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统军说话很快,而我们几个担心着四哥与杨建他们,一路上跑的也不慢,言语间天边也微亮,大伙已经赶到了远山外围,距离远山外的战俘营不远了。
邵统军的故事大伙都听得很仔细,每个人都皱着眉,没人打断他。突然间,跑在最前面的大刀刘大声喊道:“邵德,快看那边!四哥他们的那几台卡车!”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树林里那条不显眼的公路出现了,而在那公路上,几台卡车静悄悄地停在那一动不动。
“不会是老四他们吧?”郑大兵低声说道。
我心里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远处那几台卡车停着没动,并且周围也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那么……四哥他们人呢?
我阴着脸,放下肩上的金老头,然后带着大伙往那边大步走去。邵统军也没有说话了,他和阮美云跟在我们身后,往卡车跑去。
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我的心更是一揪,因为越近越能看清楚,也越能肯定,眼前的这几台卡车就是老四他们逃出九日研究所开的那几台车。
接着,在我们走近后看到的一幕,却让我们眼前一黑。只见那几台卡车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枪眼。被帆布盖住的车厢下方,不断地有血往下滴,滴到了前一天下的那薄薄一层雪上。
郑大兵和大刀刘铁青着脸,一把拉开了最后面那台卡车车尾的帆布。只见车厢上挤得满满地,都是赤裸着身体的尸体,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场面惨不忍睹。
“赵老四!赵老四!”郑大兵扯着嗓子大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吱个声啊!别吓老子啊!”
几台卡车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我和小五傻站在原地,眼前是昨天还生龙活虎跟着我们出战俘营的兄弟,可现在我们看到的,却只是些冰冷的尸体了。
邵统军和阮美云也没有吭声,金老头跟着他俩,默默地站在我们身后。郑大兵继续呼喊着四哥的名字,和大刀刘在每台车上搜寻着。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些狗日的鬼子,怎么追上他们的?”
小五声音里也有点梗咽:“邵德,我们都忘记了一个事!”
郑大兵闻声冲了过来:“忘了什么,你快说!”
小五低着头:“我们忘记了那个村子里的水井,也是九日研究所与远山的一个通道。”
郑大兵怒吼道:“你记得怎么不早说呢?他妈的,你是不是故意不说,故意要让老四他们死在鬼子手里。”说完郑大兵举起拳头,一拳头就砸到了小五脸上。
小五没有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我一把抓住了郑大兵的手:“兵哥,小五也不想啊!我们这么多人那一会又有谁还想起了这个事呢?”
郑大兵“哇”的一声哭出来了,继而他一把抱住小五,嘴上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我们谁又记得这个事呢?小五兄弟,我们谁都没有记起这事啊!”
小五面无表情地傻站着,眼泪也流了下来,两个大老爷们哭到了一起。
就在这时,走到了最前面卡车处的大刀刘冲我们喊道:“快过来,我找到了老四。”
我们连忙奔了过去,只见在车队的最前面,一具被拦腰斩断的尸体立在地上,从这半截尸体的头顶处,一柄长矛由头顶而下地直插在他身体力,让这半截尸体不会倒下。
是赵老四!他双眼睁着,嘴巴也张开的,好像临死前还在破口大骂。他的下半身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两条胳膊也不见了,看那胳膊的断口处,应该不是被利刃斩断的,而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扯断的。他依然全身赤裸,让我们更加愤怒的是:只见他的前胸被由上往下的划开,里面的内脏都裸露出来,很多条细小的绳子从胸部这裂口伸了出来,绳子另一头上,还别着小纸片。
我三步两步冲上前,把他身上串住他的长矛拔了下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无比心痛,一起搂着四哥这只剩下半截的尸体。我翻了下他胸口那些绳头上挂的纸片,只见上面用中文歪歪斜斜的写着:“心脏、胃、肝、大肠……”这些器官的字样。
这一幕让我和郑大兵、大刀刘、小五四个人的瞳孔都一下放大了,郑大兵最先仰起头冲着天上吼道:“啊……”
紧接着我和大刀刘、小五也都跟着喊出了声……
赵老四,真名不详,黄埔军校毕业。他的一干同学在各个军队中都是高官,只有他,选择的却是秘密战争的阵线,成为了军统的一个特务人员。他曾经说过自己的亲人都在大后方好好地活着,可前天在战俘营的那晚,他嘶吼呐喊时,却又喊着是为全家人报仇。
这个年代不缺少英雄,在第一战线上凭着一腔热血奋勇杀敌的,自然是这个年代的英雄。不过,在不为人知的秘密战线上,更多的英雄前仆后继。他们倒下后,后代连他们的名字都不再记得。于是,他们的生死似乎变得无关紧要,没有人知道,战争的胜利背后,有过这么一群人重重的一笔。
但,英魂!永远不朽罢了!
