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胁顺三穿过海军大学的正门,向电车站走去。突然从马路前面停着的一辆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陆军军服的男人。看样子是要挡住山胁的去路。山胁停下了脚步。一个将校走了过来,他戴着宪兵的臂章,左眼戴着黑色的眼罩。领章显示他是少佐级。山胁认识这个宪兵将校,是秋庭保宪兵少佐。
自己结婚的当天,山胁在举行婚礼的会场——三田的基督教会见过他。之后,因为查明教会的传教士和雇员是美国间谍,山胁还被他讯问过。秋庭目不转睛地看着山胁,温和地说:“山胁书记官,好久不见。我是东京宪兵队的秋庭。”
虽然是宪兵将校,但他的声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当官的派头和妄自尊大。他彬彬有礼,可是他全身散发出的空气却是严厉坚固的,无声之中就能威慑别人。山胁心存戒备地说:“好久不见,少佐。”
宪兵队找自己有什么事。鲛口大尉来家里时只是恐吓罢了。可是这个秋庭将校不是那种做作的男人,是为了什么具体的事,他们才来这里的吧。山胁不禁把右手也放在了左手拿着的包上。
两个宪兵走到山胁身后,这样山胁就被完全包围了。他对两个士兵中的下级士官有印象。他是在婚礼上负责搜查那一带的曹长,叫做矾田的小个子宪兵。
山胁问秋庭:“今天您有什么事?又有美国间谍被揭发了吗?”
秋庭回答说:“不,今天来是你周围的人有嫌疑。”
“我?”
“不,和山胁书记官你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嫌疑?”
“违反《军机保护法》。”
“你是说我周围有人泄露了军队机密吗?”
“参谋总部和陆军省怀疑是这样。”
“究竟是谁泄露了军机?”
“我想确定此事。想问问你情况。还有,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看看您的包吗?”
“搜查证呢?”
“没有。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没有怀疑你。只是随意问些情况。”
“能告诉我什么军机被泄露了吗?我试试看能不能想到什么?”
“是关于我国的继续作战能力。现在我国有多少兵力、如何配置、如何计划装备和粮食补给,这些事情。”
那是自己停战研究的一个环节,为此也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山胁把这些资料保存在海军大学一间小房间的保险箱,那些资料已经落到谁的手里了吗?
山胁苦于回答时,秋庭问:“您想到些什么了吗?”
“没有。”山胁急忙摇头,“我国的兵力和生产力相关资料的阅读是我的一项任务。少佐是说这个任务有问题吗?”
“不,问题是军机泄露。”
“这件事情,我没有头绪啊。”
“请您让我确定此事。”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好作罢。不过我会向上级转达的,上面会有新的对策吧。”
山胁心里算计着,他说不是怀疑我本人,如果只是随意的情况听取的话,有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吧。不等深夜就能放出来。包里也只是同盟国军方面的各种声明和公告的复印件,只有这些是不会被问罪的。
即使是怀疑自己,接受情况听取也没问题。在停战研究中,分析了同盟国军方面的讲和条件,并制成了文件,但完全没有提及应对政策。没做笔记,也没有留下记录。除了和高木的口头谈话,没有说过停战、讲和的道理。即使自己家和海大被搜查也不用担心,总不会适用于战时特别刑法中的国政变乱罪吧。
不过,如果刑讯拷问,把和高木讨论的内容坦白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秋庭果真决定不刑讯要求山胁自愿同行吗?
“怎么样?”秋庭催促他做决定,“我不是来这儿发酒疯的。”
山胁想,现在刚过下午五点,也就是说讯问至少要五六个小时。如果他们想在第一天最大限度地调查的话,他们在自己早上上班前就来家里了吧。
山胁同意了:“我接受情况听取。如果想看包的话,就请吧。”
“谢谢。”秋庭对山胁背后的宪兵说,“矶田,代为保管山胁先生的包。”
矶田曹长手伸向山胁。山胁老实地把包给了他。
东京宪兵队总部在位于九段竹平町的宪兵厅楼里。
除了东京宪兵队,宪兵司令部和曲町宪兵分队也在宪兵厅楼。这座钢筋混凝土的四层建筑物外观威严庄重,朝着护城河。东条英机以宪兵队为手段施行恐怖政治时,对于东京市民来说,这里是最不愿接近的设施之一。虽然东条下台已经八个月了,但那个时期的灰暗记忆还没有被拭去。随着首相的交替,也不能确定宪兵队的实质究竟是否改变。车停在了后面的便门前,下车时山胁不寒而栗。虽然在开战后不久被调查和美军间谍组织的关系时来过这里,可是对这里绝不熟悉,也不想熟悉。
在二层简陋的讯问室里,秋庭保少佐让山胁看几页便笺:“对这篇文章有印象吗?”
山胁马上拿起便笺读起来。是手写的很难辨认的文章。
开头是这样的:
战败,尽管遗憾,必然会到来。
山胁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奏折。从措辞和开头的过激内容看,不是面向一般的明了的文章,而是秘密的、遵照礼仪的口头报告语言。一定是给天皇的奏折。可是,听说从二月到三月有七位重臣在宫中上奏。这个究竟是谁的?
读的时候他大致明白了。对共产革命的忧虑,对青年军人和所谓的“新官僚”的厌恶,仅从国体护持这一视点出发的讲和的提议。这一定是近卫公的上奏内容。读完时,秋庭问:“想到什么了吗?”
