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刺骨的阁楼小房间里,贤一郎从铺在地上的垫子上坐起身来。楼下传来了声响。
他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采光用的小窗户间里,晚秋黄昏时分的阳光,微弱地射入进来。
这里是三田松阪町,东京改心基督教会的传教士宿舍。现在贤一郎所在的地方,是天花板低矮的阁楼,一间平时用来放杂物的小房间。
八天前的夜晚,贤一郎甩开特高警察的追踪之后,就逃进了这间传教士宿舍里。他的左边手腕到手肘位置,由于和货运列车冲撞的缘故受到了挫伤,虽然他接受了史廉生的紧急医疗处置,但第一天在既疼痛又发烧的情况下,贤一郎一整晚,都是咬紧牙关硬撑过来的。
现在,他的伤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虽然勉强要扭转手腕的时候依然会疼痛,但在正常的活动下应该不成问题。两天前,他也已经告诉史廉生,差不多该是回去执行自己任务的时候了。楼下的声音似乎是脚步声。也许是史廉生外出回来了,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将藏在枕头下的手枪取出来比较保险。脚步声沿着楼梯,不断向上攀登。贤一郎忽然间松了一口气。那是自己在这一星期里,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是史廉生没错。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接着,房门被敲响了。
“情况还好吧?”是史廉生的声音。
“请进。我已经快闷坏了!”
史廉生开门走进房间。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是跟以往一样,满脸愁容,一副苦恼得不到救赎的样子。特别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此刻看起来比以往更显得忧郁。史廉生在床边的箱子上坐了下来,开口说道:“我给你带来了新的任务。你已经可以行动了,是吧?”
“要做什么事?”
“现在只有一件任务要你去做,那就是紧盯日本海军主力部队的动向,然后把你观察到的动静,通过电报汇报给美国知道。”
“我要在什么地方观察他们的动向呢?我心里很明白,要进入横须贺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目前也没有派遣新情报员潜入的空间,到最后,我想只能依靠线民的通报了吧。”
“我们并没有希望你去横须贺。”
“那是……”贤一郎侧着头思索道,“难道是叫我去广岛,从那里直接监视联合舰队的一举一动吗?那样的话,就得潜入位于距离广岛市有一段距离的海面上的柱岛了。”
史廉生又摇摇头说:
“也不是柱岛。”
“那么是哪里?”
“择捉岛。”
贤一郎像是在反复推敲史廉生的回答似的,开口回应道:
“好像很远啊!”
“比那个叫做‘北海道’的岛,还要再远一些。它的位置是在北纬四十五度,不过岛上的风土、气候,事实上跟欧洲北纬五十七八度左右的地区很相似——没错,那里的景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格兰、斯堪地那维亚那一带。”
“原来你知道啊?”
“来到日本的那一年夏天,我曾经从北海道一路旅行到千岛。虽然我的主要目的是采集植物及摄影,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受了别人之托,负责观察当地军事设施周边的环境。”
“如果是个去了能让人感到很快乐的地方,那就好了。”
“那里是日本的边境,既没有铁路,也没有一条像样点的道路,甚至连农业都几乎不存在。在那座小岛上聚居的,就只有靠着捕鱼为生的渔夫而已。除了几个大一点的村子外,大部分的地区应该连电力都没有。”
“你是说,日本海军会在那样的小岛集结?”
“请你回想一下,前些日子你在军令部军官公文包里偷看到的东西。”
“那张择捉岛的地图?”
“我有个跟美国政府走得很近的朋友,综合了其他方面的种种情报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面对史廉生侃侃而谈的样子,贤一郎只是耸耸肩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史廉生又接着说:“最近,日本海军应该已经悄悄地派遣他们的主力部队出击了。其中一部分的兵力将袭击南洋地区并加以占领,另外一部分兵力,则将会对美国海军基地进行偷袭。”
贤一郎脱口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地名是夏威夷!”
