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争吵每次都伴随着两人的谈话始末。
“喂喂,你这家伙看到未婚妻来了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楼曲萌终于再懒得继续争吵,皱起眉头,一只手抱着摩托车头罩,一只手提着一只大塑料袋子。
辛十牙跷起一条腿,坐在离她十米远的一张欧式复古宫廷椅上,黄颜色的,坐垫和靠背是酱红色的,座椅上的少年戴着一副夹鼻式单片玻璃眼镜,一根银制细长的锁链连接着镜片一直到上身的黑色西装马甲口袋里,马甲里面是白色的衬衣,袖口的每一粒扣子都系得很牢固。
略带西亚风格的淡黄色头发稍稍朝上卷起,弧度却又不是很大,额头很宽阔,两边眉毛微微鼓起,眉骨高耸,如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般的双眼和鼻梁——深邃的眼窝,鼻骨狭窄高挺,带着英国人的古板和刻薄样子,鼻头有些偏大,这也是楼曲萌最喜欢嘲笑的他的缺点之一,两颊略瘦,在唇边留下淡淡的阴影,不过更增添少许诡异和神秘的元素色彩,双唇紧闭,鼻头往下嘴唇中间的水滴形人中非常明显,嘴唇薄而淡红,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纹。一本厚厚的硬壳书放在他大腿上,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楼曲萌,准确地说是一只眼睛,在那个镜片后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辛十牙的肤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因为不要说下雨了,即便是一年之中,他也难得有几次走出这栋庄园到外面去几次。
当然,偶尔的几次,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令他心烦的女人,而辛十牙一向是很冷静的。
“我带了一些水果,像你这样长期待在家里的阴暗家伙,又不喜欢晒太阳,当心这种天气会发霉的。”楼曲萌歪着脑袋,厚而柔的头发压在脸颊和肩膀之中,她将手中的袋子扔向辛十牙,辛十牙皱了皱眉头,飞快地起身离开了椅子,沾满雨水和路泥的袋子将椅子弄得很难看。
“瞧你干的傻事,我说你就不能稍稍学一些礼仪么?像你这种女人,如果活在中世纪欧洲或者古中国,肯定是要做一辈子老处女了。算了,我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倒不如下次在门口为你准备一个烘干机现实一些。”辛十牙抱怨道。
“你这个有洁癖的家伙,像女孩子一样。”
“对,所以你在那帮粗鲁、蛮不讲理、走过身边就能嗅到一身二手烟和街边廉价汉堡生菜叶味道的老粗堆里,渐渐也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婆了。”
“如果你还嫌上次揍的不够,就尽管侮辱我的同事。”楼曲萌叉着腰指着辛十牙,做了个挑衅的动作。
在武力方面辛十牙完全没有胜算,这一点他从五岁那年就知道了,一直尝试到十二岁就放弃抵抗了。因为他发现,但凡是需要手脚并用、需要花气力操作的游戏,他都不是楼曲萌的对手,当然tV游戏除外,不过也不能超过一个小时,因为辛十牙的手指关节吃不消。
“说吧,又怎么了?”辛十牙想赶快打发这个瘟神离开,因为碍于她父亲楼局长的面子,他不得不好好应付,而自己刚刚买来的古书还没有看完,这对于辛十牙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就好比让楼曲萌将手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扔掉一样难受。
“嗯,其实是这样的啦……”楼曲萌开始做鹌鹑般的可爱状,辛十牙觉得全身冷起来。
实际上一小时之前,刚刚从被窝里搔着头发爬起来的漂亮女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起来。