在讯问室的桌边,山胁抬起头答道:“第一次看到。”
“内容呢?最近听到过这样的主张吗?”
“没有。”山胁反问他,“这可是给天皇陛下的奏折啊。”
秋庭瞬间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是的,听说是。”
“奏折怎么会流传到外面呢?不是只有陛下和侍从、亲信才能听到吗?”
如果不是亲信记录的内容,就只能是从上奏者本人或者起草者那里传出来的。可是这样的内容,起草者是不可能毫无戒备地传到外面的。这么一来,是上奏时在场的侍从有意地对外泄露,还是被盗了?想不到连重臣的上奏都能到宪兵队的手中。
秋庭回答说:“我不知道这篇文章传到外匾的经过。只是,对于战败必至、军部一新的主张,参谋总部和陆军省很激愤。他们说不应该不负责任地向天皇上奏这些。国民正在团结一致克服困境,不应该说出那样的话,给国民的努力使脚绊子。哪怕上奏的人是一位重臣。”
“你说的重臣是指近卫公吧?”
“没听说。”
“但是,这份奏折哪里泄露了军机?这是秘密地对天皇说的,又不是发表在报纸上,或是在路上说。”
“战败必至的判断证明他知道我国的国防力和生产力。有军机泄露的可能性。”
山胁确认道:“就是说战败必至的部分是事实。”
“我没这么说。”
“如果那是错的,就没有泄露军机。不就是从虚构的前提中推出的吗?”
秋庭说:“也可以理解为强行地解释现实。无论如何,写这篇文章的人掌握了我国的国防力和生产力。”
“这在政府和军部人尽皆知吧。至少,某级别以上的军人和官员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是重臣,可是退离政治一线的人这么详细地掌握也不好。我想这些事不应该让他知道。”
“您是在想是谁告诉他的,谁泄露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吗?”
秋庭没有回答山胁的问题,继续说:“关于这篇文章的前提的看法,没想到些什么吗?比如有没有人说过,读过什么文章没有?我认为这篇文章的内容不是在哪位大臣的脑子里孤立产生的。这是好几个人认识的总和。在写这奏折之前,应该议论探讨过。东京宪兵队首先想要知道和讨论相关的人的名字。”
“不知道。这篇文章的内容没听过也没读过。”
“你常去海大啊。”
自己今天也去了。山胁想,还是老实承认吧。
“嗯。”
“高木少将从横须贺到东京时,山胁先生你一般都会去海大。”
“因为要给少将帮忙。”
“少将在做些什么?明明因肺病处于闲职,现在反倒精力旺盛地会见各界人士。”
高木少将是嫌疑人之一吗?
山胁佯装不知:“是吗?那也是工作之一吧。”
“您知道他和各方面的人会见啊。”
“我想是这样的。”
“高木少将是海大研究部的一员,具体做些什么?”
“继续调查课的工作吧。分析各种统计和数字。”
“你呢?”
“助手,做些琐事。”
“能具体说说吗?”
“整理副官室收集的报告和统计。经常把这些送到高木少将那里。”
“也包括军事情报吧。”
“嗯,可给的是海军的提督。并不是给一般人。”
秋庭在桌上打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打开贴标签的一页,说:“一月二十二日,少将在大矶访问了近卫公。你知道吗?”
“不知道。”
“之后第三天,米内大臣、冈田大将还有近卫公去了京都。二十五日,好像近卫公在宇多野的别宅里,有几位客人。还有,第二天高松宫殿下访问了这里。可以说在京都聚集的班底都是些华丽的面孔。”
果然是退位。山胁确信了。在上奏之际,近卫做了对于退位的事前疏通。米内、冈田等海军相关领导层领会了此事。高松官要摄政,退位后的陛下,会作为太上皇被幽禁在和皇室有密切关系的仁和寺吧。
秋庭又打开另一页说:“你知道二月十三日高木少将和谁会面吗?”
二月十三日是近卫在宫中上奏的前一天。秋庭怀疑近卫的奏折是高木写的吧。从内容来看,自己可以断言绝无此可能。
山胁回答:“不知道。”
“二月十二日呢?”
“高木少将的日程通常不会告诉我。”
“不是问你平常的日程,是二月十二日。”
“不知道。”
秋庭凝视着山胁。一只眼睛隐藏在黑色眼罩下,另一只眼睛也完全没有感情。从眼睛是不可能看透秋庭的心思的。也许疑惑越来越深,只是在思考着下一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秋庭说:“二月十日或十三日,海大有什么客人吗?去拜访高木少将的。”
“不知道,不记得。”
山胁想,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是要逐一问高木从去年八月底被任命为辅佐以来的行动吗?如果是的话,情况询问一天也结束不了。去年夏天的那场密谋也会成为查问的对象吧。
有人敲门。秋庭应着:“进来。”
叫矶田的下级士官进了房间,他手里拿着山胁的包。矶田走到桌子前,什么也没说,把包放到桌上。里面的笔记本、文件应该已经彻底地清查过了吧。或者还照了照片。
秋庭微微点点头,矶田马上返回,走出了房间。
秋庭说:“休息一下吧。喝茶吗?抽烟也可以。”
“喝茶吧。”山胁在椅子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偷偷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多了。还是给真理子打个电话吧。山胁告诉秋庭想借电话。秋庭说可以用隔壁的电话。电话刚鸣响了一声,真理子就接起了电话。
“是我。”山胁不想让她多虑,简洁地说,“我在东京宪兵队总部。晚点儿回去。”
电话那边的真理子很吃惊:“宪兵队!被逮捕了吗?”