史廉生并没有否认。
“你所看见的那张地图,上面标示的位置,指的是计划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的部队进行集结的场所以及出击地点,我那位朋友是这样判断的。”
“这样说来,我的任务就是要确认舰队是否在那座岛上活动,并且将他们出击的情形向美国通报喽。”
“没错。日方似乎筹划了大规模的事前伪装工作,在我们无法更进一步确认日军本国基地的出兵情况之下,为了要得到精准的情报,只能在他们最终的集结地点守候为宜,这是我那位朋友做出的判断。只要能够获得这项情报,就能够向预计会遭受偷袭的基地,发出连日期和时间都很精确的特别警报。到那时,日本海军精心策划的偷袭攻击行动,最终只能转为强攻作战,这样日本法西斯主义者征服全世界的梦想,也会因此而瞬间土崩瓦解。”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比较妥当?”
“越快越好。我的朋友向我披露了另一个极为机密的情报,前几天在天皇面前,日方召开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内容好像是决定将日美交涉的期限定为十二月一日。据说,如果到了这个期限,交涉仍不见任何进展的话,日本就会主动发起战争。”
“今天是十一月几号?”
“十五号。”
“来得及吗?”
“非常赶。”史廉生将日本地图摊开在地板上,用手指比画了起来,“请你搭乘今晚七点发车的夜行列车,出发前往青森。到青森后,你要转乘青函联络船,坐到函馆。最后,我希望能在明天傍晚,坐上由函馆前往择捉岛海港的小型联络船,潜入择捉岛上。”
“要是没有发船该怎么办?”
“到那时候,请去北海道的根式室。从那个地方,你可以坐上前往国后岛的联络船进入择捉岛,或者是租借一艘渔船,直接登上择捉岛,这个办法也是能行得通的。从函馆出发,大约两天左右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贤一郎用铅笔,把沿途经过的地名,用罗马字拼音抄写在手边的纸上。第一张纸不小心写破了,所以他又重新写了一张。青森、接下来是函馆、根室,最后是择捉岛、单冠湾。都是些不太熟悉的日本地名,所以必须得这样把它全部记下来才行。
“要用什么方法把情报发出去?”
“就用你上次看到的那台携带式无线电发报机。”
“单冠湾没有电力设施吧!”
“说起来,也并不是没有发电机,比方说名叫纱那的村里,就设有无线电发报局。”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不排除会用袭击无线电发报局的方式来发出通报。”
“这就交给你来判断了。对于你随机应变的能力我毫不怀疑。”
贤一郎站起身来。这将会是自己最后的任务了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根据泰勒少校那边的指示,关于日本海军的动向,即便只发出一个决定性的关键电报也可以。将准备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的舰队出击的信息发出去,毫无疑问就是泰勒少校所说的,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份情报吧!换言之,在电报完成的那个时间点,贤一郎被期待完成的任务也就宣告结束了。
贤一郎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北太平洋的地图。从择捉岛到苏联的堪察加半岛,沿着岛屿前行的距离大约是一千二百公里左右。从堪察加半岛到美国领土阿留申群岛中的阿图岛,则大约是七八百公里。既然渔业民族自己造的粗糙的船,都能在其间往返自如,那么自己要划过这段距离,按理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因此重点在于,发出最后的电报后,要如何靠自己的力量逃脱掉。
或者……贤一郎重新开始思考着。“事实上,我也不一定非要回到美国领土不可。北千岛也好,堪察加半岛或者是阿留申群岛也好,只要是国家的行政力量尚未波及的地方,他都可以选择在那里暂时落脚。北太平洋上的那些岛屿当中,会有一两个岛屿被那些近代国家所遗忘,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即使已经有国家宣称拥有主权,但却没有真正实施统治,这样的岛屿应该有吧!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天真了呢……”
贤一郎穿上国民服的长裤,在衬衫上披上外套。
“要出发了吗?”史廉生抬起头,望着贤一郎问。
贤一郎一边将国民服的扣子扣上,一边回答道:
“还有什么事情,我应该事先了解一下比较好?”
“单冠湾有三个小渔村,其中两个村设有巡警,另外一个叫天宁的村子,根据情报,那里有个日本海军的机场。因此,如果要去的话,避开天宁这个村子也许会比较保险。那个地方的警戒,应该比湾里的其他地方要更严。”
“只要是小村子,不管在哪里,外来的人总是会特别引起他人的戒心吧!”
