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毒药、绳子都没有用。
已经结束了喔。懂吗?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出自沙特(伊吹武彦译)
右脚踏上京福电铁高雄口的月台那一瞬间,秋风拂上我的颈项。
我仰望天空,观察云的流动。我看见了纯白发光的云朵,以及飘浮在较低位置的灰色云块。
看着那朵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它的流动给吸进去似的,有一种双脚在空中浮起的感觉。我赶紧将目光从云朵上移开。我还是站在高雄口车站的月台上。凝视着并拢的双脚,这脚踏实地的感觉才让我安心。
我摊开了折成四折塞在口袋里的便条纸。
“右京区宇多野之町×〇番地”
距离这里大概是一百公尺左右。我确认东西南北的方位。
刚才看到的云是从西往东流动的。我是不是想被那朵云吸走,好逃离这个地方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我意图投身于某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吧。止不住的颤栗突然袭来,就好像站在悬崖俯视深谷一般。
我站在那里等了好一阵子,调整呼吸。
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对自己这么说了之后,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从车站慢慢地朝着北边走去,和一个背着书包的国小女学生擦身而过。
然后,就一个人也没有了。自己的鞋跟发出的声音在耳里回荡着。除此之外,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周围吸收了一般,非常安静。再走一会儿就到她家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她,我不禁心跳加快,脚步就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
终于,我停下了脚步。是企图回头的冲动在作祟。不,我绝对不能回头。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我一定要和她见面,正视自己人生污点的真面目才行。就算忽视它,现在和丈夫、孩子的生活,也会变得肤浅而单调、空虚,自己活着的真实感觉也会日渐褪色。
这就是我强求总编让我这个不是责任编辑的人来跟她拿原稿的理由。
在周山车道上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向东转,走进闲静的住宅区。庭园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家家户户在此林立。金木犀的甘甜香味搔弄着鼻孔。我的紧张渐缓,也跟着轻松了一些。我一一确认着住宅门口的名牌。第五间房子是一栋北欧风格的洋式住宅。当我看到这栋房子前面挂着“仁科千里”的名牌之后,便停下了脚步。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我按了门铃。
“来了。”一声回应传来。我侧耳倾听这个声音,追溯着微妙的记忆。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这是她为了将自己的秘密封起来、而强迫自己做出来的人工声音。和从前比起来,完全没有改变。
“我是魁出版社的香川。”
大门打开,仁科千里出现在玄关的门廊。她看着我的脸微笑。她是被人们评为“美女”的新锐恐怖小说作家。我一看到她的脸,便不由自主地别开了视线。
〈真是难看的脸。〉
说真的,她的脸型整体来说还算端正,不过至少在我眼里看来,她一点儿也不美。经过十几年的岁月摧残,她已经完全枯萎了,心灵的饥荒显示在她的脸上。她泛青的苍白肌肤、散发着光芒却毫无精神的瞳孔,全都和美丽相去甚远。那张脸庞诉说着在此之前,她所度过的人生之差,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一股骇人的凉意爬上我的背脊。
然而,最令我惊讶的,是她完全没注意到我是谁。我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却用第一次看到我似的眼神看着我。而且还是毫无好奇心的眼神。
打从一开始,我就为了来这里见她一面而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或许我也不会注意到她。不过,像这样面对面,却完全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究竟真的有可能吗?
这是否和她丑陋的枯萎有所关联呢?
