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青山先生,对吧?”她以平稳且充满温暖的声音说道。
不包括这两次以咖啡店员和客人身份所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是她对我所说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话,我感到有些诧异,也很正常。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预想不到的情况让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既然她以“对吧”来确认,就代表我并未主动对她报上名号,而且仅是客人的我,也没必要特地向她阐明自己的来历。
“看来我猜对了呢!其实是因为这个……”
她神色自若地开始说明缘由,从围裙口袋中拿出一张纸片。我一看到那东西,脸就像是吃了苦药般地皱成一团,而这可得归咎于六月底的某件事。
那天,我在一座离京都最繁华的街道不远处,静静竖立于窄巷口的“拱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惨不忍睹的假日。我前一天晚上和情人约好碰面,算是所谓的约会吧!出门前我抬头一看,天气似乎不太稳定,但我坚信这天会过得相当顺遂,连放在玄关口的伞也不屑一顾。
我比约好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在刚过正午时抵达对方指定的地点——河原町三条的汉堡店。情人早已站在那里,一看到我,就张开双臂跑了过来。
她该不会想在大庭广众下给我一个拥抱吧?我总不能闪开,只好使劲站稳双脚。她挟着惊人的气势飞进我怀中,伸手抓住我的衣领——
一如往常地使出了利落的大内割。
与其摔倒在人来人往的餐厅地板上,当众被拥抱或许还好一点。我上半身抬起后,她在我旁边蹲下,气呼呼地追问道:
“那女人是谁?”
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视线让我备感难堪。“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啊?”
“昨天中午我在大学里看到的,你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聊得很开心,对吧?”
我仰天长叹。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让我背上劈腿的罪名了。
“在咖啡店里总会和店员、客人聊上几句嘛。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性是谁……”
“我不想管你了,笨蛋!”
她刻意打断我的话并站起来,然后冲出店外,朝北方跑走了。
又来了。我哭丧着脸从地上站起。接着我必须赶快追上去,拦下她后并努力安抚嘴里不断喊着“我要跟你分手”的她,请求她的原谅。她偶尔会像这样醋劲大发,满足自己嗜虐的心态。两年内,她刚才的举动已经反复上演过好几次了。
我一味地低着头,在周遭仍旧刺人的视线下离开了汉堡店。这时,仿佛在嘲笑我般,天上开始滴答滴答地下起雨。“要跑的话,也挑沿路上都有骑楼的南边吧!”
我真切地这么祈求着。
当我一路追到御池通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眼看着雨势一分一秒地增强,我很想尽快打道回府,但要是被她知道我并未认真追上去,无疑是火上加油,也不太好。既然都追丢了,总不能再往前直走,于是我便抱着淋成落汤鸡的觉悟,随意踏进位于附近的富小路通,继续往北走。
穿过它与二条相通的十字路口后不久,我突然停下脚步。
路旁有个外表复古的电子招牌,高度及腰,相当厚实,底座还附有车轮。自内部探出的插座没接上任何线路,寂寥地倒卧在地面上,虽然招牌没亮,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似乎是用来表示“营业中”的东西。招牌上写着这么几个字:“塔列兰咖啡店由此进”。
正是这大胆的店名,让咖啡爱好者的血液有如置身于虹吸壶内部般沸腾。
有位法国伯爵曾这么说: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
这位伯爵的名字是查理?莫里斯?德?塔列兰?佩里戈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他多次在外交上展现果断的作风,是连拿破仑大帝也得敬他三分的伟大政治家。他同时也是为人所知的美食家,留下的语录被视为在谈论完美咖啡时不可或缺的至理名言,经由后世传诵至今。
差不多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吧!少年时期的我,对味觉的感受与孩童无异,认为咖啡不过是种苦涩的饮料,但在听到那句名言后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饮料的确又黑又烫又单纯,但怎么会甜呢?
