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失,被镰刀腰斩的麦子,被浓药毒死的瓢虫。他的消失微不足道,跟高丽饭馆后院的树杈上勒断了气的狗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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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木偶商店,让你缅怀过去的美好时光。平凡木偶商店,带给你的并不平凡。”
在这个的午后,东明缓缓放下手中的报纸,缓缓点上一支烟,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细细回味着报纸上的那段蹩脚的广告。他动作从容、缓慢、熟练,就如同一幕上演了一百年的默片。
窗外那有限的阳光向西移动着,他的脸很快融入到阴影中。他将半截香烟插入盛水的烟缸,红色的火头在淡蓝色的水面上挣扎了一下,发出“嗤”的一声叹息。
他伸手抱起熟睡的儿子仔细端详着。
小家伙被惊醒,清澈如水的双眸闪动着令人心疼的光。
“爸……”
东明用手指轻轻压住儿子的嘴唇。
此时他的心里充满着苦涩。这孩子似乎天生就是让人疼的,可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嫉妒。他是真的嫉妒儿子的双眼,因为那里面有着他没有的纯净,纯净得不容任何杂质。而他,已是尘世遗留下的灰尘,苍老、丑陋,充满了俗气。
“爸,我想妈。”
“我也想啊……”
儿子的话让东明的心骤然紧缩,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那张全家福。照片里,他在中间,左边是儿子,右边是个面容端丽嘴角永远挂着笑容的女人。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这时,儿子挣脱父亲的怀抱,蹦跳着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指着广告说:“爸,这家木偶商店我知道,就在咱们家附近,我每天放学都路过的,橱窗里的木偶可好看呢!”
东明的嘴角露出晦涩的笑意。他抚摩着儿子的头发,轻声说:“妈妈迟早会回来的,我保证。”
儿子拿起心爱的玩具手枪,欢叫着跑出房间,来到夕阳里。
夕阳里,站着东明的父母,他们彼此挨得很近,他们的身上被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色,他们的眼睛同样明亮。
看着儿子跳脱的身影,坐在阴影里的东明站起身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转身进了一扇门。
之后,门“咣”的一声被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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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粗蓝布围裙的老陈伸手扶了扶挂歪的木牌,木牌上写着“平凡木偶商店”。没错,老陈就是这家木偶商店的老板兼木偶制作师。
以上这个细节,发生在秋日午后的夕阳下。夕阳金灿灿的,有些凄凉的美感,黑白色的老陈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比橱窗里的那些木偶更像木偶。
他永远都那么深沉。
说是老陈,其实他并不老,刚刚四十出头,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却格外深刻,使他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多岁。
他曾有过一次婚姻,可就在几年前,他老婆和儿子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之后,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近人情。他没再结婚,就这样孤独地活着,像《巴离圣母院》里那个孤独的敲钟人。
老陈曾是远近闻名的巧手木匠,早年打得一手好家具,左邻右舍有哪一户家里没有一两件他打的家具呢?
可是时代变了,没人再找他打家具了,于是他开了一家木偶商店。不光商店里的木偶是他亲手制作的,就连整座商店也是他一点一点堆积木般堆积起来的,百分之百木质结构,外形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框角上镂刻着华丽的花纹,那些木偶便是住在城堡里的王子和公主。
老陈在门口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放在干裂的嘴唇上舔了舔,然后划着一根火柴,点燃。此时没有风,白白的烟雾自他的手指缓缓上升,在头顶汇聚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高跟鞋声。
老陈抬头望去,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手中举着一张报纸,眼睛不住地在四周打转。
“你就是陈师傅?”
“嗯。”
来人晃了晃手中的报纸,说:“我在镇木偶剧团工作,是看到广告特意找来的。可真不好找哇,这一带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呢?……听说,这一代经常有人失踪?”
