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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午一点半山姆赶到医院时,凯珞已经在那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山姆走进那间半私人的病房,看到她和南西在陪着占米。山姆吻了她,她看起来完全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在吻她时感觉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南西脸上带着沉郁而困惑的表情。占米靠在枕头上的脸有些苍白,使晒黑的皮肤看起来有点惨绿。他的左臂包扎起来,而他看起来既得意又兴奋。
“哈罗,他们帮我缝的时候我都没出声。缝了十六针呀。”
“痛吗?”
“有一点,不过不厉害。哎呀,我简直迫不及待要去告诉待在家里的那些同学。是一颗真的子弹呀,打中了我的左臂,然后射穿了餐厅旁边的小棚屋,从这头进来,那头出去——咻——等他们找到那颗子弹,让警长都检查完了之后,会把它送给我。我要去弄个木头座子,罩上玻璃罩子,放在我房间里。”
“是谁干的?”
“哎呀,谁晓得呢?我猜是那个人,那个卡迪。好多孩子甚至都没听到枪声。我就没听到,我真希望我听到了。他离我们很远,在影子山丘上的某个地方吧,警长说的。”
山姆开始了解整个的状况:“占米,从头跟我讲一下这件事。”
占米一脸不自在的表情:“呃,我闯了祸。我偷拿了曼纳先生的刮胡膏,准备喷到戴维·江士顿的嘴里,然后再偷偷放回去。可是我被逮到了,所以被罚刷十天的锅子,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每个人都讨厌刷洗锅子,你得用钢丝刷,我被罚要洗整整十天,因为那有点像是偷了东西,虽然其实根本不是。锅子要在外面的小棚屋里洗,那里有个水龙头,然后,呃,大概是九点半,我正在洗早餐的锅子,那时都差不多快洗好了。”
“我站在那里,正在看着最后一个锅子,‘砰’的一响!我还以为哪个捣蛋鬼溜进棚屋来,用什么东西吓我。然后我的手臂发烫,觉得怪怪的,我低头一看,有血流出来,流得满手都是。我扯开喉咙拼命大叫,向曼纳先生的小屋子跑过去,其他的孩子看到那么多的血,也又跑又叫的,他们帮我绑上止血带。然后我突然觉得痛得不得了,我就哭了,不过哭得不厉害。那时候汤米已经找了南西过来,后来警长来了,我们就一起坐着警长的车到这里,车子大概时速开到一百哩,还响着警笛。哎哟,我真希望我手臂不痛的时候能再坐一次。”
山姆转身问凯珞。
“现在情形怎么样?”
“毕提大夫希望留他在这里观察一晚,明天就可以上路了,他为占米输了点血。”
“会留下一个疤,”占米热切地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子弹留下的疤,以后每当天气快下雨的时候会不会痛呢?”
“我想那得要有子弹留在身体里才会,儿子。”
“反正,我所认得的孩子里,没有一个有枪伤疤痕的。”
一个面带微笑的护士走了进来说:“现在是我们的伤兵吃粉红药丸、然后睡一场大午觉的时候了。”
“哎,我才不需要睡午觉哩。”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看他,护士小姐?”凯珞问道。
“五点,包登太太。”
他们走到楼梯口,走下楼到医院大厅里。脸色苍白的凯珞转向山姆,失去血色的嘴唇几乎没动,她用轻得让南西无法听见的声音说:“现在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他会杀他们之中的一个?”
