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美在队里整理文件。欧扬久和大马冲进来时,她正把文件装进档案袋里。大马把门在背后关上,然后无声地朝范小美指了指欧扬久的后脑勺。其实小美已经看出来了,队长的神情有些不同以往。欧扬久两眼有些发直,双手哆嗦着点烟,却又马上抬起头来吩咐道:“小美,赶紧把那些照片拿出来,快!”
然后又点烟,坐在沙发里呼呼地抽。
“是这些照片么?”范小美把苏岷被杀案的材料包取出来,抖出一堆照片。
欧扬久把烟叼在嘴角,埋头在照片里开始奋力地刨,很快就刨出几张不同角度的死者全身照。
“过来,你们俩过来。”他把其它照片拨拉开,然后依次把找出来的那几张现场照一排摆开在茶几上。这时他吐出一口长气,把烟掐灭,扔在烟缸里,直起腰来。
“注意观察,我现在不问你们。待会儿你们告诉我,死者的这个姿势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没有。”
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在起伏。
大马和范小美互相看看,然后真的仔细地把那几张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小美把欧扬久捅醒了:“队长,我们看完了。”
欧扬久并不睁眼,问道:“有什么想法?”
范小美:“没有想法。队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担心你的神经要出问题。”
欧扬久倏地睁开眼睛,再次扫视了一遍那些照片,然后看着两个人,道:“大马,我不想说你什么了。小美没去看守所,尚可原谅。你,孰不可忍!我问你,唐五羊最后对我说了几句什么?”
大马想了好一会儿,道:“他说他在苏岷的屁股上跺了一脚,然后就逃跑了。他强调他很可能没关房门……”
小美闻听,大叫出声:“什么,他没关门?!”
大马点头:“是的,唐五羊就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小美的声音更高了,“那……那个苏老师在说谎哟——根据材料里的描述,她那天晚上是用钥匙开的门。证明门锁了!”
大马:“没错,这里有些名堂。”
欧扬久朝他们飞快地摆着手:“停停停,咱们先不说关没关门的问题。我现在想说的是,咱们早先的思路有毛病,不,说是毛病不太准确,应该说,咱们早先的思路过于简单了……不不,也不是简单的问题。这么说吧,咱们的智商被一层想当然的东西蒙蔽了,对——想当然的东西!”
他捅捅大马的小肚子:“伙计,你刚才已经把唐五羊的话重复了一遍了,难道还没看出来么——我指的不是没关门的问题……笨蛋呀!唐五羊说他在苏岷的屁股上跺了一脚,可你们看,苏岷分明平躺在这里,屁股在下边!”
两个年轻人怔了一下,蓦然醒了。
大马叫道:“噢,我的天哪——死者被翻了个身!”
“对!”欧扬久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苏老师的叙述说她一进门就看见苏岷躺在地板上——那句话应该是不真实的!注意,我这里说的是‘应该’。明白么?”欧扬久的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这样的表情确实很少见,“应该是不真实的,二位,我现在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也就是说,我不敢肯定苏老师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但是苏岷在唐五羊逃掉的时候一定是俯卧的,也就是屁股朝上趴在地板上!”
他盯着两个年轻人,停止了述说。两个年轻人只有一种感觉,事情在这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队长正在为着个新的发现而激动,又为早些时候没发现这一点儿愤怒。两种情绪交织着。
“怎么理解,队长?”范小美忍不住了。
欧扬久再次把目光投在死者那几张照片上,久久注视,最后说:“你们俩听着,我觉得苏岷平躺在地板上的这个姿势在向我们述说着什么。你们有感觉么?”
这次先产生感觉的是小美:“我……我感觉好像有人对他实施过抢救……”
“OK!”欧扬久大叫一声,“说对了丫头!大马你看,苏岷平躺在地板上的姿势就是小美说的被人抢救过。对不对!”
“嗯,我好像明白了。”大马说,“苏老师干的。可她为什么在调查的时候只字没说呢?”
欧扬久摆摆手:“她为什么没说先放一放。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实际上是三个问题。一,唐五羊逃跑时苏岷是俯卧着的,因此他才可能在他屁股上跺了一脚。而那时,苏岷其实还没死,只是唐五羊没有发现而已。二,有人来了,掐死了他。这时候苏岷应该被翻过来了,因为扼杀的伤痕在脖子的前部。但是他那时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平躺的这么规范。三,苏老师来了,对他进行了施救。从这仰卧的姿势看,苏老师使用的是最通常的那种心脏复苏术。”
欧扬久做了两下往下按的姿势。
两个年轻人当然全听明白了,是的是的,这里出现了三个人:唐五羊、真凶、苏老师!
“我X,队长,事情严重了!”大马很少有地骂了句粗话。“也就是说,在唐五羊逃跑后和苏老师到来前,有一个人进来了。”
“是他掐死了苏岷!在脖子上留下伤痕。”范小美跟上一句。
欧扬久软软地靠进沙发里,心中十分复杂。是的,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使案情一下子前进了一大步。脖子上的伤,唐五羊的嫌疑,俯卧到仰卧的变化都解释清了。但是又冒出了刚才没说的那个问题:苏老师为什么隐瞒了这一行为——抢救他的儿子,这是个很正常很可信的行为呀?为什么没说?
大马道:“队长,咱们是不是去见见苏老师?”
