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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城的暖春实际就是夏天。这是一个喜欢走极端的县城,夏热冬寒,真正温度适中的春秋季节,加在一起也不过两月有余。往往刚刚脱下羽绒,街上已经满是爱美着裙的女人。然而今年却大不相同,自春分开始,每隔一周便降一场水,给刚刚发热的城市洗身,于是时至谷雨,天气还保持着从未有过的清爽。
但对于沐天陉这样失去妻子照顾的男人,在反常天气下很容易感冒。清晨的凉风吹过,天陉忍不住一阵喷嚏,巨大的擤鼻涕声使开车的周正阳按了一下喇叭来做比较,“我操,你这鼻子能当警笛用了!”
这个半青。沐天陉白了正阳一眼,摇上车窗,继续使劲冲刷自己的排气管子。半青是舜城特有的方言,类似于东北话里的彪子,形容人办事不着调,不成熟。周正阳一直是沐天陉心目中标准的半青,觉得他不跟着星爷拍电影真是屈才。天生一张笑脸的正阳干了五年刑警,接触的各种人渣没一千也得八百,可让他摆出一副凶样,那会比里的林子聪还要白痴。虽然推理判断能力一般,但正阳精力充沛,枪法出众,还有一身好拳脚,得过省公安系统散打比赛的亚军,所以地面上蛮震得住,人送外号“笑面虎”。就是有点半青,每次听到别人提起正阳的这个绰号,沐天陉总会在肚子里默默地说。
沐天陉注意到正阳手上的戒指,想起刚才他在广场的话,问道:“这么说,准备结婚了?什么时候?”
正阳歪头瞥了一眼沐天陉,说:“两个月以前,哥哥。”
“完事儿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正阳终于忍不住了:“你狗鸟鸡把那个毛。我提前一个月就给你打电话,提前两周给你发请帖,怕你忘了,提前两天又给你打电话。婚礼当天你没来,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你都他娘的关机。还有脸问我!”
“有这事儿?最近脑子太乱。替我向吕燕道个歉,真不是故意的……”
“去你妈的,我老婆叫李燕。”看着沐天陉那错讹的表情,正阳被气笑了,“知道为什么急着找你吗?”
“帮忙。”
“不光因为案子,带苏希翰找你那天我就觉得你不正常……”
“在你们眼里,我正常过吗?”
“……褚梦瑶的事你到底查了没有?哪怕有一点线索对我们也是帮助。”
“说过我忘了一干净。”
“那你收人家钱?”
“他乐意给。”
“得,就算干私活你以前还讲个诚信,现在学会黑钱了。干昧良心的事就不怕晚上做噩梦?”
“我本来就天天做。”
周正阳咽住了。罗从特意嘱咐他再开导开导沐天陉,别真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可正阳被沐天陉语无伦次的话引得根本不知道从何谈起。
“说实话,你是不是又去查那个肇事司机了?有线索吗?不说拉倒。哥们儿,别傻了,我知道你牛叉,可那案子没法查,一切都太巧合,交通大队那边的弟兄动了那么多人,还专门从北京请来两个专家,都无能为力。你曾经是警察应该清楚,并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交通肇事的案子就更甭说了。我没别的意思,你甭瞪我。我们只是担心你,人这辈子除了女人,还有兄弟还有朋友,懂不懂,不要老活在过去,都发生了改变不了了。我们知道依?可怜,你也很可怜,你们之间的感情谁也比不了。可依?在天之灵就喜欢看到你现在这幅模样……”
“你相信这世界有鬼吗?”沐天陉突然打断他。
“啊?”等反应过来,正阳忍不住骂道,“我操,你魔道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正阳。我在后视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依?就坐在我们的后面,她在冲我们笑。”
周正阳不由得后脊梁一阵发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什么也没有,车里本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罗从不善言辞,特意给兄弟二人留出这点时间来沟通。
“少他娘装病,木头,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傻,鉴于咱俩四年同学三年同事加师兄弟再外加两年什么也不是而你经常向我借钱不还的份儿上,我再跟你唠叨几句。兄弟,咱才二十八岁,一辈子长着呢。重情重义,好,我们仰望!可这样不是。这是自暴自弃!哥哥!就一个沈依祎对你好?师傅待你怎么样?啊?三年,手把手带你,我都有点嫉妒,为了你还差点跟上司翻脸,老头为的就是你能给他争口气,你他妈可好,辞职去当什么私家侦探,狗屁!除了偷拍人家上床偷情找猫找狗你还能干什么,啊?说着就来气。”
“正阳。”
“想说什么说。”
“我偷拍人家上床的碟子,你丫没少看。”
……周正阳被呛得一阵干咳。
“无论我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沐天陉继续道,“不仅仅因为我爱她,更因为她是我的亲人,这辈子唯一的亲人。”
正阳看沐天陉一眼,无奈地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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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辆警车陆续停在公安局大院。沐天陉下车后深深吸一口气。曾经对这里是那么熟悉,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可以过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有自己热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有一个自己深爱并且深爱自己的女人,更重要的,一个家庭。沈依祎改变了一切,不要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空间里,关注外面的世界,生活是美好的,去看电影,去读小说,去听音乐,男人应该热爱体育,不要自言自语,不要自卑,没有人比你更优秀,不要钻牛角尖,要经常微笑……他几乎已经接受了她所有的建议和思想,他改变了,她却离开了。
“走啊!”被正阳狠拍了一下之后,沐天陉才从沈依祎往日一句句的音容中醒来。
离开两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大院儿中间一座濯濯假山被一池死水围着,虽然无鱼,那水,却并不至清。沐天陉一直不明白除了占用空间,它们还有什么用途。四栋楼新旧高矮不一,以前有很多闲置的房间,不知如今是否用得其所。西面的树丛变得更加繁茂,荆草蓁蓁,不似有意的绿化,一群肥而壮的野猫在榛莽间窜行以显示它们族群的兴旺和对自由的享受。
“好多野猫。”沐天陉随口说道。
“这才几只。食堂开饭的时候,附近的流浪猫都往这里跑,等着抢食剩菜剩饭。快走了!”