“我泡了茶,等会儿喝了之后再出发吧!”
史廉生说完之后,便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贤一即将装载着携带式无线发报机的皮箱提了起来。它的重量大约有十公斤左右。拿着它长距离行走会很辛苦,不过如果行进间都是搭乘交通工具的话,那就没什么问题。
他打开箱盖,重新确认了一下内容。里面藏着一本平装书,用来代替乱数表。它是口袋丛书当中的一册,书名叫《小鹿斑比》。这也是他跟泰勒少校事先商量过的,如果贤一郎必须靠自己发出暗电时,这本《小鹿斑比》就可以当做乱数表来使用。
贤一郎将衣物塞进史廉生为他准备的背包里。那些衣物里面包含了外套及冬天的螺丝刀。至于工具,他只放入了最常用的几样基本工具,例如,一组大小美工刀、特殊锯子以及电工用小刀,再加上一把便携式电钻。左轮手枪被包裹在衬衫里头,收在背包最底层。
贤一郎环顾室内一周,心想有这些应该就足够了。垫子和餐具就请史廉生帮忙处理。至于那些写破的纸,不管它也无妨吧!可以动身出发了。
提起背包和旅行箱,贤一郎从阁楼的小房间里走到了客厅。史廉生已在桌上备好了茶。
喝着茶,史廉生开口说:“请多加小心。在择捉岛上,我们无法提供给你任何的支持。”
“在这方面,我的经验很丰富,不用担心。”贤一郎回答道,“倒是你自己,差不多也该是考虑结束这个工作的时候了吧?有传言说,苏联的间谍网被彻底破获,而在我们这边,正如你所知,金森也已经牺牲了。我想,日本的防谍组织,很快就会将他们的手延伸到这里来的!”
“我会在这个月底出国,打算经由香港回到美国。”
“如果我们两个都够幸运的话,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后会有期了。”
史廉生伸出手。贤一郎和他握手后,走出了传教士宿舍的大门。这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西下了。
贤一郎瞥了一眼教会外面的马路,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绕到了传教士宿舍的后院。跟八天前来到这里时的做法一样,翻越后面的围墙,从别人家的屋子穿越离去,应该相对地会比较安全。从金森被人跟踪这件事,贤一郎可以想象得出,跟他有接触的美国大使馆人员以及美国谍报人员等,恐怕都已经受到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视。史廉生的接触对象应该也都是美国人,在这种困难环境下,贤一郎判断,史廉生也早已经成了跟踪的对象。贤一郎背着背包,手提皮箱,穿过隔壁人家昏暗的庭院。他打算搭乘路面电车,前往上野车站。
当贤一郎离开后,史廉生从餐具柜内取出一瓶日本产的威士忌酒。虽然外面的标签上写着“威士忌”,但这却是一瓶连成分也没标明的便宜货。或许它只是米酒染成威士忌的颜色也说不一定,不过史廉生对酒并不是很懂,总之,只要它确实是酒,那就足够了。史廉生在红茶里加入一瓶盖分量的威士忌,花了几分钟时间将它饮尽。当杯子见底时,史廉生咬着手指甲,等待醉意的到来。
教会的信徒已经全部散去了,唯一的说话对象老妇人也回国了,就连那名日裔间谍也离开了。今晚,史廉生只能孤零零地守在这传教士宿舍里,一个人独自面对着自己的内心。此时无须任何言语,也用不着爱或同情,但可以确信的是,如果没有酒精帮助,自己肯定无法消磨掉今晚的时间。
史廉生已经等待了好几分钟,然而他的头脑依旧处在清晰的状态下。
这样不行。
史廉生再次拿起杯子,将威士忌倒满整个酒杯。或许刚开始就该这样吧!史廉生皱着眉头,硬是将没有稀释的威士忌一口灌进喉咙里。
他就这样手端着酒杯,品味着酒流经食道的感觉。过去,他曾有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就烂醉如泥的经验,但这半年来,他的酒量变得比较好了。一开始的时候,每到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史廉生总会借助一点酒精来使自己有困意,但如今,失眠逐渐成了常态,于是他在夜里喝酒也就成了很普通的事情。这些都是当教团决定关闭这边的教会,以及他和美国大使馆职员阿姆斯频繁见面之后才有的现象。
史廉生从房间一角的柜子上,取下了相框与象牙雕刻,将它们放在桌上。那是四年前的夏天,在南京拍摄的相片,是史廉生与美兰在湖畔的纪念照。至于那件象牙雕刻,则是个已经破损的半月形的手镯。史廉生一边来回看着照片和手镯,一边喝着威士忌。当史廉生回过神来时,酒杯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了。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握着瓶子的手却怎样都拿不稳,让一些威士忌酒溢到了桌面上。当史廉生正要把没稀释的威士忌端到嘴边时,庭院里头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院里的石子路上走着,正朝向这间传教士宿舍而来。
是贤一郎又回来了吗?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往大门方向望过去。有人正在敲着前门。
史廉生随口应了声:“Comein,请进!”