啊,身上都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了,如果可以泡泡温泉就好了。楼曲萌怪叫着使劲嗅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抓起蛋糕塞进嘴里,本来压在蛋糕下的一张彩色的硬壳纸片露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明信片。楼曲萌大口地嚼着蛋糕,拿起明信片仔细看了起来。
“祝新年快乐,永远漂亮——同学诺雅上。”字写得很漂亮,看样子是练过书法的人,不过字的骨架有些松散不稳,似乎预示着字的主人有些轻浮。
楼曲萌看了看日期,居然是上个月寄来的,都过了半个月了,一向大大咧咧的楼曲萌从来不大管信件,从邮箱拿来后大多是匆匆扫上一眼就扔到桌子上,然后随着日子的过去被别的杂物盖住不觉。若不是吃掉这个蛋糕,恐怕这张明信片会随着发霉长毛的蛋糕一起扔到垃圾箱里。
“原来是这家伙。”楼曲萌很快想起了诺雅学生时代的脸庞,就如同幻灯片一样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柔软的大概离着眉毛一寸高的刘海,大而有神的双眼却总是带着如同孩子般的天真,一副乖小孩的模样,圆圆的鼻头下总是挂着笑嘻嘻的略有些苍白的嘴唇,总是仿佛没有吃饱的样子,虽然很高,却比女性更加瘦弱,总之是那种让男同学一看就有想欺负的欲念,而让女性看则容易激起母性的男生。
几乎毕业后就没有再见面了,同学时代楼曲萌和他还算是好朋友,因为诺雅喜欢让楼曲萌做模特,而楼曲萌则完全是为了借他的相机出去游玩而已。
在明信片的下面还有一行字,说如果楼曲萌愿意,可以和他联系,两人好好地聚一聚,并邀请她一同去一处温泉旅馆旅游一周。
“啊!”楼曲萌此刻的心情犹如发现一张过期的中奖彩票,懊悔不已,虽然温泉旅行并不十分昂贵,但是她讨厌一个人去,更讨厌和许多人去,所以楼曲萌自然想到了辛十牙。
可辛十牙只是将脑袋从一堆书籍中伸了出来,满脸不屑地望着楼曲萌。
“温泉旅行?”
“是啊是啊,我最近的皮肤很干燥呢。”
“好像没什么意思,留在这里看书更有趣。”辛十牙转过了头。
“就当是陪我去吧,那里有美丽的风景,原生态的食物,还有裸体的美女哦。”楼曲萌抓住辛十牙的胳膊柔声发嗲道。
“算了吧,我和你不一样,不是暴露狂,更何况你的身体我也没兴趣,看了十几年了。”辛十牙面无表情地夹起一本书走进卧室关上了门,留下满脸通红的楼曲萌。
见辛十牙无动于衷,楼曲萌觉得再去找那个家伙陪自己去温泉旅馆是一定不可能了,倒不如碰碰运气,说不定诺雅还没有动身。
“一定要让他看看,即便他不陪我去,我也有别的异性相伴!”
楼曲萌按照明信片上的电话联系过去,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接电话的是一个浑厚的男性声音,略带沙哑。
“请问您是?”虽然很有礼貌,却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是诺雅么?我是楼曲萌。”楼曲萌也不太记得同学的声音了,只能先报自己的身份再说。
“我不是电话的主人,实际上他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我是他的好友,他没有家人,我为他报案后电话留在我这里。”这男人依旧平静地说道。
楼曲萌的心好像有些波动,有一种很熟悉却是自己非常讨厌的感觉涌了上来,就好像你看到火焰,手指就能感觉到灼热一样。窗外的雨忽然下得猛烈起来,犹如交响曲到了高潮的终章,躁动着不安而略带悲壮。
楼曲萌立即联系了电话那头的男人,没想到接受那男人报警的居然正是自己所在的警署,只是因为自己正在放假,由于这是一起失踪案,元叶没有通知她。赶到警署的楼曲萌向元叶要了诺雅失踪案的资料。
“同学?”元叶干脆利落地问道。
楼曲萌没有抬头,只是略微点了点,依旧翻看着诺雅的资料。看着他的照片,她一下子觉得多年未见的同学仿佛又从陌生的记忆区域中给揪了出来,就好像你在家中做例行的打扫,忽然从偏僻的沙发墙角里翻出一件掉落许久,自己都不太记得的熟悉物件一般。虽然经过时间的打磨,那个大学时代乖小孩般的家伙已经长得棱角分明,还带着摄影师的职业微笑和艺术特征,不过那双眼睛却依旧未变,依然清澈纯洁。楼曲萌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想起了多年前两人之间的一段让她至今都觉得有趣的对话。