我们吼到脖子上青筋一道道鼓起,脸都变得血红。郑大兵一把扭过头来,眼睛中的瞳孔黑得好像是夜晚的远山丛林:“邵德,集结杨建和全部人,我们今天就杀进九日,给老四报仇。”
大刀刘也闷哼道:“对!今天就跟他们这群鬼子做个了断。”
我双手搂着四哥的尸体,心里却异常的平静下来。从我们见到这几台卡车开始,其实就已经猜到四哥他们不可能活着,到看到四哥被虐杀的尸体,我们的愤怒终于到了极点,甚至影响到我们正常的思维。我明白,这就是土肥与他们部下之所以留下四哥这不堪目睹的半截尸体的原因。他们想要激起的,就是我们的愤怒,因为我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已经让他们不得不害怕起来。于是,只要激起我们的愤怒,便会让我们失去理智,变成一群莽撞的散兵游勇,如飞蛾扑火般冲向他们为我们架设好的埋伏圈。
我咬了咬牙,把四哥的尸体放到了地上,扭头冲小五说道:“这里能看到尸体了,说明这里和远山里面的古怪,不是同一个范围了。”
小五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站了起来,问身后的邵统军:“邵……邵大哥,你会不会开车?”
邵统军听着我这称呼一愣,但很快也淡然下来:“不会。”站在他身边的阮美云却说道:“我会!你是想要我们把这五台车开出去吗?”
我点了点头,到这一会我才第一次认真看阮美云的脸,依然觉得熟悉,可是记忆中又确实没有这个人。也是这么一眼,我还发现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布满了汗珠。
“美云,你不能再出去了。”邵统军冲阮美云焦急地说道。
阮美云挤出笑来:“没事!这里五台车,可邵德他们就四个人,邵叔叔你又不会开车,只能我开一台啊。”
“可是……可是你……”邵统军冲着她再次说道。
“没事的!放心吧!”阮美云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我注意到,她手上铠甲没有覆盖到的手掌处,居然用黑色的布包裹着,黑布包得严严实实,一点点皮肤都没有裸露出来。阮美云冲我笑了笑,然后带着邵统军往后面的车走去。
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也冷静下来,一个个阴沉着脸,没等我招呼就各自往一台卡车走去。小五眼神很奇怪地看了阮美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最后也没说什么,搂着四哥的尸体,往后面的卡车走去。
金老头还是紧跟着我,这一晚的经历,他一直都是保持着沉默。我跳上了最前面的那台车,发动了油门。卡车轰鸣着,我们之前一天带着这一百个活生生的兄弟出战俘营,进到远山。一天后,我们拉回的却是他们千疮百孔的尸体。
一个小时后,我们开回了远山战俘营。留守在这里的伪军士兵们,在杨建的带领下喜笑颜开地冲我们跑过来,紧接着看到我们阴沉的脸,都意识到什么。
包括四哥在内的那一百具伪军兄弟的尸体,被杨建带着士兵们抬到了战俘营中间的操场上。昨天刚送过来又被杨建成功解救出的战俘们,应该也已经听杨建和金爷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这一会他们都穿上了伪军的军装,各自带了枪,表情肃穆地站到了我们身边。昨天留下的三十个鬼子兵,自然是被杨建他们杀光了,这小子不可能留下他们活口的。
我简单地把昨天下午之后经历的一切说了个大楷,包括遇到常遇春与逝者军团。杨建和金爷两人搂着四哥的尸体,默默地听了。之所以对大伙我没有刻意去隐瞒这普通人难以想象与接受的一切,是因为他们已经选择了与我们并肩作战,注定了没有退路,就好像是现在静静地躺在地上的这群弟兄一样。我不希望他们在永远闭上双眼之前,对一切还全然不知。当然,对于小五是日本人这一身份我却没有提。
气氛非常肃穆,一百多号人围成一圈,中间是我们几个人,与堆在一起的尸体。现场没有人说出任何一句多话,血腥的场面让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条没有了后路的征程。
“邵德,发个话吧!老四不能白死,我们现在一百多条汉子,强行攻进去,给他们报仇吧!”郑大兵双眼布满血丝,冲我说道。
杨建也站了起来,对着身后的士兵们喊道:“有没有犯怂的?现在吱个声,我们绝不怪大伙。命都是自个的,站着死还是窝囊死,不勉强各位。”
士兵们都咬着牙,没有一个人往后退一步。杨建激动起来,把手里的长枪对着天上一举:“那都整理好家伙,我们现在就跟着邵德兄弟杀进远山!”