门一开进来的人是一名身穿军服的日本军人。史廉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秋庭保少佐,东京宪兵队的军官,在安藤真理子与山胁顺三的结婚典礼上也曾经出现过,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龙。
宪兵队在这个时候前来这里会有什么事呢?
秋庭对史廉生点了个头致意后,开口说道:
“是不是美国客人要来?”
“为什么这么问?”史廉生反过来问道,“为什么是美国客人?”
“因为你刚刚用英文说请进。”
“那只是一不小心,母语就脱口而出罢了。对了,有什么事情呢?”
秋庭的视线停留在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及酒杯,脸上露出一抹像是带着讽刺意味的微笑。秋庭又问道:
“可以再让我检查一下这栋宿舍吗?”
“是不是又有人潜逃进来了?”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是谁?”
“被怀疑是某国间谍的男子。大约一周前,他在新桥杀害了两名特高警察后,使逃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是两人一线,其中一人已经死亡,不过另一人却顺利跑掉了。”
“这件事与我们教会有什么关系?”
秋庭靠近桌子,坐在史廉生对面的椅子上。他把军帽摘下,将桌上的红茶杯挪到一旁后,把帽子放在桌子上。不安与疑惑,在史廉生的心中迅速扩散开来。眼前这名军官是否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然后才前来教会的?
秋庭揪下了军帽上的线头往地上丢去,并斜眼看着史廉生说:“尽管对方使用的是一种极为不自然且复杂的手法,不过我们还是查出,在新桥杀害两名特高警察的那个男子,暗地里与某个美国人有着密切的接触。结果,正当特高警察加强对他的监视,并过滤他身边所有相关人员的时候,就发生了前几天的一连串事件。”
“已经知道他是间谍了吗?”
“那家伙是朝鲜人。”秋庭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早已证实这件事似的,“他没有固定工作,整天在东京都内闲逛。他的日常生活有很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但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他是间谍。
“你今天跟他常往来的美国人见了面。在帝国大饭店,下午的时候。”
竟然调查到这种程度……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应该主要是在监视阿姆斯,连带着就把下午时的自己一并纳入监视对象了。史廉生不动声色地说:
“我见的人是美国大使馆官员。不久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有一些事务得处理才行。”
秋庭少佐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摊在桌面上。相片中的人是肯尼·斋藤,背景是这栋教堂。那是前些日子结婚典礼时所拍摄的照片。
“认识这个男子吧?”
史廉生无法否认,只好承认说:
“是的。他曾经在我们教会做些打杂的工作。”
“前几天特高警察被杀时,其中逃走的那名嫌疑犯,好像就是这名男子。我已经请其他特高调查员确认过这张相片了。”
史廉生故作惊讶,表现出一副因为听到十分意外的事情而难以置信的神情。不过,他的演技是否能够顺利蒙混过关,光看秋庭的表情实在难以判断。
秋庭问道:
“能否告诉我雇用这名男子的前前后后的事情?”