“不是,因为军机泄露接受情况听取而已,别担心。”
“可是……”
“要是过了十一点,你就先睡吧。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
“别担心。”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山胁想起明天是陆军纪念日。有传言说同盟国军会在这一天对日本某地发动大规模攻击。如果是真的,显然海军省要忙起来了。偏偏在这一天被宪兵队叫走了。回到房间,山胁问秋庭:“你一直在东京宪兵队吗?”
比起三年前的秋天,秋庭看起来憔悴了,脸色也不太好。也许一直都在战地吧。秋庭摇头说:“不,后来去了哈尔滨,再后来是台湾。四方大佐调到上海之后回的国。”
他说的四方大佐是东条英机当首相时的东京宪兵队队长四方谅二大佐。他一度兼任宪兵司令总部部长,在前线指挥镇压反东条派。随着东条的下台,东京宪兵队的氛围也多少有所革新吧。
情况听取之后又进行了一段时间。按日期的顺序,细致地讯问高木的行动和会见对象。高木大概想到了会有这种情况,几乎没和山胁说自己的行动计划。大部分山胁都无法回答。有几个知道的也极力避免说出特定的人的名字。只有海军首脑等说了名字也不会不自然、不连累别人的情况下才回答秋庭的问题。
已经很晚了,喝完第二次休息茶后,秋庭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突然对山胁说:“山胁先生,能让我听听您坦率的想法吗?”
对方并不是询问的语气。山胁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秋庭说:“刚才的奏折中,军部成了大恶人,招致现在这种情况都是青年军人的责任。这里说的军部大概就是说陆军吧。你也这么认为吗?”
山胁不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支吾着答道:“我和那个奏折没有关系。无法回答。”
“我知道这和你没关系,只是想问问和内容相关的问题。这场战争也就是从满洲事变开始到日中战争,再到对英美战争,这都是一部分军部的人有意为之,你也这么认为吗?”
“那个……”
这不是一个能坦承回答的问题。凭自己的回答就给了秋庭拘留、检举自己的材料。“我想这是草率的总结。”
“完全不赞成吗?”
“倒也不是……”
“我是在很认真地问你啊。我想知道认真的真挚的回答。”
山胁在想能相信他吗?现在秋庭的一只眼睛清楚地映出了他深深的疑问,不是为获取线索的问题。他打心底想要知道别人的回答,深入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人的回答。
山胁下定决心,说:“我想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战争不管到了什么局面都是从军部的一意孤行扩大的。或者政府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在事后承认军部的方针。满洲事变、上海事变、三国同盟,最后日美间关系紧张。”
“日美开战也是从军部的一意孤行开始的吗?”
“军部不允许政治性的解决。明明可以采取从中国撤兵的方法,陆军说‘对不起二十万英灵’,就只能开战了。关于这个问题,那篇奏折不是言中了吗?”
“那是一部分青年军人有意图的计划吗?”
“我不知道这个计划在多大程度上是明确的。不过,他们确实在有意识地开辟通往军事大国的道路。”
“整个陆军真的都在一意孤行吗?”
“是陆军中一部分有极端倾向的人。”
“就当做陆军的一部分在一意孤行,政府,不,国家不是还有拍手称赞的人吗?报纸没有在后面煽风点火吗?南京攻略战之后,到底是谁在提灯游行庆祝啊?”
“人确实很容易被有力、充满生机的话所吸引。跟在后面,慢慢认可,最终意识到这是个泥沼。”
“这种局势是泥沼吗?”
“也可以说是僵局、四面楚歌。说绝望也没关系。简而言之就是泥沼。”
“有的东西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打磨得美丽。和英美开战以来,大和民族团结、民族骄傲昂扬,你不认同这些价值吗?在这些面前一场作战的胜败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在和平中高扬民族骄傲就无可挑剔了。”
秋庭摇头说:“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山胁先生似乎对陆军有很深的偏见。我想听听,陆军是日本的异己分子吗?是多余的、错误的存在吗?”
“什么意思?”
秋庭两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你是海军省的文官、东京帝国大学的学士。我想在你看来陆军一定只是一群野蛮粗鲁的、不讲道理的人。不是这样吗?”
山胁在心里又加了一条:非理智主义。还有极端精神主义、反国际主义、对内强烈家庭主义和对外的排外主义、党派意向……
不等山胁回答,秋庭继续说道:“可要我来说的话,陆军就是这个国家本身。野蛮粗鲁也好,不讲道理也好,都是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这场战争不是像奏折说的那样,是部分青年挑起的。虽然表面看来是那样,实际上那是国家期望的。所以,陆军行动了。”
山胁虽然觉得危险还是反驳道:“不,我不同意陆军是国家本身这一看法。陆军现在是离开国家的、独立的、有巨大权力的。以军队最高指挥权为挡箭牌,不知不觉凌驾于国家之上了。”
“即使看起来是那样,它的存在也是国民所盼望的,不是吗?国民厌恶只在嘴上说却不负责任的政治家和贪婪任性的资本家,国民期待出现能对抗这些的势力。战争也是这样。为了逃脱没有出口的经济萧条和贫困,国民追求战争,强烈盼望帝国版图扩大。”
“在我听来,少佐的主张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秋庭嘴角扬了扬说:“回到刚才的奏折吧。战败必至的想法怎么样呢,可以预测到战败,所以意思是说应该向同盟国军投降了?”
