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啪的一声响,我眼前出现一片令人眩晕的亮光。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凉风的清晨,在操场声随着广播里的节拍作者广播体操。看着前面阿紫瘦长的背影,晃动着的马尾辫,还有那块紫色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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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
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刷得雪白的墙壁,还有那白色的被单和被褥,放在桌子上的白色圆圆的药片。
总之,什么都是白色的。
哦对了,还有把一张张看上去长相各异,但实际上同样都是毫无血色的脸庞在病房内、走廊上缓慢移动着。
是的,脸。
他们穿着同样的浆洗得几乎退色的蓝白长条相间的病号服,从脖子以下就根本毫无区别了,不是吗?视力不佳的我,看到的是一张张像白色脸谱般的脸在半空中慢慢地游动着,就像是深海中的软体动物。
真是讨厌啊,讨厌!
抬起头努力转动着脖子,发现即使是阳光照进医院也变得不健康了,懒洋洋的,毫无生气和活力可言。即使从早上晒到现在,我的手指头也感觉不到任何热度。这哪里是太阳,根本和无影灯没有区别嘛。
但是毫无办法,本来应该在教室内读书的我,傻乎乎的如同尸体一般躺在软软的病床上。
如果你讨厌尸体这个比喻的话,我换成蜡像或者标本也可以。
这是一间可以躺下三个人的房间,但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入住的时候,我执意选择最里面紧邻着窗户的那张床,我只是想着,那样感觉上似乎离外面自由的世界近一点。
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呢?
“好好休息,并会好的。”从那张熟悉的嘴巴里又说出这样公式般的话语。这个被我唤作母亲的女人,除了说这个就不会别的什么了吗?
“请出来一下。”旁边那个看上去有点傻气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站在门边朝母亲招了招手,母亲顺从地走了过去。
他们似乎在走廊上聊着些什么,可惜我听不太清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伸展运动。”
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缝隙里,传来附近学校操场上广播操的洪亮声音。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一定正站在阿紫的身后做着广播体操吧。
站在阿紫的后面,看着她细细的胳膊和腿随着节奏活动着,就像家里的洋娃娃。
我很怀疑,如果力气太大或者节奏突然加快阿紫的胳膊和腿会不会突然掉飞出去,至少我家里的洋娃娃是这样的,为这个我没少挨骂。
每次做到下蹲动作的时候,我的眼睛都会睁得很大,一眨也不眨,甚至不惧怕沙子啊,风什么的,因为只有短短的几秒而已。
阿紫的身材很高挑,看上去总觉得不像初中生,校服只是勉强穿在身上而已,每次下蹲的时候,我可以看到眼前一抹亮白。
在裤子的松紧带和衣服的下摆之间,阿紫背部和臀部之间的皮肤完全裸露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有时候我故意靠得很近,而且同时下蹲的时候,身体努力前倾,脖子伸长。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块白色半透明的肌肤上的一根根柔软的绒毛。最有意思的是,在她右臂上、腰部下面的地方,还有一块淡淡的紫色圆形胎记。我猜想,这就是她叫阿紫的原因吧。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很兴奋,这种兴奋除了平时踢球和打架胜利外,根本不会出现。
所以我意识到,我喜欢阿紫。
“最多……半年内……要有心理准备。”
我依稀听到这么几个字眼。
我会死。会死吗?
我突然茫然起来,似乎死亡这个字眼离我很远、很陌生。我从未看过谁死去,当然电视上的不算。因为我知道,那些被机枪扫射、被炸弹炸碎的家伙,很快就会换一套衣服,或者干脆衣服都不换地出现在另外一个频道的电视剧里。
所以,我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话说回来,我是如何住院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我用手肘支撑起自己身体,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它,从脑袋、脸到脖子、腹部和背部,包括大腿、胳膊,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
我究竟是因为什么病才会被送进医院,甚至医生还提到了死?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头痛了。我最讨厌学习,最讨厌动脑了,因为每次那样都会觉得无比的烦恼。
母亲走了进来,她的脸很奇怪,明明流着眼泪,嘴巴却是笑着的。她用手按着腹部走路,那姿势真滑稽。
大人们啊,干吗这么虚伪,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我可不相信可以哭着笑起来。
“我怎么了?”
“没事,医生告诉我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母亲淡淡地说。
“过几天是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吧,好好休息,学校那边我会去帮你请假的。”母亲叹了口气,她提着包准备离开。
“你又要走了?”
