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孬决定去拜访窦老九。
马二孬是经过组织认定的八辈贫农,现在又是人民轴承厂的革委会主任,根正苗红,前途不可限量。
窦老九是什么人?那是名副其实的臭老九,当年国民党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他那个唱黄梅戏的老婆1957年批右的时候就跳河死了,他儿子窦泽锋三年前也在武斗中被人打死了。
就这么一个孤家寡人的臭老九,马二孬越来越怕他。
今年年初,窦老九先是举报东方红棉纺厂的造反派头头李卫东在家自言自语说国民党那会儿家里吃饭顿顿有肉,现在全是窝头。象征着他对蒋匪集团贼心不死,结果这位造反派领袖立即被造反,游街、批斗、殴打,像那些右派一样死在了大街上。
接着窦老九又举报了红星制造厂的革委会主任徐忆苦,说他上厕所的时候将红宝书掉到了厕所里。经查属实,徐忆苦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
半个月后,窦老九又举报了物资局的主任陈爱党老家的两个哥哥,分别叫陈爱国和陈爱民,连在一起就是“爱国民党”,这是要为美蒋特务发信号,陈爱党现在还在审查中。
随后广播站的刘一心因为晚上发过一句牢骚,说自己的工资低得还不如美国那些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还有畜牧局的张航晚上收听敌台,造纸厂的冯楷模“搞破鞋”……都被窦老九举报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窦老九举报了十九个人。
检举揭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本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关键是这里许多事情都非常机密,例如李卫东自言自语那次,连老婆跟亲爹娘都不知道,窦老九怎么知道的?还有广播站刘一心那句牢骚,是晚上回到家关上门自己对着镜子说的,窦老九怎么会听到的?而且窦老九不光知道举报的事情,而且还能把时间、地点、前因后果一一说得十分清楚,被举报人听得瞠目结舌,想不承认都不行。
当然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让马二孬害怕,马二孬害怕的真正原因是所有这些被举报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当年批斗、殴打窦老九儿子窦泽锋的时候,他们都在场。那天连上马二孬一共二十个人,他们一起在县政府的广场上组织了对窦泽锋的批斗,先是文斗,但窦泽锋实在罪大恶极,不武斗不足以平民愤,于是他们就上手了。装着板砖的军用书包、带铁扣的皮带轮番砸在、抽在这个右派的狗崽子身上,打得他皮开肉绽,直到他奄奄一息众人这才住手,让他面朝墙壁反思自己的罪过。最后想必他也憎恨自己的邪恶肉体,灵魂离去,剩下一具躯壳躺在那里。
后来马二孬听说,第二天窦老九才来抱走儿子的遗体。前几天有人告诉他,窦老九抱着儿子遗体发誓:“这些人欠你的,他们都要还回来。”看来现在是这个右派在疯狂反击?但告诉他这句话的人也只是听说,不敢站出来作证,他也就不能拿这句话来做文章。
当年的二十个人被窦老九扳倒了十九个,就剩下了马二孬自己,看来被举报是迟早的事情。马二孬也想先下手为强,他派了许多人去搜集窦老九的反动言行,去的人回来说,窦老九现在就跟个哑巴一样,很少说话,平日没事就在家枯坐,门也很少出。他一点儿罪证都搜集不到,更可怕的是窦老九最近举报屡屡成功,被市军代表看中了,有意树立成为“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选择”的典型,要扳倒他是越来越难了。
于是,马二孬决定去拜会一下窦老九。
马二孬拎着一只烧鸡和两瓶酒来到了窦老九家里。
窦老九住在城郊,院子里绿油油的一大片,全是一种大叶的草,开着一串串的小花,跟宝塔一样,连一条路都没有。马二孬喊了一声:“窦叔。”对这种阶级敌人,平日他是绝对不会尊为长辈的,现在礼下于人只能低一辈了。
窦老九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句话不说地看着他,一点儿也没觉得意外,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马二孬只好没话找话问:“叔,这都是什么草啊?”