可是话说回来,连我是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未免太夸张了……
对了,我一定也改变了许多。平平凡凡地就职、和同事结婚,过着由丈夫和两个孩子环绕的生活,我或许也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情况下陷入安稳的生活中,蓦然回首,才知道自己原来变得如此邋遢。或许我也以一种和她完全相反的形式堕落了吧。
还是她对已舍弃的过去毫无留恋,所以才会连我的脸都忘记了?因为我就是这样。像是切断自己和她一直以来的关系一般,我也切断了所有过往的人际关系。
走进房子里,正面是约莫十坪大的客厅。她招招手,示意我在里面的沙发上坐下,极其自然、流畅的举动优雅而洗炼。她直接穿过厨房,打开了别间房间的门之后,消失了身影。
这是一间日照很棒的房间。白木地板、透过窗帘洒进来的温暖日光,以及舒服的微风。庭院里绽放着山萩、金木犀、蔓龙胆等色彩缤纷的花朵。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适合身处这种健康的间地方。这可能也是一种假象、一种她特有的幻术也说不定。
她端着放着两个茶杯的托盘,将原稿夹在腋下出现在我面前,说:“花草茶。是我自己种口的。”
她将茶杯摆在我眼前。杯子上画有结着红色果实的藤蔓,里面装着黄色的液体。洋甘菊的没香味飘散着。我对着她放下茶杯的手递出自己的名片。她将名片接到自己面前之后,看了一眼。然后,她又看了一次我的脸。刚才毫无精神的瞳孔中积蓄了微微的光芒,但发光的方式却不一样了。喔,她注意到我是谁了。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在纯粹的讶异之后,她的脸上染上一丝类似羞耻心的东西。羞耻心,还是该说成屈辱呢?她很明显地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安。
“请把原稿给我。”我伸出了手。对于能够用冷静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我感到很满意。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克服场面,不,应该说是克服她这头怪物。
仿佛弹起来一般,她挺直背脊,将名为的原稿递给我。大概是因为自己明显的敏感反应而感到丢脸的关系,她立刻恢复了冷若冰霜的表情。我将那张面容看作自尊被伤害之人的疼痛。
“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呢?”
她像个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没有出口的房间(一)
一回过神来,一条道路就出现在眼前。这条路没有任何特征,仿佛只是为了供人行走而存间在似的。这是梦吗?佑子自然地踏出了一步。
就在一步步前进时,两侧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墙壁,道路成了狭窄的走廊。她一停下脚步,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灰色的墙壁压扁一样,于是她赶紧再度踏出脚步。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呢?不管怎么想,她都没有丝毫印象。
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扇红色的大门时,她心中的紧张才减缓了一些。她的目的地就是那扇门。只要走到那里,她一定就能知道什么的。
自己的双脚不知道是否真正踩在地上的感触让她觉得有点迷惑,不过佑子仍旧缓慢地走着剩下的十公尺距离。她转动门把,这扇铁制大门意外地厚重。门扉开启之后有一个房间。佑子向里面走去,随手从身后关上大门。墙壁是未经修饰的水泥面,地上铺着不锈钢地砖,看起来像是同种类的不锈钢柜子上,放着一个青铜像。若说是男人,青铜像的线条显得过分纤细,说是女人的话,青铜像的嘴巴又显得英气凛凛。在佑子的认知中,那并不是某个名人的雕像。
房间正中央有三张铁管制扶手椅,仿佛为了强调房间内的杀伐气氛一般,随意地摆放着。椅子上只有坐垫的地方是塑料制成的,颜色分别是黑色、灰色、咖啡色。无论是脚下还是墙壁,完全没有温暖的感觉,是个无以名状的寂寥场所。
绕了房间一圈之后,佑子开始思考自己的事。她还是无法回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她不经意地拉开了柜子的抽屉,四个抽屉全都是空的。凝视着空荡荡的抽屉,佑子觉得仿佛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心,心情也变得莫名的空虚。她双手抱胸,暂时思考了一会儿。
“嘎啦”一声,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她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年龄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他的个子很高,眼睛细长、鼻子高挺,过尖的下巴和略略歪向右边的嘴唇给人一种狡猾的印象;身穿灰色运动外套和黑色长裤,左耳上戴着的耳环很碍眼,整体感觉很不讨喜。
男人环顾了周围之后,视线和佑子对上,然后开口问:“这里是哪里?你是谁?”佑子原本也想问男人这个问题,所以她很失望。看来这个男人也没有答案。由于男人的问话方式就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显得很傲慢,所以佑子只回答:“不知道。”然后耸耸肩,将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
“我在赶时间,没有空在这种地方消磨时间了啦!”男人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用不耐烦的口气对佑子说道。
“难道是我叫你来这里的啊?”佑子的口吻也非常不客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已经没时间了。再过不久录像就要开始了啊。你看,半个小时之内,我非得到摄影棚去不可。”
“那你就快去啊。这跟我又没关系,进来这间房间的人可是你自己欸。不是哪个人强把你押来这里的吧?”