“嗯。”
“爸爸呢?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来过,我记得他说了要开车带我去钓鱼的。”我固执地喊道。
“你还在生病。”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即使不去钓鱼,他也应该来看看我吧!”我愤怒地吼了起来。母亲紧咬着下嘴唇,看着我。
“他工作太忙,等有空的时候一定会来的。”说完,母亲留下一些钱,转身离开了病房。
如此冷淡的父母,我真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下好了,又安静下来了。
我迅速地下床,光着脚穿上我喜欢的卡通拖鞋,然后兴冲冲地走到大门前,打开门想出去。走廊上的温度比我想象的要低得多,我只好折回来胡乱披了件外套。
整条走廊很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肠子,越往尽头越黑暗,温度也越低,似乎阳光根本照不到那个地方。我觉得脚有点颤抖,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双手努力地扶着墙壁,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黑魆魆的地方产生了好奇。
旁边的病人也好,医生也好,包括走来走去的护士,似乎都慢慢地消失了,身体都不见了,我一个劲儿地朝着走廊尽头走过去。
突然,身体后面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过头一看,居然是位大叔。
好老,真的好老。他就像是从废墟里或者古墓中挖出来的化石,嘴唇和下巴的胡须一根根杂乱五章地竖起来,而且全部变成了白色,又是白色,又是白色!
不过仔细看上去又有点儿不同,那是一种毫无光泽的白色,是退去颜色后的苍白与无奈。他的额头上都是皱纹,零散的几根残发也粘在一起。
“我说小哥,你想去哪里啊?”他说话了,随着喉结的上下蠕动,我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台老式唱片机发出的声音,每个字节都带着沙沙的杂音。
“那,那边看看。”我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突然有些心虚起来。
“哦?”大叔抬起头,半闭着眼睛,带着好奇朝前看去,可是他抓着我衣服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要不,一起去看看?”我笑嘻嘻地邀请到。
“哪里话,我说小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大叔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真恶心,就像是有人用刀猛地在鼻子下面划开一道口子,笑容歪向一边,顺便还露出一嘴歪歪斜斜的黄牙。
“我怎么知道!”
“哦?哈哈,我说小哥,你连前面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傻乎乎地跑过去。在自然界里,即便是最愚蠢的动物,也该有规避危险的本能吧!人类为何总是如此愚蠢,不,应该说如何过于聪明?是因为好奇心和骄傲战胜了本能反应。”大叔的话非常刺耳,我皱着眉头看着他,发现他居然也穿着病号服。
“切,不过也是病人罢了。”我回过神来,生气地想要挣开他的手。
“哎哟,看起来脾气不小啊。算了吧,看在我们如此有缘的分儿上,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地方吧。”大叔一脸的开心,像喝醉了酒一般斜靠在墙上,接着平伸出手指着前方。
他的嘴凑到我的耳边,我感觉到他浓重的气味,还有硬硬的胡须擦过脸上的瘙痒感。
“一定要听清楚哦,我可是只说一遍的。”我点了点头。
“那里是,送走死人的通道。”大叔一字一顿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打了个哆嗦,那声音如同一滴水从我后颈处滴落下去,然后直接顺着脊椎骨滑落下去。
“我才不怕呢!别当我是小鬼,就随意糊弄!”我咬着牙转过身,握紧了拳头。
“哦哦,真是有志气的小哥。不过告诉你吧,作为生者死者之路,还是不要踏入为好。除了那些有特殊职业的人,像我们这样的病人最好不要过去,算是我给你这个新进来的菜鸟的忠告吧。”
大叔说完后,闭上眼睛用手搔了搔脑袋,惬意地打着哈欠。
“那么,再见了小哥,以后有机会再聊。”大叔眯着眼睛,趿着拖鞋朝后走去,忽然又转过身子冲我喊道:
“我在413病房,有空的话过来坐坐吧。”
鬼才要过去!我暗地咒骂道,看着那怪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外一段后,我又盯着前方的黑影看了看。咽下一大口唾沫后,我打算继续朝前走。
但是我的手心渗出了汗水,无论如何努力,小腿都没办法再朝前迈过去了。难道真的被吓住了?
不过是喜欢唬人的中年大叔,我干吗相信他?我在心底这样念到,要知道,在学校可是没有人敢招惹我的。
过去看看吧!这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温柔的手从背后推送着我。我刚要走过去,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尖厉的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和嘈杂声。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戴着同色头套和白色口罩的医院工作人员快速推着一张病床从我身边走过。这家伙的脚步很快,仿佛赶着去做什么似的。
手推床上躺着一个人,不过被布盖住了脑袋,当床推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身体离那人的头部很远。
“快回病房。”推床的人戴着口罩,声音沉闷得很,也许还有点儿感冒吧,总之听上去让人感到不是太友好。
“哦。”我回答了一句,打算转身的时候,发现盖在那人头上的布被不知名的风吹起来了。
布满沟壑的苍老皮肤,枯白的胡须和头发。
我好像看到刚才的大叔正躺在床上,转过头冲我笑了起来。
不过嘴巴像一个黑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只是同样年纪的人而已,仔细一看,并不是他。
“该死的,真晦气。”那个戴着口罩的推车人立即将布又盖了上去。
“晦气?”