“他常来我们这里做礼拜,因为他已经失业的关系,我就让他在这里帮帮忙。”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联系地址呢?”
“我也不知道。”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斋藤,叫斋藤什么来着……”
“照你这样说,你跟他似乎并不是很熟啊!不过上次那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说过自己跟他很熟吗?”
秋庭嗤鼻一笑,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整间房间。
“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二楼吗?”
“请出示您的搜查令。”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一个人在下班的时间前来,并不是来处理公务的。我只是想亲自洗刷一下,强加在我的老朋友身上的嫌疑罢了。您不必太紧张。”
“这是基本人权的问题。”
“人权,是吗?我曾经学过一些外国的法律,不过这个字眼对日本人来说还不是很熟悉。也可以说是个并不存在的概念。怎么样?要是我重新组织宪兵队,彻底搜查这个地方。这样一来,所有这个教会的信徒,还有出席那场婚礼的宾客等等,可都会一一请去调查哦!”
“如果没有搜查令的话,我拒绝。”
“我希望你能拿出善意。”
“为什么我非得对你拿出善意不可?”
“因为你是牧师,再加上我们又不是那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我并不想一板一眼地完全按照规矩来做,因此才亲自跑一趟来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我的清白?你的意思是,我也有间谍的嫌疑吗?”
秋庭点点头。
“为什么?”史廉生笑了,“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样,在许多事件之间,存在着极其不可思议的关联。上个月,我们在追查‘满洲国’大使馆的盗窃案时,发现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那名男子在一个星期前,与我们认定为间谍的朝鲜人一块行动。而那名朝鲜人以及你,都跟那位叫阿姆斯的美国外交官联系过。怎么样,很奇妙吧?”
史廉生在脑海中搜寻着词语,他想要找出能够解除秋庭的疑惑,将他从这间传教士宿舍里赶出去的逻辑,想要找出合理的辩解方式,然而却找不出任何适当的理由。这时,史廉生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空虚而徒劳的努力而已。教诲、献身、抗议,还有抵抗,一切都是如此。甚至连宣扬上帝的爱,倡导民主的理念,以及抨击法西斯主义的邪恶等,也都只是愚蠢、毫无意义而且徒劳无功的行为罢了。这些行为既无法填补自己心里的空虚,更无法让自己充满尊严地生活。
“我明白了。”史廉生叹了口气,“请随意吧。”
“是不是请你带个路之类的会比较好?”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上锁,你就自由参观吧!”
“谢谢。”
秋庭起身戴上帽子,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没过多久时间,从客厅天花板上传来脚步声以及门被打开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却又立刻消失了。或许,他已经走进屋檐内侧的阁楼里了吧!就在一个小时前,名叫斋藤贤一郎的日裔男子还待在那个小房间里。就连地板上的垫子以及餐具,也都还留在那个房间里头。
史廉生再倒了一杯威士忌,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分钟后,军靴的声音从阶梯上传了下来,秋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史廉生的眼前。在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革公文包。那是他先前用来收藏的两把手枪,外表看来平凡无奇的包。
“看来我必须申请正式的逮捕令了,史廉生先生!”
史廉生坐在椅子上问道:
“找到什么可疑的物证了吗?”
“整个小阁楼里,充满了可疑的物品。现在拿在我手里的,只是一个最明显的物证罢了。你能解释一下这个公文包是怎么一回事吗?”
秋庭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它的盖子。公文包内里的黑色天鹅绒表面,有明显因装过东西而产生的压痕。
天鹅绒的纤维,可能是因为长期被挤压的缘故,在表面的地方泛着白光。白色的那一块,显现出过去里面所装物品的形状——那是一把大型半自动手枪以及左轮手枪。
“以你的工作性质来说,这应该不是必需的东西吧?”
“你已经开始审问我了吗?”
“我想比起在审讯室谈话,这样聊天应该比较轻松吧!”
“你如果想带我去审讯室的话,那不妨试试看。”
“那名叫斋藤的男子,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他不久前还在这里,现在应该还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
“公文包里面的东西跑哪去了?”