“拜托,亲爱的。”
“爸,康慈警长跟汤米来了。”南西说。
“带你妈妈到那边的长沙发去,你陪她坐在那里。南西,拜托。”
警长是个四肢瘦长的人,穿着靴子、深棕色的马裤和卡其衬衫。他有一种常在户外活动的感觉,佩戴着一条挂枪的皮带,一顶宽边帽子拿在手里。他握手的动作慢条斯理,好像还在考虑什么。他说话带着鼻音,声音有些倦意。
“我们可以到角落里去谈谈,包登先生。没问题,汤米,你来一起坐。”
他们把三张椅子拉到一起。
“我先把我这边的情形告诉你,包登先生。然后我想问你两三个问题。首先,看起来射击距离差不多是七百码,而且是由山上往山下打。只要有一支很好的长枪,一具不错的望远镜瞄准器,再加上一个有这方面丰富知识的人,这一枪其实并不难。我想要不是风那么强的话,我可以把每一枪都打在只有盛派的盘子一半大的圆圈里。如果现在是猎鹿季节的话,我也许会另有看法。你儿子的手臂贴近身侧,风有点强,由南边吹过来,孩子面朝东方。所以看起来是一阵强风把子弹吹歪了一两寸。不是有人想吓唬那个孩子,对方是存心要杀了他的。要是他瞄得准一点,比方说再往右偏个两寸半的话,那个孩子恐怕不用等到整个人倒地就已经死了。”
山姆用力吞了口唾沫道:“你不必——”
“我是在陈述事实,包登先生。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看看能让你多么难过,而且我不会像这样去跟你太太说。要是他真的照他的意思打中了那个孩子,我们可真难查出那颗子弹是从哪里射来的。可是他没打中,还在棚屋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给了我们一条视线。子弹行进的路线不可能是笔直的,因为子弹会下坠,尤其是穿过了四分之三寸厚的木板之后。这让我们推算出一道路线,它通往一处孩子们称之为‘影子山丘’的小丘斜坡上,那里有好多条小路可以通,而且我知道那里有很多地方可以直接俯看营区。我已经叫一名副手罗尼·季狄昂留在那里搜查。他是个好孩子,对林地很熟,也善于追踪,他会找出那个持枪者是在哪里瞄准的。现在再去设路障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去查些什么。我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们该去找什么人,包登先生。”
“我不能证明是他开的枪。我不能证明是他毒死了我们家的狗。可是我知道两次都是卡迪干的。是马克思·卡迪。我想他是去年九月间,从联邦监狱里被放了出来,他开一辆灰色的雪佛兰轿车,车龄大约八年。你可以打电话给新埃塞克斯警局的马克·杜顿组长,他会把你需要知道的数据给你。”
“他想必对你们有很强烈的恨意。”
“因为我的协助指证,他被判了无期徒刑。可是在关了十三年之后,他们把他给放了。他是因为在战时强暴了一名十四岁的澳洲女孩而入狱的。他和他一家人都是罪犯,他很凶残,而我觉得他不仅仅只是有些疯而已。”
“他很聪明?很精明吗?”
“是的。”
“我们来看看目前的情况。假设他被抓到了,也是身在离此地好几哩之外,身边不可能带着枪。他会否认曾经开枪打小孩,表示大概是流弹吧。他会嚷着遭到迫害,我想不出怎么合法将他拘留的好办法。”
“这可好了。”
“哎,你一定得照那些人的思路来想。好吧,这是经过小心计划的,他想必花了些时间来侦察整个情况,所以他一定会设想杀了那个孩子之后该怎么办,所以他要不是在确定我们找不到证据后才厚着脸皮出现,就是老早安排好藏身之处。杀一个孩子会引起很大的注意,他不能确定没有人看见他出现在那些小路上,所以我敢说,他一定有个可以躲进去的巢穴。他会把一切都先弄好,他会跑去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一个没有人会去找他的地方。”
“你还真是乐观。”
“我只是想实际一点。这样你才知道会碰上什么状况。我敢打赌他一定为了失手而对自己怨恨不止。我想他原先计划尽快行动之后便离开这个地区,他也许会继续尽速下手,我想这段时间你还是要尽可能地小心。”
警长站了起来,疲倦地笑了笑:“我会联络新埃塞克斯的人,然后会发出逮捕令。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们这家人关起来。”
“我不觉得这很好笑,警长。”
“我能明白,今天下午你的幽默感所剩不多。”
“我能做什么呢,伯父?”汤米向山姆问道。
“你能不能去……不用,我自己来吧,我开车去接巴奇,把他带回这里来。陪着这两位小姐吧,汤米。”
“好的,包登先生。”
“谢谢,非常谢谢你。”
他开着旅行车花了半个钟头多的时间抵达夏令营。他发现康慈警长和曼纳先生都在行政小屋里,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看来有点蠢的年轻人,他们介绍他时说他是副警长罗尼·季狄昂。
