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没有想到裴玉衡会主动来找他。
她消瘦枯竭得像一枚风干的果核般,可是眼睛和脸全都肿起来,又像是果核儿泡在眼泪水中。
“我看到楚雄。”她说,“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望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疯了,但他接着意识到,玉衡的眼神虽然异样,举手投足却温柔镇定如昔。他谨慎地问:“慢慢说,你在哪里看到楚雄?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我看到他两次。”玉衡定一定,开始慢慢诉说。
午夜,玉衡在梦中醒来。
者,她其实没有醒,只是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又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有声音,没有光,宛如混沌未开鸿蒙太初,但她感觉到屋中有一种神秘而熟悉的气息在流淌,在半梦半醒间,她流下泪来,轻轻问:“楚雄,是你吗?你来看我?”
分不清是因为醒了才问出这句话,还是因为这句梦呓让她醒来。
睁开眼,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却留恋着刚才那种温柔而忧伤的气息,不甘心他就这样走开。
她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边,层层拉开落地的长丝绒窗帘和白纱内帘,月光照进来,是满月,有很好的晴光,对面路灯下有个人在驻望。仿佛有把匕首插到心脏,那么痛,那么锋锐,那么猝不及防。她想哭,想叫,却动也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
夜已深,但路上仍然车水马龙,她的目光毫无阻滞地定格在对街路灯下的男人身上,虽然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楚雄,是楚雄!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微微仰起了头。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不知道对望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间,又或许从盘古开天辟地直到地老天荒。
月光在这时候黯淡下去,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想她不能让他淋雨,她必须为他撑一把伞。
是这强烈的关切让她忽然有了力量,她甚至顾不得等电梯,就那样光着脚从楼梯上一路跑下去,然而街道对面路灯下空空如也,隔壁小食店里透出温暖灯光和隐隐说笑声,行人将手捂在头顶上遮雨,匆匆地从她身前跑过去。无论是长街上,路灯下,人群中,通通没有楚雄的身影。
他走了,或者,他从没有来过。
李望松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梦啊。你是思念太过,休息不足,什么也别想,让自己狠狠地睡一觉就好了。”
“那不是梦。”玉衡肯定地说,“虽然我没有清楚地看见他,但我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他就在我身边,他来看我,有话对我说。我感觉得到。我想知道,他到底要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
“我……”李望想说“我怎么会知道?”,但不知怎的不忍心说出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想,他可能有些事要告诉你吧。”
“什么事呢?”玉衡急切地问,“李警官,你们掌握了那么多线索,可以告诉我多一些他的事吗?这些天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楚雄了解得那么少,除了相识、结婚的这三年,之前的他,就好像一片空白。就算我们在一起的三年,只要离开西安,甚至只要离开家,我就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在做些什么。我跟他谈绘画,谈艺术,谈旅游,谈我们对未来的愿景,却从没想过要多问问他的工作,他的健康。他说不用我过问他的工作,我就不问;他说头疼吃点止痛药就没事了,我就没有坚持陪他去医院……如果我多关心他一些,也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是我疏忽了他……”
玉衡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李望看惯了死者家属的哭天抢地,却最害怕看到这个文静的女子安静地流泪。他真心希望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搜肠刮肚地要找些事情来安慰她。一急,还真憋了出来:“我知道你在昌南没熟人,不过,我们在调查中联系到不少楚雄的生前好友、客户、老同学,如果你想了解楚雄以前的情况,可以去拜访他们,谈谈讲讲,或许心情会好些。”
“真的?可以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我找找。”李望翻看着记录,找出何玲珑的电话号码抄给玉衡,李明明的却故意忽略掉了。他想李明明不会有任何正面信息提供给玉衡,还可能刺激了她,不见也罢。
玉衡道了谢,小心地收起何玲珑的电话号码,又问:“我可以见见那位谷好问先生吗?”