杨建话音一落,士兵们也都把手里的枪举了起来,大声地吼道:“对!杀进远山!杀进远山。”
我看了看小五,小五双眼无神地傻愣着,见我看他,他也看着我。半响,他沉声说道:“做无谓的牺牲吗?”
郑大兵粗暴地打断了他:“你难道不想给老四报仇吗?你瞅瞅老四的眼睛,他死了也还在盯着我们看着。”
“住口!”我对着郑大兵瞪大了眼睛。
郑大兵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也没有反驳。金爷走到我身边来:“邵德,接下来怎么办?你给发个话吧?”
我当时的模样应该比较恐怖,全身都是血,尤其是脸上,除了血还粘着一些敌人的体液。我狠狠地瞪了正激动着的大伙一眼,然后接过了四哥的身体,站了起来:“四哥的死状大伙都看到了吧?”
大伙都没有吭声,我紧接着大吼道:“回答我!都看到了没?看清楚了没?”
众人被我突然的暴喝唬得一愣,紧接着一起回答到:“看到了,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就好!”我语气平和下来:“这些兄弟死了,他们赤条条来,现在赤条条走。尤其你们四哥,临死前被鬼子虐杀是什么目的,你们想过没有?敌人就是需要我们的愤怒,就是需要我们被愤怒左右我们的思维。我邵德是不是个熊的,大伙心里都有数,我和大伙一样,我们不怕死。但是现在,我们要选择怎么样去赴死?是中了敌人的奸计,飞蛾扑火般去死,还是冷静下来,好好计划呢?”
郑大兵和其他人眼里的火焰明显地熄灭了,郑大兵本来就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务人员,他自然能听明白我的话。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老四!弟兄们不会让你白死的。”说完他走了过来,把四哥的眼帘合上。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邵统军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余光却瞟见了他身边的阮美云,只见这个依然穿着铠甲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抖动着,好像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没有多想,继续对大伙说道:“战俘营我们是没法呆了,鬼子的援军应该很快就会到,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现在收拾一下,大伙一起进远山。”
我看了杨建一眼:“我们那山洞能装下这么多人吗?”
杨建摇了摇头。
邵统军却说话了:“常将军那里可以装得下这么多人,要不,大伙跟我们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邵统军的眼神里透着热乎乎的东西,让我心头一暖:“行!我们跟他们进远山。”
杨建打断了我:“邵德,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和这两位穿铁皮的朋友不要介意哦!”他顿了顿,然后指着邵统军和阮美云:“他们能信任吗?咱这是一百多条汉子的性命啊!不能说给谁就冒冒失失的给谁吧?”
邵统军脸色一变,但他很克制没有爆发出来,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盯上了杨建。
杨建装做没看见,继续对着我说道:“我们信得过你,可突然冒出这么俩穿铠甲的家伙,咱不放心。再者,你说他那边还有一百多号这么神神怪怪的人,一扯就扯到古代。这一切也忒悬乎了一点吧?”
我叹了口气,再次看了邵统军一眼。其实,从最初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能感觉到自己与他是那么熟悉。到阮美云说出他是我的父亲后,我私底下还是比较相信的。但是,要我叫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一声爹,我还真接受不了,就像杨建说的,这一切确实也太悬乎了一点。想到这,我对着人群中的烂屁股喊道:“给我倒碗水过来。”
烂屁眼愣了一下,紧接着火急火燎地转身,很快就端了一碗水过来。我接过碗,把手指对着旁边一个士兵扛着的长枪上军刺一拉,几滴血滴进了碗里。接着,我把这碗对着邵统军递了过去。
邵统军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轻声地喊了一声:“邵德!”然后把自己的手指往背上背着的冷兵器上一拉,他的血也很快滴到了碗里。
血慢慢地流到了一起,紧接着,两股血紧紧地融合到了一起。
我把碗递给了探头过来看着的杨建和郑大兵、大刀刘他们,然后冲大伙大声吼道:“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现在就收拾一下,跟着你们邵统军大哥进远山。因为……”我顿了一顿,再次看了邵统军一眼:“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是值得相信的人。”
杨建他们几个也没有反驳了,郑大兵还迟疑了一下,对我说道:“那老四和这些兄弟的尸体,我们挖个坑埋了吧?”
