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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月之后。
又是一个冬天,冰雪飘翔,朔风刺骨,单是那哀吟的呼啸声便让人不愿出门,但因为临近元旦,又是周末,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依然不少。
舜城戒毒所外,缓缓驶来一辆挂着仁州车牌的起亚越野,车停在距大门不远处的路边,车里的人点燃一根香烟,耐心地等待着。
几十分钟之后,戒毒所的门打开了,衣着厚熏的沐天陉出现在门口,稍一张望,见到越野车,径直走来。
沐天陉低头向车中望了一眼,随即开门钻入。
“没想到你会来接我。”
裴宣一笑,递过来一根香烟,沐天陉看着那烟顿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出差回来路过舜城,想起今天是你强制戒毒期满的日子,顺道过来看看。”
沐天陉呼出一口烟雾,没有再提到沈依祎。
“在里面怎么样?看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已经好久没犯毒瘾了。”
“那就好。收拾行囊,轻装上阵,开始新的生活。有什么打算没有?”
“杜蒙怎么样?”
“噢,我按照你的嘱托已经把他安置在舜城福利院,有韩玉珍照顾他。真有些搞不懂,你杀了他的父亲,却返回来照顾这个孩子。”
“我欠他父亲的。有些事早先做不到,等做到了,却太迟了。”稍一停顿,沐天陉又道,“但如果不是因为迟,又怎么能做到呢?”
“嗯。”裴宣点点头,似乎略有所悟,“也许是天意吧。谁让你小子走了狗屎运,那个唯一的间接证人,你和杜应全去过的小饭店的老板娘,在开庭前竟意外地死于心脏病,检方只有一张自闭症儿童所画的素描,就算加上你招认的口供,考虑到你的精神病史,还是无法定你的罪。”
“我家里的那半瓶乙醚是很重要的证据。”
“什么乙醚?”
沐天陉看了看裴宜假装惊讶的表情,恍然—笑:“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想不通检方为何那么缺乏证据。谢谢你。”
裴宣故作莫名其妙,“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这样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你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获得了灵魂上的救赎。对了,你知不知道陈亦战被‘双开’了?”
“从报纸上看到了新闻,具体情况不清楚。”
“多亏了那两个u盘,他最终不但没有去成仁州,反而成了阶下囚。我也因为这个案子升了一级,还真得好好感谢你才对。可惜啊,不知道陈亦战上面有什么关系,一定有人保他,不然这家伙够死一回的了。可惜啊。”裴宣重复叹了口气,又道,“好在你的师傅罗从陷得不深。怎么,他还在记恨你吗?”
“我不知道。”
“别想了。快到饭点儿了,一块儿吃个饭吧,舜城还是你熟,去哪儿吃?”
沐天陉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说道:“去必胜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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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过节,步行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完全无视北风的呼啸。中午时分,必胜客里就餐的人很多,裴宣和沐天陉等了好一会儿才排到座位。巧合的是,他们就坐的餐桌正是上次密谋合作的地方。
“这也太巧了。”裴宣笑道,“上次这里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怎么样,再给我调一杯咖啡吧?”
沐天陉微笑着点头。
“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裴宣向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段青山等人在去精神病院找夏源的时候,你师傅罗从曾经给夏源看了封戈的照片,而夏源看到照片就像见了鬼—样恐惧不安。如果夏源病情加重是郁雨凡所为,与封戈没有关系,那他干吗这么害怕封戈?”
“夏源怕的,不是封戈,而是封戈的照片。”
“封戈的照片?这不是一样吗?”
“不,这里郁雨凡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来迷惑专案组。你有没有听说过狗听到铃声流唾液的实验?”
“条件反射。”
“郁雨凡的小把戏与之类似。这里的关键是,对于封戈备案的照片,警方所持有的与精神病院持有的完全相同,因为,精神病院的资料照片就是来自警方。美国有一位叫约翰·华生的心理学家,曾经在一个名叫小阿尔伯特的婴儿身上做过一个实验,使本来一个正常的男婴终生都对小的毛皮动物表现出恐惧反应。我推测,夏源就是郁雨凡的小阿尔伯特,她可能在对夏源进行折磨之前,给行尸走肉的夏源看封戈的照片,这样时间一长,只要给他看封戈的照片,他就会恐惧。其实如果封戈真的站在夏源身旁,他反而不会有什么反应。”
“哦,原采是这样。这个约翰.华生可够坏的。”
沐天陉笑了笑,“九十多年以前的实验了,那时候美国人在这方面的法律规定也不健全……”
裴宣突然看到沐天陉的眼神定在了一个地方,而且说话声也停住了,不由得回头望去。不远处一对情侣正边用餐边嬉笑着亲呢地交谈。
“认识?”