曼纳显然非常不安。
“我真不知道先前我们有什么办法避免这件事,包登先生。”
“我一点也不怪你们。”
“我实在很难接受这是桩蓄意行为。但康慈警长告诉我说,这一定是那么回事。”
警长把一个小东西抛到空中,然后又接住。
“这就是那颗子弹,变形得相当厉害了,我看是三〇口径的。曼纳先生派出一大队孩子去找,结果找到了。”
“我们表示那是一颗流弹,”曼纳说:“即使这样说,所有的人还是激动极了。可是我不知道那些家长收到‘有流弹射伤一名夏令营学员’的信之后会怎么说。对不起,包登先生,你的问题比我大多了,我实在不该再老谈自己的问题。”
“你们有没有找到开枪的地点?”山姆问道。
那位副警长点了点头。
“一块大岩石,上头留有卧迹,大约离后面的小路有三十尺。他躺在岩石的青苔上面,青苔那里还没完全恢复原状。找不到车子轮胎的痕迹,没有空弹头。倒是找到了一截咬过的雪茄头,他是在岩石上把烟捺熄的,嘴巴咬过的那头还是湿湿的。”
“要是他杀了那个孩子的话,”警长说:“我们就要送到化验室去,看看能否从口水上查出什么数据,可是我看用处不大。”
“卡迪抽雪茄。”
警长温和地看着山姆:“希望你佩戴着的那玩意儿是有许可证的。”
“什么?啊,当然,有的,我的枪有许可证。”
“现在你有什么计划呢?”
“我们本来就决定今天要接占米回去。我想我会到女生夏令营去收拾南西的行李,帮她办退训手续。”
“然后回家去?”
“不是。我准备把我内人和三个孩子送到某个地方,那里……她跟最小的男孩子这段时间都住在那里。”
“卡迪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想他不会知道。”
警长噘起双唇:“听起来是觉得没问题。让他们都住在那里直到他被抓。可是要是他没被抓到呢?你怎么知道他何时会放弃而离开了呢?”
“我想我们不会知道。”
“总不能把你的家人藏上一辈子。”
“这我知道,我也想过这件事。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其实自己并不觉得很好,包登先生。把他想作是一只老虎,你想把它从树丛里引出来的话,你得绑上一只羊,然后自己躲在一棵树上。”
山姆瞪着他:“你怎么可能认为我会用内人或是任何一个子女当诱饵——”
“我刚就说我自己也不觉得高明嘛。据说一只老虎会怎么样行动,这你还猜得出,可是你猜不到一个疯子会怎么做。这次他开冷枪,下回他可能会试另外一种方法。我想最好还是让他们一直躲着,这是你所能做的最佳办法了。”
山姆看了下手表:“我想去收拾占米的行李,并把巴奇接走,曼纳先生。”
“我已经把他的行李收拾好送到大餐厅去了。巴奇在我太太那里,我去带他来。很抱歉,占米这个月竟结束得这么糟糕。”
“我很庆幸情况没有更坏。”
“我们很希望他明年还会到我们这里来。”
山姆向警长道别,也向他道谢。警长向他保证,逮捕侦讯卡迪的机会很高,可是他这番话里有种空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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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姆在下午五点差一刻的时候回到医院。南西发现他已经替她从夏令营办理退训时,感到很意外,也为自己没有机会和朋友道别而感到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认为这是一个合乎逻辑而无可避免的决定。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那边的山丘太多了,大白天我去到户外的任何地方,都免不了会担心是否……”她说着说着打了个寒战。
山姆在医院大厅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电话给比尔·史塔区,把目前的情况告诉他,表示要等到礼拜五早上才回办公室。
等他们再见过占米,和他道晚安之后,他们在艾德蒙大饭店里吃了晚餐。山姆建议凯珞,由她带着南西和巴奇开车回舒伏仑,他则留在这里过夜,第二天再送占米过去。可是当他感觉到她有多不情愿和他分开之后,他到大饭店的柜台去要了两个房间过夜。汤米·肯特坚持自己搭公车回夏令营营区,可是山姆决定开车送他回去。南西很想跟着一起去,但山姆要她留下来陪母亲和巴奇。他很担心凯珞,她整个人看起来太沉静而低调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只是机械化地参与谈话,她好像远离了他们所有的人。
在他驾驶着那辆MG向西,朝残留天际的夕阳余晖开去时,他对身边沉默的乘客说:“汤米,我这样的作法对吗?”