老陈看看她,没吱声,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来人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哎……我说,我是镇木偶剧团的。”
老陈站起身,拍拍屁股转身进了屋,“进来看看吧。”
十分钟后,来人沮丧地出门,她本来相中了一个真人大小、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可惜磨破了嘴皮子,老陈死活都不卖。
“那,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回心转意的话,记得联系我。”
老陈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就揣进兜里。
来人不禁叹了口气。
临走前,她再次回头望向橱窗里那个小男孩。它的眼睛可真亮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有点冷。
那人走后,老陈将店门反锁,来到商店里间,那里是他的木偶制作室。
制作室里十分阴森,那是因为窗户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挡的缘故。房间四周摆放着一些未完工的木偶,有小孩,有大人,有男人,有女人……它们栩栩如生,逼真极了,只是缺少一对眼睛。唯独有两具,它们是一对老夫妇,它们各有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随时会眨动。
木偶不就是丢失了灵魂的活物吗?
尽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木材、油漆以及胶水的味道,但老陈工作的时候却从不戴口罩,对于那些刺鼻的味道,他的鼻子早已麻木了。他已习惯了这一切,无意改变。
老陈走到房间中央,伸手打开一盏灯。
灯光“唰”地照下来,很刺眼,他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偌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台面上平放着一具真人大小、基本完工的女性木偶,只是……少了一对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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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绝望而存在,因希望而消逝,就算得到永恒那又如何呢?仍逃不过生死离别的残酷……
东明在黑暗之中挣扎着,他看着她远远地向自己走来,默默地,不带任何表情。他不住地冒着虚汗,听着她干枯的声音。她说:“你总是对我说你喜欢我的眼睛,它透明、清澈、天真,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
他在她的疑问中变得潮湿,望着那双充满哀愁的眸子不知所措。
“在我无尽的梦中,我看到了那家木偶商店,你答应我有一天会带我去的……但是你没有……现在我一个人在那里,在那个地方等着你……”
说完,她遁入黑暗。
世界上,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东明想要拉住她,忽然看见她猛地将自己的眼睛挖出!
鲜血在虚空中飘浮,蔓延到身后,消逝在永恒的黑暗中。接着,她也消失了。
此时,远远近近传来婴儿弱弱的啼哭声,真真切切、飘飘忽忽……他向前走。在前方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被人挖去双眼,浑身沾满粘稠的血!他拼命冲过去,却一脚踏空……从此万劫不复。
黑暗中,东明“嗷”的一声从床上坐起,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满了面颊。
那个梦境,哦不,应该是那个幻觉,几乎每晚都折磨着他。
东明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睡觉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天一黑他就有种莫名的恐惧,他害怕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失去对周围事物的控制。有时候他一夜要喝光五大杯浓茶,抽掉三包烟。
儿子斜躺在身旁,静静地睡着,小嘴微张,似乎有话要说,枕头落在床边,好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东明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像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儿子度过漫漫长夜。
他为儿子掖了掖被角,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漆黑一团,没有星月,天空和大地一片混沌。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将窗帘轻轻卷起,又落下。
“又要起雾了!”
东明披衣下地,走到窗前伸手去关窗户。
突然,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徒然一惊:那是什么?
他伸手迅速将窗帘拉开。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东明摇摇头,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吧。
就在他再次拉上窗帘的一刹那,那个东西又出现了。这次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截拖在地上的白色裙角,在漆黑的灌木丛中转眼就不见了。
那一瞬间,东明觉得脚下的地板被瞬间抽走,一种失重的感觉遍及全身……
良久,他悄悄从后门绕到庭院,来到裙角消失的地方。那里有着很大的阴影,阴影里的一切都是模糊不堪的,像是藏着一个恐怖的秘密。
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她。
她就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就像是长久以来一直就站在这里,从未离开过一样。她仍穿着她消失那晚穿的白色长裙。
“……你……你回来了?”东明战栗着问。
她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光。
“嗯。”
“不走了?”
“我决定留下来。”
“就像你当初决定要走那样?”
“就像我当初决定要走那样……决定留下来。”
东明不再说话,转身回屋。他的身后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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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果然起雾了。
老陈像平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早早地打开店门,早早地将“平凡木偶商店”的牌子挂在门旁的挂钩上。他眯着眼端详着那块牌子,就像端详身后的岁月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满意地走开。
橱窗里,活泼的小男孩旁立着一个端丽的女人,它是他数十个晚上的心血,它与男孩一样,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老陈离开商店,缓步朝街道尽头的煎饼摊走去。
小镇在雾气中显得很神秘,原本尚算繁华的街道,此时此刻却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时间还早,现如今,快节奏的生活使人们都变得懒惰了。
沿着道路往下走就是镇中心。
“早!”