“嗯,不是。”
“你是自己走过来的吧?”佑子追问。
“嗯,没错。”
男人脸上的表情就跟无计可施的孩子一样。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男人想要回答,不过却说不出话来。接下来,他仿佛因为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现实感到恐惧一般,瞪大眼睛陷入了沉默。
这个时候,门又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年纪比佑子大上一轮,大概已经超过五间十岁了。她穿着酒红色上衣和打褶的印花薄裙。
女人朝着房间里东张西望,视线在男人和佑子身上游移了一会儿之后,她也问:“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代表什么意思。佑子陷入了绝望。
“我们也不清楚。”佑子对着女人用同样沉稳的口气回答。
几秒钟的沉默流逝。这两个人和佑子都在思考完全相同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来这里?他们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三个人暂时看着彼此的脸,一句话也没说。
佑子察觉男人和女人的服装呈现明显对比。一个人穿着运动外套,另外一个人则穿着春装。是男人极端怕冷、还是女人怕热呢?并且,她再次确认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着黑色的棉质长裤以及灰白条纹短袖上衣,而且不是冬装。换句话说,就是那个男人很怕冷了。
“重要的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吧?”佑子戒慎恐惧地说完,女人脸上也出现了畏惧的表情。
男人突然朝着门走过去,伸手握住门把,说:“我在赶时间。管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总之,我要先走了。”
男人打算离开房间,可是金色的圆形门把却一动也不动。
“搞什么,门怎么锁上了?!”
“怎么会?我来的时候,门根本没上锁呀。”女人的声音在颤抖。
男人没有回话,还是握着门把又推又拉。接着,他又左右转动了一次门把。
“可恶!”男人忍不住踹了大门一下。那扇门是铁门,所以当然不为所动。因为脚撞到门而感到疼痛的男人扭曲着脸瞪着那扇门,仿佛那扇门是他长年的敌人一般。
“门怎么会锁上了呢?怎么会……”
女人也跑到门边,用手抓住门把,不过门把还是动也不动。
“怎么会这样?门打不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人叫道。
“可是,这扇门原本就有锁吗?”
佑子探寻着刚进来时的记忆。她走过走廊,看到尽头处的这扇红色大门上有着金色的圆形门把。门把上面有钥匙孔吗?
“可恶!今天我可是要以特别来宾的身份上高收视率的新闻节目欸!机会这么难得,要是到不了的话,我的职业生涯就毁了。”
看来男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要去参加的电视节目。然而相较之下,佑子却觉得现在眼前的状况远比那种事情可怕多了。他们三人连自己是如何、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都无法好好解释,人却被困在这里。
男人拿起了放在架子上的青铜像,看了青铜像一会儿,不过最后似乎还是不知道那是谁的雕像。他毫不留情地瞄准门把将铜像丢了过去,发出砰然巨响。青铜像掉落在不锈钢地砖上,留下一声令人不快的声音。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门看,然而门把还是文风不动。不过仔细一看,门把好像略微歪斜了。男人一次又一次地用青铜像敲打门把。每一次金属和金属碰撞时产生的刺耳高音、以及铜像掉落地面时更加剧烈的声音,让佑子的耳膜几乎要破了。她不假思索地捣住耳朵,向后退了几步。
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将近十次之后,门把突然掉落地面,滚到房间的正中间停了下来。一边看着金色的门把,佑子同时觉得有些惊讶。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在原本门把附着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褪色圆形痕迹,以及一个小小的洞。
男人的肩膀因为纷乱的气息而抖动着,他试着用双手推门,不过门锁似乎仍旧是锁上的。他再用整个身体去撞门,不过门依然文风不动。由于门上已经没有门把了,所以他无法拉动门扉。看来事情并没能轻易解决。没有了门把,情况变得更糟糕。男人再度举起青铜像,瞄准门扉砸了好几次,然而门扉却毫无变化。
门把脱落而使得状况更加恶化——这个现实让女人的脸色变得铁青。
“可恶、可恶!”有一阵子,男人一直喊着这句话,然后他就看着手表陷入半哭泣的状态。看来,他已经来不及去上节目了。
“有窗户。你们看,就在那里。那是窗户吧!”女人指着架子那边喊道。
那里有一扇嵌着黄色、绿色玻璃的彩绘玻璃窗。玻璃窗正中间有张类似圣母玛利亚的脸。对呀,为什么他们没有早点发现这件事呢?比起坚硬的铁门,用玻璃和铅条制成的彩绘玻璃窗,不是更容易破坏吗?