话说多年前的大学时代,楼曲萌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男生寝室,她非常满意被注视和听到连绵不绝的口哨声。有一次楼曲萌到男生寝室找诺雅玩,诺雅正躺在床上看书,书名却是,别说男生,就是当今的女孩子恐怕也没几个对这种书感兴趣了。楼曲萌自己,恐怕也是在小时候被母亲强制性读了几个故事后,就被父亲抓去练自由搏击了。
“为什么你会喜欢这个?”楼曲萌发觉诺雅和其他男同学都不一样,非要说的话,他身上有一股子浪漫的味道,就好比蓝球队员身上有一股子过期的豆瓣酱味。
“我很期待遇见童话里的公主,本来我以为遇见了,不过,呵呵。”诺雅抬头看了看楼曲萌,又低下头傻乎乎地笑了笑。他的样子让楼曲萌非常奇怪,但又觉得他很有意思。
楼曲萌沉浸在回忆之中,而脸上的表情却让元叶起了误会。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儿,只要在假期,哪怕地球爆炸都不会主动上班的楼曲萌,居然冒着她最讨厌的大雨,跑来询问一起并不起眼的失踪案,加上两人是大学同学,元叶不免紧张起来。
“原来不只是辛十牙,难道还有这个看上去有点娘娘腔的摄影师么?老天爷,什么时候轮到我呢?”元叶表面上非常冷静,实际上心里暗暗叫起苦来。
“你怎么看?”元叶问道。
“他半个月前给我的明信片邀请我一起去温泉旅行,而恰好失踪两个星期了,看样子应该是去了附近的温泉旅馆。诺雅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他一定会在假期时间内赶回来上班,按照往返旅程计算,符合地理条件的温泉旅馆应该不会太多,我相信一个个去问,很快会有答复。”楼曲萌信心满满地说。
居然这么上进,很少看这家伙如此努力工作啊,原以为她只对抓捕犯人很卖力而已。元叶吃惊地望着楼曲萌,后者依然出神地看着诺雅拍摄的照片作品。
“这起案件交给我吧,你们好像最近也很忙,这小案子让我当做假期休闲娱乐用吧。”楼曲萌回过神来,转身带着少见的迷人笑容对元叶说。元叶当时就愣了,然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望着抱着资料走出去的楼曲萌,他立即打了个电话给辛公馆,大概例行地响了六七下后,电话那头出现一个懒散的声音。
“这里是辛公馆,打错电话的请立即放下,推销保险的第二次打来我会自动将电话号码发给警察,谢谢。”辛十牙录好的接听语让元叶抖了抖眉毛。
“笨蛋,我是元叶,我知道你就在电话旁边,伸手接电话!”元叶吼了起来。
“我没空和你探讨那些无聊的案情。”辛十牙终于接起了电话。
元叶大致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辛十牙。
“和我无关,如果她去调查了,正好能让我清静一些日子。”辛十牙说完便告诉元叶自己很忙,要挂电话。
“是啊是啊,据说那个摄影师是曲萌大学时代交往最密切的异性朋友,而且他酷爱摄影,喜欢以曲萌作为模特,听说两人经常去偏僻的地方采景拍照呢。曲萌所有大学同学之中,唯一保持联系的只有他了。我看了他的简历,英俊年轻,是最有前途的摄影师,作品颇受好评,虽然美女环绕,却始终没有女朋友。上个月他还寄了明信片,邀请曲萌一起去温泉旅行。”元叶忍着笑尽量平静地叙述着,他很想看看辛十牙是怎样的表情。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下来,原本清晰的翻书声也停下来了,过了几秒,元叶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是那种硬壳封面的精装书被合上的沉重声音。
“你设想一下,以楼曲萌那种身手和破案能力,这起失踪案的主角,就是那个叫诺雅的摄影师,多半是在山里迷路了,虽然失踪将近半个月,生还希望不大,可是也不排除那家伙是个生命力顽强的家伙。你是看不到他的长相,和某个天天躲在家里只知道看书不出去锻炼的人可不同,这种人一看就是那种拥有蟑螂般耐力和忍受力的人,所以说要是这家伙万幸被救了回来,那就有点英雄救美的桥段了。温泉旅馆又正好在附近,为了安抚那名受害者被惊吓的内心,两人一起去旅馆度度假,顺便回忆大学时代的浪漫时光,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元叶故意变着声调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家伙和谁去泡温泉和我无关,摄影师也好,山中猴子也罢,不过我对失踪案很感兴趣。据说之前也有人在泡温泉后失踪了,多是年轻英俊的男子,不如你把资料发过来,我没事顺便研究一下,也算尽了良好市民的义务。”辛十牙顿了顿,缓缓地说道,接着挂断了电话。