山胁说:“少佐是在挑唆我吗?”
“请放心。不管你在这里说什么,都不会作为逮捕和拘留的理由。如果是在担心这个的话……”
“担心啊。不过我的脾气是有人挑起议论就会应答。”
“只在这个场合议论,请说说。”
山胁犹豫了一下。秋庭难道不是在寻找逮捕自己的理由吗?为了阻止高木或海军内部的讲和行动,为了牵制为讲和秘密活动的人。为了不让人们轻易地说战败必至的预测和对于讲和的期待。
不,山胁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经踏进了相当危险的领域,继续吧。山胁回答:“我认为战败必至的预测是正确的。日本应该讲和。”
秋庭并没有表现出愤怒和不快。这是他预料中的答案吧。秋庭问:“答应《开罗宣言》中说的无条件投降吗?”
“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投降?”
“我想问问,为什么必须要继续战争?我们的国家已经满目疮痍了。”
“总之,战局到今天这样是为了护持国体。这样不行吗?”
“战争再这样进行下去的话,能守住国体吗?”
“无条件投降的话,国体就消亡了。同盟国军方面恐怕会废除皇室,让日本成为共和国吧。对于以万世不变的天皇为基础的日本来说,那就等于祖国灭亡。日本和皇室是一体的。没有皇室就没有日本。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只有战争这一条道路吗?”
“您认为打下去能逆转局势吗?本土决战真的能胜利吗?”
“至少能提出有利的讲和条件吧。同盟国军也知道在日本本土的战争会付出巨大的牺牲。可以期待在同意国体护持条件之上的讲和。”
“如果同盟国军不改变无条件投降的方针,依然进行本土决战,怎么办?即使这个国家化为焦土,几百万的国民死去,也不改变讲和条件,怎么办?”
“他们不可能轻易取得本土决战的胜利。我们可以把这片土地上的八千万国民都投入战斗力中,而同盟国军不能。”
“妇孺老人成不了战斗力。八千万这个数字毫无意义。”
“即使是四分之一的两千万,如果同盟国军不在这个国家投入同等的兵力就不能制伏本土决战。”
“那么有给那两千万士兵配备的枪吗?弹药呢?别说枪支弹药了,除了家庭用的菜刀、农用镰刀,日本已经没有铁制品了。”
“那是偏执的说法。还有飞机、高射炮、机关枪,海军总能在海边击败相当一部分的登陆部队吧?”
“给少佐透漏一个海军的机密吧。”
“军事机密?”
“是的,您知道现在海军有多少能开动的军舰吗?”
“五十艘总有吧?”
“八艘。除了大和战舰还有七艘驱逐舰。你觉得能击败多少登陆部队呢?”
秋庭有些惊讶。山胁接着说:“怎么样?本土决战真的可行吗?”
秋庭的回答有些迟疑:“我想……可以吧。大本营应该是在了解国力之后才制订最后作战的对策吧。”
“给首相的秘密报告中写着,到今年八月,我国的军需物资、生产原料已经完全耗尽了,没有战争能力了,以后要用竹矛战斗吗?”
“不必那样也能完成本土决战。”
“那就成了单方面的彻底的歼灭战了。与其说是战争,倒不如说大批屠杀更合适。即使这样也能进行有利的讲和吗?”
秋庭似乎在讨好似的说:“即使本土被制伏了,还有满洲。那里还有关东军的五十万精锐部队。”
“在同盟国军面前,仅凭五十万关东军就能战斗吗?”
“德国投降后,同盟国军之间应该有了裂缝。英美和苏联之间的对立明显存在。那时如果和苏联结成同盟的话继续战争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依我看苏联和日本结盟的可能性连百分之二都不到。首先同盟的主体是什么呢?不是日本这个国家,而是关东军吗?”
“是日本。”
“您刚才不是说是在本土决战被制伏,日本战败后吗?”
“日本是不会败的。只要天皇陛下不屈膝,日本就不会败。听说大本营已经开始研究了,只要把陛下转移到‘满洲国’,那里就能成为日本。”
“把陛下转移到‘满洲国’是说要抛弃本土,抛弃本土幸存的国民,那还怎么护持国体?陛下搬到‘满洲国’,国体还留着吗?少佐您刚才说皇室和日本是一体的。如果天皇抛弃国民去了‘满洲国’,那不已经不是日本了吗?”
“‘满洲国’也有上百万的日本人。”
“‘满洲国’是独立国家,有皇帝。不,更重要的是,”山胁意识到自己现在非常兴奋,早就超出了对宪兵队可以说的话的界限,山胁继续说,“日本这个国家不是和这片土地结合才能存在吗?为什么我们把这里叫本土、本国,是因为这一个个岛才是日本吧?是因为日本人这个民族的历史被刻在了这片土地上,因为日本这个文化体系扎根在这里吧。离开了这片土地,日本这个国家还能存在吗?天皇搬到‘满洲国’的话,那里出现的已经不是日本了。”
“我想不是那样的。相反,没了皇室才不是日本。”
“在同样的岛上还生活着同样的人。”
“那只是失去心灵栖息处的亡国奴。”
“即使政体改变了,历史的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要在日本人中还有共同的记忆,日本就不会灭亡。”
秋庭摇摇头说:“听起来你似乎希望国体变革。”
山胁说:“不是,没有这样的希望。比起继续悲惨的战争,国家化为焦土,不能重整旗鼓,更应该谋求讲和。把国家转移到满洲,不值一谈。如果选那条道路的话,还不如先停战接受无条件投降,为了国体护持进行外交上的努力更好。应该这么做。”
秋庭以强硬的口吻说:“无条件投降不能护持国体。”
又有人敲门。
“什么事?”秋庭以尖锐的声调应着敲门声。门开了,矶田曹长进来了,他有些惊讶。也许是房间内的谈话听起来很激烈吧。矾田交相注视着秋庭和山胁,对秋庭说:“已经很晚了,还继续吗?”