“他是第一嫌疑人,现在见面怕不恰当吧。”李望有些犹豫。
“我不相信楚雄会因为贪财而掉包,可是我又觉得谷先生没理由冤枉楚雄,还闹出人命来。我想只有当面见到谷先生,才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我要向上头请示一下才行。”
玉衡点点头,再次礼貌地道谢,起身告辞。
李望鬼使神差般,居然说了句:“我送你。”
这句话一出,就仿佛一颗小小手榴弹无声炸开,整个警局的同仁刷一下抬起头,齐齐盯住李望,而方方的眼睛更是飞出小刀子,寒光凛凛。
李望也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随玉衡走出警局。大太阳照下来,他有一丝恍惚,玉衡刚才的讲述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午夜梦醒时屋子里神秘的气息,酒店房间里低垂的窗帘,拉开窗帘后看到月光下的街道,对面街灯下男人的身影,还有突然而至的霏微细雨,以及玉衡赤脚跑下楼梯的悲伤绝决……画家的措辞有一种很强的画面感,让人如临其境。李望明知玉衡是在做梦,却偏偏受到蛊惑般,跟随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到了梦中的情形。
站在警局门前,玉衡回身站住,再次问:“那只花瓶,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呢?”
李望一愣,立刻清醒了,谨慎地说:“案子还没最后审定,花瓶作为重要物证,暂时还不能还给你。”
玉衡略觉失望,但也没有再坚持,告辞转身。
再一次,李望凝视着她的背影,看她孑孓离去。她的脚步未必迟缓,肩背也依然挺直,可是李望仍然清楚地感受到那沉重的忧伤,仿佛一团寒气围裹着她,几乎是有形质有重量的。他从没有看过一个人可以将悲伤担负得这样具体,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隐忍,反而让伤感益发沉重。一个男人一生中,能够得到一个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爱,死也是值得的吧?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玉衡似乎身子一僵,如被蛊惑,笔直地向着路中间走去。
李望暗叫一声“不好”,拔脚向玉衡的方向奔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玉衡软软地倒了下来。
四周的人迅速聚集过来,李望只觉心中要炸开一般,暗暗狂喊着“不要出事!不要!”冲过去将玉衡抱起在怀里,焦急地呼唤:“玉衡!玉衡!”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竟是如此自然,如此稔熟。
汽车司机也下来了,又是紧张又是惊恐,结结巴巴地说:“我没超速也没闯红灯,你们都看到的吧?是她自己撞过来的。”
李望恼火地喝斥:“先救人,扯这些做什么?”
玉衡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撞晕了,这会儿睁开眼睛,先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周,仿佛找人,然后才虚弱地说:“是我自己撞过来的,不关司机的事。”
“你伤到了哪里?”李望见她神智清爽,略略放心,“活动一下腿脚,看看伤了哪里?”
玉衡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哎哟”一声,苍白的脸上渗出汗珠,皱着眉,小小声抱歉地说:“疼……”
李望打横抱起她,对司机吼道:“开车,先送医院再说。”
在车上,李望叹息:“怎么会这么傻?”
“我不是要自杀。”玉衡轻轻说:“我看到他,楚雄,他在对面……”
“楚雄死了。”李望忍心地说,“玉衡,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楚雄已经死了,你不可能看见他,那是幻象。”
“我知道,我知道楚雄死了。可是,我真的看见他,就在刚才,就在对面,我要找他……”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还竖起耳朵听着玉衡与李望的对话,抓到救星般急急道:“对的对的,警察同志你听清了吧,是她自己撞过来的,我已经立刻踩刹车了。”
“她不会告你的。”李望不耐烦地说,并没意识到自己竟替玉衡做了主,就好像他完全了解她的心意,笃定她会这么做一样。
司机如释重负,加了一脚油,说:“医院到了。”
一连串的挂号、问诊、拍片、排候床位,等到玉衡住进病房时,已是夕阳西下。李望任劳任怨地跑前跑后,替玉衡登记、拿药、缴费,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对玉衡,他一直都有这种莫名的责任感,情愿把她的烦恼痛苦担上身,甚至情愿替她伤、替她疼。
