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现在已经有几位读惯小说的读者看得烦了(我得重申:这是我的自传,并非自传体小说)。鉴于之后的旅程——直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天——同之前的叙述相比都显得乏善可陈,我打算将它们尽可能地简化,以平铺直叙的形式安排在下面的几个段落里面,尽快带过:
抛弃了迷路的河流之后,我也很快就迷了路。天亮之后我来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旁,湖里有漂亮的疣鼻天鹅——那些家伙见到我也不逃远,只是慵懒地叫了两声,声音比我从厂房守卫的故事那里听说的还要沙哑(它们并不怕人,可见那湖也还是常有人来拜访,不至于到渺无人迹的地步)。我在那儿取了水,吃了少许自备的干粮,恢复了些体力。根据太阳的方向,我估计了首都的大致方位,开始继续行走。
但森林却越走越密。夕阳斜落之后,在密林中分辨星星相当困难。我提心吊胆地快步走着,努力想维持直线,但身体却老是东跌西撞,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耳畔时不时传来悠长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如同那行军的号角,让我像上足发条的铁皮玩具一般行走不停。
一个孩子能有多少气力呢?踉跄前行让我几近虚脱,野狼的呼声却似乎越来越近。直到我看见巨大的黑影自头顶压过,碎絮似的星光从林间缝隙中倾洒下来——被什么吞食也都无所谓了: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仿佛是被谁抽去了骨头一般,一下子瘫软到地上了……
再次睁眼时我看到两只蛇一般的黄色瞳孔,还有短毛猎兔犬似的湿乎黑鼻子正蹭在我脸上:仔细看时,却是一只漂亮的大尾巴赤狐。我伸手想抓住她的尾巴,她却敏捷地蹦到一旁,和她一位正翻着我小帆布包的同伴一道,朝着我嗷嗷叫了两声,就转身窜进了树丛里,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并没有打算追过去——并不是我不好奇,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比满足好奇心紧要得多的事情:那两位穿着华丽的不速之客,她们将我的干粮偷吃殆尽了。甚至连水壶的瓶盖也被她们用利齿拧开。看看瓶底,水只剩下了那么浅浅一滩:勉强还够喝上一两口。
很好,很好……这又是新的考验么?
我想放声大喊,但嗓子却干涩得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欺骗、嘲弄、惊吓、折磨……这所有施诸于我的卑劣手段,让我逐渐察觉,自己正在被伟大存在抛离。这当然无害于他的至高至圣,一切都是源自我的动机不纯、立场不稳:我这样想,但不坚信——只是小小的想法,无需忏悔……这些杂念很快就被抛弃,我天生愿意成为塔罗牌中的倒吊者,苦难才能助人成长。
于是,我只是抿起嘴、握紧双拳,以此表达稍许的不满。我的脚像是被整个截掉了,能够缓缓迈动,踩在满地的碎枝枯叶上,却没点知觉。这已经是林子的深处,身旁满是高大茂密的赤松,很难弄清楚太阳的方位,也不知道此刻的时间,只好任凭感觉牵着我慢悠悠地乱走。林间群鸟的歌唱不能愉悦我,磨出血泡的脚趾使我心情烦躁,迷失方向的恐惧感紧摁住我的额头——我想着“再走走,该快天黑了——就走到天黑为止。”,但那被层层叠叠树冠树枝遮住面容的天空,却依旧不怀好意地明亮着。
没办法,既然止步不得,我也只好尽量选择走在明亮些的位置上:因为黯淡和潮湿会更快地消磨人的斗志。森林里总有无法贴切形容的腐败味道——那是种什么味道呢?它不断刺激着我的鼻腔,虽然难受,却能提神,就像是一剂振奋精神的苦药。我的感觉逐渐敏锐——它不再让我的步伐散乱,而是循着气味的来源。就这样,糟糕的气味愈来愈浓烈,我的脚步也变得愈加地快:感觉回来,血泡开始刺痛,关节的酸麻也在每次抬脚时一阵阵地传上来。
我被这味道治愈了:这是如神迹般的奖励——谁都清楚它应归功于谁。那是种什么味道呢?可以肯定:它不是森林里常有的味道!不是死去红松鼠或其它小动物尸骸散发的尸臭,也不是山林泥土的天然腐臭。那味道……就像是对于某种强劲力量的象征,是防止领土被侵犯的预设警告——哈!这自然是事后才讲得出的俏皮话:我现在已经牢牢记住,闻到那种味儿意味着什么;但八岁时……那就全然是期待见到更大奇迹的诱惑:很遗憾,我只在气味的源头——数块层层叠摞起来的、布满苔藓的巨型青色花岗岩石块的缝隙之间找到了一些令人恶心的褐色圆团。一眼即知,它们不是伟大存在颁给的奖赏,只不过是某种动物刚刚留下的粪便罢了。
我背过脸去,扶着石堆的一角,低头干呕了两声,有些酸水沿着嘴角流下来。我的手陷进湿湿软软的厚苔藓里:那给人错觉,仿佛世界整个是软的——或者是,正开始变软。染上奇幻暖色调的梦境正在下陷,而我马上就要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虚幻世界跌回现实。
但这就是现实,软绵绵的,却残酷无比——被再次愚弄的愤怒才刚刚抬起头,就被眼前景象带来的无比惊诧随意镇压了下去:
石堆后面,有一只硕大的脑袋正探出来——那是……熊!
