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在同好们举行的每月一次的犯罪学座谈会上,谈论的话题是“女人的报复心”。由于午后刮起了风雪,聚在一起的只有我们五个男人,所以我们五个人不像平时那么拘谨,每人拉了一把椅子,围着炉子,一边喝着威士忌、吸着香烟,一边聊着天。外面的风雪一直不停击打着窗户。屋内气氛祥和,我们托着被炉火烤得潮红的双腮,谈笑风生,完全忘记此刻已至深夜。
“就像龙勃罗梭的书上举的例子一样,有一个女人为了报复她的丈夫,每天晚上都上街卖春,染上梅毒后,再传染给自己的丈夫。这种报复方法,只有下贱的、没有文化的女人才能做得出来。当然,有教养的女人有时也可能会这么做吧!”
我接着话头,随口说出了上面的话。
“是啊,只要条件允许,有教养的女性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法官Y氏说道。
“女性实施报复也罢,一般性犯罪也罢,都相当拐弯抹角,且具有自暴自弃的特点。一旦下定决心报复,采用出卖贞操,或者像您刚刚所说的那样,以牺牲自己身体为代价,故意让自己身患恶疾之类的做法,即使是中流或上流社会的女人,也是有可能的。”
“的确如您所说。”
听了Y氏的话,紧挨着的妇产科医生氏附和道。
“女人的执著是最可怕的了。为了实施报复,她们变身为蛇鬼之类的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此时和氏隔着火炉相对而坐的剧作家S氏接着说道:“想必氏因职业的关系,见识过很多性格怪异的女人吧!诸位,不妨就请氏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作为今晚的高潮吧!”
听了他的建议,大家当然都很乐意,不停地催着氏快说。刚开始,氏看起来还有些犹豫,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是啊,我经历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但特别值得一提的事却不多。不过有一件事却让我非常感动。虽说医生理应保守病人的秘密,但在这种场合说说也无大碍,况且故事的主人公也已去世,所以我就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正好就是关于女性复仇的话题。
“对我们妇产科医生来说,最难决定的就是当孕妇身体出现危险时,是牺牲胎儿呢,还是让孕妇冒险生下孩子?比如说让患有结核病的孕妇分娩,对母体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因此,通常情况下我们都是劝孕妇人工终止妊娠即人工流产。但是有时候孕妇却愿意牺牲自己,想生下孩子来。夫妻间长时问怀不上孩子,一旦怀上孩子时,孕妇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做人工流产的。尽管没有妈妈的新生儿非常不幸,但孕妇拥有孩子的本能愿望却异常强烈,以至于她们都来不及去考虑孩子将来的不幸。碰到了这种情况,我们往往进退两难。最终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按照孕妇的意志,祈求她能够平安无事。
“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就是和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有关的。有一天我应召去给著名外交官t先生的夫人看病。外交官t氏我早有耳闻,他的夫人我也见过两三次。不过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之后我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那时的t夫人是社交界为数不多的美人之一,她既娇媚,又歇斯底里,听说她的品行也不怎么好。要说品行的话,她的夫君t氏也不怎么好。他出身名门,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外交官界却相当有势力。
“我想可能是t夫人怀孕了,才让我去给她看病的。于是我心里边想着t夫人以前那孔雀开屏一样绚丽的身影,来到了她的家里。但让人吃惊的是,t夫人在一名护士的看护下,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颊黑瘦,皮肤没有光泽。打眼一看,和以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给她做了检查后得知,她果然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但同时患有肺结核。胎儿位置正常,分娩没有任何问题,但肺结核已明显恶化。最关键的是她的心脏功能严重衰竭,如果不立刻终止妊娠的话,母体将很难坚持到分娩。
“当我建议她尽早终止妊娠时,t夫人竟毫不吃惊。原来在她怀孕三个月时就患上了肺结核。请内科医生看了以后,内科医生就屡次建议她终止妊娠。但她说自己的情况特殊,即使自己没命也要坚持把孩子安全生下来。并且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可最近的两三天,她突然感到胸口憋闷,身体极为衰弱。因为担心自己身体上的这些不适会影响腹中的胎儿,她才让我来给她看病的。
“‘大夫,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吧?能安全生下来吧?’
“夫人仰面躺着,两眼泪光闪闪,不安地问我道。
“‘孩子发育正常,现在已经是第九个月了,即使今天分娩也是可以健康地存活下来的。’
“虽然我已经预料到分娩时母体的危险了,可在那时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真的吗?那太好了!’
