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说到台本:因为宿屋主人女儿的意外登场,下一幕的附加场景可能将会进行少许修改。不过,不得不承认,因为这意外而带来的灵感——想想那种仅凭药水便能够往来魔界的奇妙画面,还有那些借一位不会说话的小小女巫展示给唯一观众的魔书考证:其中似乎包含着一种意料之外的、不容辩驳的说服力。
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已经坚持了四年,到现在还犹豫也太迟了,这项计划必须这样继续下去。
它很可爱,除了味道不好以外,和其它家养的宠物也没什么区别。可人终究不会为一种不够牢固的羁绊失却主见——就好像文学这东西,美丽又善骗,却永不会为你所有:只接受膜拜,不容纳占有,破除对它的迷信之后,也不会不能生活。
说我现在还恨那个人,其实也不过是形式罢了。人对自己是无需欺骗的——时间不停留在过去。我组织这一切,显然不是为了那段无法改变的过往。此刻能够把握的事情,夺取过来便能改变未来的力量:这才是真正值得为之努力和期待的东西。
他现在应该在来这儿的路上,带着他最宝贝的枪盒。大城市的忙碌是不适合狩猎真正动物的,他在这四年里大概从未将那柄猎枪再次组合起来。或许偶尔擦擦枪身,要么就委托专业的枪械护理员——反正,肯定不会有人特意去留意枪管上的编号:谁都不会想到,早在4年前他来小屋时,我就已经将枪管给偷换掉了。
我却正在回去的路上,一切都托付给那群值得信赖的演员们。我整整七年辛苦工作积攒下来的金钱,如果要在大城市里进行一个类似的华丽计划,根本连雇一个可靠的帮手都不够,舞台道具更是无从谈起,但在这荒野里却绰绰有余。和这个国家首都的高昂物价相比,这自给自足的乡下地方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王国:那家伙的‘伟大存在’一直都藏身在此,从湖底到原先小屋的所在地——我听他说过那个故事,是他津津乐道的童年往事,像童话一样曲折美丽。那些棕熊、大尾巴赤狐、蛇一样的河流、夜晚的狼嚎声、成群的渡鸦和从头顶掠过的大鸟……这些美好画面支撑着他的生命,是他四年一次的生命轮回必须实地补充的营养。
哪怕有那些他百说不厌的谎言——也可以说,他就是为谎言而生的人物。他想要别人相信他的故事,塑造一段令他满意的过去,便努力成为了作家,想方设法地增加自己的公信力。他做到了,同时催眠了自己,创造了一个并不真实的‘伟大存在’,背弃了真正的故乡……
此刻火车颠簸,窗外的夜色流动,好似无光的深海中涌动着的波涛,时刻不停。记忆从脑海中倾洒出来,让我想到那可爱故事中严苛的祖父,还有作为政治犯光荣献身的父母,一个从未见过的、在湖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水翼艇,以及那关于奇怪屋子的童谣……想着这些虚构形象的原型,就让我忍不住想要偷笑。当年的我那么天真,竟会真去相信这些荒谬的故事。而现在他的自传摆上书架,又不知道会哄骗到多少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的人们,去相信属于他的传奇。
捏造的传奇。
但我也有我的传奇——我现在创造着的就是。除了那些职业猎人和木匠,这世上所有的不知情者,只要是听说过这故事的,就一定会对那把玩着古老符咒和大魔法阵的、神秘又强大的巫妖所创下的奇迹深表叹服,说那幕后主宰者窃取了上帝的权杖也不为过。当然,这样的奇迹对那位名义上的木屋主人带来的震撼必定最为强烈,因为我的法术乃是从他记忆中抽取——刻意制造的巧合,不可能发生的事件。要将这盘计划好的棋走到最后一步的基本策略就是:利用那家伙在他心目中的庇护所崩坏之际产生的、不可磨灭的致命好奇心。
哈,这也真奇怪——即使知道这本日记的读者本来就只有自己,我在书写时却竟投入了如此的热情,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向随便什么人炫耀自己的功绩。都还是没发生过的事情呢!