“那当然,已经死去的人就要盖住他们的脸,盖上后千万不能再随意揭开,否则很不吉利。”
“喂喂,你好歹也算是医院里的人吧,怎么还相信这样的迷信说法?”我忍不住质问他。
“哦?迷信?”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仿佛有急事似的,现在这家伙却停了下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另外一只手摘下口罩。
居然是个女孩!
看年纪也就二十三四岁吧,样子谈不上漂亮,鼻子不高,上嘴唇厚实而且上翘,额头也短短的,但是整张脸,整张脸唯一让人眼前一脸的是那双眼睛。
很大,很清澈,很漂亮。
大到何种程度?我甚至以为那是从漫画上直接裁剪下来的,不过她的脸呈可爱的圆形。如果是瓜子脸就比较吓人了,因为是圆形脸,眼睛看上去并不十分突兀,倒有几分可爱,眼白的部分不多,眼珠是淡淡的海水蓝,瞳孔深邃而迷人。如果盯的时间太长的话,仿佛像黑洞一般会把人吸进去。
那张平凡的脸蛋完全因为这双奇特的眼睛而充满了生气与活力,我打赌任何人看到都会无法忘记。
“嘿嘿,第一次看到死人?像傻了似的。”女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有点害羞,怎么说我也是个男性,无论怎样,被一个女性,尤其是年长的女性耻笑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没有的事。”我几乎求饶般地辩解道。
“别害臊,很正常的,我第一次推的时候小腿都发软,那个人是车祸死的,整个肚皮都反转了过来,内脏像一堆烂泥,右边的身体包括胳膊和大腿全部都轧断了,是有一些骨头和碎肉连在一起,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还掉了下来,在空中晃来晃去,就好像荡秋千一样,最后‘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还得把那只是捡起来,哎呀,真恶心呀。”女孩皱了皱眉头,声音清脆起来,而我则有想呕吐的感觉。
“不多说了,我还得赶快推过去。”她重新戴上口罩。
“哦。”我也打算回房了,在外面待久了,觉得一阵冰凉,脚底也有些发麻。
“我专门负责清扫卫生和推尸体,说不定,哪天推的是你哦!”她的大眼睛眨了一下,笑得眯了起来。
我立即转过头,朝病房跑去,一声也没有回答,只是听到车轮声越来越远了。
房间恢复了寂静,我觉得这家医院的人都好奇怪。仿佛他们待的地方不是病患和死亡的终结之地,倒像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奇地方。活人和死人在这些家伙的眼睛里,无非是站着和躺着的区别吧?
如果我死了,也会被那个女孩从这里推出去,推到那个大叔说的地方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医生的话:“半年内……死亡……”说不定,我只有六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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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回到了学校,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在我右前方的依然是大伟,嘴角长着一层细密的胡须,看上去总是傻傻的,据说他家很有钱。可大伟经常受欺负,高年级的人总是在下课去逮他,就像逮耗子一样。
开始的时候,大伟不给钱,结果就挨打,后来给了,打得更凶了,因为他们总觉得大伟身上不只带这么多。
而我知道,实际上大伟的爸爸很少给他零花钱,这些钱还是他从早点钱里省下来的,还有从家里偷来的。
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大伟如此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他家太有钱了。
我之所以会梦到大伟,是因为他也很喜欢阿紫。
阿紫就坐在我前面,她的辫子在脸前晃来晃去,像一团有生命的东西。我总是趁着和大伟说话或者传递东西的机会,支撑起上身,好让自己的脸靠近阿紫的头发。
越来越近,直到我闻到一阵香皂的清香味和一阵独有的淡淡香气,还有那柔软的头发扫过鼻尖的感觉,就像冬天的阳光直接照在脸上一样。
可是她始终没有回头。
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记得阿紫的样子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住院这么久了,大伟、阿紫还有其他人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呢?