煎饼老刘挥了挥他那通红的手掌。
“早,还和昨天一样。”
老刘麻利地将一份煎饼果子用塑料袋装好,送到老陈手中。
“……你看……我这没零钱……”老陈面露难色。
老刘摆摆手:“客气什么?明天一块儿算。”
老陈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老刘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显得很诡异。
“没有哇?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哎,最近镇子上不太平,隔三差五有人失踪,昨天晚上怕不是……”
老刘住了口,继续摊他的煎饼。
老陈摇了摇头,返身回走。
老刘的煎饼摊很快隐入雾中。
一个人走在秋天的马路上,这种感觉很奇特。
老陈看到树叶慢慢地变黄,而天空像是被浓浓的雾气包裹着,显得分外悠远、宁静,即使孕育着一场风暴也丝毫不露声色。看着这一切,他略微有了些触动。但是他的脚步一直都没有停下,他一直在树下走着,显得很孤独。
偶尔,会有一片死去的树叶飘落,超过他。
路过花坛时,他忽然低头嗅了嗅,那是一坛紫红色的鸡冠花,十月开放,十一月凋零,现在正是花期,香味近乎神圣。
——他的鼻子对花香异常敏感。
街道两侧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不知为什么,老陈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死一般的寂静。这里没有一点生的气息,所有的东西仿佛就是浓雾中的摆设,就像——他的木偶世界。
老陈忽然停住了,他的脚下是一摊干涸的血迹。
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突然想起了老刘说的话……
“这是人血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但他极力遏制住那些不好的念头。
那血迹向远处延伸——
虽然怀揣着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好奇,他决定沿着那条血迹走过去看看。
所有的交通灯都没有亮,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时间尚早,街道上没有车。街道两旁的商店是陈旧的,一切都好像许久没有人使用过。老陈走着,地上的血迹竟成了他在浓雾中唯一的路标。
“叮咚……叮咚……叮咚……”
血迹在一座垃圾堆前面消失了。
“叮咚……叮咚……”
老陈向四周看了看,想寻找这奇怪声音的源头。
很快,他便找到了。
他一个健步冲过去,从垃圾堆里拣起一部手机。手机看起来还很新。谁会把它给扔掉呢?正想着,他突然看到了一具没有眼珠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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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回来了。”
这是小男孩早上听到的第一句话。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爸爸,然后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他长长的睫毛不由得抖动了几下。
那个女人就是妈妈?他有些不相信,他努力回忆着脑海深处妈妈的样子。
渐渐地,妈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与眼前的女人逐渐吻合。
“妈妈!”
小男孩扑入女人的怀抱。女人微笑着在男孩好看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儿子,妈回来了!”
“妈妈,你还走吗?”
“不走了。”
东明默默地看着,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甚至带着点嫉妒。这不正是自己当初梦寐以求的生活吗?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啊,一切灰暗的日子都过去了,久违的妻子使这个家重新充满了暖色调。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夜,又深了。
可是,那险恶、诡异的幻觉始终折磨着东明,纠缠着他,使他几近崩溃。
东明笨拙地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打翻的玻璃杯发出尖锐的声音。他干裂的嘴唇渗透着血腥味,并枯萎着。
女人搂着儿子静静地躺在他身旁。
黑暗中,他看到她的眼睛皎洁如星。
她还没睡?
她为什么没有睡?难道是因为刚才的声音?还是因为和自己一样……睡不着?