我点了点头。
“不能埋!”小五伸手拦了过来:“全部不能埋。”说完小五从地上扯起一具尸体,往肩上一扛:“不但不能埋,我们还必须给他们穿上军装,然后一具具的撕碎。”
“你疯了吗?”郑大兵鼓大了眼睛:“你个小日本活腻了对吧?”
我一步抢到郑大兵面前:“兵哥你住口!”
郑大兵避开了我的眼光,继续对着小五吼道:“小五,我警告你,你还想玩什么鬼名堂吗?想都别想。”
小五痛苦地闭上眼睛,继而抬起头来,对着操场里所有人喊道:“我承认我是个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就不能有血性,就不能有正义感吗?我们现在一股脑躲进远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就是鬼子大部队搜山来消灭我们。现在我们只有把四哥他们这些尸体换上军装,然后背到食堂里全部撕碎,再把人形犬的尸体跟他们混到一起,才能让鬼子们以为我们全部死在战俘营。你们懂吗?如果四哥现在还在,这肯定也是他的建议。”
郑大兵一愣,继而沉默了。我一把搂住小五的肩膀,小五面色苍白,全身发着抖,得不到弟兄们的信任让他完全失态了。我把搂着他肩膀的手用上力气,让他能够感觉到我对他的战友情谊。紧接着我大声喊道:“从现在开始,谁再敢提小五是日本人的事,我跟谁急!”
郑大兵也冷静了,他跨一步过来,站到了我俩身边,接着小五、大刀刘、杨建也都默默地走了过来,站到了我和小五身边。郑大兵扯着嗓门说道:“对!谁再敢提,我郑大兵也和谁急。就按小五说的做。”
接下来杨建和烂屁眼指挥着士兵们分成两拨,一拨去收拾东西,带了一些吃的和武器。另外一拨人跟在小五身后,把四哥他们这一百具尸体扛进了食堂,然后把号房里的人形犬尸体扛了出来,也抬了进去。
大伙准备的时候,邵统军默默地走到我身边:“邵德!阮美云必须马上进远山,否则她坚持不了多久。”
我依言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阮美云正背靠着操场中间的旗杆,大口喘着气,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她那双被黑色布条裹着的双手垂在腰上,从她手指的位置,大滴大滴的液体正往下滴着——居然是血!
“她受伤了?”我疑惑地问道。
邵统军点了点头:“她只能呆在远山,出远山就只能死。”
正说到这,士兵们也已经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陆陆续续往操场上集合过来。杨建走到我身边说道:“可以走了!”
我点了点头,小五却说道:“还不行!四哥他们的尸体还没有撕碎。”
杨建抢白道:“已经换了衣服了,不用真的去撕裂吧!”
“必须要那么做!”小五看了我一眼,继而说道。
郑大兵那一会也站在我们身边,这次反而是他说话了:“小五说得没错,确实需要撕碎。杨兄弟,如果老四还在的话,他也会主张我们这么做的。”
杨建耸了耸肩:“我可下不了手,再说,这里有这劳动力的也只有你们几位。”
我点了点头,对杨建说道:“杨兄弟,你带着大伙,现在先跟着这位阮姑娘进远山吧!不要开车,路上这么大一拨人也小心点,别给鬼子撞上。”
小五插嘴道:“这一会远山里应该是安全的,你们只要避开那个村子就可以了。土肥他们被我们昨晚那么一闹,今天应该不敢出九日研究所的大门。他们肯定已经联系了外面的日军,大部队可能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我拍了拍郑大兵和大刀刘俩人的肩膀,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我们几个和小五就晚一步跟着……跟着邵统军走吧!我们还有点恶心的事情要做。”
他俩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恶心的事情,就是去撕开食堂里那些弟兄尸体,俩人苦笑着点了点头。
杨建整合好队伍,我还叮嘱了一下要他路上照顾好那个朝鲜老头。杨建应了,叫上阮美云,往远山里走去。阮美云步子有点踉跄,杨建和另外一个士兵看在眼里,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她。临走之前,她回过头来,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好像似曾相识,有点像……有点像我的妻子——春梅多年前被车撞死之前看我的最后那一个眼神。
到他们的人影消失在我们视线后,我、小五、大刀刘、郑大兵以及我不知道如何改口称呼一声爹的邵统军,一起往食堂里走去。
我们接下来做的事情是让人无比沉重的,我甚至不敢相信宿命赋予我现在的这种体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居然还有撕裂弟兄的尸体这么一出。我们互相间都没有说话,彼此的瞳孔都放大了,做着压根不是一个正常人愿意做的事情……
半个小时候,我们都全身是血的走出了那个食堂。也就是在走出食堂的那一瞬间,我无意中瞟见正对着食堂不远的地方,不正是战俘营的厨房和开水间吗?