不过,如此一来,我倒能明白他在努力构建一个有“伟大存在”出没的虚幻世界时所持的心情了:美好的回忆、经过设计的事件流程、充满战栗感的细节、想像中的神奇世界——就像那出将在本周五首演的四幕舞台剧,决定基调的第一幕:那些镜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重复演出过无数次了。噢,不妨假设我是端坐在特约席上、预先读过了全部剧本的影评家,那样的话,就算离开场还早,我也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掏出随身带着的记事本和笔来,趁着记忆清晰,赶紧写个包含所有关键情节的剧情梗概了。
是的,第一幕发生在四年前——我已经说过,那时候我就已经到了这里。我比他早来一周,给了宿屋主人不多不少的一笔钱,买下了宿屋里一个房间五年的任意使用权,以及一个关于保密的承诺。实际上,购买这个承诺并非单凭金钱:我运用了一些巫术师独有的手腕。那天我故意穿上一袭绣有维多利亚式宫廷花纹的黑色长裙,十指戴满镂刻有巫师符文和浮雕兽头的粗大银戒,脖子上则用挂着正统撒旦教倒三角封印标志的细银链装饰——这些本来就是祖母留给我的遗物,她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巫!
当然,我自己也清楚——我本来就是女巫家族的继承人。如果不是十月事件(注:指1956年10月在匈牙利发起的反抗苏俄统治的革命)让我的祖母被迫逃离布达佩斯,我也不会丢弃这传承了数百年的祖传行当。
我的故乡和他的故乡,在新秩序建立之前,本来就是恶魔横行之地。巫术之火,就算经过了猎巫运动的摧残迫害,也依旧旺盛燃烧到了二十世纪中叶——无论是被看做魔法还是异端,神之力量的分享者抑或魔鬼在尘世的代言人,在那起源自法国,波及到全欧的宗教大审判中,我们的祖先逃到乡间、遁入山林。在整个16世纪,还有17世纪初,诞生了很多如此背景的偏远村庄。原来的女巫和死灵法师,化身为村姑和农夫。他们对神秘仪式、魔法和炼金术的执着,直到高速公路横越了他们的领土,税务征收员敲开了他们的家门,孩子们丢弃刻着纹章的魔法阵和符咒解说书,前往大城市追求属于现代的生活之后,才逐渐随风飘逝。
但仍有一些流淌着巫师之血的孩子,将这些知识继承下来,并且面临下一代越来越不愿接受的尴尬局面。但至少我不——我是不愿妥协的传统派,即使需要被迫去适应仅将科学及规整的社会制度作为真神来顶礼膜拜的现代人生活,我也不会放弃这能令日显乏味的世界重新焕发光彩的神授之责。
而某些人就不同了……
反正,为了争取到一些值得信赖的巫师后裔,我在去那个村子之前,通过一些祖母遗留下来的关系,针对目的地做了一番极为详尽的民俗学书面考察——现代巫术师们的优势便在于此。虽然我早知道那是个因为猎巫运动而产生的死灵师小镇,但不清楚源流也无法取得当地人的信服:我了解到村中猎人们的信仰、村长祖辈引以为豪的魔法阵、木匠家族和瓦勒度派(注:aldenses,也称“里昂赤贫派”,是猎巫运动的导引之一)之间的牵连、宿屋创办者在罗马妖法上的造诣……
这些努力在此可以统统忽略,查证过的内容,若不借助原来的记录本,我此刻也无法一一重述了。现在还记得的是,初次和宿屋主人见面时,我微低着头,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她首先从衣着上察觉到这位客人的不寻常,还没来得及调动自己的防备心时,我已经从长裙的侧袋里取出四枚罗马古币,在她面前摆出了一个三角阵列:
是全正结构的三角形阵列,示好的姿态,但不至于过分盲目。表示己方张开双臂,在交涉中会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
顶角是坐姿的冥神普鲁托(注:Pluto,即希腊神祗中的冥王哈得斯。古罗马神祗和古希腊神祗除了名称不同,其余基本对应。以下不再额外加注),膝下卧着他的爱犬赛普洛斯(Cerberus);底边左侧为火神伏尔肯(Vulcan),在古罗马钱币中极为罕见;底边右侧是执杖的地下之神塞拉皮斯(Serapis),原本是古埃及神祗;居中的自然是夜之女神赫卡忒(e)——这象征着宇宙间一切黑暗面的希腊古神,掌管着世间所有的鬼魂、魔法和咒语,正是死灵法师们的守护神。
一句话也不用说,阵列已经表明了我的来意:我是自远方而来的死灵法师,我希望能潜伏于此,手刃仇人。为此,我需要您的协助。
我那时确实担心这位女主人并不知晓这些钱币中蕴藏的奥妙,将我简简单单地当作装神弄鬼的占卜女郎,挥一挥手就要赶我离开;又或者,出一些极难的、关于召唤亡灵的理论或者实践题目——实际上,我会的只是一些小把戏:主要是仪式和魔法阵的对象及作用、法器和符咒元素的含义、巫术的发展变化简史和一些琐碎的小道消息;流程和禁忌方面只能说是一知半解。不过还好,她只看了一眼那个古币阵列,就将四枚钱币按照从上至下依次为赫卡忒、伏尔肯、塞拉皮斯、普鲁托的顺序叠起来。然后,翻过我刚刚摆放过古币、手心朝下的左手,将它们放在我手心正中。