棕熊——这几乎是这片森林中最庞大又最残暴的动物了,它的鼻子和嘴长得像狗,比例上却要宽上一些,有很明显的棱角,侧看有些像阿拉伯马的嘴。鼻头和突出的下唇都是黑色的,鼻孔的位置和野猪类似。头很圆,耳朵也是短圆型,前背上有一块隆起,四肢粗大有力,虽然看上去笨拙,奔跑起来却不见得比野狼慢上多少。
我现在十分熟悉这种生物,熟到可以用炭笔画出它在任意季节、任意地点做任何事情时的素描,而无需在眼前安置一只庞大又不安分的模特——它也是我最期待获得的狩猎游戏奖品之一。一卷从头到尾足有三米长的阿拉斯加棕熊皮毛制成的起居室地毯是每一位玩弄猎枪者的梦想——不过,我敢发誓:当这么一件意外的奖品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八岁的我的面前时,我是一点都没有将它的漂亮裘皮外套留作己用的野心的。
或许是因为它的视力欠佳,这头庞然大物对我这个小不点似的陌生人丝毫都不感到意外。它那双深棕色的小眼睛在我周围扫来扫去,嘴角抽动着,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猛兽特有的那种沙哑、低沉又短促的“嘶嘶”喘息声。
这时它已将整个身躯从石堆后面挪出来了——好个大家伙!简直跟一台新出厂的426型拖拉机一般大。虽然巨大,但它看起来却似乎很和善:这是外貌给人的感觉,因为它的眼眶外侧有一圈黑,从孩子的角度仰视过去,上侧稍稍扬起,像是人得意时眉毛的形态。小眼睛、圆滚脑袋搭配毛绒绒肥胖身体的憨厚形象,无论怎样拟人化,也都难以让人觉得凶恶可憎——文学故事中有关熊的描述,譬如格林童话中的熊、米切尔·恩德之《出走的绒布熊》甚至米尔恩笔下的维尼熊,它们从不像狼那样容易伤人,也不像狐狸那样善于欺骗,虽然不见得都很善良纯洁,最坏也不过扮演强力却愚蠢的受欺者角色;至于普希金未完成诗作《母熊的故事》中为孩子牺牲的母熊,福克纳小说中庄严死去的老熊——他们早已成为伟大存在的具象图腾,作为“自然与人文生态”的鲜活例证在哲学和文学课上被征引和讨论过了无数次。
看看,这就是文艺害人的最好例子!我——代表八岁时的我,一个从未见过真正野生棕熊的孩子(当然,很多人一生也未曾见过一次),差点因为那些不负责任的文字和漂亮图画造成的错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的生存本能被道听途说的童话和寓言故事书给彻底扭曲,一厢情愿地将一头熊的情感放在了和它的猴子朋友们等同的高度上。是的,我没有立刻转身逃走,也没有选择装死——我完全抛弃了天生应有的戒心,对看起来微笑着的巨熊微笑,并且还打算伸出手去,抚摸它那看上去柔亮又平顺的浅棕色皮毛。我几乎要将这只轻轻挥动前爪就能致人死命的怪物当作一只会动的法兰绒布偶了,直到它突然张大了嘴,露出满嘴的尖利獠牙,一瞬间发出比山谷中的雷鸣声还要震耳,比维奥尔琴调弦时还要低沉的吼叫声。
还好,虽然读来让人感觉是荒谬麻木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求生的本能也还并没有随随便便死去。我那疲劳过度的双腿,它们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我的身体,开始没命地奔跑起来。
我从没跑过这样快,快到树的影子都模糊了,地上的光斑像加热过的乳酪一般融合在一起;整座森林如同沙漠,地面好似地底,空气是看不见的岩浆,我正在恐惧的地狱里狂奔,死亡与我只有咫尺之隔……
但我也无法确证这段回忆:棕熊到底是打算认真驱逐甚或剿灭我这原本无意威胁它所掌管地盘的入侵者呢,还是单纯想找点乐子——熊发怒时的样子,我现在已经是一清二楚,可惜记忆将这头因为微笑而显得行为反常的熊给拟人化了:这是写作者们常犯的毛病,我现在也知道熊只是看起来像在微笑,就像红眼睛的北美树蛙和刚出水的黑海海獭一样——外表友善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记忆却由于少许的扭曲偏离了真实,并随着岁月流逝越错越远……反正,我在此记录下的脑中印象是:它穿行在树干组成的迷宫之中,带着不知真假的古怪微笑迈着欢快的舞步,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让我体会自有记忆以来最深刻和最持久的恐惧——它们每一秒都在累积,哪怕已将我完全吞没,亦不愿松动半分。