秋庭看了看表。山胁也看了自己的表。快晚上十点半了。专心于讨论,不经意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真理子在担心吧。秋庭抬起头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里。我送你吧。”
“那就麻烦您了。”
秋庭对矶田说:“能为我准备公务车吗?我要去送山胁书记官。”
“是。”矶田曹长简单敬了个礼,出了房间。
刹那间,宪兵司令部大楼内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山胁吓了一跳,身体僵住了。不禁屏息,一秒、两秒,数着警报声的时长。警报声在延长,是空袭警戒警报。每次四秒断续响的话是空袭警报。延长到三分钟的话是警戒警报。
秋庭站起来说:“是警戒警报。慎重起见,先躲避一下吧。”
山胁说:“可能的话,请尽快放我出去吧。”
“总之先听听收音机吧。依军管区消息而定。”
山胁跟着秋庭走出房间。东京宪兵队总部的办公室里,收音机前有几名宪兵队队员。
收音机里,军管区传达了如下内容:从南部海上,数个似敌目标正在向本土靠近。
二十二时三十分发出的警戒警报。这个消息刚发出,又传来了下面的消息:目前,数个似敌目标正向房总方向北上。
“好奇怪啊。”秋庭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就之前的例子来看,如果目标是东京会从西部沿着中央线靠近。”
“离到达本土上空还有一点时间。能让我回去吗?我妻子还带着孩子。如果真是空袭东京的话,她们就逃不了。”
秋庭说:“正在发布警报,以宪兵队的职权,能走到麻布。”
铺着油毡的走廊响起了矶田曹长跑过来时军靴的声音。
矶田站在秋庭面前说:“公务用车已经到正门了。可是正在发警报能走吗?”
秋庭回答:“是我们把山胁书记官留到这么晚的。必须去送。”
“请小心。外面风很大,如果真的空袭,就严重了。”
“知道了。”
“是。”矶田曹长转过身,向走廊对面跑去。在宪兵厅大楼的停车廊里,停着一辆车。左侧的车头灯上贴着胶带。要在发出警戒警报的东京街道上行驶,是为了让灯光尽量不引起注意吧。强风中山胁蜷着身子,坐到了车的后面。然后,秋庭少佐也上了车。司机是宪兵队的上等兵。一阵风猛烈地吹来。附近的建筑物和树木在风中战栗着。秋庭略显不安地看着外面,说:“这风,只要投下一两枚燃烧弹火就会蔓延到整个东京。”
车从宪兵厅大楼前开出了。东京事实上在一片黑暗中。从上空应该也几乎看不到车头灯了吧。车出了竹平町,向南边的内堀路驶去。在宫城的前面,警察命令停车。秋庭告诉他是公务,警察什么也没说,让他们走了。快到樱田路时,秋庭瞟了山胁一眼,突然说:“山胁先生,你吃过部队的饭吗?”
被这么冷不防一问,山胁不知道问题真正的意思,反问道:“你是说有在部队的经验吗?”
秋庭回答:“不,就是字面意思,部队的饭。”
“要是海光会食堂的饭的话,每天都吃。”
“我是说陆军内务班的饭。”
“很遗憾,没有。”
“我想你也没吃过。但是你知道人们怎么评价那儿的饭吗?”
“是不是不怎么好吃?”
“就是想奉承也谈不上好吃。老实说,饭很难吃。特别是对于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但是这个世上还有士兵对这样的饭感激涕零。那个矶田就是这样。”
“是吗?”
山胁想起了矶田曹长的面容。印象中矮小的、一点儿都不潇洒的宪兵下级士官。他说话有很浓的口音,是北方人吧,恐怕还是农民出身。
秋庭好像看穿了山胁的心思。“他是山形的佃农出身,八兄弟中的老六。小时候的记忆除了饥饿再没别的。那家伙和现在大多数日本人不一样,他乐于应征入伍。征兵体检时,因为个子小,担心能不能达到甲种资格。这个男人这么想入伍。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为吃饭吗?”
