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志郎比平日醒得更早,他简直就像远足当天的小学生一样兴奋不已。今天终于能把自己的汽车开回家了,痛苦的等待就要到头了!
志郎拉开滑门,清晨的清新空气流入室内,睡作一团的甚五郎和约阿希姆也转醒过来。
“早上好,小不点和大胖墩。”
一大一小靠在志郎腿边摩擦一番,接着踏进阳台开始踱步,似乎正催促志郎快些开饭。
“知道了,这就去给你们弄早餐。”
志郎挨个摸摸它们的头,然后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伸懒腰,呼吸着早晨清爽的空气。
进入九月后,天气依然酷暑难当,但今天的空气中流淌着难得的凉意,风也脱去了湿气,变得干爽起来,秋天的脚步终于近了。
志郎端着两份猫粮走回阳台,约阿希姆优雅地品用着早餐,甚五郎则全无形象地一通猛吃。志郎好笑地看着它们,顺便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借此驱走残留的睡意。一家子的气氛温馨怡人。
简单解决早饭之后,志郎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在衣服洗好前顺便打扫房间。
“喂,小志。”
志郎正推着吸尘器打扫地板,突然想到丽子昨天对他说起的一番话。
“我也该去拜访志郎的双亲了吧?下次带我回你父母家吧。”
两人清理完停车位,回到屋里之后,丽子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双亲?我家只有老爸而已。”
“又说这种话……你妈妈会伤心的。”
“哼,老妈啊。你说结婚典礼上该邀请哪个老妈?一号还是二号?一号我看没戏,她已经有新家了。二号倒是能来,不过也够呛,会连带着来一堆奇怪的家伙。”
“小志想让谁来?”
哪个都不想……他本想这么回答,但想到或许会伤害丽子,他索性什么也没说。
说真的,志郎根本不想在自己的结婚典礼上邀请双亲。让他们来干吗呢?无非是举着啤酒跟客人们大谈奇怪的宗教话题,或者拿着话筒胡乱嚷嚷,见人就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辛苦才把志郎拉扯大。这些场面志郎光想想就头疼。
老爸也就算了,可是不管哪个老妈来(理论上应该是同老爸一起生活的二号),难道要让她为丽子送上捧花,再感慨万千地滴几滴眼泪吗?志郎完全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唉,真头疼。
扫除告一段落后,志郎坐在床沿郁闷地琢磨着。
说老实话,只要能和丽子结婚,其他的怎么样都行。归根结底,选择丽子的是自己,而不是乱七八糟的亲戚朋友。
然而,在通俗的观念里,结婚就代表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的连接融合,不可能撇开家人自个儿结婚。如果要办结婚典礼,无论如何也得请来双方家长,就算只是凑数也得请。
志郎站起身来,走上阳台又点上一根烟。约阿希姆已经出门去了,甚五郎照例躺在空调外机上,这家伙是个标准的势利眼,只要填饱了肚子就不把志郎放在眼里,现在它就爱理不理地半眯着眼,只是偶尔动一动胡须。
志郎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现在抽烟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惯性,但在过去,这是他表示反抗的象征。
也不知因为身子弱还是意志弱,或许两者皆有,志郎的父亲从来无法将一项工作长期坚持下去,无聊的自尊心倒是比谁都高,算来算去,恐怕只有毕业于名校这一点值得他炫耀,总之就是个可悲的男人。在志郎的记忆里,父亲只会待在家里,碌碌无为地守着电视机度日。
母亲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白天,她的工作是在附近的超市担任收银员,夜里也必须去友人的小饮食店打工,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养活包括祖母、父亲和两个孩子在内的一家人。
母亲弃家而去的那一年,志郎正就读小学四年级。
那天清晨,志郎正准备出门上学,本该还在睡觉的母亲竟然难得地站在门口。不知为何,她往志郎的小手里塞了三张千元大钞,志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母亲则回答说“这是给志郎的零花钱”。
对贫困的志郎家来说,三千元无疑是笔巨大的财富,志郎既高兴又有些困惑。“真的可以给我吗?”志郎一连问了好几次。“嗯,不过要对爸爸保密哦。”母亲说着摸了摸志郎的小脸。
志郎终于放心地收好钞票,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买些什么好呢?就算在课堂上,志郎满脑子也都是这样的念头。
放学回家之后,他才终于明白母亲那一大笔“零花钱”的真正用意。
志郎回到家,父亲正坐在电视机前喝着酒,这还真有些稀奇,虽然父亲是个一无是处的懒鬼,倒也不会大白天就开始酗酒。志郎心里有些不安,便在屋里转了一圈。
屋里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仔细观察后志郎发现属于母亲的东西都不见了。化妆品、一直挂在墙上舍不得穿的对襟毛衣、最喜欢的手提袋,全都不见了踪影。可不管志郎如何追问,父亲硬是什么也不说。
最后,志郎是从祖母那里得知母亲弃家而去的消息。祖母哭着告诉志郎,他的母亲和饮食店的男客人一起离开了这座小镇。
我被妈妈抛弃了。
尚不足十岁的志郎被深深伤害了,他的心里仿佛被针刺般抽痛起来。同时,他也理解了那三千元钱的用意,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临别礼物,或者说,母亲是借这笔钱向志郎表达歉意。结果,第二天志郎就拿着母亲的饯别费买了游戏机。
没了母亲,这个家就没了经济来源,身无分文的父亲只好去附近的煎饼作坊找了份工作。然而他依旧放不下无聊的自尊心和懒散习性,对工作完全提不起兴致,磨磨蹭蹭干了没几天就被炒了鱿鱼。
