排晾在夜空下。
“曾经实现过梦想的人,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明确地拥有去实现的愿景对吧?我也有梦想,所以我想听听像你这样成功过的人的意见。”
我把挟着香烟的手拿开唇边仰望他。雄大的反应异于至今我在大学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羽根木,你的梦想是什么?”
雄大默默地把还剩下一半以上的烟揉熄在烟灰缸边缘。对他而言,他的梦想就是那么重大,无法轻易说出口吧。隔了段十足的空档后,他小声回答:
“我想当医生。设计工学本来是我的第二志愿,可是一进大学,我就在考虑要重考医学系了。明年我就要休学重考。”
天空散布着淡淡的星光。他看着我,展颜微笑。
“我连我爸妈都还没说。你是第一个。”
冲动跳过好几个阶段,突然直击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休学。我不要他离开我身边。明明我们今天才差不多是第一次说话,我是怎么了?尽管这么想,我却克制不住那股情愫。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雄大不是引人注意的类型,话也不多,在研究室的男生里面,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以外的女生也都说他“怪怪的”。
“仔细看是长得满帅的,可是跟他两个人独处,实在不晓得能聊什么。”
可是她们一定也都在意过雄大,否则根本没必要像这样事前牵制。
雄大纤细白皙的脸孔就像人工雕塑出来的艺术品,端整清洌。带灰的瞳孔、鹰钩鼻的线条看起来有点不像日本人。虽然不会散发出众的存在感,但一旦意识到,就无法移开视线,雄大就是具备这种危险的魅力。不论喜不喜欢,眼睛自然就会追着他跑。漂亮的容貌就是这样的。
雄大说想看我的画,我们下次约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厅见面。不同于大部分学生都在大学附近租屋,他的住处位在一站以外的静谧住宅区。
我递出档案夹,他放在桌上翻着。他的视线在我的画上移动时,我觉得比被职业编辑批评时更要紧张好几倍。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要出版绘本。”
档案里有几页是简单浓缩绘本故事而画的意象插图。
“这样。”雄大静静地阖上最后一页。
“希望你的梦想能实现。”虽然不是敷衍,对我的插图却也没有半句感想。
店内的墙壁昏暗得仿佛染上了咖啡的色泽与气味,芹叶大学的学生只有我们两个。对学生来说,这里的价钱实在太贵了。而且我甚至无法明确分辨出眼前的咖啡跟平时常喝的学生餐厅的咖啡有何不同。
舀起一匙宝石般的褐色冰糖,在杯中搅匀。雄大喝的是黑咖啡,他用熟悉的动作将杯子送到口边。
“我不想太花钱,可是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去喝难喝的咖啡。”他说,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进大学以后,看到身边每一个人都思考停滞,一直让我很烦躁。大家原本应该都有梦想或理想的,然而进了大学,就觉得满足,止步不前了。只知道短视地解决系上的功课跟眼前的问题,没有半个人对未来采取具体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你的事。”
心底仿佛被柔软的火焰慢慢地烘烤着。
“也告诉我你的事。”
我要求道,原本腼腆微笑的雄大脸颊突然绷紧了。
“我的梦想大到无法想像,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有勇无谋。可是我不会放弃。即使进了医学系,也不是这样就结束了。我还有更多想做的事。”
他的眼睛看着我以外的遥远地方。然后他有些犹豫地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要是说得更多,你可能会以为我真的疯了。”他苦笑。
一想到必须与他变得更亲密,他才肯告诉我,明明才第二次见面,我的心里又涌上了一股寂寥。
我才不会笑他呢。被他和思考停滞的大半学生混为一谈,我觉得不甘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