幸好没有骨折,只是肋骨及腿脚多处骨裂和软组织严重挫伤,休养数日就可出院。
司机倒也是好人,见玉衡不追究他的驾驶责任,反而主动提出承担所有医药费营养费;玉衡坚持不肯,说都是自己的错;最终是李望做主,让司机付了当天的医药费,也就算了。
办妥所有手续,李望再次说:“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没有家人可以通知。”玉衡犹疑,终于说:“我父母离异,已经在美国和加拿大分别各有家庭,也各有儿女,不必惊扰他们了。”
那也与孤儿无异了。李望越发恻然,这裴玉衡不论举止打扮,均看得出良好教育与家世背景,孰料繁华背后却如此辛酸。再想想自己虽然自幼丧父,可是母亲真正关心他,早晨起床眼睛红一点都要念叨半天,忙着煮老汤给他下火。真是做人要惜福啊。
“我明天再来看你。”
“劳烦你。”
玉衡并未同他客气,教李望无端有些高兴。直到走出医院,他才想起竟没有跟队长请假,就这样失踪了一下午,这可是违反警务条例的。虽然蒋洪不会跟自己较真,但一顿批评是少不了的。然而李望此时却顾不得担心明天怎么跟蒋洪交代,满脑子都是玉衡含泪的眼睛,和那如诉如泣的声音:我看到他,楚雄,他就在我面前,我要找他……
那双眼睛,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另一个女子重合。李望无声叹息,深爱一个人却又失去,就是会这样如露如电,患得患失,在茫茫人海中无处不见,却不能真正抓住她的身影。
他懂。他相信自己真的懂得玉衡的悲哀与伤痛,只是无能为助。
她还说:“也许这就是魇吧?”
“魇?”
“我从前听人说过:人死之后,如果心愿未了,灵魂不散,就会依然行走在人间,跟亲人在一起。”
李望皱眉:“你相信有鬼?”
“不,不是鬼,是灵魂。灵魂不知道自己死了,会跟生前一样行走、交际,只是不能控制心神,会忽隐忽现,直到有人告诉他已经死了……”
她说的话,其实李望一句也不相信。作为一个刑侦人员,什么梦魇、灵魂,完全都是多情女子一厢情愿的幻象。可他偏偏被她感动。她语调里那种深深的忧伤,总是能够轻易地打动他,触及他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就仿佛月光惊散飞鸟那样,惊起一段回忆……
李望带着这种怅惘的思绪回到家,一推门,便听到乒乒乓乓的剁肉声和菜疏投入油锅那“丝拉”的热响,厨房里欢声笑语的,简直与医院两重天。
更意外的是,方方从厨房里笑盈盈地转出来,很熟络地招呼:“回来啦。”
李望愣了一愣,简直怀疑自己走错门。母亲已经端着碗筷出来,一边摆桌一边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丢三落四,下班连手机也不知道拿,要同事给送回来。还不谢谢方方!”
“伯母太客气了,我顺路嘛。”方方伶俐地帮着摆筷,又反客为主地给李望倒了杯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大喇喇地招呼,“你先喝杯茶歇会儿,很快就可以开饭了。你今天走得那么急,下班了也没见人影,到底忙什么去了?”
李望只觉频率转得太快,一时跟不上节奏,真像个客人一样说声“谢谢”接了茶,问方方:“蒋队骂我了吧?”
“那可不?”方方飞了个白眼,“说你被勾魂了呢。去哪儿了这大半天?”
“玉衡撞车了,我送她去医院。”
“玉衡?叫得这么亲热。”方方酸溜溜地说。
李望有点啼笑皆非:“你不关心人家撞车,倒在意称呼,真够没心的。”
方方也笑了,这才问:“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撞车的?伤得重不重?”
“还好没有骨折,养两天就没事了。”
“她在哪里撞车?你怎么会知道?”
“就在咱们警局楼下,我刚跟她分手,她转身就撞车了。”
“自杀?”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她说是因为看到楚雄在对面。”
“谁?”
“楚雄,就是死者。”
“我当然知道楚雄是死者,我是说她怎么会见到死者?难道见了鬼?”
“大白天的哪里有鬼?亏你还是警察。不过是思念生魔障罢了。”
同样是幻觉,但是不同人管它有不同的说法:方方说见鬼,玉衡管那叫作魇,而李望称之为魔障。
其实,苦苦执著于一份注定无望的情感,也就等于着魔吧?而这一道障如何通过,何时过关,无人得知。
方方见李望神思恍惚,故意投其所好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楚雄那案子,今天下午蒋队查记录时,又发现了个新疑点,原来那间酒店还有后门。”
“后门……”李望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才忽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有可能真正的疑凶是从后门进出的。有监控录相吗?”