每一个梦里,我都能准确地记得别人的模样,唯独想不起阿紫的脸了。这次也不例外,正当她转头的时候,我醒了。
这是星期六早上,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房间里多了个东西。
准确地说,应该是多了个人,这个病房不再是专属我的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我,看样子是个女孩子,不过很瘦弱,病号服穿在身上,就像是被骨架撑起来的一样。
我继续望了望四周,看到床边放满了花,床头柜上还摆放了零食与水果。我像一条蛇慢慢地下床,消无声息地走到女孩的床头前,伸出手把桌子上的一根香蕉掰了下来。
香蕉并不大,我吃得也很急,其实我不是太饿,当我去掰第二根的时候,我看到有只手按在我抓着香蕉的手上。
“不准吃。”我听到一声病恹恹的带着些许娇气的女声。
“我只是看看有没有坏掉。”我解释道。
“你刚吃了一根,地上有香蕉皮。”看来她的病不是太重。
“那是别人吃的。”
“放开我的香蕉。”
“你放开我的手,我才能放开香蕉。”我一边说一边转过头。这时候,病房的光线开始明敞亮起来。女孩的长发遮住了大半脸,下巴尖尖的,脸色依旧是我最讨厌的白色,不过眼睛很大。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看香蕉,又看了看我,最终放开了我的手,我也放开了那根香蕉。
“你得了什么病?”我很有兴趣地问道。女孩的身体似乎很弱,她翻了个身,使自己的上身靠在床头的枕头上。
“不知道。”
“啊?”
“反正突然晕倒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看见你吃我的香蕉。”她的声音没多少感情色彩,就像是在念课文。
“我没吃。”
“别担心,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其实我不喜欢吃香蕉。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香蕉有毒。”她依旧看着前面,好像我不是在她旁边,而是站在正前方。
我觉得一阵反胃。
“这是那个女人送我的,所以一定有毒。”
“哪个女人?”
“我姐姐,她很快就来了。”女孩的脑袋像木偶一样转了过来。我觉得很不舒服,她好像不太正常。
“既然是你姐姐,怎么可能下毒?”
“她想杀我啊,爸妈死了,只要我也死了,她就自由了。”
我觉得有点无语,和这样的人说话多了,自己也会变傻。
“对了,你得了什么病?”她突然有了兴趣。
“不知道,心脏病吧。”我随口胡说了个我知道的比较严重的病。
“哎呀呀,真的吗?好幸福啊。”女孩居然双手合十放在下巴下,一脸羡慕地看着我。
她一定是脑子短路了吧?
“你知道吗,童话故事里只有王子,公主才会得心脏病啊。他们总是穿着华丽的衣服,面容秀美,双手捂着胸口,一脸的忧愁,好美啊。”
“喂喂,这种病可是会死的,有什么好羡慕的?如果人死的话,什么衣服、面容、财富都无从说起了吧!”我摊开双手说。
“是啊,可惜你穿得很烂,长得也相当普通,而且看上去……”她突然睁大眼睛盯着我,让我有点发毛。
“看上去怎么了?”
“嘻嘻,不能说,不可以说。妈妈以前告诉过我,这句话千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我叹了口气。
“对了,我姐姐就要来了,你还是赶紧上床,别人她看见你和我说话,否则她会连你也杀死的。”女孩突然变了脸色,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我睡觉,你慢慢等你的杀手姐姐。”我回到床上盖好毯子,但还是看着那个女孩。
她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傻坐着,没见喝水,也没见吃点什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眨过眼,呼吸过,她是活人吗?
古怪的老头,推死尸的大姐,还有这个病友。
这家医院真是奇怪啊,好想赶快出院,回到学校里去。我转过头顺着窗户朝下看去,不安感和困惑感同时涌了上来。自己的医院离学校只是一条街的距离,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呢?我不明白。
大门外有人进来的声音,我知道这时候不会是我的母亲来看望我,医生、护士也不会这么早出现。
那个杀人犯姐姐?
我转过脑袋,果然,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戴帽子的运动服,朝那个女孩走过去。
啊,好熟悉的脸,不,应该是好熟悉的眼睛才对吧。
这个女孩,分明就是昨天看到的那个推死尸的姐姐啊。不过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而是看着自己的妹妹。
“好点了吗?如果不是我早点下班回家的话,你差点儿就死掉了。”大眼睛的姐姐一脸的无奈。
“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死掉吗?”
有这种妹妹实在是个负担啊,我忍不住嘀咕道。
我原以为她会发怒、悲伤什么的,没想到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微笑着坐下来,双手扶着妹妹的腿。
“好啦好啦,如果是的话,我干吗要送你来医院?”
“因为你害怕别人怀疑啊。”妹妹哼了一声说。
身为姐姐的女孩叹了口气,似乎没什么好解释的了。她突然转过头,看到我盯着她,眼前一亮。
“哦?是你啊。”
“是,是我。”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没想到,我妹妹居然被送到你的房间里了,以后要好好相处哦。”她眯起眼睛,甜甜地笑了起来。
“别相信她啊,只要你和她熟悉了就被她杀死扔掉的,她是个巫婆。”妹妹突然怪叫起来,双手大力地击打着姐姐的脸。姐姐原本白皙的脸颊像被鞭子扫过了一样,印痕一道道的。
姐姐拼命躲闪着,别说还手,就连想要制伏的动作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出去还不行吗?”她看到地上的香蕉皮,突然高兴起来。
“你吃东西了?”