从未见过的高级咖啡肯定既甘甜又美味,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品尝一杯。自从心中萌生如此强烈的愿望以来,我就一直在追寻与伯爵叙述的口感如出一辙的完美咖啡。
之后我才知道,包含塔列兰的祖国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只要说到咖啡,多半不是指日本人所饮用的滤冲式咖啡,而是浓缩咖啡。而伯爵所叙述的甘甜滋味,其实正是溶化在浓缩咖啡里的砂糖;少年时期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我,却性急地把这当成理想。我造访了各地的咖啡专卖店,甚至还准备豆子和器具煮咖啡,但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说从一开始就搞错的话倒也太直接了,不过直到最后,我还是无缘遇见足以让我称为理想的咖啡。
这间取名为塔列兰的咖啡店,可以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兴起反正也要找地方避雨,不如进去看看的念头。
一旦决定后,就连情人造成的麻烦也被我抛到脑后了。我看向招牌下方所指示的方向,似乎要从两栋上方像隧道一样被屋顶盖住、如双胞胎般并列的古老住宅间的狭窄小径穿过去。脚边则有如踏脚石般的红色砖块零星地铺在地上。
这就是“门”?除此之外,我没有发现其他像是入口或咖啡店的建筑物。
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断落下的雨水在这段期间仍持续弄湿我的肩膀。算了,就走走看吧!我把头压得非常低,小心翼翼地穿过隧道。
展现在隧道另一头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
在面对街道的成排住宅后面,凭空冒出一片小空地。以公园来说,面积有点小,但以庭院来说,全被草皮覆盖的院子又太辽阔,从“门”向前延伸的红色砖块在地上排列成一条平缓的曲线,通往位于最深处的建筑物。如果这里是森林的话,就算那栋小巧的木造平房是魔女的家,光看那历经风霜的红棕色木板墙,以及爬满了地锦藤蔓的三角形屋顶,也颇有几分可信度。在我右手边挂着一块与看起来很厚重的门平行的长方形青铜金属板,上头刻着“塔列兰咖啡店”的字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京都市区里。位于异世界的咖啡店,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而夹在两栋房子间的隧道,有种仿佛连接两个世界的“门”的错觉。
我在砖块的指引下,一口气拉开门把。在咔嗒地响起一阵铃声后,“塔列兰”迎入了首次来访的客人。
我环视了店内一圈。不算宽广的室内摆着大大小小加起来共四张的暗色木桌。除了从天花板垂吊而下的灯具以朦胧的光线照亮四周外,因玻璃而变成绿色的户外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巨大采光窗照进来。在店内深处还有座柜台,内侧应该就是调理区。
“——哎呀,欢迎光临。”
当我的视线正巧落在与这间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带有高级感的浓缩咖啡机上时,一位少女从咖啡机阴影处探出头来。
外表看起来应该是女高中生吧!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外面再套上一件深蓝色围裙,看起来简直就像穿着制服的工读生。少女绕过柜台一端,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冷清气氛让我脑中闪过一抹不安。
“给我一杯热咖啡。”我一坐下就立刻点了饮品,并在心中默念:要这间店里最美味的。
“知道了。”她先是露出微笑,然后朝店内角落轻轻一瞥。
我其实早已注意到有人坐在那儿。但他一直用摊开的报纸遮住脸,直到听见我点餐的声音,才缓缓合上报纸站起来,我这才知道他是个老人。他的鼻子和嘴巴四周留有银白色胡须,头上戴着苔绿色针织帽。锐利的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在诉说着自己早已看遍人生百态。
咖啡的苦涩味和冲泡者的深度应该没有关联。我选择相信那位老人的技术,于是走向位于店门口旁的厕所,想把弄湿的衣服和头发擦干,关心一下我那冰冷下腹的抱怨。
当我回到座位时,少女像是早已准备好,用托盘盛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在期待和紧张的心情下喝了一口,然后——我终于遇见了!