“章陆。”窦老九说了两个字,转身回屋去了。
马二孬心里直骂,小心绕过这些章陆,跟着他进去了。将酒和烧鸡都放下,马二孬满脸堆笑说:“叔,我来看你了。”
窦老九哼了一声:“看我是不是要检举揭发你吧?”
马二孬心里咯噔一声,脸立刻红了,有点儿挂不住,但看窦老九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必须服软,说道:“叔,我是来请你为我工作提意见的。看看我工作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提意见?”窦老九哼了一声,“当年你要是这么对小锋提意见,他也不会死。”
果然他还记得这些,马二孬低头说道:“叔,我那会儿无知,没想到……”
“好吧,我就给你提提意见。”窦老九没有继续生气,打断他,说道,“你听好了啊。咱从昨天说起,你们厂子发劳保手套,你多领了二十副,给你老家的表哥了……”
这第一句就让马二孬震惊了,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他怎么知道了,马二孬顿时呆住了。窦老九继续说:“你娘在家里养了三只母鸡,前天还把鸡蛋拿出去偷偷卖了,这应该算是‘资本主义尾巴’吧。大前天……”窦老九一一说来,面前好像摆着一本账簿,记录着他所有的恶行,许多事情马二孬都忘记了,在他这里却记录得非常清楚,从这里面随便拿出来一条都能让他身败名裂。
马二孬再也承受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叔,你饶了我吧,当年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不该去检举小锋。我以后代替小锋孝顺您,给您端屎端尿,做牛做马……”
“儿子,你听见了吗?”窦老九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在求饶啊。”
马二孬顿时愣住了,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就听见一个声音回答:“爸,我听见了。”
马二孬吓得汗毛倒竖,这分明是窦泽锋的声音,虽然过去了三年,这声音一响起来,他立即就听出来了。马二孬惊恐地看着窦老九:“叔,小锋没死?”
那个声音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下手那么重,我怎么能不死?”马二孬站起身来,四下看去,窦老九家徒四壁,根本没有半个人影,但听声音却宛若近在眼前。他颤抖着声音问道:“那,那,你是……你是……”他嗫嚅着不敢说出那个字。
“鬼!”窦老九替他说了出来,“儿啊,他既然都认错了,我们就放过他吧。”
窦泽锋突然不再说话,变得沉默起来了。
马二孬正不知所措,窦老九看他一眼,说:“你想让他检举你吗?所有这些检举的事情,都是小锋告诉我的。”
“啊,不!”马二孬赶忙跪下哀求道,“小锋,你放过我吧。”
“好吧。”窦泽锋叹息了一声,“我也累了。”
马二孬砰砰磕头说:“谢谢,谢谢。”
窦老九把他搀扶起来,说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说出去啊。”
马二孬连连点头:“是是,绝不说出去。”
窦老九从怀里掏出一块木头来,细看粗具人形,上面还捆着一根红绳,自言自语道:“孩子啊,耽误你三年了,今天这事既然说到这里了,你就走吧,该入轮回就入轮回吧。”说着解开那红绳。
那声音哭泣道:“爸,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啊。”
窦老九老泪纵横:“好,好,我保重,以后我不害人,希望人也不要害我。”
马二孬赶忙帮腔说道:“放心放心,以后您就是我爸爸,谁要害您,我都不能答应。”
窦泽锋说:“那好,那好,我走了。”声音渐渐远去。
窦老九拿出火柴,将那人偶形状的木头连同红布一起点燃,扔入火盆,一会儿都变成了灰烬。
马二孬这才敢奓着胆子问道:“叔,这是什么?”