傻子!指着我大声喊“曹正”的傻子呢?我终于想到了之前反复困恼我的战俘营中的不对劲。
想到这,我眉头一紧,迈开步子,朝着开水房走去。傻子在我们回到战俘营以后一直没有出现,并且这一两天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调查这个事。况且,远山里驻守的鬼子兵们,他们的死亡也比较古怪,很大可能不是被杨建他们枪杀的,而是在杨建他们进入营房之前就全部在睡眠中毙命。那么,那种死法唯一的解释也只有一种,那就是被人投毒。伪军中的厨子应该没有人下这个毒手,如果是他们干的,这一两天肯定会告诉我们。
难道,战俘营里除了鬼子和伪军、战俘,还有另外一股力量蛰伏着?
我带头冲进了战俘营的开水房,其他人见我表情严肃,也快速地跟上了我。
开水房里空无一人,巨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个锅炉和几个小凳子胡乱摆着。小五问道:“邵德,怎么了?”
我环视了一圈,然后对着他们说道:“搜索一下这里和厨房,看还有没有人。”说完我又补了一句:“找找有没有暗室或者能躲人的地方。”
大伙也没细问,各自扭头,四处寻找起来。我和邵统军留在了开水房,邵统军一边搜索,一边喃喃的低声问道:“你恨爹吗?”
我心里一震,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甚至连一个“爹”字,我都始终叫不出口。我沉默了一会,继而低声说道:“我还是叫你名字吧!”接着我自顾自地笑了笑:“你太不显老了,看上去陆伯伯都可以做你爹了。”
邵统军也淡淡地笑了笑:“陆正海也还好吧?”
“还好!”
接着,我俩再次陷入了沉默。开水房也在我们这沉默中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墙壁都敲了个遍,什么发现都没有。
邵统军突然出声了:“邵德,这里都是用的地下水吗?”
我诧异地望向他:“是啊!这里的水管都是从外面院子里接过来的,水源是在地底下。”
邵统军连忙往外面走去,径直走到了开水房和厨房中间那块空地上。空地中间是抽地下水的装置,一个很大的水龙头也支在地上。邵统军拧开那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顺着地面上的斜坡,又流向了不远处一个下水道。
邵统军站在那死死地盯着下水道的井盖看了一会,最后扭过头来问我:“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口井?”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战俘营就是这个样。不过水也是从这下面抽上来的。”
邵统军点点头,往四周又看了看,最后果断地朝着下水道的井盖走去。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一会,继而压低声音对我说道:“井盖这两天被动过,里面肯定有人,快叫你的弟兄们都过来。”
我连忙跑到厨房,冲小五他们三个挥了挥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五他们赶紧猫着腰跟在我后面,大伙一起来到院子里,邵统军再次看了我们一眼,接着把手指伸进井盖朝上的窟窿里,手上青筋一鼓,一下子把井盖提了起来。
只见井盖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井,探头能看见里面的水忽闪忽闪的。
“出来!”邵统军对着下方一声怒吼。
可井里除了水声,一点回应都没有。
邵统军的声音开始带上了杀气:“赶紧给我滚出来。”
下面依然鸦雀无声,大刀刘压低声音对我说道:“里面没人吧?”