“疑点就在这里了。”方方见成功引起了李望的注意,更加卖关子,“后门明明也是有监视器的,可是酒店经理却一直瞒住监控录相不交,你说为什么?”
“是员工通道,所以经理没想起来上交?”
“不是,我们已经跟酒店管理方再三声明要求上交酒店内可能搜集到的所有监控画面,可是那个经理自始至终提都没提过有这么个秘密通道,而且监控线路是独立接入的,显示器不在保安室,却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你想这是为什么?”
李望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那必定是一条为“特殊客人”准备的秘密通道。来者通常非富则贵,所为鸡鸣狗盗,大多见不得光,所以不愿被人看到,更不愿被酒店拍到。但是经理阳奉阴违,一边向客人表示这是一条绝对安全的秘密通道,另一边则偷偷拍下客人进出留备后手,这是酒店经营者惯用的伎俩。
“蒋队怎么发现这条秘线的?”
“是小陈询问维修工的时候,有个工人提到他当时在经理室里调校监控画面。蒋队留了意,这才顺藤摸瓜发现另有一盘监控录相的。”
方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翻看着李望书柜上的小摆设,却看到一帧小小银制相框,照片上是个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眉眼说不清哪里有几分眼熟,遂随口问:“这是你妹妹?好漂亮。”
“是我女朋友。”
“你……”方方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半晌才问,“你有女朋友?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可她最多不超过二十岁,还在念书吧?”
“这是她十年前的照片,我们是高中同学。”
“青梅竹马哈。”方方酸酸地说,突然间只觉心灰得站立不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来,强笑说,“没想到你瞒得这样紧,难道要到发喜帖才告诉我们?”
李望微笑不语,眼神忽然变得迷蒙。如果方方肯在这时候多一分关怀,或许会就此打开他的心扉。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一刻的李望是脆弱的,寂寞的,渴望诉说与安慰。
只可惜,方方不是一个擅于观察的女子,又正沉浸在自己的失意中,竟没有留意到李望笑容里浓重的忧伤,反而会错意,把那抹苦笑当成了默认,妒意更浓,遂挖苦说:“那你可真够忙的,又要跟女朋友谈恋爱,又要跟裴玉衡耍花枪,失踪这一下午,蒋队骂你事小,女朋友知道了能不吃醋?”
李望笑容里的苦涩更深了,回避地说:“别说这个了,你今天没报告要写吗?”
本是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听在方方耳中却成了逐客令,立刻说:“就是的,一堆作业呢,我回去了。”
李望母亲在厨房里听见,忙忙走出来说:“急什么?菜就快上桌了,马上就得,吃了饭再走嘛。”
“不了,家里还有事,下次再跟伯母学习厨艺。”方方是标准的女警作派,言出即行,已经不由分说地走到门边去换鞋。
李母眼看阻拦不住,只来得及吩咐一句:“李望送送。”方方已经出门了。
李母气得嗔怪李望:“你跟人说什么了,把人气走了?不是叫你送送吗?”
“都已经走远了,送什么送?”李望懒懒的。他不是不明白方方的心意,也猜到她误会了什么,但并不想解释,也许这样子倒可省去许多麻烦。
李母却是真生气,索性坐下来教训儿子:“青花已经失踪十年了,连她家里人都不知道她在哪,是死是活,你还到处跟人说她是你女朋友,你还想不想再交女朋友,想不想结婚了?”
“青花不会死。”李望也有点生气地说,“总之我说过,没找到青花之前,我决不会恋爱!”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眼看母亲就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老调重弹,李望连忙抓起手机逃跑:“妈说得对,我还是去送送方方吧。”
“送?送屁送!人早都走了。”
话没说完,李望也已经出门了。李母恨恨地叹气,又不甘心地嘀嘀咕咕:“两个人一样急脾气,又都是做警察的,明明就是一对。这么好的姑娘,死小子就是不开窍……”看到书桌上翻倒的相框,随手拿起,看看相中人,再叹道,“青花啊青花,你到底是死是活,好歹托个梦,也好让傻小子死了这份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