东明想起他与她的相遇,在某年某月的某日。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他看见她穿着粉红色的羽绒服挤上公共汽车。第一眼,便觉得她是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孩,就像个易碎的工艺品。
东明坐起身,点了根烟,仔细观察着她。他记得自己曾不止一次在黑夜中偷偷观察她。这就好像在玩探险游戏,透着好奇又透着恐惧。
渐渐地,她的轮廓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
夏天,她喜欢穿白色的长裙,喜欢长发垂腰。她的右肩长着一颗血红色的痣。那时他喜欢去镇上的小广场,那里有一座小小的教堂,那漆黑的外表使它看上去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她喜欢在教堂前面的喷泉旁一圈一圈地走,有时会发呆。
忽然,另外一组画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东明的眼前。
——那是一间阴暗、肮脏、杂乱的小酒吧,一切显得那么颓废。
她坐在角落里,把头深深地埋藏在暗影中,长发就那样披散下去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不曾脱离过他的视线,直到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尽管还带着呛人的烟味。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说。
她缓缓地抬起头,向他微笑。
他终于看清楚她了,她的双眸带着淡淡的忧郁,清澈如水,就如同一幅水墨画……刹那间,他的心碎了一地。
他被女人那充满魔幻式的眼神折服了,彻底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和我走吧,我知道这里让你伤心。”
“可是……我有家。”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家……”
他们两个人忽然没有了距离,像是相识了很久的知己,彼此没有陌生的气味……
“你怎么不睡?”
黑暗中,女人忽然开口说话。
东名明浑身颤抖了一下,从幻觉中惊醒过来。他慢慢地将脸转向女人,紧接着,脸上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
很显然,她与记忆中的女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相比而言,眼前的女人多了几分妩媚、风韵,却少了点清新和纯洁。
她是谁?
记忆中的女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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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终于散净。
老陈像每天那样,坐在“平凡木偶商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发呆、欣赏空旷的街道。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的手中多了一部手机。
刚才碰到的那具尸体,准确地说,应该是女尸,正是自称是镇木偶剧团的那个女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老陈的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在厮杀。他听到了刀锋的声音。
“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了?快回电话!”
以上是女人手机上的一条短信,“叮咚”声便源自于此。同时,还有十几个未接电话。短信和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老陈仔细看了看,他猜想发短信的一定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要不要告诉那人,他要找的女人已经死了?要不要打110报警?老陈寻思了一阵,将按在回拨键上的大拇指缩了回来。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女人留下的名片:张亚丽,××镇木偶剧团导演,1385500×××。
他拨通了上面的号码,紧接着电话里传出应答: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老张苦笑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办了一件蠢事。
街上终于有了些行人,使这座镇子有了一丝活气。
老张站起身,将手机连同那张名片揣进兜里。这时,他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
那个男人手中同样握着一张报纸,边走边向两旁的店铺打量——这动作多像那个被挖去双眼的女人?老陈心想。同时,他的心中出现了那个女人生前鲜活的影像。
男人走了过来,看了看“平凡木偶商店”的牌子,又看了看老陈。
“你是陈师傅?”
“嗯。”
“啊,你好,我是镇木偶剧团的,剧团里正在排演木偶剧,我想到您这儿看看木偶,有合适的买几件回去。这是我的名片。”
老陈接过名片:张亚力,××镇木偶剧团导演,1386500×××。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叫张亚力?张亚丽……美丽的‘丽’,她是你什么人?”
“张亚丽?我不认识她,她是谁?怎么了?”
男人以同样疑惑的眼神回敬老陈。
“哦,没什么,你进来吧。”
老陈转身进了屋,男人紧跟在他的身后。
男人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玻璃窗前。窗前摆放着四具木偶,一个是可爱的小男孩,一个是美丽的女人,还有一对老年夫妇。男孩和女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这使他们看起来既像是一对母子,又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四具木偶的眼睛都很有神。
男人看着看着,眼神忽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他连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老陈奇怪地看着他,心想:早晨这么冷,哪来的汗?
男人弯腰仔细观察了一阵,随即挺直了腰板说:“陈师傅,就要这两对了。”
“这两对不卖。”
老陈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卖?不卖为什么摆在这里?”
“不卖就是不卖,你看看别的吧,有相中的半价买给你。”老陈转过身,又补充了一句,“除了这两对。”
男人只好走到另外一些木偶跟前,但眼睛的余光始终离不开窗口。
好一会儿,男人忽然问:“陈师傅,我发现你的这些木偶有问题。”
“什么问题?”