“怎么可能,那是你送的!绝对有毒!”妹妹依旧狠毒地数落着自己的姐姐。
“那个,不好意思,是我吃的。”我解释道。姐姐看了看我,只是微笑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想了一会儿,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
“我给她的食物估计她是不会吃的,我给你点儿钱,你帮我买点儿吃的给她好吗?”
姐姐的声音柔软而温暖,从湿润的嘴唇中呼出来的气息把我的耳垂都打湿了。我立即点了点头,接着她掏出一张纸币迅速塞到我的手里。
“阿紫,我要走了,你要和他好好相处哦。”大眼睛的姐姐冲我们摆了摆手,飞快地走出了病房。
出去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肩膀轻轻地抽动着。
在哭吗?我突然有一种心被抽起来的感觉。
阿紫。啊?她妹妹叫阿紫?
我惊讶地望着这个充满憎恨的女孩,看着她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熟悉,毕竟自己也不记得阿紫的样子了。
我记得的,只是阿紫的背影罢了。
“你叫阿紫?”我试探性地问道。
“嗯。”
“你是在××中学上课吗?”
“是的。不就在对面吗?”
“是初一(4)班吗?”
“嗯,是的,你怎么知道?”女孩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我。
我分外激动,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居然就在眼前——虽然和我预期的不太一样,可她就是阿紫啊。
“阿紫,阿紫,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鱼啊。”
阿紫抽动了两下嘴角。
“还小虾呢。我不认识你,别乱套近乎。”
我没有沮丧,跳下床跑到她面前,用手指着自己的脸。
“你不认识我了吗?”
“喂喂,别靠这么近,你长得还真恶心。”阿紫厌恶地转过头。
“你真的忘记了?大伟呢?还记得大伟吗?”
“不认识。”她摇摇头。
我终于放弃了,阿紫似乎忘记了所有人。其实从她对自己姐姐的态度,我就猜出了几分。阿紫生病了,而且和我一样,不是那种从外观就能看得出来的病症。据我推断,阿紫失忆了。
我振作起精神。
“没关系,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做朋友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都和你住到一间病房了。”阿紫一脸的无奈。
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决定要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让阿紫极其我来。是的,至少我找到生活的目标了。
为阿紫买过早点后,我牵着她的手,朝413号房间走去。
“你带我去哪里?”她不耐烦地问。
“去见一位大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见到那个古怪的中年男人,我觉得他一定懂得很多。
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他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和我以前一样,整个病房只有他一个人。只不过有点特殊,他的病房比我的漂亮多了,还摆放了不少花,墙壁上还挂了些图画。
“哦?小哥你来了?哟呵,还带了个很漂亮的小姐啊。”他的声音充满戏谑和夸张。
“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牵着阿紫的手站到他的面前。
“说吧小哥,我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你一定知道吧,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恢复记忆?”我诚恳地问道。
“哦?恢复记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失忆了?”
我连忙摇头,然后用食指指了指显得非常无奈的阿紫。
“她,是她,她的记忆没了。”
“她?”大叔再次奇怪地看着阿紫,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为什么你断定她失忆了?”
“那还不容易,我认识她,但是她不认识我啊。”我肯定地回答道。
大叔突然站了起来,接着走到我的面前。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地方的确有种办法可以恢复记忆。”大叔突然认真起来,同样让我十分期待。
“真的?是真的吗?”
“可是,那可不是吃几片药、打两针就能解决的。”
我有点不明白了,但是我知道他会继续说下去。
大叔的嘴唇慢慢张开。
“还记得外面那条走廊的尽头吗?”
大叔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像狼一样盯着我。我全身都紧缩起来,皮肤之间互相压缩着,僵硬得如石头。
“带着她,走到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房间,进房间后,你就知道了。”
“你不是说,那里是送死人的通道吗?”
