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枕炸裂的感觉在体内传开,入耳的尖叫无比清晰,却又仿佛遥远世界的小小雷鸣。
志郎面无表情地踩着油门,直至遇到一处信号灯,才将车停在人行横道前。刚才轧死的那只长什么样?好像是花斑,又好像是三花,或者是白猫?
志郎感觉到来自左侧的视线,一名戴着头盔的男子正骑在摩托车上打量他。
“怎么了?”
志郎降下车窗询问,男子也拉开了头盔的面罩。
“你好像轧死了一只猫。”
“长什么样?”
“应该是只白猫。”
哦,果真是白色。志郎一声低叹。
“然后呢?”
志郎若无其事的反问让男子哑口无言。
是啊,他希望自己怎么做?把猫送去医院?或是为自己的罪行深深忏悔,当场痛哭流涕?
摩托车上的男子一脸不满地瞪着志郎。
“是它突然从对面跳过来,我也没办法。”
志郎毫不在乎地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绝对不会买你们的机器,什么印刷机复印机,绝对不买!”
志郎正驾驶着公司的业务车,男子看了看车体上的公司标识,一脸唾弃。信号灯刚刚开始闪烁,他就猛拧油门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大团尾气扑上志郎鼻头。
志郎不慌不忙地开动汽车。行驶在后方或两旁的汽车多半都目睹了自己轧死野猫的一幕,他们也像那名摩托车男子一样,用充满责难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志郎真想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这些人,反正谁也不会相信吧。
有那么两周时间,他坚信不疑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接下来,迎接他的却是噩梦般的一天又一天。
数日间,猫群以每天一两次的频率持续着自杀袭击。
有时候,是在客户的公司附近。
有时候,是在几乎没有车辆往来的住宅区。
有时候,是在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这一切绝非他的本意,但志郎每一天都会背负新的命债。不,是它们强加给他的命债。
不幸中的万幸,猫群的自杀袭击至今还未引发交通事故。虽说有好几次身处险境,但总算没把过往车辆卷进来,志郎自己也并无大碍。
这也是理所当然。
在客户公司的停车场轧死第六只猫时,志郎终于意识到蹊跷之处。除去在主干道上的部分,猫群一直选择车速缓慢时发动袭击,这其中到底有何用意?
已经憔悴不堪的志郎苦苦转动脑筋,思考着合理的解释。当他设想到某一种可能性时,脖颈间瞬时如覆寒冰。
或许,猫群的目的并非利用自杀袭击引发交通事故,而是向他展示“凄惨的死亡”?它们之所以牺牲自己和同伴的生命,只为一步步逼得志郎精神崩溃?
当初处理约阿希姆和断头猫尸体时,猫群目睹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那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或许让它们(或者说是不祥的国王)掌握了人类的弱点——死。准确地说,是对尸体的恐惧。或许它们还知道,只需不断攻击这一弱点,人类这样的生物迟早会自行灭亡。
然而,就算能够识破猫群的用意,他仍旧无能为力。
无论自己多想避免对它们的伤害,猫群依旧如痴如醉地发动袭击。不管自己如何竭力避免它们的死亡,猫群仍然前仆后继地涌向车轮。
车轮之下,已经有多少冰枕砰然炸裂,已经有多少临死的嘶吼呼啸而来,在他耳边盘旋不止。现在,即便志郎并未驾驶汽车,他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从不知名处断续传来。
每过去一天,他的神经就绷得更紧,身心被切实地消耗着。
已经受够了,我认输。
能早一天是一天,赶快逃离这座小镇吧——每晚每晚,志郎只能抱着这样的念头借酒浇愁。烂醉之后就能逃入无梦的深眠躲藏片刻,接着在天亮之后重温车轮下的惨剧。日复一日,仿如地狱。
不过,在志郎心中尚存一丝疑问。这一切,真是国王所为,真是国王号令猫群发动自杀袭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志郎对敌人抱有任何正面评价,毕竟它是杀害无辜婴儿的畜生。
可是,只要想想在空地对决的那一晚,志郎就无法相信它会煽动手下进行自杀袭击。那一天,当国王出现在车顶时,它完全有机会对自己出手。那时自己被车灯晃得睁不开眼,充当保镖的奥斯瓦尔德又离得很远,对国王来说,那正是为孩子报仇的绝好良机。
但国王并没这么做,它径直越过志郎,向攻击猫群的奥斯瓦尔德袭去。从结局来看,这一选择反而为志郎创造了良机,原本处在猎物位置的人类反而用小刀重创了国王。
比起复仇,它毅然选择了保护同伴,这样的家伙会让猫群进行自杀袭击?
再说,自杀袭击只会直接导致同伴锐减,到头来犯难的还是国王自己。如果一直这样耗下去,总有一天猫群会自行消耗殆尽,它难道蠢得连这也意识不到?或者说,它已经做好付出一切的觉悟,甘愿让猫群和志郎同归于尽?
不管怎么说,无论背地里藏着何种考量或企图,猫群不断舍命来袭的事实并不会改变。难道在猫群全灭之前,这样的袭击会一直持续下去?它们又为何甘愿自寻死路,为了显示对国王的忠诚?