“夫人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她那瘦削的脸上布满的笑容,让人觉得非常恐怖。
“接着,夫人好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她侧着身默默躺了一会儿。可不一会儿她又热泪盈眶,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打湿了洁白的枕巾。我实在看不下去,就避开了她的眼光。之后夫人告诉她的护士,因有事要商量,需要她回避一下。
“护士一离开,夫人就用她那皮包骨头的右手紧紧攥住我的左手。我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再次看着她。她声音不大,却饱含感情地对我说:‘大夫,我好懊悔啊!’
“‘您到底怎么了?’
“听了她的话,我很茫然,就这样问她道。
“夫人用左手拿着纸巾擦了擦眼泪,很难受地喘息了一会儿后,更加用力地抓着我的左手说:‘我好懊悔呀!大夫,就请您亲手帮我生下这个孩子吧!只要这个孩子能平安诞生,我死而无憾了。大夫!大夫!请您千万不要害死我的孩子啊!’
“说完这句话后,夫人开始咳嗽起来。她松开我的手,用右手轻掩着自己的嘴。时值秋末,院里树上的乌鸦叫声回荡在午后清澈的空气里,让人觉得有种胸口憋闷的感觉。
“‘大夫’,止住咳嗽后,夫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接着说:”‘突然对您说这些事情,您可能会有些吃惊,可为了让您帮助我生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要把所有的缘由都告诉您。我之所以不停地为这个孩子祈祷平安,其实是为了报复我丈夫。’
“听了她的话,我惊呆了。
“‘您可能很吃惊吧?’
“夫人接着说道:‘大夫,其实我的婚姻生活一点儿也不幸福。结婚第一年还比较愉快,此后我俩的感情一天比一天疏远。我丈夫生活非常放荡,为此我经常借故吵闹,因此家里面常常是硝烟弥漫。尽管这样,我丈夫的胡作非为却一点儿都不收敛。终于,他碰见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最终把她纳为二房。从此以后他便只去那个二房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可自从那以后便开始憎恨起他来。并且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报复他。那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结婚五年了都没有孩子,这回是我第一次怀孕,要是其他人的话肯定会非常高兴,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认为这是我憎恨的人的种,我都仇恨起肚子里的孩子来。所以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就想做人工流产。正在犹豫的时候,我却患上了肺结核。来给我看病的医生说这对母体很危险,他们都劝我终止妊娠。可我突然改变了做人工流产的想法,反而下决心不管怎样都要生下这个孩子。当然,这么说我也知道,一旦患上结核,即便人工流产,我的身体恐怕也难以恢复健康。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更可能成为丈夫的累赘,不得不过痛苦的日子了。要是身体健康的话,还可以下决心做任何事情,可一旦生病,周围的人都不会把你当人看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坚持生下孩子,自己死了算了。’
“说到这儿,夫人喘了口气。我感觉夫人接下来肯定会说一些可怕的事,所以绷紧着全身的神经听她继续讲下去。
“‘可是大夫,我并不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才要坚持把她生下来的,其实我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让我丈夫一辈子都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可是我一病倒在床,我丈夫反倒认为这是好事,迫不及待地让我从家里搬到别馆。对我的态度也极其恶劣,就好像希望我早点儿死去一样。于是,我开始处心积虑地寻找使我丈夫最最痛苦的办法。可是像我这样身患重病的人能做什么呢?我考虑再三,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我肚子里的孩子来报仇。’
“此时,夫人的眼睛熠熠生辉,就像发现猎物的猫眼一样。我全身发冷,不由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大夫!’
“夫人吃力地叫我,并且伸出她瘦弱的右手指着自己对面墙上挂的一个画框。我一直都没在意,原来那个画框中是一幅浮世绘中常见的靛青色的鬼图案。那张蓝色的鬼脸越看越让人觉得可怕。
“‘那张鬼的浮世绘原本是秘藏在我娘家的,就像您看到的一样,它是北斋画的。在我结婚的时候,作为驱邪之物带了过来。但可笑的是,现在却被我用作相反的目的。大夫,我要用这幅靛蓝色的鬼图案来报复我的丈夫。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古希腊有一个王妃在怀孕的时候日夜不停地观察挂在自己房间里的黑人肖像画,后来终于生出来一个黑色皮肤的王子。大夫,我就想用这种现象来报复我丈夫。我把这幅靛蓝色的鬼浮世绘挂在墙上,一刻不停地看着它,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长得像鬼一样可怕,或者生出来的孩子皮肤肯定会是靛蓝色的。作为女人的强烈心愿,我坚信肯定会生出来一个外表丑陋的孩子来的。所以我早上一睁眼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一直盯着这幅画。如果真能如我所愿,生出一个外表可怕的孩子来的话,那就是说我对我丈夫的报复成功了。看到这个异样的孩子慢慢长大,对我丈夫来说将永远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怖。可是如果这个孩子存活不了的话,那将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必须要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大夫,请您一定帮我实现愿望。拜托了!我已难过得不行了,拜托您了,医生!’