一开始,我费了很大功夫才从冲击中反应过来。紧接着与理想面对面的感动和愿望实现的满足感犹如咖啡因般,缓缓渗透进我的体内。当我以这种心情抬起头时,女店员对我露出微笑,我只能失神地呆坐在座位上。此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在咖啡店躲雨。倒是你,究竟跑去哪儿了?”
“天啊,真不敢相信。我因为担心你,折回刚才那间店了耶。没想到你竟然一个人悠闲地喝着茶,我要跟你分手……”
“好啦、好啦,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
“你有办法离开那里吗?你的钱包在我手上噢。”
我吓得脸色刷白,手赶紧伸向位于屁股的口袋。真的没有。
“你的钱包掉在汉堡店了。这样不行喔,要仔细看好钱包啦。”
“是你害我的钱包飞出去的吧?”
站在一旁的少女吃惊地看着我。好想哭。
“如果你不在我数到十以前过来找我,你的钱包会变成怎样我可不知道噢。倒数开始,十——”
“等一下,我没有钱包没办法付钱啊!”
“那是你自作自受!九——八——”
“好好好,我过去、我过去总行了吧!”
就在我惊慌地想冲出咖啡店时……
“等等,这位客人!”
在我即将踏出店门前,少女叫住我。虽然她这么做也没错,但就算我想结账,也没钱可结啊。
于是我硬是在这时折回。门旁的短柜上放着一台只要打开就会响起“叮”的一声的收款机,在收款机旁则放了一沓名片大的卡片,上面写着这间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心想,这里一定会有某样东西,于是找了一下,便发现收款机的阴影处躺着一支原子笔。
我迅速拿起笔并抽出一张卡片,在背面空白处飞快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
090-××××-××××
blue-mountain_truth.nogod31@××××××.ne.jp
连信箱也写上去,是我突发奇想下的结果。我觉得将空白处填满,比较容易掩盖没有写姓名的突兀感。
“不好意思,我来这里的路上弄丢钱包了。”我手里拿着卡片,对少女这么说。
“我改天一定会来还钱的。这是我的联络方式。”
接着我没等她回答,便冲出咖啡店,赶往汉堡店与等待我的情人会合。这时我已经听不见少女呼唤我的声音,说不定被雨声盖过了!
之后等着我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当我再次湿淋淋地抵达汉堡店后,情人却对我说“我要跟你分手”,我一回答“好”,她便开始追问我。或许是与咖啡相遇的兴奋产生了效果所致,我刻意不向她解释。因为和以往发展不同,她气得满脸通红,把钱包丢向主人后只说了声“再见”便扬长而去。此后我再也联络不上她,所以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吧!或许有些无情,但我觉得除了认命之外,我也别无他法。
“……换句话说,你从我的信箱地址猜到我的名字。”
我像是要把嘴里的苦涩感吐出似的说。
喝了咖啡却没付钱这件事一直让我很过意不去。原本应该尽快来付钱,却一直抽不出时间,也仗着对方没有来电,就这么拖过了一星期。当我好不容易诚惶诚恐地来到店里,少女店员却在把我带到窗边的位子坐下后立刻开口——也就是称我为“青山先生”。
“没错。”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若谈到电子信箱,可以从表示姓名和生日这条线索来推测。以这个信箱的情况来看,‘nogod31’指的是神无月,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应该是生日吧!既然这样,前半段也同样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字的英译。若说到‘blue-mountain’,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会联想到咖啡豆的品牌,但如果直译成日语,便是‘青山’。这应该就是姓氏了。然后再以下划线连接姓和名,‘truto先生才对。”
“看来你应该希望我称赞你是位非常聪明的小姐吧!但我只觉得可怕,真的。”
我扯开嘴角这么回答。这种“我已经明白你的来历啰”的压迫感,或许真能防止客人白吃白喝,不过对来还钱的人发怒,应该也没什么意义吧!
“是我失礼了。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才对。”
虽然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但她诚挚地向我道歉后,便把手交叠在腹部前方,恭敬地露出微笑。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师,名字是切间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