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双手抱着留在咖啡店的东西冲进动物医院时,美星咖啡师和健斗早已并排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了。咖啡师的眉毛垂成八字形,健斗则露出随时都会落泪的表情,紧抿着双唇。
“情况怎么样?”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咖啡师缓慢地摇摇头。
看到她的反应,我眼前顿时一黑。“所以它已经——”
“医生说已经不用担心了。”
她无力地露出微笑。
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在医院做这个动作实在太容易让人会错意了。我刚才真的很生气,手差点要握成拳头了。
“真是太好了……就目前来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形成一幅两个大人中间夹着一个小孩的情景。
“还是免不了有些小伤,但骨头和内脏似乎都没有异状。医生反而比较担心它营养失调。”
“这么说来,它的毛色看起来也不太健康呢!”
“好像因为没有喂它足够的食物。保险起见,得在这里观察两三天。只要补充足够的营养,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健康了吧。”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照顾它。”
沉浸在太过早熟的自责情绪中的健斗这么说,咖啡师便摸了摸他的头。
“你在说什么呀。如果没有你的照顾,它说不定根本没办法活到现在噢。医生也已经跟你保证它会恢复健康了,不是吗?所以你不需要这么伤心。”
她突然表现出充满母性的态度,让我意外地感到心动。
“看那只猫的样子,应该是暹罗猫吧?”我回想着拥有黑白毛色、让人联想到工作中的美星咖啡师的小猫模样,试探性地问道。
“好像只能确定它的血统很接近那种猫。听说它出生后到现在应该还没满两个月。”
“我捡到它的时候好像才刚出生没多久噢。”健斗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皮。
“这孩子看到它被抛弃在河床边,才把它捡回来,藏在小学校园内的某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地方,偷偷照顾它。”
“我们家是公寓,不能养宠物。我知道爸妈一定会叫我拿去丢掉,所以没办法告诉他们,但是如果放着它不管,又担心它会死掉……刚好之前放暑假,就想到学校可能不会有什么人。”
“哇,真亏你想得出这个方法。”
咖啡师笑了笑,接着从我手上接过自己的包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千日元的钞票。
“来,你刚才跑了那么久,应该很口渴吧?能请你去对面的便利商店帮姊姊、哥哥和你自己买饮料吗?你应该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吧?来,这是买饮料的钱。”
少年双眼圆睁。“买什么都可以吗?”
“嗯,什么都可以噢。”
“反正你又会买牛奶吧?”
他板起脸来。“才不是呢!我一喝牛奶,肚子就会咕噜咕噜叫。”
少年离开动物医院,穿过马路走进便利商店。我和咖啡师之间只放着他背的黑色书包。
“真是个冷静沉着的孩子呢!”我叹着气说。
“还拥有一颗兼具勇敢的真正温柔的心。”咖啡师便点了点头。“不只是那孩子,青山先生您也一样。”
“我?我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吧?”
“在帮助小猫的时候,您冷静地给了我明确的指示。”
我觉得很难为情。那不过小事一桩。当三人组的恶行曝光时,他们立刻拔腿就跑,我却没有制止他们,而是拍了拍咖啡师的肩膀,说:
“请你穿过这座桥后,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会在右手边看到一间动物医院。离这里没有很远,快一点!”
“但是……”她紧盯着逐渐跑远的少年们。
“现在赶紧让小猫接受治疗比较重要。放心,你不用烦恼找不到路。我会先回咖啡店拿我们的东西,之后再去医院找你。”
“大姊姊,跟我来!”
我一说完,少年拉起还蹲在地上的咖啡师的袖子,自告奋勇地替她带路。他看起来经常在附近走动,可能对这一带的环境很熟悉吧!淡褐色的眼中充满了想帮助小猫的强烈意志,仿佛要咖啡师放心地跟着他走,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安。
接下来我急忙赶回咖啡店,对着差点儿就要报警的店员低头赔罪,并付了咖啡钱,然后才拿着自己和咖啡师的随身物品来到医院。
从医院的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便利商店,少年偏棕色的头发在杂志架前停了下来。看样子是站着看起漫画杂志了。当我再次体会到他有多么冷静沉着的时候,咖啡师在我身旁轻声说道:“您若有什么事情想知道的话,就趁现在问清楚吧!”
原来是为了这才叫他跑腿的啊。
“你在什么时候知道有小猫的?”
“我在他跟人要牛奶补充水分那一段察觉到的,而每天练习却成效不彰这点则证实了我的直觉。也就是健斗在暑假期间借着踢足球来掩饰真正的目的,并基于某个原因必须每天带牛奶去学校。”
“最后推测出他在饲养动物吗?”
“没有什么人的小学还挺适合偷养动物的,不是吗?他连跟人要牛奶的原因都用足球掩饰,或许不只是为了瞒过父母和老师,而是要让所有大人都不会起疑。那孩子大概很担心一旦被大人发现,小猫就会被扔掉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每天跟不认识的大人讨牛奶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不,他并非每天都跟人要牛奶,所以我想应该还好噢。”
我扬起单边眉毛。“什么意思?”
“健斗的胸前一直都别着名牌吧?他还说:‘如果妈妈出门,我就不用这么做了。’也就是妈妈打工而外出的时候,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家里拿牛奶去学校。”
原来如此。就算妈妈没有打工,只要能在瞬间逃过妈妈的眼睛就行了,但考虑到公寓的房间格局等因素,还是会遇到无法如意的日子。
现在除了我们之外,候诊室没有其他人。只有从医院深处偶尔会传来像是睡昏头的狗儿所发出的轻吠声。我在心里庆幸没有新的动物因伤病而送来这里,同时觉得所谓的医院简直就像一道谜题。谁也不想前往该处,却又希望它近在咫尺。
“关于小猫的疑惑我弄懂了。那放打菜服的袋子又该如何解释?”