而自己,还得被迫夺去多少条生命?
还有多少次,不得不体验踩爆冰枕的煎熬?
志郎拜访了客户,正驾车行驶在归途,长期绷直的神经已经岌岌可危。他紧握着方向盘,带着好几倍于平常的紧张小心前进,不住担心何时何地又会冲出一只亡命之徒。志郎心惊胆战地告诫自己,如果发现作势发动袭击的身影,一定得立刻踩下刹车。
想死的家伙就让它们去死好了——如果他下得了这种狠心,一定会好受很多吧……
然而,志郎心中的某一部分仍然坚决抗拒着“死亡”。他无法直视一具具被切断、被轧碎的尸骸,他无法坦然接受生命的终结。
然而他有预感,如果再这么下去,连这最后一丝挣扎也会渐渐消失。当他彻底失去这一部分时,就会堕落为另一种人吧。
公司大楼已经近在眼前,志郎想着喜马拉雅猫惨死的一幕,随之放慢车速。
就在这时,他发现公司正前方的护栏边坐着一只猫。那是只背覆灰纹的白虎斑,它正孤零零地蹲在阴影之中。
这家伙也是吗……没什么干劲嘛。
和迄今为止的袭击者不同,那只白虎斑并未表现出袭击的意思,或许它跟国王并非一伙?
当它注意到志郎汽车的瞬间,却又立刻站起身来,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志郎不由得发笑。
把人当猴耍也给我适可而止!
志郎心头芒刺丛生。
找死的家伙!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志郎一脚踩下油门。
那猫瞬间露出万般惊讶的表情。
虽说时机不对,但白虎斑依然选择冲上车道。志郎不禁好笑,这家伙真是至今为止表现最烂的一只。他将油门再向下踩,加速朝前冲去。
突然,志郎意识到一个穿着西服的人影正拦在自己眼前。他终于恢复神智,将刹车一踩到底。
意料中的冲击如期而至,汽车用力往前一沉,立刻急停下来。真是千钧一发,总算没轧上拦在路中的男子。
“没事吧?”
志郎赶紧下车询问对方情况。
穿西服的男子在护栏附近缩成一团,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果然还是伤着什么地方了吧……
“很危险啊!像你这么突然冲上车道!”
“危险的是你才对!”
男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志郎看清对方长相,忍不住一声惊呼。
“村上先生!”
“你是……香坂对吧。”
村上怀中正抱着那只白虎斑。
“你明明知道这孩子在前面,为什么还要加速?”
“不,我没……”
志郎紧张地吞了吞唾沫。
“我都看见了,你明知路上有猫却故意加速。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没想过会撞上它?”
白虎斑正恐惧地缩在村上怀中,它的项圈上并排挂着一红一蓝两只铃铛。
“受伤了吗?”
“只是摔了一跤,脚撞上护栏了,没伤着。不说这个,请先回答我,为什么这么做?”
来往行人好奇地停下脚步,纷纷看着二人,其中不乏公司同事的面孔。
志郎打算装傻,故意微笑道:“村上先生,您误会了。我正准备把车开进停车场,怎么可能加速?”
村上一把抓住志郎的手腕,怒道:“不,你确实加速了,就像打算故意轧死这只猫一样。”
志郎用力挥开村上的钳制,说道:“请别乱说话。”
“怎么了,香坂?”
仲本从围观人群中挤到两人身边,及时打断愈演愈烈的对峙。
“仲本……村上先生很过分,竟说我打算杀了这只猫。”
不经意间,约阿希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浮现在了脑海。志郎顿时沉默。
一具具猫的尸骸从记忆的坟场复苏,次第出现在他眼前。
垃圾袋中的约阿希姆。
被门板夹断的猫头,脖颈的断面。
被车轮轧爆的喜马拉雅,以及它的同伴们……
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只?
“喂,香坂。”
见志郎沉默不语,仲本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我没杀它!”志郎猛然大吼,“我没杀,我没杀!从来没杀过,一次也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
怒吼助长着心中的熊熊烈焰,他自知已口不择言,却全然无法停止。
不知何时,志郎一把扯住了村上胸口的衣料。
“香坂!快住手,别惹乱子!”
志郎知道仲本正拼命抱着自己,但知道归知道,身体却擅自行动着,这也正是精神不堪重负的结果,如此看来,猫群的自杀袭击的确卓有成效。
“你有种再说一次!谁把猫杀了?我没杀!是它们擅自找死!”
国王、王子、约阿希姆、甚五郎、路易……认识的,不认识的,无数猫的身影在他脑中疯狂回闪。
“哈,竟然说我杀猫?你脑子又出毛病了吧?还是再去医院检查一下为妙!”
“你给我适可而止!”
仲本一记耳光扇上志郎脸颊,火辣辣的疼痛终于止住了脱缰的疯狂。志郎终于恢复神智,忙松手放开村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说出了无可挽回的恶毒话语。
“抱歉……很抱歉……”志郎低低说道。
“的确,我或许是不正常,可你不也和我一样吗……”村上抱紧怀中的白虎斑,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