“是的,不管怎样每天能吃三顿饭。就因为这个理由想入伍。他说刚开始眼泪都出来了。只要想到能吃上三顿饭,被老兵欺负、训练辛苦就都不算什么了。有饭咖喱时,都难以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山胁想讽刺陆军对敌方语言的排斥,他说:“就是浇了辣汁的米饭吧。”
“是的,饭咖喱。在入伍之前,矶田没吃过饭咖喱。”
在行驶的车中,秋庭简略地说着矶田的从军经历。矶田在山形三十二连队服役时,立下了做职业军人的志向。成了职业军人就一直能保证吃饭了。这是唯一的理由。在连队服役时,被连队长推荐志愿加入了宪兵队。虽然他学业并不优秀,可是那老实认真的工作姿态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好评,还得了勤奋勋章。人们评价他不管上级有什么命令,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还有,如果被命令向右转,只要没有解除的指示,他会一辈子就那么朝右站着。连队长也高度赞赏矶田的这种品质。矶田经过非常刻苦的学习,成了合格的仙台宪兵队的上等兵候补生。那时报宪兵队的人很多是中学毕业生。普通小学毕业的矶田是少数派里的候补生。
秋庭说:“昭和二十一年,他被派到了上海宪兵队,成了我的直属部下。这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士兵。有一次为了慰劳他,我请他去公共租界的日本料理店吃火锅。最后,他一丝肉、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了,看起来吃得很舒畅。我这么说时,他告诉我吃饭咖喱很感激的事。他说深切地感觉到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入伍真好。”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秋庭望着车窗外,引得山胁也望着窗外。好像通过了狸穴附近。秋庭望着窗外,平静地说:“矶田是帝国陆军士兵的一个典型。像矶田这样的士兵造就了我们陆军。陆军就是这样贫困的日本本身,也许可以说是帝国的缩影。山胁先生,是你这样的精英看不到的日本。如果说这场战争是陆军的责任的话,那也是因为这个社会。这个社会不能让矶田这样诚实勤奋的日本男儿吃好饭。对此,能吃到饭咖哩也必须要报答。”
“您是说谁没有报答吗?”
“哎,是国家的领导层、官员,还是资本家呢?”
“您是说为此陆军才期待战争吗?”
“不是,是期盼能吃饱饭的社会,期盼佃农家的女儿不必卖身的社会。”
山胁想这是很早以前皇道派的理论。事实上,秋庭是可以分到这一派的军人吧。统制派原关东宪兵队司令官东条英机当首相时,这位宪兵将校被疏远去了外地。山胁没有说出这种想法,有些挑衅地问:“那么,现在很多国民靠匮乏的补给果腹又是为什么呢?”
“国家领导的错误导致的吧。”
“不是军部和战争的错,对吗?”
“如果陆海军联合形成更强有力的国家领导层的话,错误很快就能改正。战争也能在保留帝国名誉和皇土的情况下结束吧。”
“不等战争结束,日本就会回到绳文时代。饥荒会越来越严重的。”
“所以就无条件投降吗?”
“是在保留国家重建基础后,缔结议和。”
“那个基础难道不是只能通过好好战斗才能得以保留吗?”
“我不能赞同。”
“到时有机会的话,”秋庭似乎意识到争论又进入了不会有结果的领域,从他的声调能感觉到他微微的疲惫,他继续说,“试着问问矶田,日本和天子能加以区别吗?区分后怎么能期待讲和?对于矶田这样的士兵来说,祖国日本最终会归结到陛下一个人的名字上。天皇是能给矶田饭吃的军队的大元帅。矶田到底会对讲和做出怎样的认识?”
汽车忽然急刹车停住了。山胁在座位上向前倾倒了。秋庭也把两手搭在副驾驶的靠背上支撑着身体。车的外面有手电筒的光在靠近。又是警察或警防团的查问吧。司机降下车窗,一个戴着警防团臂章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着车内。
司机说:“东京宪兵队。执行公务。”
戴臂章的男人急忙敬了个礼说:“失礼了。”
秋庭摇下后面的玻璃,问戴臂章的男人:“警戒警报怎么样了?敌人的目标是哪里?”
男人看着秋庭回答说:“根据刚才的军管区消息,第一第二目标都从海上退去了,在海上远远地逃走了。”
“最初的目标不是侵入房总半岛了吗?”
“很快就掉头向南方海上退去了。也没向房总方向发空袭警报。”
“一颗炸弹都没投吗?”
“是的。没有空袭的消息。”
秋庭难以理解地皱着眉头说:“警戒警报解除了吗?”
“不,还没有。不过,我想事实上解除了。”
警防团团员郑重地向秋庭敬了个礼,说:“少佐殿下,请通过吧。”
司机摇起车窗,又开动了车。
到了在竹谷町的家时,山胁看了看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
山胁下车后,秋庭的车马上又向黑暗的东京中心驶去了。路上的沙尘扬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强风中沙尘向山胁袭来,刀割似的痛在山胁的脸上散开。山胁不禁转过脸去,缩着身子向家门口跑去。
真理子的脸上浮现出喜悦和安心,跑到门口。“我好担心,宪兵队、警戒警报,祸不单行啊。”
山胁抱着真理子的肩膀问:“如果可以只选一个,你选哪个?”
“空袭。”
“为什么?”
“因为至少一家人能在一起。”
山胁说:“我们会在一起。听说飞机已经向南方海上退去了。”
“嗯,虽然在房总半岛前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又返回去了。”
“都到了房总半岛前面了,可又返回去了。我很担心这件事。我想美军不会徒劳地从塞班岛驾着远距离轰炸机来的。有什么内情吧。”
“要开始空袭了吗?”