男人再次拾起刚才敲了好几次门扉而滚落在地的青铜像,走近彩绘玻璃窗。
佑子突然觉得圣母玛利亚张开了半阖着的眼睑,盯着自己看,她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自己是不是在哪里看过那张脸呢?佑子总觉得那是某种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的前兆。
男人用掷铅球的手法,瞄准着圣母玛利亚的脸将青铜像扔了出去。“哐啷”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青铜像撞到了某个东西弹了回来,再度掉落在地板上。彩绘玻璃窗的玻璃部分碎裂,掉在地上,只剩下铅条的部分还留着。三个人凝视着破裂的彩绘玻璃窗。圣母玛利亚的颜面部分只留下一个大大的窟窿。
仔细一看,玻璃窗的另一头是水泥墙壁。被靑铜像撞到的铅条部分凹陷,插进了水泥墙上。他们了解青铜像弹回来滚落在自己这边的原因了——是被那面墙壁反弹回来的。
“这是什么啊?!”男人走近窗户,用手掌触碰墙壁,窗户和墙壁之间的距离约五、六公分而已,彩绘玻璃窗另一头的墙壁看起来就跟这个房间里未经修饰的水泥墙一样。男人用拳头敲了墙壁一会儿,然后再次拿起青铜像扔向墙壁。可是墙壁上却连一道痕迹也没留下。看起来好像插入墙壁里的窗框铅条,其实只是压扁贴在墙上而已。
“那么做也没用的。隔壁一定盖着一栋大楼啦!”女人用快哭的声音说。
男人环视房间。四周除了刚才破坏的彩绘玻璃窗、门把脱落的大门之外,全都是水泥墙壁。他看着天花板。正中间挂着一颗灯泡,不过连一扇气窗也没有,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可供他们逃生的。佑子理解刚才自己感受到的前兆了。她的内心某处一直害怕着破坏那扇窗户这件事——因为她怀疑这只会让他们陷入绝境。就现况而论,就算破坏了那扇窗户,他们也一样无法从这里逃脱。三个人连自己是如何到这个地方来的都无法好好说明了,要从这里逃脱,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无法轻易逃脱!”她一这么想之后,内心却很讽刺地出现了想要尽快离开这里的心境。她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对了,这只是一场梦,所以再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在醒过来之前,自己除了接受眼前的状况之外别无他法。她再度看向房间正中间的椅子。椅子刚好有三张。这些椅子是不是为了他们三个人而准备的呢?
“我们先来说说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吧。”这么说完之后,佑子打量了三张椅子几秒钟,最后选择了看起来比较有温暖的咖啡色椅子坐下。反正这是一场梦——当她这么想了之后,情绪很奇妙的冷静了下来。
“你说那什么风凉话啊?我可没那种闲工夫。”
“那你就继续用青铜像砸墙壁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子算是有效利用时间的话。”
“对啊,她说得有道理啊。总之,我们要先想想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女人的目光在佑子和男人的脸上游移,然后慢慢地在灰色的椅子上坐下。
“被带到这里来?意思是说你是被某个人带到这里来的啰?”
“不知道,我不太记得了。等到我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有一条路。我想自己应该是被人灌了安眠药,丢在路上的……”
“路,对了,我也一样站在路上。”
“我也是。”
三个人全都是在同样的状况下醒过来的。
“但是,为什么会是路上,而不是在房间里呢?”佑子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记忆,一定就代表我们被人迷昏了。”
男人大概还没放弃。他再度走近门扉,一下子用脚踢,一下子用拳头捶打那扇门。
“确实有可能。”佑子拼命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的确是如此,错不了的。一睁开眼睛,她就发现自己在一条路上。路变成了走廊,然后红色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她是像被那扇大门召唤一般,走进这个房间的。
“这样的话,我们就是被挟持到这里来的啰?”女人脸色泛青。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女人自己也因为挟持这个字眼而陷入不安。被挟持,代表犯人就在某个地方。为了杀害他们三个人,那些家伙可能会进来。这么一想,佑子方才还一直觉得这是一场梦,这下又乱了方寸。
“可是如果是挟持的话,应该一开始就把我们关在这个房间里呀。只把我们丢在路上就太奇怪了。”佑子不得不思考一些让自己安心的借口。
男人伸手在彩绘玻璃窗和墙壁之间摸索,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女人用一种将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个动作上的眼神看着他,满心期待男人能够找到逃脱的方法。
“但是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不就是挟持?还是说我们被绑架了?”