她咬了咬下唇。“基本上只是一个不好的预感罢了。就算结果是我完全猜错,我应该也不会埋怨自己妄下定论吧!”
“但你一开始看到那三人的时候,态度还很冷静呢!是我之后所说的某一段内容,让你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不好的预感吧?”
“……即使健斗没有说出口,也能察觉到他这么辛苦准备食物给小猫,甚至必须跟陌生人要牛奶,是因为没有同伴能帮他。青山先生的叙述中也曾提及他转学到京都后,没有很快地和周遭的人打成一片。理由真的只是因为他才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吗?一学期都已经过完了噢?是不是应该思考得更深入一点呢?”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脑中浮现了一个单词:霸凌。
“健斗看起来没有很喜欢京都,而且……他也不想正面承认自己被欺负了。”咖啡师的表情变得苦涩。“他的外表无论走到哪儿,都很显眼吧?虽然很无奈,但您不觉得像他这样的孩子转学过来,很有可能会给班级和学校带来某种压力吗?”
我望向便利商店。少年仍旧专注地看着漫画。
“所以那顽强的态度其实可能是在逞强呢!”
“不,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坚强的孩子噢。但他的坚强偶尔也会使他陷入凡事都想争辩的恶性循环中。其实也不能说他一点错都没有。追根究底,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是我们大人难以想象的。若只看结果,健斗是被那群看他不顺眼的男孩们盯上,在学校被孤立了。或许就是这种寂寞的心情,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照顾小猫。”
我猛然想起少年在听到有人愿意陪他练习时的回答。他所展现的积极态度其实是针对“把身体锻炼得比任何人都强壮”这句话吧?考虑到他的目的后,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送火日发生的事情。
“即便健斗在送火日的夜晚一个人站在河床边,却由于那天是特殊节日,会觉得奇怪的大人应该也不多吧?他原本独自出门去看送火,却不巧在现场撞见讨厌的人,最后双方演变成轻微的暴力冲突,他在狼狈地走回家时,应该会忍不住想,只不过是外表和大家不太一样,为什么就非得遭受这种对待不可呢?”
我的胸口沉重得快喘不过气来。“那你说我完全弄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您曾说了‘最喜欢的爸爸’这句话,对吧?其实在当下,别说最喜欢了,健斗甚至痛恨爸爸,不是吗?他痛恨身为美国人的亲生父亲,所以才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更无法容忍自己以为是同伴的人,竟像父亲那样把自己当成小孩来对待吧?”
我仰天长叹。这是多么痛苦的心情啊!他不是因为个性坚强才不对任何人哭诉,而是无法向任何人哭诉,就算对方是自己的父母。
“健斗虽然持续照顾着小猫,但小猫还是无法摄取足够的营养,或许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失去了能轻易要到牛奶的对象吧!直到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后,他无法再继续隐瞒小猫的存在,被那三人组知道了。我认为在送火日打健斗的人,很有可能是那三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又或者全都动手了。那三个人为了让当时不肯乖乖挨打的健斗尝到更多苦头,便将小猫装进袋子里带走了。”
健斗发现小猫不见后哭着赶往可能找得到小猫的地方,抢在那三个始作俑者前跑过河岸边,而我们正好在咖啡店目击了这一幕。
当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后,健斗像是看准了时机似的回来了。
“抱歉,因为不知道该买哪种饮料,挑了很久。”
他边伸手在塑料袋里掏啊掏,边若无其事地说。
少年替自己和咖啡师买了气泡饮料和柳橙汁,然后不知为何却挑了牛奶给我,咖啡师温柔地询问他:“那只小猫叫什么名字呢?”
“我还没取。”一看见少年想打开宝特瓶,我便急忙把他赶到医院外,并付清诊疗费。虽然预期外的花费让人心痛,但若能换回一条生命,可说是再划算不过了。
“等小猫出院之后该怎么办呢?已经不能养在学校里了吧?”
连咖啡师也站在我身旁开起柳橙汁了。但牛奶实在不太方便在这里喝。
“是啊,该怎么办才好……大姊姊有什么好办法吗?”
“有噢。”咖啡师对他露出微笑。“你愿不愿意把那只小猫交给大姊姊来照顾呢?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你随时都来看小猫噢。”
“真的吗?”少年的脸顿时浮现连头顶洒下的阳光也为之黯淡的灿烂笑容。
“那我就把小猫送给大姊姊啰!你要好好照顾它,别让它再营养不良了。”
“嗯,我答应你。”
咖啡师伸出小指头,少年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小指头钩住它。轻快地吟诵着“说谎的人是小猪”的声音,连路过的行人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我看着他们上下挥动手指的样子,心里顿时羡慕起少年,脸颊并为自己的想法而发烫。
在确认过一些好方便未来再碰面的事情后,健斗便说要回家了。他晃着背上的书包跑了几步后,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在差不多十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来转头看向我们。
他高举着手用力地挥了挥。“谢谢你们,大姊姊,大叔!”
咖啡师窃笑了起来,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好了,健斗,大姊姊的年纪可是比大叔还老噢!”
一说完我就暗叫不妙。不是因为生气的咖啡师对我射来如激光束般的眼神,而是健斗看看自己的胸前后,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今天啊,被老师骂了。因为我忘记别名牌去学校。”
喂,少年,别说得这么白啊。但我的愿望并未传进健斗耳中,最后他以连站在我身旁的咖啡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问道:
“但大叔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和大叔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耶,你们究竟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