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道香港有大酒店接受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那晚的房间预定计划,梁俭马上去报名。特惠房租是一九九七元,相当值回票价。
他也舍不得亲爱的香港,毕竟是他的出身宝地。但他自小已习惯逃难,贾其余勇再次避秦。当晚,香港旗滑落,英国国旗撤走,他来看上最后一眼,便安分认命到异乡度其余生。
加拿大的屋子早已买好。
移民手续又已办妥。
妻和儿子下星期落脚。
是晚老友们约了饯行。正要上铺,来了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脸色苍白,略带病容,像正在萎谢的花——却在强撑着。
她及时赶到:
“梁先生。等一等——”
“什么事?”梁太太狐疑地看住她,“你们认识吗?”
太巧了吧?自己前脚未迈出门,忽地来了个陌生异性。直呼丈夫的姓。
“不,”女人慌张地解释,“只是有朋友介绍我来你们店子。”
梁俭连忙招呼:
“有何指教?想要些什么?”
转身向妻子示意:
“我做完这单生意才上铺。不如你先去,在八楼玉兰厅,说我马上来。”
她越趄着,终不愿先去。
女人有点心焦,忙把一块玉递上。
“这是我家传贵重的玉,想在你店里寄卖,或你看看值多少?”
末了她细了声音:
“若非大限,等钱用,也不会……”
梁俭拎上手。
一看,是只面目模糊的蝉。
玉蝉是含玉。
但他不动声色:
“坊间也见玉蝉,多是旧玉新工,看你这块,不错是白玉,也古,但有点枯槁,且不大见色。”
他着女人留下联络电话待估价。
女人叹一口气:
“梁先生,电话不方便,我三天后再来吧——唉,只因等钱用。”
不搭话便走了。
梁俭才喜形于色。
“这可能是店里最贵重的一块古玉。白玉是中上品。”他交给妻子,“我也不卖,你带去傍身——不过也许日后在外国拍卖得好价钱。”
妻对其本性了然,一切都逃不过他铁算盘。
她知道他一定鼓其如簧之舌,压低价钱,付个二三万元,据为己有——问题是女人楚楚可怜,他可能多给一点,不过也不尽然,她不是有移民之意吗?男人才不肯多花冤枉钱。
“给她三万五也值。”他自语。
哼,果然宽松了!
梁太太有点不悦。
但他说这值得便是值得。
梁俭五十四岁。大半生都是自己一手铺排,过得在意料之中。首先他恪守父亲賜予的名儿,克勤克检,任劳任怨。原是个古玩店的小职员,等于是在包食宿兼晚上看铺的制度下成长的学徒了。
但梁俭非常有远见有计划。到他把店里玩艺窍门学得差不多了,按部就班,便也自立门户,娶妻生子。
妻子中学毕业,略懂英语,可以应付洋顾客,公一份婆一份,依时间表办事。
他们靠古玉“加工”起家。
最初,来货由相熟的友人自内地带来。改革开放之时,民间忽然涌出大量藏品,贱价批发,当然,真真假假都有——即使是假的,也太便宜了。何况间中遇上宝贝,后来他们索性自行采购。不必回佣。
根据他的经验,玉各有色,而色各有因缘。墓中有石灰侵蚀,玉是桃花色。棺木为铜制,把葬玉渗成鹦哥绿。枣红色的,当受死血所润。还有褐色、黑色、粉色、青色……只要了解它“根据”什么原理而成色,便可科学化地做手脚加工加色了。
在这方面,梁俭头脑灵活。他甚至有一份详尽的研究心得,加以遵循。
十多年下来,他的身形膨胀,肚满肠肥,脸上也泛了油润——好似一块“抛光”的玉。
——不过,还得花一笔冤枉的血汗钱到外国重头来过。
席间只谈些身外事:
“梁太太,你是会家子,何以不大喜欢佩玉?”