这种回复方式,表示交谈的双方心灵相通。换句话说,她愿意帮助我。
于是,我在那里拥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我首先拜访了村里的木匠和铁匠。我让木匠和我一道去了趟闲置的木屋,测量了几扇窗户的大小,考察了床脚的位置、楼梯的倾角、简易壁炉的摆放——就是在那时,我由那些支撑点的位置联想到了那在最隐秘的巫术文献记载中也讳莫如深的“逆阿格里帕终极矩阵”:那是唯一能将整个地狱都召唤到地面上来的复杂仪式。我若能将这个传说和他那半真半假的童年经历结合起来,就肯定能触碰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和绝望,用无比强烈的好奇心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将所有其它事情,重要的不重要的,在仪式降临的日子统统抛到脑后,接受我的指示,来到他的荒野小屋——也就是恶魔的祭坛,以阻止仪式继续进行的决心,将我的计划十分顺利地一步一步推进下去。
我对这个突发的灵感十分满意,顺口就跟木匠提到了大魔法阵和死灵钟的传说:哪里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手艺人竟然是个狂热的左倾末世论者——他认为只有人间先成为地狱,弥赛亚才会再临,并救助人类脱离痛苦,进入永恒的极乐世界。
我不想过多阐释我的空头理论是如何将这位狂信者给彻底说服的:反正,在一番关于“终极矩阵”实践可行性的讨论(这当中有相当多虚构的内容)之后,他表示不会为我向他要求做的任何事情收取金钱,并且愿意无限度地协助我完成“由地狱中唤醒天国”的仪式。他甚至恳求我收他为徒,以便能够系统学到终极召唤巫术的各种理论知识——他同时也向我透露了关于村中“末日天国”集会的一些秘密:包括三位农夫、铁匠、木匠和当时的新任书记官都是这个小型团体的成员。他们会定期举行一种被称为“迈锡尼秘仪(Mycenae-Mysteries)”的神秘仪式: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秘仪,但大致也能猜到他们的用意。
木匠是这个秘教的领袖和发起者,他和不多的几个同伴一道制定了一些简略的教义,划定了领袖的权威和应负的责任。他们恪守规则、坚持仪式、虔诚祈祷,然而天堂和地狱都未如愿降临。虽然成员们表面上并没抱怨什么,作为领袖,木匠却感到心存愧疚——他在请求我教授他巫术的同时,也要求我来接替这领袖的位置。
相较于接受一位忠诚又盲目的学生,成为小型教团领袖这件事更使我感到高兴:在足够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能够得到一群能够绝对信任的手下——宗教的奇妙之处便在这里。
我并非没考虑过独自一人完成全部计划的可能性,但这个想法在最开始便被我否定了——个人的能力实在有限,需要在小屋完成的事情,如果缺少一个合适的帮手,会让失败的几率瞬间增大几倍。而且,在登场人数一定的情况下,参与者越少,有可能发现秘密的人的数量就越多。那家伙步入第一幕的场景之后,一定会回到村子寻求帮助:不论是找木匠来对付小屋的木窗,让书记官来估算损失、商量对策,还是让猎人和农夫们过来搬运熊尸、就地分解——保守估计,他至少得邀请六到八个人到木屋做客,各尽其用,才能将第一幕首演中属于他的戏份给应付过去。但若是照着如此的编排,经验丰富的猎人有可能质疑木屋内熊的来源,水平高超的木匠说不定会看出人为破坏木窗的痕迹,甚至某个多嘴的农夫会当场将前段时间“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神秘人物在小屋附近出没”的消息义务转告给他……重申一次——计划中一切不可思议的场景,都是以想要调动这位重要观众最大的好奇心、让他按时出现在属于他的预约席上为目的。一旦他发现这场神奇的演出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便不会再关心这场演出。因此,在他欣赏演出的时候,坐在他身旁的观众们的态度,就变得异常重要了。
与其为那些不受控制的观众很可能会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砸台评论提心吊胆,何不将这些危险在戏剧还没开始之前就统统杜绝掉呢?