“还是小心为好。明天是陆军纪念日,也许会集中轰炸陆军的相关设施。”
山胁在里间脱了大衣和西装外套。因为有警戒警报,电灯换成了二烛光的灯泡,房间有些微暗。窗帘把窗子严严地遮着。当山胁脱得只剩一件内衣时,真理子从后面抱住他。
真理子紧张地说:“今晚一直都在想你,想让你紧紧地抱着我。警戒警报响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夫妻之事,是不是很下流……”
山胁转过去,把自己的身体压到真理子身上,他的情欲也被唤醒了。
“我也是。”
“咱们这是怎么了?”
“在战争、大灾难中,人的性欲会高涨。个体在死前想要留下后代,这种动物的本能活跃地发挥着作用。”
“我们的本能预感到今晚会有空袭吗?”
“一定是这样。”
真理子抬头看着山胁的脸,认真地说:“生物学的解释就到这儿吧。作为动物我们坦率地来吧。”
真理子很快地脱下高领毛衣,露出了哺乳期母亲的丰满圆润、像甜瓜一样的一对乳房,她的乳头已经开始挺起了。真理子把头发带子解下,甩了甩头。土气的主妇瞬间变成了光彩照人的性感女神。真理子一口气脱了裙裤和内衣,一丝不挂。
山胁也把内衣脱下扔在一边,抱住真理子的腰。真理子的两只胳膊搂着山胁的腰,把他用力拉到跟前,让他紧贴着自己的下腹部。
秋庭保宪兵少佐一回到东京宪兵队,矶田曹长就跑了过来。
矶田说:“那个山胁书记官包里的东西,有让人感兴趣的笔迹。”
秋庭边向自己的办公室走,边问:“和奏折有关的东西吗?”
“是,我想是这样的。在外务省总结的报告书上,留着淡淡地用铅笔写的笔迹。是关于国外报纸和杂志评论的资料。”
“那么,笔迹是?”
“写的是送到大矶。而且有两组像电话号码的数字。”
“是山胁书记官的笔迹吗?”
“不,是外务省那边的人吧。因为字很淡,也许山胁书记官没有留意到还有这样的笔记。”
“查到电话号码了吗?”
“查到了。”
“谁的?”
“一个是近卫公在大矶的房子的电话。”
秋庭停住了脚,盯着矶田问:“另一个呢?”
“原驻英大使,吉田茂。他在大矶的房子的电话。”
“也就是说外务省的情报转到了那两个人那儿。”秋庭一边想着笔记表达的意思,一边说,“不管怎么样,高木恝吉少将和近卫公、高松宫组成的圆的某个地方还有吉田茂。”
“怎么办?”
“向负责此事的将校报告吧。”直接受理此事的是鲛口浩一宪兵大尉。比起军事警察的任务,这个将校在国事犯的揭发上投入了更多的、有些偏执的热情。秋庭想起了鲛口似乎戴着面具的脸,说:“监视吉田茂的组可能给吉田宅子里的书记和女佣里送了有背景的人。”
“您判断出写奏折草稿的人了吗?那个书记官似乎说了非常危险的话。”
“不,我试着挑动他了,山胁书记官的思想和那个奏折内容相差很多。虽然都构想停战,可以说理由转了一百八十度。他和高木少将与奏折无关。”
“这么说来……”
“恐怕是吉田茂。有笔记,间接证据也很多。在背后的是那位前外交官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大地鸣动似的声音。微弱的、连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低频率的呻吟。
秋庭和矶田对视了一下,这个声音究竟是什么?
大地鸣动似的声音越来越高。可以清楚地知道构成大地鸣动的一个单位的声音是爆炸声。爆炸声之后是像通奏低音似的呻吟。那声音像爆炸声,是大型发动机转动时的声音。
除了这些声音还有秋庭听惯了的短促的炸裂声,重炮发射的声音。
是空袭!
秋庭向通往屋顶的楼梯跑去。矶田跟在他后面。秋庭一步两个台阶一口气飞奔上了宪兵厅大楼的屋顶。跑上去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东边的天空烧成了红色。好像大范围升起了火焰。火焰被风吹着,横着随风摆动,或者反复地升向高空。是神田附近吗?银白色闪烁的光有几束消失在空中。是高射炮弹或高角炮弹吧。
可以看到在光束前面有一架有着巨大银色机翼的飞机。不在高空,至多也就两千米高度。飞机的机身被地上的火焰照得红红的。飞机的机身上有光散落下来。就像是打上天的烟花绽开后的情景。是燃烧弹。被投下燃烧弹的地方,火势更猛了。秋庭发愣地说:“空袭警报怎么了?难道防空司令部没看到这些吗?”
矶田对屋顶上的监视兵怒喊着:“向防空司令部报告!传达情况!”
银色的飞机在秋庭他们的眼前向右急转。有四架飞机。是B-29型重型轰炸机吧。秋庭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B-29轰炸机。这种飞机在美军内部被称作“空中超级要塞”都不为过。既像全身用甲胄包着的巨人,又像科幻小说中出现的在空中飞的巡洋舰。漂浮在空中让人难以置信的气派的金属机械。
那架轰炸机还在盘旋中,又有一架飞机接近了。像描红似的沿着刚才飞走的飞机的航迹飞过。燃烧弹投下时,光拖着尾巴散在夜空中。
在那光的照射下,能看见后面又有几架飞机的编队。好像有相当数量的轰炸机还在后面等着。一枚高射炮弹淹没在机影下炸开了。
秋庭看了看表,夜里十二点十五分了,也就是说,空袭开始是在十二点七八分。都这样了,空袭警报怎么了?在燃烧弹下,东京市民能躲避吗?有人向他们传达头上有轰炸机这个消息了吗?
