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有想过见面以后的事。
只要见到他,接下来的事我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但情况一定会有所发展。他会带着我一起逃亡,或是答应我的劝说,向警方投案,我预期了这两种情况。
可是他要求我的却是第三种选项。
他说他还要继续逃亡。然后要我借他钱,甚至居然催我回去。
他没有明确地叫我回去,可是显然为了该如何处置真的跑来的我而不知所措。一个人落单的寂寞,以及被我责备的徒劳感在他内心混沌地融合、冲撞。
我不知道他要逃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真的以为自己逃得掉吗?——可是来见你的我,确实会蒙上罪责。
“我也一起去。”
声音脱口而出。一想到这就是来到这里的途中所下的决心,我就窝囊得快掉眼泪。再也没有退路了,我也一样。
你想在最后见我一面、说你爱我,只是因为想要做爱吗?一旦知道爽不起来,就不要我了吗?
听到我说要一起去,雄大没有更积极地赶我走。
而我则是在下定决心之后立刻就后悔了。
这家宾馆的钱,一定就像之前那样由我来付。一想像我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圆——还有今后也将继续掏出钞票的景象,光是这样,我就顿时忍无可忍了。
“……你觉得钱全部让我出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对走出房间,深深戴上帽子的雄大说,他愣住似地看我。就算他怪我事到如今还争这干嘛,我也无法反驳。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住。
“之前也一直都是我付钱。”
“可是我又没在工作。而且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了?”
“累计起来是很大的一笔钱。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了。我……”
“那就算了,别付就是了。”雄大不高兴地说,走向走廊尽头的逃生门。他推开沉重的门扉。
“你也不用一起来。”
寒风从满是铁锈、许久无人使用的逃生梯底下席卷上来。雄大打算不付住宿费,从这里溜走。
如果跟他一起逃,今后连我提款带来的一点资金一定也会一下子就见底了。不付钱直接逃走或许是个好主意——然而我赶上去,踏上逃生梯的平台,看到他准备下楼的细瘦背影时,忽然冷静下来了。
“等一下,最好还是付钱。与其被起疑报警,付钱更安全多了。我来付……,对不起。”
雄大回头看我。他的眼睛还在闹别扭似地瞪着我。
在近处看到他惹人怜爱的端整容貌,还有用全身表达不快、想要我取悦的站姿,我赫然一惊,咬住下唇。
——为什么我要道歉?都这种状况了,我还对这个人。
雄大折回楼梯。“那就麻烦你了。”他看也不看我的眼睛说。
“我说……”
风吹了过去,攫住我的侧发、让脸颊绷紧的风既尖锐又冰冷。就像被它刺激似地,喉咙深处越来越热。站在只是一片金属板的楼梯平台的脚突然颤动不安起来。
“我不行吗?”我头一次问出口。雄大大概不明白意思,讶异地看着我。
“你的梦想就不能抛弃吗?没办法的,没法实现的,雄大,你没有才能。都念了几年书了,还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不可能进医学系的。你的人生已经完了。没办法照你梦想的走。”
他睁大眼睛,冻住了似地僵在原地。我不肯罢休。
我知道他应该怎么做。
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只要执著于他以外的人就行了。只要有一个除了梦想以外不愿失去的重要事物、只要去爱别人,一定就可以感到幸福。
那个人不能是我吗?
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休学时,雄大说他想要跟我在一起,可是后来的人生,他却不怪罪于我。他杀害莫名其妙把我当爱徒看待的坂下老师,理由也与我完全无关。
他明明可以把一切怪到我头上的。
我想要雄大骂我、责备我,说都是我害的。不怪罪别人,不是因为他正直清廉,而是证明了他对我毫无兴趣、毫不执著。
我不知道自己对雄大而言,是不是值得去执著的唯一对象。而且对我来说,我也不知道雄大是不是我的唯一。可是即使如此,难道就不能把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愿望称为爱吗?
“一起去警局吧。就算你被捕、就算被判刑,我还是最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所以不要再沉迷于只有梦想和理想的纯净世界,看看现实吧。”
“罗嗦!”
雄大吼道,下一瞬间,他的手逼近眼前,在视野中横越而过。被猛力掴掌的脸颊好烫。我退缩,头发被扯了过去。雄大的右手伸到我的下巴底下,用力一掐,我像青蛙似地“咕”一声叫了出来。
被掐住脖子的瞬间,一切的事物像慢动作般流逝而去。
每一阶楼梯的轮廓、瞪住我的雄大的脸、凶恶的眼神、龇牙咧嘴的样子、伸长的手臂痉挛般的每一下颤动,都是那么样地浓烈、鲜明地映入眼帘。
我听见胸口深处吐出长吁的声音。好痛苦。好难过。当然有感觉。然而在开始麻痹的意识中,我祈祷着:是啊,这样就行了。
因为我也只能这样了。就算被雄大杀了也无所谓。
就算不是爱也没关系。我的世界被这个人支配着,我的心永远被抛弃在大学时代的梦想之中。我只有雄大。我只看见雄大。
——雄大吓了一跳似地松手。
被狠狠掐住的喉咙微微松开。空气进入的瞬间,我发出连自己都吓到的猛咳声,就这样呛咳不止。雄大就像被我激烈的呛咳压倒似地缩回了手。我跌坐在楼梯的平台上,极尽所能地呼吸空气。
雄大俯视着这样的我。即使知道,我仍止不住地咳。下一瞬间,从头顶落下来的声音让我怀疑我听错了。我绝望了。
“对不起。”
雄大道歉了。他为了自己做出的事困惑似地杵在原地,然后把我丢在这里,逃也似地,这次真的冲下了楼梯。
“等……!”
声音断了。因呛咳而溢出的泪水这次带着明确的感情泉涌而出。我澈澈底底不属于他的人生吗?
清洁纯净而理想的,他的梦想。做梦的才能与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成长茁壮。你没有办法活在任何地方。
突如其来的冲动充塞了胸口。
“雄大!看着我!”
我使尽全力大叫,楼下的雄大停下脚步。原本铿然作响的踩踏金属声消失了。风不停地呼啸着。我觉得如果就这样往下看,我一定会退缩。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我叫着,抓住楼梯扶手站起来。
“看着。——因为你就要杀了我。”
雄大露出倒抽一口气的表情,总算叫了我的名字:“未玖!”他想从楼下上来,但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
我踏上平台的矮栏杆,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从楼梯采出身子时,我觉得雄大朝我伸出了手。可是我的身体滑过他的手指,坠落下去。
只不过杀了一个人,不会判死刑的。
我一边想起雄大的声音,一边祈祷。我好久没有浸淫在这样纯粹无瑕、清净安宁的心情了。那是我过去无数次沉迷想像的,梦想世界的舒适。
神啊,请让他被判死刑吧。
请让他被判死刑。
这个世界,没有你容身之处。
我睁开眼睛向上望,与他四目相接了。他的眼神凄惨,求救似地从上方朝我伸手。那或许是幻想,又或许是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