“是正阳的妻子。曾经。”沐天陉说着竟然站起身来,朝那对情侣走去。
“嗨,嗨!你想干吗?不要惹事……”裴宣想拽住沐天陉的时候,沐天陉已经走过去了。裴宣见状赶紧跟了过去。
沐天陉站在那对情侣的餐桌旁,看着李艳一言不发。
李艳显然认出了沐天陉,有点儿尴尬地说:“这么巧……”
“大快朵颐,就是吃得很香的意思。”沐天陉突然慢吞吞打断对方说道,“大小的大,快乐的快,花朵的朵,颐和园的颐,‘颐’在这里指腮帮子。这是我的好兄弟周正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用来比喻因为弄坏了手机回家后被你收拾。”说完,丢下莫名其妙的李艳和男友转身走出了餐厅。
裴宜赶紧付完账跟了出去,临走前看着餐桌上的匹萨啷囔一句:“这么贵的烧饼还没吃完呢……”
“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裴宣迎着风雪跟在沐天陉身后大声说道,“那姑娘才二十多岁,她需要开始新的生活。”
沐天陉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等裴宣上车后,说道:“我知道。我没想责怪她,我也没权力责怪人家,可就是控制不住想过去跟她说那句话。正阳不该死,他本该生活得很幸福。真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裴宣还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语言来劝慰,突然见沐天陉笑了,继而听他说道:“还是—起住宿舍的时候,有一次我见他在看电视,电视里几个男人打扮得像女人的样子,学女人蹦蹦跳跳,学女人唱歌,学女人发嗲地说话,对了,那节目叫什么好男人……还是好男儿之类的,总之是要评出一个最像太监的人,然后非要说他最男人。我问正阳,你为什么要看这种白痴节目呢?正阳说,我就是想看看他们很二很二的样子,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说完沐天陉自己就笑了。
裴宣也被逗乐了,点着头笑道:“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沐天陉道:“你着急赶回仁州吗?如果不着急带我去趟福利院,我想看看杜蒙,还有韩妈妈。”
“当然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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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城福利院的办公室里,韩玉珍同裴宣和沐天陉交谈着。窗外许多小孩儿在快乐地打雪仗,而一个男孩儿却独自坐在墙角冰凉的石凳上,呆滞地看着别人的欢笑。
韩玉珍望着这个男孩儿说道:“杜蒙和你小时候一样,不爱与人交流,他的戒备心很强,其他小孩儿都不敢接近他。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要不要把他领过来见见你?”
“不,他见了我会害怕的。给他找最好的精神病医生,诊断费由我来出。我会经常来看他,不过不要告诉他有我这个人。”
“我明白了。”
临走的时候,沐天陉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韩玉珍道:“韩妈妈,谢谢你以前对我的照顾,谢谢。”
韩玉珍眼眶突然湿润了,禁不住抱了抱这个她照顾了十三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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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越来越大,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好听。
“看得出来,你变化不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临分手的时候,裴宜问道。
“想出去转转,四处转转。”
“呵呵,好,很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替你高兴。”裴宣伸出手,“那么再见了,保持联系,说不定哪一天我又需要你的帮助呢。”
沐大陉握着裴宣的手笑了笑:“再见。”
“嗨!”上车后裴宣突然摇下车窗玻璃,大声问道:“你的信仰是什么?”
沐天陉回头看着裴宣,良久,终于说道,“活着,活下去。缝缝补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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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城公墓思亲园,沈依祎的骨灰就存放在这里。
沐天陉面对她的遗像,轻轻擦拭着架上的灰尘。
“昨晚在戒毒所里,又失眠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失眠的感觉,是无限。夜被无限地拉长,仿佛没有终点。想到会来这里同你告别,我写了一封信,以前好像从没有给你写过信,想起来真是遗憾。电子化的世界毁灭了人类最值得保存的东西。记得曾经,你常常把想说的心里话写在纸上,偷偷放进我的口袋。那些纸被折成很多花样,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艺术品。
“我时常回忆过去与你在一起的画面,一切都如梦境般虚幻,仿佛是前世的经历,当时的心情愈是愉悦,现在的感觉便愈是痛苦。
“为什么时间不可以逆转?我无数次梦回那个风雪的夜晚,抛开所有的事情去迎接你,你站在远处,兴奋地向我挥手……
“一次一次,那些画面只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是的,你对于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失去你,是一件多么痛苫的事情。
“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从来都瞵视昂藏目空一切,然而当面对你残缺的尸体,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与无助。为什么我只是—个凡人?为什么我没有纠正自己错误的机会?
“面对现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和尝尽失去你的痛苦才明白这一点。可两年多以来,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我思念你,真的,我不知道除了思念你,我还能做些什么。原谅我,如果不是我的思念让你时刻都无法挣脱,你的魂灵又怎么会把我纠缠?
“我想通过文字把这思念记录下来,拿起笔才发现自己的愚蠢。我们很多自以为非常重要的感情,无论化作语言或者文字,都会变得那么苍白与无力。可是,我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因为我想告诉你,从这一刻起,我会渐渐忘记你,就像忘记前世的经历。你的魂灵,可以自由了……”
他将那封刚刚掏出的信点燃。瞬间,它像一个蓝色的幽灵,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一缕轻烟从沈依祎的遗像前慢慢飘散。
终于,眼里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脸不住地抽搐,他精疲力竭一般缓缓瘫坐在地上,倚在那排木架前无声地痛哭,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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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天,从温暖的室内向外望去,这个污染多尘的县城显出难得的美丽。然而存在于其中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此刻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别人的欣赏之中,虽然在林函引的眼里他们的生命毫无意义,但在风雪中他们同林函引—样能感觉到寒冷。很多人拥挤在舜城火车站的售票厅里,这里有免费的暖气,他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意义,他们在乎自己的身体会不会被寒冷所侵袭。
沐天陉背着旅行包穿过几个谈笑的乞丐,来到一个售票窗口。一分钟以后,他向候车大厅走去,走路的姿势看上去很稳,一种了无牵挂的感觉。
待沐天陉走远,一个人影匆匆来到售票窗口,掏出自己的证件,问道:“刚才那个人买了去哪里的票?”
“北京。”里面传来女售票员清脆的声音。
“北京?”
裴宣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候车大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