元叶放下电话几乎笑出声来,立即将资料传真了过去,然后坐在椅子上想像着辛十牙那张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
元叶猜测得没有错,辛十牙此时的确有些局促。
或许我应该陪她去温泉的,她上次来的时候被拒绝了显得非常失望,辛十牙心里暗想。这时候传真机接到了元叶给的失踪案资料,匆匆看过后,他得出了和楼曲萌一样的推理结果,不同的是他很快便排除了许多温泉地点,并且往剩下的温泉旅馆打电话询问,最近是否有一名叫诺雅的年轻男性入住。
最后只剩下这一处了。
辛十牙看着旅馆的地点,在一座深山之中,而温泉旅馆的名称也颇为有趣。
睡美人温泉旅馆。真是个奇怪的名字,辛十牙暗自嘀咕了一句。
几乎与此同时,楼曲萌也用笔在这家旅馆上面划了一个圈。
因为这所旅馆没有联系方式,必须亲自前往去问一下,万幸的是旅馆并不算太远,但是到那里后还有一段汽车无法行驶的路程,必须靠步行才能够上去,因为这座有些年头的温泉旅馆居然是在半山腰上。辛十牙收拾好行李和登山救护用具出门上路了。
雨水黏糊糊的,从汽车里小心探出头的辛十牙尽量将身体缩进雨伞的范围里,但山风还是把水吹得四散而去,有一些漏进了他的脖子,不由得让他身体一颤。
该死的,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种鬼地方?辛十牙感觉到脊背很不舒服,被风卷进去的冰冷雨水顺着光滑的椎骨往下滑去,那感觉就像一只手顺着颈部往下抚摸一样。
山脚下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路一直蜿蜒而上,辛十牙对这座山略有耳闻,据说曾经有一位非常富有的博士带着他的德国太太在这里居住过,而且倾其所有仿照中世纪普鲁士城堡建造了一座规模宏伟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可是辛十牙觉得那不过是后人杜撰而已,一些荒谬的传说经过后人的演绎加工被夸大得令人信以为真。美国著名的民俗学家布鲁范德在论述传说社会心理中提到,聆听者经过自己的理解和加工,将客观事实与主管臆断融合在了一起,经过时间打磨与无数人的改良加工,让传说逐渐符合大家的认识与喜好。形象点说,比如鬼屋宝藏之类的故事就如同有生命一样,在进行着进化与优胜劣汰,拥有好骨架的故事被逐渐保留下来,代代相传脍炙人口,而那些不符合绝大多数人喜好的故事,则很快被抛弃掉了。
当然,山中城堡倒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不过辛十牙考虑到当时这一带的建造难度,所以否定了这个传说,但是山上面的温泉却是真实存在的——作为传说中的一部分,真真假假的融合,容易给人以真实的错觉感,好比你的一部分是真的,那整体就应该会假吧,这种想法深深刻在大众的认知观里。
山路与其说是开凿出来的,却不如说是踩出来的比较恰当,加上雨天湿滑,让不擅远足的辛十牙叫苦不迭。越往上走四周愈发僻静,一个人面对如此巨大的山林容易产生恐惧感,而这恐惧恰恰是来自于自身认知的丢失,与大自然相比,人类个体过于渺小了,所以孤身一人的探险家需要拥有莫大的勇气和几乎坚硬如钢铁般的意志力。
不过他居然看到前面有两个同样步履艰难的背影,似乎有一个是女孩,身材修长,穿着白面黑底的运动鞋,灰色牛仔长裤以及深草绿色的运动外套,右肩上背着一个几乎有半个脊背大小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左手则被前面的人使劲拉着。
“加油,很快就到了。”在前面拉着女孩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他回头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了身后的辛十牙,起初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浮现出一丝微笑。