老陈的眉毛耸动了一下。
“你看啊,”男人指着一具男性木偶的眼睛说,“它的眼睛暗淡无光,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看看他们,”他快步走到窗户前,指着那四具木偶说,“它们的眼睛就像真的一样,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老陈索性蹲在地上抽起了烟。烟雾在他面前氤氲成一片,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用的材料不一样?”
“无可奉告!”
老陈不耐烦地起身,拿起门后的扫帚,弯腰清扫并不算脏的地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在赶人。男人识趣地朝门口走去。经过窗口时他停了下来,对着那四具木偶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商店。
老陈将扫帚放回原位,也出了商店。
他忽然看到那个男人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十几米外看着他,目光冰冷。
“你咋还不走?那两对木偶我不卖!”
“我明白了!”
说完,男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老陈怔怔地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在想:他明白什么了?他明白什么了?……难道……
一瞬间,老陈像是衰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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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东明拖着一身疲惫走进家门,儿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爸爸,你今天回来晚了,我和妈妈,还有奶奶爷爷都等急了!”
“是啊,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女人问道,脸上写满了关切。
“没什么,活儿比较多,忙得晚了点。”
东明挣脱儿子的小手,走向客厅沙发的一角,颓然坐倒。另一角坐着他的母亲和父亲,她们总是挨得很紧,像是生怕触摸不到对方似的。
老太太开始絮叨:“我说东明,你怎么这么憔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单位有人欺负你?”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没人……敢欺负我……”
东明回答得有些勉强。
母亲身边的父亲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东明,你……是不是犯事儿了?”
“爸!……”
东明忍无可忍地起身朝卧室走去。
……
夜半,男人毫无困意,女人也一样。
女人忽然问:“你有心事?”
黑暗中,她的双眼如星般闪烁着。
“我要离开家几天。”东明淡淡地说道,声音极其深邃,引人遐想。
“去哪里?”
“你不要问了。总之,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将结束。到那时候,咱们一家五口才算是真正的团圆。”
女人不再说话。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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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老陈一直把自己反锁在木偶制作室内赶制一具木偶,一具真人大小的男性木偶。此时此刻,制作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木偶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开着两个半球形的窟窿——他还缺少一对鲜活的眼珠做点缀。
木偶商店对面300米处,是一幢五层高的居民楼,顶层的房间里,几个神色紧张的人正聚拢在窗前,借助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平凡木偶商店。
其中的一个中年男人将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转头盯了一眼身后那个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的男人。
“你能保证你的猜测没错?就是他?”
身后的男人扶了下眼镜,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中,站起身道:“我敢保证,就是他,肯定错不了!”
他就是三天前找到老陈,自称是“镇木偶剧团导演”的张亚力。
中年男人的眼睛眨动了两下,似乎是在为某件事犹豫不决。最终,他举在半空的手猛地落下。
“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反正案子拖到现在一点眉目都没有,上头逼得凶,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吧!立即破门而入,实施抓捕!……小吴,把那人的资料拿过来,我再看一遍。”
一个面孔稚嫩的男青年急忙递过来一个档案夹,那里面是老陈的所有资料。
中年男人合上档案夹,率先朝门口走去,众人跟在他身后纷纷出了门。
木偶制作室内,老陈一边用酒精洗着粘满油漆的双手,一边欣赏着那具即将完成的木偶。对他来说,那是他最后的杰作。他眯着眼看着他,眼神中蕴涵着古怪的笑意。
“一切都要结束了,到那时候,一家五口才算是真正的团圆……”
忽然,他似乎听到外面传来某种响动,眼神中蕴涵的笑意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居然来得这么快?不过……一切都晚了,呵呵……”他轻笑了几声,快步来到那具木偶前,举起了双手……
“砰”的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硬生生地撞开,中年男子一马当先冲了进来:“陈东明,你涉嫌四起谋杀,呃……”
中年男人被噎住了,他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不光是他,身后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那些惊恐的瞳仁里都印着同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老陈的脸上,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此时却有着两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鲜血正从里面大量地涌出,流淌下来。鲜血漫过他的脸颊,有一些流进了他的衣领,有一些落到地上。然而他的脸上却完全看不出痛苦,反而有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慰。而他手中所拿的东西,分明是一对新鲜的眼球,他正摸索着放入木偶的眼眶中……