“挟持和绑架都一样。总之,我们被关在这里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先来想想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人是我们吧。”
“对呀,得找出我们之间的共通点才行。毕竟我们都被关在同一个地方了。”
没错,共通点。外表看起来很不可靠的女人,竟然出乎意料地说出了精辟的见解,佑子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男人最后似乎还是放弃了,他将剩下来的黑色椅子向后拉,转了一个方向,背对佑子她们坐下,仿佛是因为佑子她们的存在而发怒似的。他双手抱胸,气呼呼地陷入沉默。我是谁——得先从这一点开始思考才行。佑子一点一点地追溯着记忆的丝线。她慢慢回想着自己成长的环境、工作,以及自己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止的。出乎意料地,她轻易地找回了记忆。
“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我是夏木佑子,职业是京都某一所大学的讲师。目前在研究基础医学,专攻免疫学。”
“我是船出镜子。职业是家庭主妇,有一个儿子。丈夫在京都市内经营个人诊所。”
“你是谁?”佑子对着男人说。
“你们认不出来啊?”男人哼了一声说道。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看起来实在非常没品,害得佑子不禁为自己和这个男人遭遇同样状况一事而感到愤怒。
“不可能认得出来吧,对不对?”
佑子看着船出镜子的脸。
“嗯,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看过……不过是很早以前了。嗯,我想不起来了。”“很早以前?我可是最近的畅销作家欸。”
“咦,这样啊?我不知道耶,你的大名是?”
“佐岛响。至少听过这个名字吧?我的书都在书店上架了,偶尔也会上上电视。”
越没名气的人就越爱夸耀自己的知名度,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话说回来,就作家这个职业而言,男人的外貌和说话方式实在无法让人感受到一点点的知性。
“上电视啊?我倒没看过呢,你的名字我也没听过。我看你好像很年轻,应该是新人吧?”
“是啊!”
“是吗?怪不得。因为我是个很爱看书的人,不过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佑子最近忙着写论文,所以根本没什么时间看书。看书的时候也不看纯文学,而是看国外的侦探小说。不过,她就是想讥讽一下这个男人。
“那你又是什么人?”
“研究学者,我在从事最先端的研究。名字是夏木佑子。”
“没听过。”
“一般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啰。我和你不一样,没那么世俗地想要人人都认识我。就免疫学的研究领域来说,我还算小有名气啰。”
“佐岛响。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你都写什么样的小说?”船出镜子问道。
“最近畅销的是《永恒的爱》,是纯爱小说,再过不久就会改编成连续剧了。”
“什么玩意儿啊?真是老掉牙的名字。”佑子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她无法忍受爱啊、罗曼史这等字眼从男人的口中吐出来,想不到这张没品的嘴巴里竟然会说出纯爱这种话。佑子瞥见了男人耳朵上的金色耳环,心中瞬间涌起了一阵嫌恶的感觉。
“真是没礼貌,竟然光听到书名就笑出来了。”
“纯爱。这么说来,现在吹起了一阵纯爱风潮呢。我迷上的韩剧也是纯爱,感觉真棒呢。”镜子用做梦般的眼神看着佐岛。佑子实在无法认同她这种讨好男人的视线,不过她似乎也不知道他写的那本《永恒的爱》。
“我不是跟着别人一窝蜂写的,我经常使用新鲜的题材喔。”
“纯爱有什么新鲜可言?男人不应该去描写那种跟少女漫画一样的世界吧。”
“男人就不能写纯爱吗?你可是个研究学者,能不能别说这种落伍的话啊?什么最先端的研究嘛,听了就倒人胃口。说穿了,你又没看过我的书,希望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她们两个人的反应似乎让佐岛的心情大受挫折,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在知道自己没别的事可以做之后,他靠在墙壁上,将手伸进口袋翻了一下。发现他要找的目标——大概是香烟——没有在口袋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无所适从地陷入沉默。谈话离题到毫无帮助的方向,让佑子觉得很焦虑。
“喂,回到正题上吧。我们三个人为什么会被监禁在这里——大家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吧。”