“其中一样在……”史廉生点点头,从牧师服下取出美军制式手枪,“这里。”
秋庭屏住气息,瞪大眼睛看着史廉生。一瞬间,玻璃窗破裂了,飞溅的碎玻璃撒满了整个房间。不仅仅是一处的玻璃破裂,包括东侧的上下推拉窗,以及南侧的法式玻璃窗,全都被打碎了。从破裂的窗户里,伸进来像是黑色铁棒的东西——那是步枪的枪身。
史廉生毫不在乎地握住手枪,将它从桌上举了起来。
大门被撞开了,一名宪兵队中士冲了进来。他是先前在南京还有上一次的结婚典礼都出现过的、接受秋庭指挥的男子,名字好像叫做矶田。矶田双手握着枪。
“美国人!”矶田将枪口对准史廉生,大吼了起来。
秋庭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现在看来只是测试史廉生的一个陷阱。或许,搜查期间,为了不让任何可疑的男子悄悄逃掉,宪兵队一整个分队的人马,已经将整个教会团团包围住了吧!
秋庭平静地说道:
“把枪交给我吧。史廉生先生。对我开枪,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史廉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金属块。与其说它的颜色是黑色,倒不如说是深灰色还比较适当。就光泽方面来说,它是一把散发着青光,看起来相当粗犷的金属制武器。它不只是有着相当的重量,同时也是拥有强大破坏力的射击兵器。史廉生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将这把枪拿在手上的,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秋庭来之前就已经将它拿在手上,还是在那之后才拿起它的。
“呵,”秋庭继续说道,“你似乎已经承认,自己是间谍组织的一员了。总而言之,按照规定,请你跟我一起回总部接受调查吧。”
史廉生抬起了自己的眼睛,秋庭的脸在他的眼中,看起来是那么模糊不清,这应该是喝醉酒所导致的吧?不仅如此,史廉生感觉到,似乎有另一种特别的东西,正在视网膜里操控着自己的意识,使得眼中的世界看起来是如此不透明、扭曲、混沌,甚至支离破碎。
史廉生缓缓用双手举起手枪,移到胸口附近。秋庭十分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史廉生。就像是看到自己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一样,嘴张得大大的。
史廉生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喉咙,用力扣下了扳机。冲击力贯穿了他整个头部,只见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接着整个人连人带椅,往后栽了下去。
秋庭保少佐惊愕地站起来。连确定脉搏是否跳动都不用,秋庭便能够立刻判断出,史廉生已经当场死亡了。
枪口垂直抵住下巴,扣动扳机。美军制式手枪四五口径的子弹,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史廉生的大脑。击碎了头盖骨后向外飞出。史廉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卧在木制地板上,右手还握着手枪,在他的头底下,鲜血正汩汩向外流,就连天花板也沾了无数血滴。
矶田中士站在秋庭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史廉生的尸体。他似乎还不太能相信,这名美国牧师竟然会突然选择自杀。秋庭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基督教徒,特别是圣职人员自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是日本的国防保安法也好,治安维持法也好,或者是宪兵队的盘问,有必要怕成这样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理由?
“矶田!”秋庭回过神来说,“封锁这个教会,保持现场的状态。还有赶紧跟美国大使馆联系,让美国人陪同勘察现场。”
“为什么?”矶田中士问道,“有必要费这么大工夫吗?”
“日美关系紧张,冲突一触即发,如果处理稍有差错,很容易成为开战的借口。因此,要让美国人知道,他是自杀身亡,并不是我们宪兵队动手的,必须让他们确认清楚才行。”
“明白了。”
秋庭打电话给宪兵队本部说明事情原委,并请求支持。美国大使馆方面就通过外务省去联络。大约一小时后,美国大使馆的书记官就会赶到现场来处理吧。想想看,一名有间谍嫌疑的美国人用手枪射击自己的头部自杀,而且是在日本宪兵队的面前,可想而知,美国人一定会怀疑是否有他杀的嫌疑。外务省听到了这个消息,大概也会引起一阵惊慌失措吧!毕竟,当下正处在随时都有可能日美断交这个特殊时期。
挂上电话后,秋庭再次向矶田说:
“矶田,你马上离开东京。”
“是。”矶田挺直腰,“请问要我去什么地方?”