“哦?你还记得啊,不过要想恢复失意者的记忆,只有那个办法了,去不去随便你。如果你愿意就带着那个小女孩去吧,记住要在晚上人少的时候。”大叔说完以后,回到座位上。
我想继续说些什么,可是被阿紫拉出去了。
“我看他像个疯子。”阿紫皱着眉头。我心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的记忆一定出了问题,相信我,明天我就带你去,试试看,没关系的。”我极力想说服她,阿紫撇了撇嘴。
“不要,那条路很黑。”
没有办法,我只好骗她:“如果你和我一起去,记忆回复的话,就可以离开这个医院,离开你姐姐,不用担心她会再加害你了。”
阿紫低下头,手指头绞着衣角想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
“好,我答应你,如果你骗我,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我拼命地点头,实际上对大叔说的办法毫无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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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候母亲来过一次,照例给我留下了些钱,然后和医生站在门外聊起我的病情。他们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一点儿。
“越来越严重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抓紧时间……”
我只听到医生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突然我感觉到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慢慢燃尽,四肢变得毫无力气。我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复阿紫的记忆,我不能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留下她一个人这么可怜地活下去。
母亲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流着眼泪,我装作没有看到。
她离开的时候,那背影比年龄要老上许多。
我将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着那缓慢的跳动节奏。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闪过了那条看上去一片黑暗的走廊。每次接近尽头的时候,我总是无法迈开步子,从心底里涌出的一种东西让我无法接近它。平时我看到其他穿着病号服的人和医生、护士都很少朝那边走去,经常过去的只有阿紫的姐姐。
对了,问问她不就知道了吗?
没过多久,阿紫的姐姐也来了,眼睛上有黑眼圈,愈发瘦了,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阿紫照例没有理会她,知识她自己在那边自说自话。从对话里我知道,原来阿紫的父母都已经去世,现在还有个男人在追求姐姐,但是姐姐只想照顾阿紫,没办法接受那个男人的求婚。她甚至放弃了原有的工作,特意在医院做着最低下,最脏的活,就是为了方便照顾阿紫。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你过得不好,天堂里的爸妈一定不会安心的。”姐姐的手想抚摸阿紫,阿紫却躲开了。
我在一边安静地听着,觉得她很可怜,同时我觉得更有必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赶快让阿紫恢复应有的记忆。
“出来一下好吗?”我朝阿紫的姐姐喊道。她愣了一下,眨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不过还是跟着我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有事吗?是不是阿紫吵到你了?”她一脸的抱歉。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失忆了?”
“失忆?你说她失忆?”阿紫的姐姐问道。
“不是吗?她连自己的同学都记不起来了吧?”本来我想说自己,但想想还是改了。
“她的病症很复杂,不过有时候,你没必要相信她的话。”
“先不谈这个,我想问问你,在这条走廊尽头到底有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用手指着那一片漆黑的地方。
阿紫的姐姐愣了一下,接着转过去盯着那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那是运送死人的通道,所有死去的病人都经我送往那里。”
“这么说,那只是停尸间?”
“可以这么说吧。”
“那带我去看看吧。”我鼓起勇气恳求道,阿紫的姐姐吓了一跳。
“不行,绝对不行,任何病人都是不允许去那里的。”
果然,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想说出来。我在心里确定了某些东西,并且肯定,那里绝对不只是运送死者用的通道这么简单。
阿紫的姐姐又去工作了,当她离开的时候,我爬到阿紫旁边。
“今天,今天晚上就去吧,我们一起通过那条走廊。”我兴奋地对她说。
“恢复了记忆,又能怎样?”阿紫似乎热情不是太高。
白天迅速地过去,一直到晚上九点以后,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连走动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少,我拉着阿紫的手走出病房。
弯弯曲曲的走廊一直延伸出去,只是走廊的尽头看上去比早上更黑。我一只手拉着阿紫,另一只手扶着墙壁上的扶手,慢慢地朝前走去。阿紫的手很温暖,让我稍稍安心一些。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凉气越重,我不知道这条走廊还有多远,但是我知道不能回头了。早上医生的话犹在耳边,说不定我会突然死去,被阿紫的姐姐放在车子上由这条走廊推出去。既然迟早都要经过,就干脆现在来看看吧。
其实不过几分钟,但因为脚步缓慢,总觉得像几个小时般漫长。阿紫一句话也不说,要不是我牵着她的手,我真以为周围只有我一个人。
终于,摸着墙壁上扶手的手突然一下子摸空了,我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走廊的尽头了,继续往前摸索,我感觉到这里有一扇门。
“这是走廊的尽头?”黑暗里,阿紫问我。
“嗯,应该是。”我继续朝前摸索,果然前面已经是厚实的墙壁。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喉咙到肺部一阵冰凉,双手紧紧握着横着的门把手。那一刻,感觉推开的是一扇不知道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的大门。
门并没有上锁,我缓缓地推开房门,里面传来一阵淡淡的药水味道,里面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竖起耳朵,只是能听到些许沙沙的声音,有点像细雨穿过树叶的声音。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让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扑出来一样。难道真如那位大叔所说,这里是存放尸体的地方吗?