“思考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你觉得我们是毫无缘由地聚集在这里的吗?只要找出原因,说不定就能知道把我们带来这里的犯人是谁了呀。”
“也有可能只是巧合吧?搞不好我们只是碰巧都走进了这个房间,又碰巧都出不去而已。”
确实,也有可能是巧合。三个人碰巧打开了这扇门,进来里面。因为佐岛焦急地用青铜像敲坏了门锁,他们才会被关在房间里面。
“这样的话就是你的错了,是你把门把弄坏的。”
“门把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坏掉的,所以门才会打不开啊。应该是最后进来的人关门的时候粗手粗脚造成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错在我啰?”船出镜子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声音。
“唉,先别管这个问题了,总而言之,我们只能等到这间房间的主人现身了。”
“你竟然说是我的错,太过分了。”
无视哭丧着脸的镜子,佑子对着佐岛说道:“对啊,我们只能等人来了。那在这个房间的主人来临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三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佐岛还是靠着墙壁兀自站立着。镜子并拢双脚,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到底过了多久的时间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沉默下来,无止境的安静几乎要让人窒息。
他们真的有可能是碰巧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的吗?不,不是这样。他们三个人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巧合。一定是某种东西将他们三个人引导至此的。
三个人究竟有什么交集之处呢?佑子开始回想起自己的事。
她的工作、婚姻、小孩都没有任何问题,全都非常顺遂。女儿洋子升上高中之后,虽然不太爱念书,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头脑聪明的孩子,之后应该还能补救吧。儿子孝臣似乎想当医生,目前也正朝着实践这个梦想而努力着。以这两个小孩的本性而言,就算放着不管也用不着她操心。
唯一的小小失败就是安由美。安由美的态度总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点愚蠢。一点?是这样子吗?或许更严重也说不定。强行解剖安由美制作的基美拉,是一个糟糕的行为。
或许应该说,那只基美拉让自己感受到了自我毁灭性的异质东西。
“总之,你们先听我说吧。”佑子打破沉默。
“也好。一直沉默也很无聊,你就说些什么吧。比方说你来这里之前的经历等等,我也会想想我自己的状况的。”
“我在某一所大学工作,在那里研究免疫学。最近成功执行了将鹌鹑胚盘移植到鸡胚盘上的手术,是世界首例喔。”
“胚盘?”
“胚盘就是受精之后,细胞刚开始分裂第一、二天产生的个体细胞。我将异种的部分个体细胞移植到胚盘上面。我执行成功的手术,是将鹌鹑翅膀的胚盘细胞移植到鸡翅膀的胚盘细胞去。结合两个不同种类的生物之后诞生的,就是基美拉这种生物喔。”
“哇,你做的研究还真恶心。不过,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像是将公鸡、母鸡的脑袋互换什么的。是听谁说的呢?大概是我丈夫的友人吧……”
“目前还没有演进到更换脑部呢。”
“是喔?可是我觉得好像听过有人在从事这方面的事情。”
“我是全世界第一个成功的人欸。”
正确的说法是——成功的人是安由美。不过她是自己指导的研究生,所以那篇论文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总而言之,这就跟成功的人是佑子没两样了。
“可是,那种手术为什么会成功呢?如果生物的种类不同,不是应该会产生排斥反应吗?”
“你还真清楚呢。”
“因为我的丈夫是医生,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知道。”
“不过在假说中,在刚受精的初期阶段,免疫系统的细胞尚未分化,所以不会引发排斥反应。意思就是,移植的组织能够成功存活。”
“你成功做出这个手术了吗?长着鹌鹑翅膀的鸡诞生了吗?”
“嗯,对啊。”
“然后呢?”
然后呢?那又怎么样——镜子一副想说出这句话的反应,让佑子瞬间迷惑了。她觉得自己说的话无聊至极。在当时,这几乎就是自己全部的人生,现在却宛如眺望着小小的箱庭一样。佑子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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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