“说完,她开始啜泣起来。听了她的话,夫人可怕的执著再加上她的那张脸,让我觉得看起来和鬼魅无二。这种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弄残废来诅咒自己丈夫的恐怖心理,虽然很难保证她预想的结果出现,但这种居心叵测的心理至少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怀孕的时候所看到的情景,会直接影响到胎儿身上,这种现象在古今文献中绝不少见。这种现象多见于歇斯底里型的女性。按照这一说法夫人或许会生出如她所愿的孩子来。想到这儿,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肤色靛蓝、脸似魔鬼的婴儿。我感觉全身的神经都麻木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我以前听到的关于夫人的传言,还有从她刚才的话中,可以看出在品行上她是一个容易遭到非议的人。她对自己的丈夫有别的女人如此怨恨,我认为有点太自私了。当然人的感情是不能客观评断的。作为医生我不可能忠告她必须放弃那种心理。即便我提出忠告,她也未必能听我的。其实只要稍微冷静地考虑一下的话,就可以明白,那个北斋的靛蓝色鬼浮世绘的模样根本是不可能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出现在婴儿身上的。不过,既然患者如此强烈地希望分娩,我就应该尽力让她平安生产。
“‘大夫,拜托您了!您要尽力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啊!’
“夫人停止哭泣以后,用她那干瘦的双手合十向我作揖,我连忙制止道:‘我会尽力的,请您不要着急。您一着急的话就会影响您的孩子的。’
“尽量让夫人安下心来之后,我就回家了。第三天,早上七点左右,我接到电话说夫人已经开始阵痛,让我马上过去。我认为分娩时间的提前,是因夫人极度衰弱的身体造成的。我有一点儿不祥的预感,赶紧到了她家,她的丈夫t氏出来接我。
“‘医生,非常感谢您给我妻子看病。您也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歇斯底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医院就诊,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连一直给他诊治的D医生今天也不愿意过来了。所以,今天就全靠您了。听D医生说她的病情急剧恶化,相当危险,还请您多多关照。’
“t氏虽然看起来很担心,但口吻一点儿也不失外交官那种雄辩的风范。我端详着t氏,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体贴的男人被他的夫人这么怨恨,我就觉得他很可怜。我说我会尽力的,就急急忙忙朝病人的住处走去。
“病室里穿白色衣服的护士和产婆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没看病人,而是先把眼光投向了对面墙上的那幅画,我觉得今天有可能如夫人所愿出现那种超自然的现象。夫人看见我,面带喜色。看见她嘴唇发紫,我赶紧给她注射了强心剂。我感觉到她脉搏很弱,很担心她能否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她阵痛越来越频繁,看起来马上就要分娩了。到底是夫人,尽管额头渗满了冷汗,可她仍然一声也不吭,咬着牙忍着疼痛,自始至终都显得很沉着冷静。
“分娩终于开始了,不久就传来了婴儿呱呱啼哭的声音。我不由凝视着这个婴儿,然而婴儿身上并没有出现夫人所预期的异常现象,也就是说,婴儿皮肤的颜色、脸的颜色都很正常。虽说只怀了九个月就出生了,但发育得相当好。小家伙皱着眉头边哭边活泼地手脚乱蹬。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嗯’的一声细微的呻吟声,回过神来朝夫人看去,只见她眼球开始不规则地转动,嘴唇颤抖。我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注射了一针,可她不久还是没了气息。
“尽管我对夫人的死感到很悲伤,但更多的是我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如果夫人看到刚出生的女儿没有她所预期的那种异常的话,该是多么失望啊!与其这样,还不如在没有看到女儿之前就死去,至少她不用那么失望了吧。夫人应该是清楚地听到了婴儿的啼哭,知道孩子已经平安降生,所以放松了自己的意志,最终咽了气吧。
“护士和产婆看到夫人咽了气便慌了手脚,切断脐带之后就那样把婴儿放在夫人两腿前。我赶紧让产婆去准备热水,让护士去通知t氏这里出现了异常。接着,按照惯例,为了预防婴儿的眼病,我该给婴儿眼里滴点硝酸银溶液了。就在我掰开婴儿右眼的那一刻,我大叫一声,不由把手缩了回来。各位,刚出生的女婴的眼睛真的是蓝色的!
“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北斋的画。
“那个靛蓝色的图像真的影响到孩子眼睛的颜色了吗?
“可是……
“可是……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我考虑的不是超自然的理由,而是非常常识性的、现实性的理由。这样一考虑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夫人真的报复了她的丈夫了吗?
“夫人恐怕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吧。
“并且为了以防万一,她转而祈求超自然的现象发生。
“这样想着,我看了看夫人已无血色的脸庞,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祟吧,她的嘴唇周围好像浮现着狡猾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