当然,也可能只是无边际的妄想害了我:可能熊并没有追赶,甚至并不存在——我却一定是在奔跑,快得像在梦中,身体那么轻,仿若飞翔。
不,真是在飞翔,就如在梦中时常遇到的、那种难以控制的感觉:一双翅膀毫无必要,全凭意志的力量将身体托起。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脚下踏空,仿佛随时都会丧失勉强掌握着的微妙平衡。我的手脚摆动不停,肺腔压出的粗重喘息声使我焦躁不安,频繁又剧烈的身体摇晃快要令我昏厥——即使这样,我还是被剥夺了灵魂出窍的快感,和沉重累赘的身体一道轰然坠落……
那是光滑的湖面被重物击穿的回音。
以上充斥奇幻风格的描述,完全是基于我当时自身的感受,若选择从较客观的角度去看,过程就显得相当乏味:我跑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完全放弃了对周遭环境的观察,结果从一处滨湖的悬崖上冲了出去。我在空中还跑了好几步,然后就落进了湖里。
缓慢,从疾驰化作缓慢,湖面是转换的界面。当视线随头部没入水中,世界那开阔的不确定就变成了带来双重压抑的某种包容。落水声、熊的咆哮、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胸腔的悸动、坠落的风声,连同踏空时那短短数秒之内的不安定感……瞬间纠合为优雅的沉寂。那感觉,像是一个平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在最紧张和致命的时刻逃离了梦魇,顺利回到自己的床上:而他邻床的同伴带着受了惊吓的神情指责他——说他从未听过这位先生如此喊叫,像是盗用了别人的声音,气氛诡异非常……
是的,诡异非常,但未必不是种享受。我面朝着湖面,注视着即将逝去的世界。周围变得越来越黯淡,只有远处还有一些律动着的光线,是另一个世界被扭曲过的倒影。我觉得,自己比一块石头沉得还快,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都在极速远离。八岁的我对此满意,甚至倍感幸喜——死亡拥抱我了,伟大存在则向我微笑。一切并不似想象中那么可怕,甚至还很舒适,充满不可知的惊喜。看看,我终于可以停下脚来休息了。在这个从高空望去形如沙蝎角须的湖底(注:见参考图一)——这当然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如果是当时的我,那就是在伟大存在特意为我开放的庇护所里——那里有一扇门,是回到我记忆源头的唯一方式。虽然我背朝着它,看不到它,但我能看到自己陈旧灵魂的远离——这代表我正接近这理想中的世界:那里有我要去的首都。政治犯们穿着天蓝色的斗篷,长矛放在脚边,手牵着手,等待着我的到来;在那里,我的父母开着白色的水翼艇,向我张开了双臂。那儿,那个神圣地方,一切敌人都已被打倒,是最终的安息之地、重生之所,是所有善良的愿望和正义的梦想都赐福的地方。我清楚感觉到过去的远离,对这结果深感满意。我将绷紧的肌肉慢慢放开,双眼闭上——这样我就看见了过去是怎样在远离:先是模糊、短暂、破碎的画面,其间夹杂了婴儿的啼叫、父亲的斥责、母亲的哭泣;然后是成长的见闻、所遇不同的人,所持各样的嘴脸……凡此种种,如同将死之人对一生之深刻印象的回顾和总结,离现在越近就愈加清晰;但那些最近的却被放得过大,近在眼前的就大到可怕,以致变形。记忆被拆散成各种元素,在一片混乱和无序之中任意地改造组合——这些尚在人世之中的最后记忆、现实的游离,或者说是:梦境——它们现在已经胶着在一起,概念不再重要,一切也皆合理,就像是些无意义的荒诞剧:
我在那里,舞台正中,既是观众,也是主角。
我变回我,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就是那些画面,最后的画面。我彻底地丧失了意识,连这些怪异的画面也统统远去、消失。
时空在那瞬间便不再存在:一个无法形容的场面,超越了一切的感觉。
参考图1及以上的文字已经给出了足够的线索,请您据此推断林间木屋(注:图1中标记处)在现实世界中的所在地。
答案将在本人向夏哀·哈特巴尔先生致敬的另一部小说《吸血馆与穿刺公》中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