秋庭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留在阁楼小房间里的笔记。当时,那张纸落在房间里日本地图的上方,是一张写破了的纸。从纸的内容可以判断出,房间里的这个人,正在规划着某种旅行或是长距离移动的计划。笔记纸上用罗马字这样写着:
AOMORI→h2DAYS?
秋庭答道:“总之,你先到青森去。”
“去青森做什么?”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那名叫做斋藤的男子,今晚好像要前往青森的样子。那间小房间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有人住过的迹象。那家伙逃离货物车站以后,一定一直都躲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只差一步就逮住他了。”
“是的。”秋庭点点头,“他大概在我们赶来的前一刻,就已经离开了吧!”
“是不是那个牧师察觉到我们的跟踪,所以叫斋藤先逃了?”
“不,他应该没发现才对。大概是那名男子今天通过牧师,从美国大使馆的职员那里接收到了某项重大指令吧!之后,那名男子就慌慌张张地动身了。”
“他打算去青森做什么呢?会不会是要调查大凑的军港?”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的最终目的地应该不是青森。”秋庭猜想着笔记中“e)’?或者是‘北海道(hokkaido)’的意思?他应该是要前往青森,然后再过去位于北海道的某处。也许,他打算从桦太(库页岛)逃到苏联也说不定吧!”
“那么,现在就必须马上做好动身的准备。此外,也得联络一下弘前及北海道的宪兵队。”
“在这之前,得先调查一下有停靠青森这一站的列车才行。青函联络船上的乘客也要一并过滤。对象是个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外表精悍的男子,身高大约一米七六左右,肩宽胸厚,名字叫斋藤,身上有可能携带着枪支。”
矶田复诵同样的内容一次后,将那名男子的相片收到了自己手上。
秋庭说:“只是,我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实,他是否真的前往青森了。也有可能,他只是单纯换个地方躲藏而已。因为记得那家伙长相的,就只有你和我两人而已,所以我们不能两个人同时前往青森。我想,我还是必须坐镇在这里,指挥整个东京都内的搜索行动才行,你替我去一趟吧。”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
“请你先去本部报告这件事,然后立即前往上野车站。”
“是。”矶田茂平中士敬了个礼后,便离开了传教士宿舍。
大门口站着几名年轻士兵,畏畏缩缩地望着史廉生的尸体。
秋庭看了一眼史廉生的尸体,想起了那年冬天南京的情景。混乱的南京城处于极端无秩序状态,到处是杀戮。南京城已彻底变成人间地狱,充满着血水和尸体腐烂的味道。但仍有一群为了保护中国人的生命,不顾自身安危四处奔走的欧美人。
史廉生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一名脸色红润,眼中充满梦想的青年。虽然内心充满了愤怒,诅咒着这场罪恶战争,但当时的他仍旧保持着年轻人应该具备的活力。然而,仅仅过了四年,这名热血青年似乎完全变了个样。秋庭在上次那场结婚典礼中也感觉到,史廉生不再有当年的朝气与活力,在他的眼神中能看到一种对人世间的彻悟,好像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忍受无尽的苦恼与孤独。而最令秋庭少佐难以置信的是,史廉生从事神圣职务的同时,竟投入到谍报活动之中。他的灵魂到底属于哪一边,肯定有一边充满着巨大的谎言!
相框倒在桌子上。秋庭拿起相框,凝视着照片。那是年轻开朗、面带微笑的史廉生,一名脸上散发着美丽光辉的中国女孩站在他的旁边。相片中的女孩,应该就是那天被发现的、已经变成冰冷尸体的女孩吧!
那名可怜的中国女孩叫做什么名字呢?
秋庭试着努力回忆起她的名字。她是当时在南京街头因皇军士兵的暴行而被杀害的众多女孩中的一位。被绑架轮奸后,用枪杀害并被烧毁的中国女孩。是史廉生和秋庭无法拯救的不幸的中国女孩。美兰。没错,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美兰,史廉生是这样称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