男孩长得并不算英俊,最多只是五官端正,鼻子略有些塌,但直而狭长,眼睛非常漂亮,即便离着这样一段距离,辛十牙依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男孩的眼睛,清澈光亮如黑暗之中的玻璃灯。两人都穿着隔水的外套,所以没有撑伞,不过额头依然被打湿了,头发紧紧粘在一起,很像旧时京剧里的刘海扮相。皮肤略黑,不过看上去非常精神,毕竟男性像辛十牙这样带着病态苍白的,实在太少了。
辛十牙稍微走快几步,追上了二人。
“你也是来泡温泉的吧?”那个男孩兴致勃勃地问道。身边的女孩似乎是他的女朋友,长得十分清秀,肤白无瑕,只是看上去过于小巧玲珑,和这位身材魁梧的男友搭配起来略显滑稽。
“这还要问吗,这山又没什么好玩的,而且这种天气自然是来泡温泉的啦。”女孩满脸幸福地对着男友嗔怪道。男孩哈哈笑了起来,摸了摸后脑勺。
“也对哦,来这里自然是去那所有名的睡美人旅馆了。”男孩大大咧咧地说。
“我叫辛十牙。”辛十牙自报家门。
“我叫姚远愁,这家伙叫贝宁。”女孩大大方方地用手拍了拍自己,然后双手搂住男友的胳膊看着他说。
“喂喂,人家看着呢。”贝宁似乎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地望着辛十牙。
“我们一起走吧,要快点,最好天黑前到达旅馆。”辛十牙笑了一下,指了指前方。
那对情侣也明白过来,随着高度上升,雨水带来的攀爬压力会更大,所以依照现在的速度,恐怕很难在天黑之前到达旅馆了,于是三人结束了原地休息,继续朝前赶路。
经过攀谈,辛十牙知道两人是大学校友,贝宁还是学校足球队的,他们正是在球场上相识相爱,虽然听上去颇有些老套,不过绝大多数情侣恐怕最初的认识,都不可能如电影般浪漫吧。
“你是一个人来?”姚远愁好奇地问道。
“嗯,准确地说是来找人,我有个朋友也来这里了,在旅馆会合。”辛十牙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哈哈,一定是女朋友吧。”贝宁猛地在辛十牙肩膀上拍了一下,把后者拍了个踉跄。
“呵呵,不知道算不算呢。”辛十牙尴尬地笑了起来。
正前方,一座带着古朴素雅风格的建筑物从停下来的雨水激扬起的雾气中慢慢浮现出来。
“啊,真的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一样,慢慢跑了出来。”姚远愁喘着粗气感叹道。
“对了,你知道这一带关于城堡的传说么?”贝宁问。
“略微听过一些,不过应该只是停留在传言程度上吧。”辛十牙回答道,接着努力赶上几步,他发现旅馆让他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有些熟悉的恶心感,灰色低沉的天空几乎快要将那温泉旅馆的房顶压塌了一样,让人有点胸闷。
“不只是那样呢,据说还有一位睡着的公主,而且公主一旦醒过来,还带着巨大的财富,简直是宝藏啊!”贝宁咧开嘴巴,伸出双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大圈。
“你一定是想着那个睡美人公主吧?这世界怎么可能会出现童话里的人物,哪里有躺了几十年还不变老的人呢?”姚远愁不客气地推了贝宁一把,贝宁连忙讨好起女友来。辛十牙无心掺和两人的打情骂俏,沿着一段青石板路朝旅馆大门走去。
墨黑色的青石板被雨水激发出来的寒冷水气沿着裤管钻进脚踝处,有点酸痛感。走上石头台阶,辛十牙轻轻敲了几下。没过多久,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出来一个驼着背的老妇,她将银色的头发盘起来,由于头发过长,感觉像头顶堆了一个冰激凌一样,“冰激凌”中间还插着一根木色发钗。老妇人双手合十放在膝盖上,那样子犹如一只半坐在地上的猫。
不知道是否是为了吸引客人,老妇人穿着一身褐色的日式和服,不过却略微偏向于吴服式样,或者是她自己改过了,袖口略窄,方便行动,下摆并不太长,在脚踝之上窄而缩紧,有着白色的海云纹理,非常典雅。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面色安详,嘴唇两角微微朝下,鼻梁高而鼻头深深向下,长方形的脸盘颧骨高耸,眼睛深深凹陷,额头深阔,年轻的时候看来并非是一位温柔可人的美女,看相貌应该是非常强势偏向男性色彩的女强人吧。不知道为何,站在她面前,辛十牙有一种十分被动的感觉,直觉告诉他,老人那双深邃而苍老的双眼里藏着无法示人的秘密。为何这样一个相貌并非那种安于平静的人会躲在这样的深山里,还开了一个温泉旅馆,并取上一个睡美人的名字?