接着,父亲被人教唆着接触了奇怪的新宗教。
原本父亲一直认为宗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但实在熬不住对方的一再劝说,便抱着应付了事的态度去参加了一次集会,就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经营小吃店的年长寡妇。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凑到一块儿的,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只能用突飞猛进来形容,生母离开一年之后,那寡妇就成了志郎的新母亲。
年纪还小的弟弟正需要人宠爱,相对来说他很快就和新妈妈亲近起来,但已经念小学高年级的志郎并不打算接纳她。虽然长大后的志郎已经记不得儿时想法,但那时候他的心底或许还坚信着真正的母亲会去而复返吧。
志郎之所以和新妈妈划清界限,其实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对宗教的疯狂痴迷。
详细情况志郎也不太清楚,大致知道她在那个宗教团体中位高权重,还配有写着“女部长”的肩章,总之就是核心领袖。夜里她经营小吃店,白天就办法事,四处招揽信徒。
父亲依旧保持着半吊子的德行,对宗教还不算特别痴迷,但他似乎因为“女部长之夫”的身份广受尊敬,还被莫名其妙的内部杂志塑造成了不起的大人物,这让他很是得意。
终于,志郎家的访客已经换为清一色的宗教信徒,他们似乎把志郎家当作了私设的团体支部。对志郎来说,自己的家已经被侵入的新妈妈占领了。
就连弟弟也被灌输了奇怪的教义,还被拉着一起参加集会,父母布教时他就负责发放传单,一来二去也成了团体骨干,还被授予了“青年部长”的肩章。
志郎也被迫参加过无数次集会,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们宣扬的教义提起半点儿兴趣,或许志郎恰好属于对任何宗教都免疫的人种吧。
面对家庭的巨变,志郎逐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在家里,他凡事都和新妈妈保持对立,父亲和弟弟也成了敌人,在这样的生活中,志郎给自己的心树起了一道道荆棘。
不过志郎也并非全然孤立无援,他唯一的同伴是当时年逾七十的老祖母。
祖母无论如何也不接受新儿媳的劝诱,她一直都对宗教颇有微词,现在也毫不掩饰对新儿媳的排挤和冷落。
对志郎来说,为了守护和自己同一阵线的祖母,他不惜同其他家庭成员开战。如果只有志郎一个人,他大可封闭自己不与其他人往来,但祖母不同,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平日里,如果志郎不开口,祖母就不和任何人交谈,安静得就像已经不在人世一般,志郎不能丢下她老人家不管。
志郎升入中学一年级时,祖母过世了。
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刻,祖母仍然坚持自己的葬礼仪式必须和亡夫或先祖一模一样,否则她担心死后无法回到亲人身边。然而,新妈妈在祖母弥留之际仍不屈不挠地劝说她入教,最后擅自为过世的老人举行了新宗教的葬仪。到头来,老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请求也被无情践踏。
正因这件事,志郎和后母、和这个家的关系彻底决裂,再无修复的可能。此后,双方的冲突愈加激烈频繁,志郎几乎每天都会同他们吵上一架。
这样的日子岌岌可危地延续了一段时间,有一阵子家里风平浪静,这倒不是因为双方已经和好,而是志郎不再和任何一名家庭成员说话。没有对话,自然也就没有争吵。
这里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不再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如果那时志郎加入镇里的混混集团,和那些萎靡的不良少年泡在一起,想必还会过得快活一些吧。但一想到会和父亲一样落得个没出息的下场,志郎就毅然断了念头。
我不和任何人一伙,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下定决心后,早日独立的愿望就成为志郎生活的支柱。
升入高中后,志郎开始忙着打工,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发短暂。他总是一大早出门,放学后径直就去打工地点,一直忙到深夜才会回家。从那时起,志郎就独立负担了自己的全部衣物花销和伙食费用,只有学费由家里代为支付。
也正是从那时起,志郎学会了吸烟。
他并非被素行不良的朋友教唆,也并非出于好奇,只是不知不觉间就已习惯在口袋里放上一包烟。
志郎并不喜欢烟草味,也不追求特定的品牌,他自知吸烟有损健康,却并不打算戒掉。真要说起来,志郎喜欢的不是吸烟,而是吸烟时的自己。
慢慢吸上一口烟,似乎就能重新找回自己的目标,吞云吐雾的自己无所畏惧。无论是家庭、学校、社会,抑或无聊的宗教团体,就算他们会抱怨会责骂,但他们绝对无法阻止自己。
现在志郎当然已经知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幼稚想法。香烟这种东西,充其量不过是点燃的枯黄烟叶,根本无法带来丝毫力量。进入社会之后,吸烟不仅有害健康,还会搞砸人际关系,算是百害无一利的东西。
不过,如果现在的自己能和当年的自己相遇,志郎也不会阻止对方吸烟吧。对那段时期的志郎来讲,烟草是他反抗生活的象征,是他贯彻自身追求不可或缺的道具。
出社会后,志郎几乎不曾回过老家,弟弟也只是要了他的电话号码,却从未有过任何联系。这样正好,志郎也不希望和他们有任何往来。
有时志郎也会想,或许自己是时候考虑换换态度了。好歹算是一家人,至少自己可以表面上对他们和和气气,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做出让步,这才是“成熟男人的做法”吧。
志郎摁灭烟头,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