“什么?”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我……我想我会做得和你一样。”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所保留。”
“其实不是的,可是那样看起来好像是太……你知道,干等着而不去着手做任何事。”
“太被动。”
“我正是这个意思。可是,我想不出你还能做什么。”
“这个社会有良好的组织,能保护我和我的家人不受窃盗、纵火和暴动的伤害,一般的罪犯都还算控制得不错。可是社会却没办法应付这样一个特别而毫无理性地想杀掉我们的人。我知道我可以施加足够的压力,好让我的家人受到全天候的官方保护。可是那样做,只会让卡迪设法胜过警方时有了更多乐趣。一旦警方撤走,我可以去请人来当保镖,可是我怕还是换汤不换药,而且那样过日子也太辛苦了。尤其是出了今天这件事之后,会让人随时随地都在担惊受怕。”
“他不可能查出他们在舒伏仑吧?”
“除非他能在我们离开艾德蒙的时候跟踪我们,否则是查不出来的。不过我想他不会再留在这一带了。我觉得他总是超前我半步,我想他很清楚我会马上把两个孩子都从夏令营里接出来。我感觉到他已经回到哈泼村附近去了。那一带的野地相当多。”
“我真的不希望南西出什么事。”
“舒伏仑也不像我先前觉得的那样安全了。我想明天我也许会再把他们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想,我会觉得那样做比较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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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由两部车组成的车队展开从艾德蒙北上到舒伏仑那长达一百哩的旅程之前,山姆先把一张地图研究了好久。占米的兴致很好,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一副身经百战的斗士那种略显神气的冷静。凯珞仍然出奇地消沉而没反应。他带南西驾着那辆MG在前面领路,凯珞则载着两个儿子跟随在后。他选的是一些小路,绕得比较远些,在经过两次停车,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他更加有信心地继续上路。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空气干净清新,远山处处一目了然。小路穿过美丽的乡间。这是个会让人打起精神的一天。他们全家在一起,他几乎可以确定卡迪会遭到逮捕,到那时候,也许可以循法律途径让他接受精神状态的检验;也许可以施加某种压力,让贝丝·麦高文出庭作证。
他不时从后照镜里去看看凯珞离他有多远。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距舒伏仑大约四十哩的地方,他抬眼瞥看后方的情形,就在那时,只见后头的旅行车猛地一晃,再转回来掉进路边的沟里,翻覆过去。整个过程就像是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他猛地煞住车,南西回过头看,然后尖叫出声。他将小车切入倒档,飞快地倒车回去,然后下了车,跑到旅行车旁。他爬上车身的侧边,打开了车门,巴奇正吓得号啕大哭,他先把巴奇抱出来,然后拉出了占米,最后是凯珞。南西扶着他们下来。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山姆让他们三个人坐在沟边茂密的草地上,接近后面篱笆的地方。
巴奇的前额肿了一块,大小如半个胡桃;凯珞的嘴唇在流血。占米好像没有受伤,可是凯珞却崩溃了,完全崩溃了。她的歇斯底里似乎比这场意外更让孩子们担心,他无法让她安静下来。一辆农庄上的小货车一路嘎嘎作响开了过来,山姆冲出去拦车,开车的是一个表情冷峻的小老头子,他两眼直视,咬紧牙关,嘴巴不住动着。山姆不得不向旁边跳开,否则就会被他撞倒。最后山姆只得站在路边,气得发抖,对着那辆越开越远的车大声咒骂。
第二部车停了下来。那是一辆满是灰尘的轿车,后座堆满了工具,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大个子男人不慌不忙地下车,走了过来。这时候凯珞已经筋疲力尽,她侧躺在地上,握住山姆的手帕掩在嘴上。
“有人伤得很重吗?”