矶田目瞪口呆。房顶的监视员也呆呆地看着这情景。
这时,警报终于响起来了。警报声持续四秒钟消失了,如果这隔八秒重复的话就是空袭警报。东京的市民仅从最初的四秒长的警报声,就知道是空袭了。
新参加到战斗中的轰炸机直直地向宪兵厅大楼的方向飞来。没有盘旋的打算,好像目标在航迹延长线上。秋庭觉得有用小手枪就能击落轰炸机的位置。秋庭不禁抓住了腰上的手枪。
矶田大喊道:“快跑!快跑!少佐殿下快躲。”
听到矶田的声音,秋庭清醒过来,向楼梯处跑去。轰炸机发出压倒一切的威慑性的隆鸣声从头上掠过。
山胁抱着还是婴儿的纯子,拉着真理子的手走出防空洞。当地的防空班长命令去外面,防备火势蔓延。已经三十分钟没看见飞机了。空袭警报还没有解除,但可以判断暂时不会受到直接的炸弹威胁。防空班长说商业区受损很严重,去了邻居家。山胁看了看表,快凌晨两点三十分了。站在防空洞前,望着周围。山胁租的房子没事,周围也不像被轰炸过。可是风中有浓烈的烧焦味。好像不仅是树,橡胶、布也烧着了。而且还有什么有机物,像鱼、肉之类的。有时还有像点着毛织物时的气味刺激着鼻子。山胁想着原因,战栗于自己的思考。
风中夹着灰,有时还有火的粉尘。可以确定竹谷町的周围也有什么地方烧着了。
山胁对真理子说:“我去看看附近的情形。打听一下情况。纯子就交给你了。”
真理子抱着婴儿说:“嗯,不过你要早点儿回来。”
“嗯,马上。”
把真理子和女儿留在那儿,山胁向夜幕下的住宅区走去。
远望夜空,每个方向的天空都是红的。好像东京都内到处都烧起来了。特别是东边的天空异常明亮。如果那明亮是火灾引起的话,那么相当大的范围都着火了。
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人影。邻组的居民都出来了。还能看到拿着消防钩和火铲的男人。虽然是实行灯火管制的深夜,可是有天空的红光和明亮,能看清楚每个人影。
有一个认识山胁的中年男人,戴着警防团的臂章。山胁走近那个警防团团员问:“怎么样了?哪里着火了?”
警防团员转向山胁,神色激动地说:“饭仓、我善坊、箪笥町……那边落下了燃烧弹,正拼命地灭火呢。好像火势基本得到控制了。”
“损失严重吗?”
“落下燃烧弹的一带都烧起来了。”
“东边的天空看起来非常明亮。”
“哦,那边啊。”警防团团员看着东边天边,皱着眉头说,“工业区着火了。听说本所和深川都不能靠近。”
“目标是什么?大日本兵工厂、东京造船,还是兴亚航空器厂?”
“全都是。那一带全都是。工厂、住宅、医院、学校……京桥、日本桥、浅草那边也都遭到地毯式轰炸。到处都烧起来了,再加上这风。据逃出来的人说,工业区一带成了烈焰地狱。消防团根本无从下手。”
警防团团员旁边的一个女人说:“简直就是魔鬼和畜生啊。不管女人孩子,头上都落下了炸弹。”
她正是领组的班长家的主妇山口松子。二十几天前这个女人还让真理子交出白金戒指。
松子对周围的居民用含着愤怒和憎恶的声音说:“这就是美国人的做法。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他们的心思就是把黄种人赶尽杀绝也没关系。那些人真是连鬼、畜生也不如。”
到处都响起了同意的声音。山胁的视线离开松子,望向成了烈焰地狱的商业区方向。不管女人小孩,头上都落下了炸弹。这话好像在几年前听谁说过。是谁在说什么事情时说的呢?想起来了。是真理子的哥哥安藤启一大尉在横滨的舞厅说的。那是山胁第一次见他。大贯诚志郎少佐当时也在场。安藤说日军在中国的作战是多么残酷无情啊。他发泄似的声调,眉头紧锁,似乎想起来就会觉得不快。你知道重庆成什么样了吗?在我军陆上攻击机的轰炸下,街上瓦砾堆积如山。那次作战不分女人、孩子、市民,都投下了炸弹。这就是我军在中国做的事情。
那时还不能真切地理解安藤大尉的话。光是听到瓦砾如山、焦土这些词并不能在心里描绘出那样的情景来。不能理解在炸弹下不知如何逃生的市民的恐惧。
不能理解那场作战的意思。
现在看来,可以理解为那是人类史上第一次无差别战略轰炸。攻击目标不限于军队和军事设施,是要破坏整个城市的作战。那场攻击不分军人和市民,要把一切有生命的人都杀光、烧光。
手握炸弹和飞机的人类最终跨过了一条线。世界的战略家持有的无意识的伦理规范,轻易地就被那场轰炸战刮跑了,成了过时的东西。无差别战略轰炸。这是新时代的战争模式,日军第一个向世界展示的历史性的作战,那就是重庆轰炸战。
山胁在黑暗可怕的想法中,自言自语地说:“报应终于来了。”
他这么发誓:要让真理子和纯子去避难。哪怕真理子反对或是多么不情愿。如果真理子无论如何都不去避难,就算把休书放到面前也要让她去,今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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