我努力地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开关,找到后却有些犹豫。
到底面前的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恢复阿紫的记忆?
越接近目的地,反而越茫然起来。
“开灯啊。”阿紫在黑暗中喊道。我咬了咬牙,按动了开关。随着啪的一声响,我眼前出现一片令人眩晕的亮光。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凉风的清晨,在操场声随着广播里的节拍作者广播体操。看着前面阿紫瘦长的背影,晃动着的马尾辫,还有那块紫色的胎记。
我的视力慢慢恢复,我发现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房间,甚至比我的病房还要小一点儿。
只不过这不是一间病房,两边堆叠的是一摞摞比我还要高的纸盒子。
黄色的就纸盒子,我觉得这更像是个杂物间而已。在房间的正中间是一台电视和一台录像机,电视机是关着的,但是录像机显示正在工作。
“你说的就是这个?”阿紫在我身后轻蔑地问,很显然她没恢复记忆。
“我不知道,或许是该死的老头骗了我。”
阿紫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那些盒子前,打开了它们。
盒子里该不会是一些人体器官或者标本吧?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医院从病人身上攫取脏器来获利?
“哎呀,我以为是什么,全是录像带。”阿紫丧气地抱怨道,顺手拿出一盒。我注意到,每一个盒子的侧面居然都贴有白色的细长贴纸,上面似乎还写了些什么,于是我凑了过去。
1999年7月。原来是时间。
我继续寻找着每个盒子的贴纸,果然都是时间的标志。按照盒子的数量来看,几乎是十年,每个月都有,而每个盒子里大概有三十盘带子,每个袋子(带子?)上都有具体的时间,正好是一天一盘。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拿着手里的带子,看着那黑糊糊的封面像融化的沥青一般慢慢在手中流淌起来。
“看看不就知道了。”阿紫无聊地摆弄着录像带,随便挑了一盘塞进录像带,打开了电视。
一阵雪花后,电视机开始出现画面了。
是一间病房,三张床,最里面的那张上躺着一个小孩。他半靠在床头上,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我认识那个女人,而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就是我母亲。
这盘录像带的时间是2000年11月2日早上8点30分。
不用说,那个男孩就是我了。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为什么?母亲的脸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
“哎呀,这个不是那个经常来看你的女人吗,这个小孩有点想你哦。”阿紫弯下腰,左手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右手手指指着屏幕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顺着阿紫的声音看过去。
半蹲着的阿紫露出了裸露的腰部,依旧白皙,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少了些什么。
在右腰和臀部之间,那块醒目的紫色胎记不见了。
我揉了揉眼睛,走过去用手掀起她的上衣,的确那里什么也没有。
“啪。”阿紫转身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干什么啊!”她生气地喊道,而我则发呆地站在原地。
“算了,我看你也傻乎乎的,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玩的,全是录像带而已。”阿紫一脸的无奈,“我们回去吧,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你不是阿紫。”我低着头。
“你不要得寸进尺,什么我不是阿紫啊?”
“根本不是,你姐姐说过,你的话不能信,我早该反应过来的。”我甩开了她的手说,阿紫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不能信任的人,果然我只能靠自己。你愿意待着就待在这里吧,我回去了。”她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并且带上了门。
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记载着时间的录像带。
属于我的时间。
我开始翻找录像带,按照时间顺序一盘盘放进去,基本上我对哪一个场景都没有什么印象,但是里面的人的的确确是我,有些没意思的画面我就倒带过去。
就这样,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不停地放看录像,倒带,找寻新的带子。直到看到有价值的时间为止。
在1999年12月12日,我看到有个小女孩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来到了我的病房,床上的我好像还绑着绷带,似乎受了伤的样子。他们站在我的身边,似乎在聊些什么,三个人都很开心,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来过好几次。我开始意识到,这两个人应该就是真正的阿紫和大伟吧。
原来他们是来看过我的,他们是记得我的,虽然是那么久以前,但我的泪水依然忍不住流了出来。
再以后,阿紫和大伟就没有出现了,大多数时候画面里只有我、医生和母亲。而我越往后看,就觉得越可怕。
录像带里我没有长大过,一直都是十三岁的样子。
颤抖着手连遥控器也无法握紧,我发疯般地找到了最近的一盘录像带,放入后,看到的则是我和那个说自己是阿紫的小女孩在病房里对话的画面,我清楚地看到电视里自己的脸。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好想从未照过镜子。
那张脸,居然如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不,应该说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苍老。
“嘻嘻,不能说,不可以说。妈妈以前告诉过我,这句话千万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
我想起了那个小女孩的话,原来她只是想说我老而已。
原来,失去记忆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到底怎么了?很快就会死去吗?我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感觉到头部一阵眩晕,就好像有人用锯子在脑壳附近来回地锯一样,耳朵旁响彻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脚步也踉跄起来,眼泪和口水都流了出来。我摔到了,像一条死鱼般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抽搐挣扎着。身后,录像机依然运作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都记起来,都记起来了?