小五跟着邵统军探头过去,他故意对邵统军大声地说道:“我就说下面没人了吧!可以扔炸药进去炸开这里了。”
小五的话刚落音,里面就传出人声来了:“别!别!有人的!这里面有人的。”
“有人就给老子出来。”郑大兵也探出头去。
里面悉悉索索传来声响,紧接着伸出一根竹竿来。下面的人又喊道:“上面的好汉,你们帮扶好这杆子,我们这就上来。”
我们几个相视而笑,郑大兵低声说道:“还不止一个哦。”
我们扶好了那根竹竿,几分钟后,最先爬出来的居然是那个傻子。傻子跳出井,指着我们呵呵地乐了:“找到了!被你们找到了!”
小五他们几个没见过傻子,我随口说了句:“是战俘营里一个疯了的士兵。”
众人点头,再一起望向井里,竹竿下慢悠悠地浮上一个满头白发的人头来。紧接着,白发的家伙伸出手示意我们拉他一把。我探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一用力,白发人出了井。
白发人出井后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只要是说中国话的就好,只要不是东洋人就好!”说完他把已经长到了后背的头发一抹,露出脸来。
是一个非常苍老的男人,脸上的皮都皱得跟烂茄子似的。他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讨好地笑着:“各位好汉!你们把老头给逮上来干吗啊?”
我们哭笑不得,他这模样好像我们是在拿他寻开心。我把脸一阴,瞪大眼睛,带着杀气对他说道:“你是什么人?躲里面干吗的?”
我自问长得也还算吓人,大眼浓眉,脸上还有横肉,再加上这些天没动过胡子,胡渣也乱糟糟的,现在这么一瞪眼,一般人还应该都能被唬住。可是谁知道这老头只是随意瞟了我一眼,便继续笑着说道:“我就一老头啊!你没看见吗?躲里面还不是躲东洋人?”
说完他又抬起脸来,冲我打量了一番:“嘿!这个小兄弟,我怎么瞅着你有点眼熟。你……你是不是姓苏?嗯!或者是姓邵?”
“你怎么知道我姓邵?”我纳闷了,拼命在记忆里搜索起这老头来。
“因为他姓张……”邵统军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他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张地主。”
“你……你是……你是邵统军?”面前这白发老汉终于止住了笑,手指着邵统军,万分惊恐地说道:“你们没死吗?怎么你还和当年一模一样?你是鬼!”
说完这白发老汉连滚带爬地往旁边爬去,傻子见这老汉惊慌失措,也跟着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喊道:“鬼!鬼!”最后傻子一伸手指着我,面带惧色地重复起了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候的说词:“曹正!别杀我!曹正!别杀我!”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上前,一人搂住一个,把他们按到地上。邵统军走了上前,对着地上脑袋扭到一边,不敢正眼看他的这张地主说道:“张爷,你没看错,是我,邵统军。我也没死,只是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张地主勉强扭过头来,打量着邵统军,他迟疑了一下,继而伸出手,试探地捏了捏邵统军的脸:“真的是你吗?邵兄弟,怎么老毛子说你们全部被魔鬼杀了。”
邵统军叹了口气:“唉!张爷,一言难尽。倒是你,怎么躲在这口井里?”
张地主镇静下来,把我们挨个看了个遍,见我们都没有要对他下毒手的样子,老家伙松了口气,接着吞了两口口水。我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谁知道老家伙磨蹭了一会,最后嘀咕道:“有烟吗?”
气氛稍微松弛了一点,郑大兵从兜里摸出半盒沾着血的烟,从里面找出一支相对来说干净点的,给他点上。张地主深深地吸了一口,继而吐出一串烟雾:“唉!邵兄弟,我不躲在这井里还能去哪里呢?这里是我的家啊!我们全村人生生死死都在这块土地上,难道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的家伙,还能跑其他地方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就是你们那个张家村?”我打断道。
张老汉白了我一眼:“不是我们张家村难道是你们邵家湾啊?”
邵统军也站了过来,眼光往四处看了看:“之前跟你们到这战俘营我就觉得眼熟,只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肯定罢了!邵德,这里确实是当年张家村的位置。而这口井……”邵统军指了指张地主刚刚爬出的那个下水道:“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弄出个人头的那口井。”
郑大兵挠着后脑勺问道:“这都怎么回事啊?老头,哦,不!张爷,你给说个仔细吧。”
张爷把手里的烟再狠狠吸了一口,又吐了口浓痰到地上,慢悠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