在制作室的一角,是一张特制的木头大床,上面并排躺着四具木偶,分别是小男孩、女人、老头、老太太,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们来晚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五口总算是团圆了!呵呵呵……”
然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前,那里插着一把刀。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在消失。
被镰刀腰斩的麦子。
被浓药毒死的瓢虫。
他的消失微不足道,跟高丽饭馆后院的树杈上勒断了气的狗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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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老婆孩子因车祸去世后,陈东明彻底变了。他变得与世隔绝、沉默寡言、深沉内敛。其实,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那看不见的地方却隐藏着一些东西。那是一团火,一团愤世嫉俗、不顾一切的怒火。
他恨透了那个肇事后逃逸的司机,恨透了那些无为的警察,恨透了那一个一个幸福而又美满的家庭——如果不是那起该死的车祸,此时此刻,他也应该是某个的幸福家庭的男主人。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于是,他开始制作木偶,他觉得只有这些没有知觉的“人”才不会伤害他。
事情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
几个月前的傍晚,老陈走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街道上人流稀少,他看到街道两旁的居民楼里无不透出温暖幸福的灯光。那一瞬间,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他觉得那一扇扇透出灯光的窗户是命运向他翻起的白眼。
愤怒的顶点,就是极度的悲伤。
他忽然跪倒在地,垂着头,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那一刻,他一点也不像个硬朗的男人,倒像个怕疼的女人。
良久——他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他的嘴角带着令人恐怖的弧度。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大脑。他不知道,那是他积压已久的愤怒所幻化出的另一个他。
这时,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家……
一个多月间,小镇上接二连三地发生离奇命案,先是一个男孩的尸体在公园的假山里被发现,接着是一对早起晨练的老夫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双眼都被残忍地挖去。而与此同时,陈东明有了一个新家。
一个特殊的新家。
只是,这个新家还缺少一位女主人。
几天前,当陈东明见到前来买木偶的张亚丽时,他知道他的新家将变得完整。晚上,他照着名片上的号码,给张亚丽打了个电话,约她到镇上唯一的一家酒吧见面……
至于张亚力,他的真名叫王力,是张亚丽的丈夫。与妻子一样同是镇木偶剧团的导演,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悬疑小说家。只不过,他已经江郎才尽,一年多没有新作品问世了。
妻子一夜未归,他连续拨打电话却无人接听,发短信也不回。敏锐多疑的天性使他立刻感觉到可能出事了。于是他来到平凡木偶商店调查妻子的行踪。那张印有“张亚力”字样的名片,其实是张亚丽印制名片时故意错印的。
当张力进入木偶商店,看到那些形态各异、惟妙惟肖的木偶时,他那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的创作细胞被激活了。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却被橱窗里摆放的那四具木偶牢牢地吸引住了,他们都有着与其他木偶不同的异常逼真的眼睛,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些眼睛……
他猛然想起一个月前报纸上登出的那一系列命案,死者都被残忍地挖出了双眼!他们分别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孩。而眼前……却多了一个女人。他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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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回到家,阔别已久的家。推开门,一个活泼的身影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角。是他的儿子:“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此时此刻,妻子、母亲还有父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盈盈地看着他,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里,无不闪动着幸福温暖的光辉。一瞬间,东明泪流满面:“是啊!我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王力放下笔,深深地吸了口气。
没错,真实的生活中不会出现悬疑小说中那样悬念迭起的情节和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尾。生活就是生活,它是真实的。你我都知道,当你合上一本悬疑小说后,兴奋和刺激都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平凡的生活……
对,就是平凡。
深知生活真谛的他,为自己起的笔名,正是“平凡”二字。
王力站起身走出室内,走到阳光下,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他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木头牌子,上书:平凡木偶商店。左侧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四具木偶,分别是小男孩、女人、老头和老太太,他们的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