真的,她有二三十件玉镯、玉坠、玉环、戒指,但她很少佩在身上。假的反而不拘。
“你们有所不知了。真的古玉,色水好的,必定由尸汁浸成,红黄蓝绿,佩戴身上很肉麻——真要挑,还是素色无杂渗。”
晚饭时她把那玉蝉拎出来招摇。
“这是块舌头吗?”黄太太问。
“不。”梁太太指点着,“这是蝉。为了避邪,放在死者口中压舌用。”
“用蝉来压舌?”她们奇怪,“这虫子最吵了,整个夏天都在叫。”
“若是女尸,等于双重长舌。”
大家笑起来。
梁太太问梁俭:
“舌头为什么要压住?”
他笑道:
“不想女人太多话。耳根清静。”
她白他一眼:
“有话要说总得找机会说的。”
末了又叮嘱:
“我那边住下来,每隔两三天打电话Cheek你。你还是不能耳根清静。”
梁太太在店中,还再三道:
“别给她超过三万。当然可减则减。”
女人来了,梁俭说了很多,她都不大人耳。她是对一切买卖了然而冷淡,心里有数,只关心到玉蝉沦落到什么地步。
女人收下支票,便走了。
一转身便走,怕自己舍不得。
梁氏夫妇都很高兴,这正是移民前夕上佳礼物。
梁太太的高兴是附加的——女人根本不打算留下联络线索。货银两讫,一刀两断。等钱用的来客,总是这样,为了三分自尊,傲然地走。
再在灯下细看玉蝉,虽已摩挲过几百遍。只见它浑身如羊脂白,不透明,光素,文饰古朴,蝉翼难辨,长约一寸,只在腹部,有一抹嫣红的晕,如血所化。
梁太太是放进手袋贴身上机去的。
梁俭留在港,继续他的营生。
真假的玉,经他过手,也就无分真假了。
近曰他“发明”了一种方法,便是好好利用最新科技:用微波炉“煱色”。只要控制得宜,比电炉电煲奏效。
一晚。电话震天地响,一听,传来惊栗的哭音:
“阿梁,阿梁,那玉——那玉变了!”
“什么?”
“你叫我有空便摩捏它,沾些人气,使玉色更好。阿梁,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东西——我扔掉它好不好?”
“不。”
梁俭知道最好的玉,除开避邪之外,还带来运气。只要沾上人的手泽、体温、气息,就更滋润通透,云开见月。这块起码是汉或之前的白玉……
梁俭连忙整顿行装,一看究竟。
到了温哥华,一进家门,便把儿子推开,喝道:
“玉呢?”
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梁太太自密封的匣子取出,她已经一个月没敢碰它。像引爆定时炸弹地打开了。
一看——咦?又发了!跟上次又不一样!
梁俭的手微抖,拈起它,先审视背面,没事呀。
“你看,有字!”
是腹部一抹嫣红。玉质出来了吗?抑或那红晕更顽皮了?它像一根手指,在逐日逐日地加添色彩,书成奇怪的字,原始而稚气,如女人所写,如女童所写。
那是一句话,凭肉眼看不分明。梁俭把它放到大镜下。它道——
冤枉相思,吾当言之。
如何“冤枉”?为谁“相思”?
吾当言之?几千年前被一块玉压着舌头的一个死者,有话要说?
说的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抑个人冤屈?
为什么这个神秘包揪会落到梁俭的背上?
——他不要知道!他情愿根据自己的意愿安排他的下半生。梁俭拎着恐怖的含蝉,他明白这是奇异的宝物,无价的预言。
要不要保留住?等它揭盅?谁知到时要付出什么代价?关乎人命吗?这回连铁算盘也算不了。
要等一年后、十年后、廿年后……
远虑近忧,机关算尽,谁知蓦地发生什么意外,措手不及?他仿佛听到远古飘忽的蝉鸣,或那含糊的舌音:
“呜——当——耶——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