欧扬久没有马上说话,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好久,他动了一下身子,慢慢点上一支烟:“当然,人肯定是要见一见的,和那个案子有关的人就差这个老太太没见了。但是现在咱们要做一件事。他坐直了身子,来,你们看。”
两个年轻人凑了过来。欧扬久把那几张死者的照片重新摆好,一一地指点着说:“你们看,死者上衣的胸部有两个黄铜扣子,这是两颗装饰性的扣子。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人对苏岷实施过心脏复苏术的话,是不是应该在扣子上留下掌纹?你们看,只要有那个动作,这两颗扣子就绕不开。”
大马点点头:“对,那件上衣我们保存得很好。不过,这上边的掌纹好像已经采集过了。”
“喔,太好了!”欧扬久的眉毛舒展开了,“真这样的话,咱们就省事了。大马,你现在就去技术科,把扣子上的掌纹和苏老师报案电话手柄上的掌纹进行比对,现在就去——首先咱们应该确认苏老师对她儿子进行过施救。”
大马应了一声快步去了。
欧扬久这才觉得口干舌燥,让小美给他泡一杯茶。
小美边干边说:“队长,你觉不觉得大马和小郝他们俩有些自卑——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子,无果。咱们一回来,事情立马就活了。”
欧扬久笑笑:“别高兴得太早,丫头。感觉告诉我,这个案子比咱们想象的要深,非常深!”
小美把茶放在茶几上,拉了把椅子坐下说:“你上手了,深不深还是问题么?队长,我发现你这次很兴奋。”
“说得对,丫头。”欧扬久摇晃着脑袋吹着茶叶末,喝了一口,“一个刑事警察会接触许多案子,但是真正能考验你智慧的案子非常稀有,眼前这个案子就属于这种……”
刚说到这儿,大马回来了:“他妈的,技术科的那些兔崽子把我们奚落的一塌糊涂,一口一个地管你叫大师——队长,你觉得你是大师么?”
“不算,还有一步之遥。”欧扬久很得意地笑了,然后让大马坐下,“好了,先把这个放一放,该听听另一部分了——唐五羊后来跟你交代了些什么?说说吧——”
比较有意思。大马拿出录音笔:“他说他回来见一个相好的,他说他太喜欢那个女人了,但是进城以后却不敢去见人,他怕咱们有埋伏。”
“还是个情种。”欧扬久笑了笑。
大马继续道:“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说他有可能的话想见见苏老师。你们自己听吧。”
录音笔开始播放大马询问唐五羊的那一段——
大马:好了唐五羊,现在应该说说你回来的目的了,昨天没来得及问。
唐五羊:我知道,你们昨天的心思不在这儿。你们关心的是四百万欠薪和有人给我发短信那件事儿。
大马:我们关心什么用不着你操心,回答我的问题。
唐五羊:我能不能保密?这是我的个人隐私。
大马:正常情况下你当然有这个权力,我们也不会见着谁都打听别人的事——可现在不同了,你是犯罪嫌疑人。
唐五羊:是是是,我说……不过你们头儿怎么走了,他是不是犯病了,怎么说走就走了?
大马:别打岔,回答我的问题,你回来的目的!
唐五羊:好吧,说了也没什么,我回来看我的女朋友——满意了吧。
大马:女朋友?你女朋友?
唐五羊:老弟,我是个男人,而且身体这么好,有个女人是应该的呀。你眼睛睁那么大干什么?
大马:慢慢……你多大了,年龄?
唐五羊:四十一,虚岁四十二了。
大马:你没结婚么?
唐五羊:结了,孩子都上中学了……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说我在外边乱搞女人——不瞒你说,是这么回事儿。可是这回老子真动了心了。
大马:听这意思,你搞的还不只一个。
唐五羊:(笑)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这种人走南闯北,靠硬扛是扛不住的,走到哪儿野到哪儿呗,露水夫妻,提上裤子谁也不认识谁。
大马:真他妈一群渣子!
唐五羊:你说我什么都行,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这次见了他妈的鬼了,老子动了真感情,瞧上城东那女人了。
大马:结果你就回来了。
唐五羊:是呀,感情这东西真他妈的……我不能在外边乱窜着找野鸡呀。一是怕落网,二是要对人家女人来点真的——忠诚一点儿对不对。
大马:就是(念出一个手机号码)就是这个女人么?
唐五羊:没错,就是她。我如果能出去,马上就得去找她,老子实在是喜欢这个娘们儿。
大马:你觉得你能出去么?
唐五羊:说不准,可能行吧。对了,我这次回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偷偷去看看苏岷的那个干妈。
大马:哦,什么意思……
唐五羊: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着自己把人家的儿子弄死了,有些对不住人,我想给老太太留几个钱。可是现在我不一定去了,人好像不是我弄死的,我越想越不是……而且我看出来了,你们头儿在这事上有想法……
……
欧扬久哈哈大笑,让大马把录音笔关上。道:“这个唐五羊非常可爱,他妈的,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居然想去看苏老师。”
范小美道:“队长,他对你的感觉很准哟!你不觉得么?”
欧扬久嗯了一声:“那么多进城务工的,为什么他能当上大包工头儿,总有他的道理。”
大马道:“那么队长,咱们要不要去见见唐五羊那个姘头?”
范小美叫道:“你太低俗了,大马。那是人家的女朋友!”
“有空儿的时候当然可以见见。”欧扬久站起来,朝门口指指,“来吧,咱们的比对结果恐怕出来了。”
技术科的小宋很无聊地进来了。把结果交给范小美,又跟欧扬久要了根烟就走了。与此同时,小美的欢叫起来了:“队长,你可以算是大师了。救人的正是苏老师!”
“可惜没救活。”欧扬久呢喃道。他眯着眼深思了一下,随即朝门口走去:“走吧,咱们这就去见见那位老太太。”
几分钟后,车子驶出了分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