原来,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啊。
那个古怪的老头,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我来看着残酷的事实,让我就这样幸福地作为十三岁的初中生死去不好吗?这样的记忆要了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啊,浑蛋!
从后颈处升起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像滚油一般朝着脑袋流淌过去。我感到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了。
在被眼泪模糊的视野之中,我看到房间的门被徐徐打开。我用尽最后力气抬起脖子,看到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
那个古怪的中年大叔,他的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人只有靠自己才能从水中爬上岸。稻草什么的,还是不要指望比较好。”
我的意识逐渐脱离身体,即使拼命拉住也无济于事。就这样死去吧,或许是最好的解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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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巨大刺激后人脑会产生极其强烈的反应,有时候会出现异于常人的现象,停止生长,间歇性记忆丧失,性格多变,偏激,恐惧,妄想等。例如录像中的这个男孩,他在车祸中脑部受到重创,然后不愿意承认父亲在眼前死亡的事实。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没有生长发育,但脸部老得很快,而且无法记住超过一个星期的事。因为规避痛苦,他将之前父亲死亡的事实完全封闭起来了。”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正在讲课。讲台旁是一台电视机和录像机,里面播放着一些画面,下面的学生听的认真。
“教授,据说您很喜欢接近这些病人,而且穿着病号服,告诉他们自己是病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举手发言道。
“是的,这样可以让他们放松对医生的警戒心理,并且以诱导的方式让他们恢复记忆,从自己的主观世界里剥离出来。”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下巴上满是半白的胡渣儿。
下课铃响过后,教授夹着讲义匆匆离开了课堂,坐上汽车回到了医院,他回到挂着413门牌的办公室后,发现里面正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
“您又来了,我应该告诫过您吧,不要外出走动,静养的话也许可以多活上一段日子。”教授皱着眉头说。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儿子。”妇人的右手死死地按在腹部上。
“之前我也说过,您只有半年的生命力,肝癌这种东西扩散很快的,加上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您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恢复正常,我可以理解,而且我也勉强答应了实施治疗实验,可是结果您也看到了。”教授为难地叹了口气。
中年妇人没有说话,很勉强地站了起来,向教授鞠躬,然后走出了办公室。
“是刘阿姨吗?”一个大眼睛、穿着护理工衣服的女孩子突然走过来,小心地问。
“是阿紫啊。”妇人笑了笑。
“你还来看望小鱼吗?”阿紫的表情有点悲伤。
“嗯,是的,你还在照顾你妹妹?”
“她还是那个样子,我是特意要求她去小鱼的病房的,多少有个伴吧。自从父母意外身亡而我幸存下来后,她就总是陷入妄想,还总说她是我。”阿紫一边说,眼圈又红了起来。
“会好的,她的病不算重。”妇人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却要来安慰别人。
“医生交代过,不要和小鱼说我认识他,这样真的好吗?”
“嗯,起码让他不用那么恐惧,永远活在十三岁吧。”妇人叹了口气。
“那刘阿姨,我继续忙去了,等会儿去看看他们两个。”阿紫戴上口罩又去干活了。
双手拿着包的妇人看着阿紫远去的背影,然后走进了前面的病房。
“今天好点儿了吗?”
“为什么又是你啊?爸爸呢?他答应带我去钓鱼的!”“男孩”生气地双手交叉在胸前,质问道。
妇人苦笑了一下。
“他会来的,只要工作轻松了。对了小鱼,妈妈过段日子不能来看你了,爸爸的公司扩大了,我也要去他那里帮忙了。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现在房间里还有个女孩,你们应该好好相处,知道吗?一定要听医生、护士们的话,好吗?答应我。”
小鱼看着母亲,突然说不出话来。
“嗯,好的。”
躺在一边的瘦弱女孩看着这对母子,突然大哭起来。
“我也要妈妈,我也要妈妈。”
清脆的哭声惊扰了医生和护士,连阿紫也跑了进来。女孩看到阿紫,又将身体缩成了一团,拒绝姐姐伸过来的手。
小鱼好奇而有兴致地看着旁边的一堆大人,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来的是极不相称的天真烂漫。小鱼的母亲,从嘴角挤出一丝艰难的笑容,本该流干的眼泪又落到满是皱纹的脸上。
她在心底为儿子默默祝福着:
无论怎样,请幸福地活下去吧,至少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幸福。即使是带着眼泪的笑容,也一定要保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