“嘴唇碰裂了,还有点瘀青。他们开得不快。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人帮忙?”
“我们正要到镇上去,我们可以让查理·贺尔开他的拖吊车来把车拉上去。艾德,要是你愿意在这里等,之后再坐查理的车回去的话,我可以把这位太太和孩子们载到镇上,再把他们交给伊文斯大夫。”
“昨天我手臂上被人打了一枪。”占米大声地说。
那两个人茫然地看着他。一对老夫妇开着一部雪亮的大车过来,先是慢下来一点,然后加速开走了。
山姆扶着凯珞跨过沟渠,让她坐上那辆轿车,她并未表示抗议。由于后座还堆着工具,剩下的地方只够巴奇坐,占米只得坐在南西腿上,塞在前座。开车的人上了车,说道:“伊文斯大夫就在刚进入镇上左手边的一栋白房子里。”
他把车开走之后,山姆对那个叫艾德的男子说:“我甚至忘了谢谢他。”
“我想他不会觉得伤感情的。我实在搞不懂,到底是谁在开哪部车?”
“我内人开那部旅行车,我带着我女儿开前面那部MG。出事的时候,我正好由后照镜看到。”
“我明白了。前面少了一个轮子还能不出大事也真不容易。”
“前轮?我都还没注意到呢,左前轮?”
“应该就掉在附近什么地方,很可能跑到对面去了。”
他们找了五分钟之后,在离路边五十尺的地方找到了那个轮胎。镀铬的内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所以艾德看到了。有三辆车停下来,山姆挥手请他们继续开走。艾德跳到干沟里,看了看栓住轮胎的螺钉。他伸出一根粗厚的手指轻轻摸了下螺丝钉。
“奇怪。”他说。
“怎么了?”
“螺丝钉都没有剪断,只是螺纹伤到了一些。你们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从艾德蒙。”
“呃,我想上面大概只有三个螺丝帽栓着,每个都转松到仅仅卡在螺纹上而已。现在的小孩子都会干些疯狂的怪事。就算所有的螺丝帽都没有栓得很紧,也不可能全都自动脱落掉。这些疯子小鬼,我说,他们真是跟你耍了个很恶劣的把戏。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还找得到轮胎的护盖。”
山姆由对面沟里找到轮胎护盖后,不到几分钟,拖吊车就到了。旅行车先被绞盘举起、翻转回来,再拖出干沟。旅行车的右侧撞凹进去,两扇车窗都破了。山姆注意聆听着如何找到修车厂,谢过了艾德之后,便开进镇上去找伊文斯大夫的诊所。
那个小镇叫做爱伦屯。医生的名字叫裴士可。他解释说,他是从伊文斯大夫手中接下诊所的。他个子很小,皮肤很黑,像只猫似的——留着黑色胡须,说话口音教人认不清是哪里人。他穿着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袍子。
他把山姆带到一间小小的诊察室,关上房门,请山姆抽根烟。
“包登先生,尊夫人是不是——可以说是——一个很神经质的女人?容易紧张?”
“不是。”
“那她最近是不是受到很大的压力?”
“是的,真的是非常大的压力。”
他挥着手里的香烟。
“我感觉她——你知道的——就像暗潮汹涌。至于孩子的弹伤,我检查了一下他的缝线有没有裂开。这其实不关我的事,可是如果她是我太太的话,我会想办法解除她的压力,而且要快,这就像是在战斗一样,她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力量。她完全在战斗状况之中,她可能会崩溃掉。”
“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能说得准呢?当现实超过了她希望能忍受、或是实际上能够忍受的程度,就会变成逃避现实。”
“可是她非常稳定呀。”
裴士可微微一笑:“但不是迟钝的稳定、愚蠢的稳定,不是的。她很聪明,敏感,想像力丰富。她被吓呆了,包登先生。我给她服用了少量的镇静剂,劳驾你用这个处方笺去给她再配点药。”
“她嘴上的伤呢?”