“客人是来泡温泉的么?”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并没有如想象的富有沧桑感,听上去十分优雅好听,略有些沙哑。看来是山中今日的雨水过多,让老人有些不适吧,上了年岁的人容易患上上呼吸道疾病。
“嗯,不过我想请问,之前是不是有个叫楼曲萌的女性来过。”辛十牙问道。
“我是不去过问客人的姓名的,这里并不需要出示任何证件。如果你要寻人,还是说她有什么特征比较好点。”老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辛十牙低头,用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夹着下巴想了想,接着用手在自己脑袋边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高,披肩长发,皮肤白皙,五官偏向欧美化一些,虽然漂亮,但没有其他任何女性特征,脾气非常不好,经常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嫉妒心极强,还有间歇性的强迫症,伴随着神经功能障碍,哦,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辛十牙皱着眉头认真地说。
老人忽然沉默下来。
“请问有看见过么?或者说她还没来?”辛十牙着急地问道。
老人伸出手指着辛十牙:“我想客人指的应该是您后面的那位吧。”老人说完居然笑了一下。辛十牙满脸尴尬,感觉到颈部一阵寒气。
“啊啊,看来有人喜欢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这种人死后是会被拔舌下地狱的。”熟悉的大嗓门再次响起。辛十牙转过身去,却没有看见楼曲萌穿着那身习惯的红色夹克外套和黑色紧身衣。
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湿漉漉的头发像刚从热汤中捞起的黑色挂面,平日里疏于打理而弄得紧绷的脸部皮肤似乎也松弛了下来,如豆腐一样仿佛轻轻一碰都会颤动起来,嘴唇也红得喜人,像跳动着的两片鲜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花瓣,身上裹着的红色和服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本来身材修长的楼曲萌并没有被原本宽大的和服遮盖住身材,反倒更加凸显其原本没有的优雅和高贵气质。也难怪辛十牙有些看呆了,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古日本战国时代,源义经第一次看到十五岁静御前的感觉似的——那美貌可以感动上天,可以祈来祝福之雨。
不过楼曲萌没有注意到辛十牙的变化,依然咧着嘴巴,习惯性地将和服袖子挽了起来,踩着木屐大步走了过来,叉着腰站在辛十牙面前。
笨蛋,那么好的形象被破坏了啊,辛十牙心里面暗自抱怨道。
“我算是知道你了,原来我在你心目里是这个样子!好吧,以后不会再让你讨厌了,我一个人找地方去流浪,朝着夕阳慢慢走去,直到世界的尽头,然后伴随着落日的黑暗孤独老去,让我的身体化为大地的肥料,让我的背影成为你眼中最后的样子。”楼曲萌将手贴在自己胸前,抬起下巴圆睁着双眼咬着上嘴唇,以45度角表情丰富地仰望天空,如果这时候再从头顶打下一道亮光,那模样像极了舞台剧上的朱丽叶了。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不会介意的,辛十牙想。
“这是你要等的人?你真的很漂亮啊。”姚远愁走了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楼曲萌,友好地伸出手来。
“我叫姚远愁,和辛十牙在登山的时候偶遇的,我和我男朋友也一起来这里泡温泉。据说这里很适合情侣一起来呢,这里的温泉不仅有治病去乏的功效,而且听说是被祝福过的。”姚远愁笑道。