抱着这样的打算,我又在宿屋办公室里接待了村里的几位猎人。这其中有两位是不相信世间有巫术的——这两个年轻人甚至不知道村子是由流亡法师建造。对于他们,只有给出足够的利益来驱使——我选择成为他们长期的委托人,以公平合理的价格买下他们每月全部的猎获,并请他们按时送到小屋;另一位被委托的,却是回魂巫术的崇拜者。在我为他解读了令他困惑多年的一套符咒文字之后,这位擅长猎熊的老人有些忐忑地告诉我:他将数十年前冻死在山林间的恋人尸体秘藏在深山里的冰窟中。许多年过去,就算是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孩子生了好几个,也一直孜孜不倦地在找寻着真正的还魂术。
我为他对真爱的长年坚持所打动,许诺将家族珍藏的、那本据传由洪诺留三世亲笔撰写的《控尸回魂奥义书》手抄本赠送给他——他十分高兴,很干脆地答应协助我。我将木窗的大小告诉了他,请他帮忙寻找合适的熊。并同他大略谈了谈射杀棕熊和偷换枪管的细节。
铁匠为我打造了一把木屋的备用钥匙,并将我提供枪管上的原始编号磨掉,刻上那家伙买的那套猎枪配套枪管的编号:号码固然一样,字体也按照磨掉的字体来。但毕竟原有的是机器蚀刻的序号,现在却是磨掉后再人工手刻:除了那个突兀的长方形凹坑之外,还有很多细看之后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在这个细节上,只能祈求这四年里可能的枪械保养过程中别出什么意外了。
钥匙方面,我也特别叮嘱过铁匠:如果哪天作家先生询问他关于配备用钥匙的事,他就以“木屋的月牙锁在村中和附近的城市里都没有办法配出备用钥匙”来答复他:这就再次增加了破解各幕演出中密室的困难度。
我另外请他准备好原材料,按照我提供的图纸造一个拼接式的兽笼——就和马戏团里常常用来关押猛兽的那种类似。我设计的兽笼由二十块板状的部件组成。组装完成之后,底部和侧壁是封闭式的,用钢梁支撑,笼底有七个脚,不对称的一侧使用了额外的十字交叉横梁,以确保整个结构能够负荷较大的重量。封闭的部件一共是十块,兽笼正面的两块钢板可以像门一样整块打开,其上设有可开合的监视孔和喂食孔。后侧下部的钢板右侧有一个符合标准规格的圆孔,稍后会和一台抽气泵连接。
衔接处(尤其是下部的衔接处)做成咬合式的齿轮状切面,并且额外再添上一块和笼底一般大的隔板,这是为了防止食物残渣、野兽的排泄物或者毛发渗漏到木屋的地板上。笼子上部收拢的部分造成开放式,正面右侧倾斜的角度迁就一旁楼梯的倾度,另一侧则稍平一些。顶端的洞口拼接成正方形,和一个小型屠宰场使用的换气扇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