“裂开的口子还没大得需要缝合,我已经替她止了血。大概还会肿个一两天。小家伙对他头上的包包倒很开心,还去照镜子欣赏,其他没有损伤了。”
“我得去看看那部车子。如果去查看车子的这段时间里把他们留在这儿,会不会太打扰了?”
“一点也不会。华克尔小姐会把账单给你,包登先生。尊夫人正在休息,而你那几位规矩的孩子都在后院里逗弄我的比利时大兔子。”
那辆旅行车被架了起来,正在整修。服务部的经理说:“损伤并不严重,几个受损的螺钉得先锉过,然后才能把轮胎装回去。车子需要重新校正定位,不过我想车体没有变形,右边的车门打不开。我们把漏了的机油补充好了,撞凹的地方要修平当然得花很长的时间,可是我想你急着上路。”
“的确。我想内人大概不想开车了。你们能不能让我的MG在这里停放几天?”
“没问题。”
“这部车多快能修好?”
“再给我们四十分钟。”
“我可以开支票吗?”
“当然可以。”
在他把医生处方的药买到之后,便回到诊所。护士带他到凯珞休息的房间。窗帘拉上了,她的双眼闭着,可是并没睡着,当他走到床边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她的上衣还有一点点干血迹。她无力地微微一笑。他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我这个草包里面的锯木屑全漏出来了。”她说。
“也该是时候了,对吧?”
“我觉得好惭愧。不过不是因为翻车的事,我想你也知道。是占米的事,就是因为出了那种事,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有人想用枪把他杀掉,想用枪把他打死,就像杀死一只小动物似的。”
“我知道。”
“我就是没法停住不去想这件事。我的嘴看起来很可怕吗?”
“可怕极了,”他说着对她咧嘴一笑。
“你知道,我往下看的时候都能看得到我的上嘴唇。里面裂了一道口子,医生在里面上了点什么吧,他人很好。”
“他给你上了一点药。”
“我知道,这让痛楚减轻了,让我觉得像在漂浮。车子毁了吗?”
“一个钟点之内就可以上路了。看起来不算漂亮,可是能开。”
“那太好了!可是……可是我今天不想再开车了。”
“我把那部MG停在这里,我们一起坐旅行车过去。”
“好的,亲爱的。”
“当时的情形是怎样?”
“一开始就开不直,你知道,有点偏,我以为是车子该再校正一下了。每分钟我都得调整方向,然后,在转弯的时候,前头某个地方会发出奇怪的‘嘎吱’声。接着,就在出事之前,情况更坏了,车子起了一阵可怕的抖动,我刚想伸脚去踩煞车并按喇叭叫你停车时,就看到那个轮子滑出去,滚在我前面。就在我了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翻车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撞在我嘴上。他们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有人把螺丝帽转松了。”
她抬眼望望他,然后闭上双眼,用手抓紧了他的手指。
“哦,老天!”她低声说道。
“他认得这部车子,他会知道最近的医院是在艾德蒙,他查得到的,艾德蒙地方不大。我想旅馆对面的停车场不会有夜班管理员,要是我们走的是大路,有那么多开得飞快的车辆来往,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们的好运什么时候会用光呢?在那之前我们还要等多久?”
“他们会抓到他的。”
“他们永远也抓不到他,这点你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他们抓到了他,也会像上次那样再把他放掉的。”
“拜托,凯珞。”
她把脸转开不去看他。她的声音很遥远。
“我想我那时候大概是七岁。我母亲还在世,我们去参加一个嘉年华会,那里有一座旋转木马。我父亲把我抱上一匹大白马,起先一阵子很过瘾。我抱住那根铜柱子,马儿一上一下地,后来我才晓得我父亲付了钱给那个人,让我可以骑好久好久。过了一阵子之后,周围的人脸都开始模糊起来,音乐声似乎更响了些。我望出去,只看到一条条的线。我想要停下来。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会掉下来。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叫声。我感觉到木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音乐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觉得自己会被抛了出去。”
“宝贝,别说了。”
“我希望停下来,山姆,不要再不停地转,我希望能不再感到害怕。”
她以哀求的眼光看着他。他这辈子从未感到这么无助过,也从未像现在这么地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