“我和这家伙可不是情侣啊。”辛十牙连忙指了指楼曲萌。
“哼,当然不是。”楼曲萌不理会辛十牙,而和姚远愁攀谈起来。果然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存在距离,一下子就好像如多年未见的好友似的,倒是将辛十牙和贝宁冷落了。
“请客人们进来吧,不要在外面攀谈了,我为你们准备房间。”店主略有些不快,可能是站久了有些难受。辛十牙赶紧拖着贝宁他们走进了旅馆。
旅馆里面的装饰非常素雅,只是在墙壁上挂了一些形状怪异的图腾类物品,有点类似北欧神话中神秘的凯尔特图腾,例如由两匹分别为黄色和白色的飞马组成的图画,还有一些棉质类编织物,虽然精致却带着无法形容的诡异宗教色彩,由圆圈互相结套而成。据说这都是北欧古代图形文字中带有极强象征意义的图案,只不过现在恐怕已经无人知晓其中的含义了。当代的日耳曼裔学者可能会略有研究,一部分人深信这些图案和文字有着强大的力量,他们将其纹在身体上或者衣服上,相信神灵会保佑自己,例如巨人肩膀上表示军衔的五角星,实际上最早是因人们相信五角星有着庇护的作用,他们将五角星做成图案固定在最容易受到致命伤害的脖子和额头处来保护冲锋在前的勇士们,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军衔的代表,而二战时期希特勒在组建冲锋队的时候,也运用了北欧古文字中的双“S”符号。
正对着玄关大门的是一扇落地窗,摆着一个书架和一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书桌,看样子老人平时靠看书打发时光。大厅右面是旅馆老板的房间,左面的小木门通向厨房和后院的菜地。
“从楼梯上去,二楼就是你们的房间。”旅馆主人伸出手指了指,在书架后面有着通往楼上的木质楼梯,不过与书桌一样,陈旧得让人觉得必须要小心踩上去才行。贝宁和姚远愁倒是非常高兴,可能是为终于结束了疲劳艰难的旅程到达温泉旅馆而欣慰吧。辛十牙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旅馆,顺便在老人身后小声地问楼曲萌。
“问过么,你那位大学同学来过这里?”
“啊,你知道了?不知道,老板说的确来过一位年轻的背着照相机的男客人,但是他离开了。”楼曲萌的脸色有些阴霾下来。或许她比自己早到一天,兴许已经为寻找诺雅身心疲惫了。
“这家伙,总是不让人放心,那种个性总觉得难以在这社会生存下去,如果他真的在山里迷路,恐怕真的遭到不测了。”楼曲萌有些伤感,辛十牙看着楼曲萌,这种表情很久没有见过了。
上一次看到这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辛十牙忽然陷入了记忆的漩涡里,过多的视觉冲击让他分辨不出客观现实与脑海里的世界了。
“楼梯左边有两间房间,右边也有两间,你们很幸运,正好住满了。”旅馆老板摊开双手。
“不是五间么?难道还有别的人住在这里?”贝宁伸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指着右边最后一间房间。
“那不是给客人居住的,对不起,来到这里希望大家遵守我的规矩,不要乱跑,不要乱动房间和过道的饰物灯具。”她指着二楼走廊墙壁上挂着的漂亮的橘黄色玻璃壁灯说。
这老太婆还真是严苛,难怪客人这么少。辛十牙在心里暗自抱怨,却忍不住朝右边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看了看。
走廊非常昏暗,因为两端都没有窗户,而楼下的光线也无法上来,壁灯温柔如暖手般的光线折射在朱红色的老旧地板上,发出诱惑的光芒,像被加热着的慢慢化开的巧克力酱。
咦?是自己的幻觉么?辛十牙好像看到那门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细缝。
不是说里面没有人而且上了锁么?怎么会自己打开了?