四层小楼,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物,大青砖红房顶,曾经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建筑。因为十年前来视察的市长睹物思人,忆起了自己的红卫兵时代,无意中一句“这老房子很不错”,使得小楼有幸在改建的时候保存下来。只是本城的混混们颇为不雅,戏称之为“青楼”,周正阳经常暗想幸亏这帮白痴不知道里面正巧有十二个审讯室。三楼一间会议厅,是每遇大案全局开会讨论的地方,两年前沈依祎出车祸的时候,沐天陉正在里面为了案子与领导争吵。他不愿勾起回忆,有意低着头走进青楼的大厅,然而那些窗口在其意识里似乎幻作了一只只巨大的眼,紧盯着他,紧的让他头皮发麻。
因为技术和经费有限,技术中队法医的办公室位于青楼的地下一层,这里即使白天也需要开着灯。一道斜坡通向地面,是为了便于运送尸体而设。罗从等人穿过地下一层幽蓝的甬道,路过斜坡,走进解剖室,林函引正在通过显微镜观察什么。沐天陉进门就直奔断臂而去。解剖台上两只半截手臂摊躺着,大约三十公分,血似乎已经流干,皮肤看不出曾经的白皙润滑,好像只是两块乳白色的胶皮。
“你确定褚梦瑶还活着?”罗从跑过去几乎是把林函引提了起来。
这时沐天陉才注意到,因关键取证协助破获多起大案的林函引也才三十岁左右,只是看上去身体偏瘦,脸色苍白,一副永远睡眠不足的样子。
“罗队,”林函引似乎被罗从的急切吓坏了,异样地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化验报告。我不能确定她现在是否还活着,只是肯定她在被截肢的时候是活着的。看这里,”林函引把众人引向解剖台,突然的精力充沛与之前判若两人,“劳驾让一下,”沐天陉点着头默默地站在一边,听这位闻名已久的年轻法医分析。“活体截肢,从断臂的边缘来看,一定会收缩回卷的。”
罗从和周正阳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沐天陉。
“如果被害者死亡后再分尸则不会有回卷,”林函引继续道,“虽然这两处切口并不明显,但还是能分辨出来,以上是我得出判断的第一依据。另外,一般的分尸案凶手用的是菜刀、斧头之类的刀具,很少会用电锯,当然人骨远比人们想象的坚硬,个别案例中出现过用电锯分解难以剁开的躯干骨骼的情况,但很少见,因为用刀具完全可以达到分尸的效果,成本也低,为了分尸专门去买一个电锯,更容易留下线索。本案的凶手除了使用锋利无比的刀具外,从这个切口和骨骼看,还使用了某种锯齿类工具,横截面的锯痕非常细腻,普通木锯或电锯锯齿太大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应该是截肢手术专用的板锯和线锯。仅凭皮肤和肌肉上的切口还不能完全排除凶手使用电锯的可能,主要的判断依据在这里,骨骼断端的咬痕很明显是咬骨钳留下的。肢解死尸当然没必要用这些复杂的工具,更不必这么麻烦。在现场我就有这些怀疑但不敢肯定,刚才通过进一步观察,发现断臂血管里的血居然还没有明显的凝集状态,这也佐证了我的观点。”
眼看着林函引将一节残臂翻来覆去,甚至用镊子把皮翻卷起来,露出里面血红的骨头,周正阳忍到听完终于去了厕所。
“可以想象,”看着跑出去的正阳林函引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褚梦瑶先是被麻醉,至少是局部麻醉之后,被迫做了从专业角度讲,一例成功的‘截肢手术’,堪称完美。”
沐天陉对于林函引的这种过于投入有一点点反感,语气生硬地问道,“有没有对血液进行化验?我需要知道是全麻还是局麻,这对分析凶手的犯罪心理多少有一定帮助。”
“我刚才作了各种血液化验,能做的都作了,包括血液中麻醉剂的含量,一会儿就有结论。您是?”
“沐天陉。”
“噢,早有耳闻。您现在似乎不是警务人员吧,化验结果出来我会马上交给罗队的。”听上去很客气,其实在说,你算老几?
气氛突然有些僵,罗从把沐天陉叫出了化验室。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好了,不提这些,跟我来。”
沐天陉压根儿没在意林函引的无礼,他本就人缘不好,习惯了这种交谈,脑子里闪过刚才一幕幕画面串联而成的影像,下意识地跟着罗从。
“来这儿干吗?”停下脚步的时候,沐天陉才发现他们正在鲜有人至的档案室门口。
局里实现电子存档已经七八年,所有档案都保存在电脑里,包括警员详细资料,已破获及未破获案件的详细记录。虽然如此,档案部门还是习惯地用手写或打印的文字照片资料作了备份,而这些备份都集中在档案室中。
罗从掏出钥匙打开了档案室的门。沐天陉再次感到奇怪,因为钥匙应该只有档案管理人员才有,就算探案人员要用也得通过他们提取。看着徒弟疑惑的眼神,罗从轻轻关上门之后说,“干什么都不能循规蹈矩。”
没有进一步解释什么,一味往里走,明显在找一份档案。沐天陉继续跟在师傅后面,知道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罗从蹲下抽出了一个装档案袋的塑料夹。站起之后,用力拭了拭上面的灰尘,径直走向了最近的桌子。
打开之后,一张张10寸400万像素的大照片让很少吃惊的沐天陉有点儿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