可是实在看不清楚,辛十牙抬起腿朝右边走了一步,想仔细看清楚,可是门又立即恢复到紧闭的状态。
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吧,辛十牙揉了揉眼睛,看到旅馆主人已经在分配房间了,因为都是单间,虽然贝宁和姚远愁是情侣,不过似乎女孩还有些羞涩,还是请求一人一个房间,而辛十牙和楼曲萌则住在左边两个相邻的单间。
“夜晚请不要单独出去,如果想晚上去泡温泉,可以找我,我带你们过去,否则夜黑路滑,摔到石阶上很容易受伤。”老人将钥匙分给他们,朝众人弯腰行了个礼就下楼了。
“她是日本人?”贝宁问道。
“不知道,或许只是弄个噱头吧,提到温泉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可能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辛十牙回答贝宁,接着用刚才老人给的钥匙打开房间,里面很干净,因为是第一次来温泉,所以觉得十分新鲜。辛十牙走进房间,将被褥整理开来,楼曲萌也走了进来,房间顿时觉得狭窄了些。
“你说诺雅究竟去哪里了?”楼曲萌双膝跪立下来,一脸担忧。
“或许摄影师看到哪里的风景不错,结果被野兽袭击了。”辛十牙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的语气很有些吃醋的味道。”
“其实这种失踪案实在太普通了,每年都有成百上千人在独自野外宿营旅行中消失,我之所以来,是因为这里有着不为人知的传说,你知道我向来不会放过追查这类事情的。”辛十牙将床铺好,靠在壁橱上看着楼曲萌。
“传说?我只听说以前有个什么博士在这里修过一个城堡,还有他的德国妻子,以及后来莫名进入睡眠的女儿之类的。”
“那只是表面的东西。”辛十牙拉过随身带来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摞放在塑胶袋中的发黄文件。
“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楼曲萌好奇地接过来。
“这你不必管了,所谓城堡的传言其实经不起考证。不过据说在这个旅馆确实发生过离奇的案件,以前这家旅馆的主人是一对夫妇,女主人恰好也是德国人,与中国丈夫是在留学的时候相识,二十多年前他们买下了这座温泉旅馆和温泉的使用权,打算在这里居住并重新建立一个休闲度假的地方。对了,他们还有个漂亮的十六岁独生女,你知道混血儿一般都很美丽。本来一家三口和睦地生活在这里,不过惨案还是发生了。
“其实也不能算惨案,硬是要抠字眼的话,该说悲剧比较合适,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那对夫妇离奇失踪了,没有血迹,于是大家猜测他们遭到了绑架,但是也没有任何关于要求赎金的绑匪的消息,所以这件事被渐渐淡忘了。”
楼曲萌看着文件上已经发黄的照片,德国女人的确非常漂亮,看样子是典型的日耳曼少女,在一边的是她丈夫,虽然谈不上英俊,却充满阳刚气,又带着学者的儒雅。
“可是他们的女儿呢?”
“事情没有结束,听我说,他们的女儿被人发现在旅馆二楼的卧室里,没有伤痕,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说真的,的确如童话故事中描写的一样,美丽的小公主就这样沉睡过去了。不过当时资讯并不发达,所以这件事虽然离奇却很快被淡忘了。小女孩没有其他亲人,医院也不可能长期收留她,加上旅馆仍在那对异国夫妇名下,由于牵扯到外国人,所以政府也无法处置。这时候有人想出了个办法,那就是将旅馆拍卖,购买者必须答应一个要求,那就是照顾这个女孩。”辛十牙笑了起来。
“听上去是个好办法。”楼曲萌又继续翻看着资料,当时的旅馆并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非常破旧的古老的双层楼房。
“因为大家都觉得女孩不可能这样沉睡太久,说不定无家可归的她会在苏醒之后嫁给接管旅馆的人,就好像童话里写的,王子吻醒了公主,最后两人幸福地生活下去。于是有很多富有的年轻男性跃跃欲试,不过很快发生的惨剧让所有人抛弃了这个念头。”辛十牙用手指翻到后面,楼曲萌一看也惊讶起来。
“一共有四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性,他们接管旅馆和女孩后都失踪了。最后这间旅馆成了一个人人谈及色变的鬼屋,他们说女孩父母的亡魂在作祟。在那之后这名沉睡的女孩也消失了,后来旅馆又被拍卖,大概被现在这名主人购得了吧。”辛十牙这才将旅馆的历史说完。
“你的意思,是说我同学恐怕也和那四个人一样?”楼曲萌这才理解为什么辛十牙会对这起平凡的失踪案感兴趣,心里升起一股失落感。
原来他不是吃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