“樟柳神,这是用我儿子的魂魄炼成的樟柳神。”窦老九看着火盆,狠狠地说,“为了给我儿子报仇,我将他的魂魄炼成了樟柳神,就为打探你们的坏事。”
“樟柳神?”马二孬虽然平常大声嚷嚷喊着“反四旧”,但今天这事让他心里顿时燃起对鬼神的信仰,好奇地问道,“樟柳神能四处打探消息?”
窦老九不屑地看他一眼,说:“所有举报的这些事情都是我儿子告诉我的,你说呢?”
马二孬一个激灵,顿时信了,连连点头。
窦老九又说:“这樟柳神用刚死去人的魂魄炼成,让他们附着在樟树和柳树雕刻成的木像上,这样他就完全听从驱使,最擅长的就是刺探各方小道消息,让他打探什么他就打探什么,所以又叫‘耳报神’。不过我儿子本性不适合做樟柳神,如果他生前就是那种擅长告密的人,那他打探出来的可不止这些。”
马二孬听得热血沸腾,心花怒放,我如果学会了这个,市革委会主任我都能摆平了,于是赶忙哀求说:“叔,能不能教教我啊?”
“你要干什么?学会了去害人?”窦老九不屑地说。
“我不害人。”马二孬说,“我学会了为人民服务。”
这话把窦老九都逗笑了,愣了一阵,才说:“好吧,我今年六十八了,再不传人,此术就绝在我手里了,实在不该。”
马二孬赶忙跪下叩头,嘴里也改称呼:“谢谢师父。”
窦老九说:“炼魂呢,先要选魂,选取那些富有心机,两面三刀,擅长告密,而且还必须是年轻的人,在他们死去的七天之内,将樟柳雕刻成的木偶施加符咒埋在他们坟上。七七四十九天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坟前,用猫头鹰肉煎油,可将四周的鬼火吸引过来,这时候挖出樟柳木偶,拿回家去,用红布蒙住,再等上四十九天,这个人的魂魄就依附在这个木偶上,完全听命于你了。不过一个鬼魂的力量有限,你如果能多炼几个,将来能干更多的事情……”
马二孬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耳朵上,他认真地听着,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里。回去的时候,对于鬼魂的人选他都想好了:窦老九揭发的十九个人中,还没有死的那十七个,以马二孬对他们的了解,个个都是炼魂的上好人选,虽然还在审查之中,但只要他推波助澜,必死无疑。
回去之后,马二孬发动全厂员工对这十七个人大加检举揭发,批斗与审问的力度也立刻加强了,先是陈爱党,随后是马航……半个月之内十七个人都先后死掉了。
每个人死后的当天晚上,马二孬就偷偷地跑过去在他们坟包里埋上一个樟柳木偶。就在去马航坟前埋木偶的时候,马二孬看见马航坟前长着一棵跟窦老九院子里一样的植物,想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这玩意儿叫章陆。后来在其他几个人坟前他也看到了,但是他满心兴奋,完全没有在意。
埋下木偶后,马二孬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第一个到四十九天的是陈爱党,当天晚上十二点,他迫不及待地来到坟前,默念两句:“兄弟别恨我啊,跟着我保证让你比活着的时候过得好。”随后架起一口锅,开始煎猫头鹰肉。很快油香四溢,四周仿佛有几点亮光围过来,他相信那就是鬼火,心里又高兴又紧张,紧握铁锹,只等着鬼火走近就开挖。
那鬼火越来越近,灯光也越来越亮,前面一盏鬼火竟然直晃他的眼睛,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手电筒,骂了一声:“什么人?”就听有人大喝一声:“不许动。”几杆枪指向了他。
抓住马二孬的是本市的军代表,他认定马二孬是封建道门的头子,这个革委会主任百口莫辩,只好将窦老九招供出来,哪知道军代表一拍桌子:“一派胡言,检举你的就是他。他还带领着我们将你埋下的十七个木偶都挖了出来,为了检举你,他都跟踪你一年多了。”马二孬突然明白自己是着了人家的道,气得痛拍桌子:“窦老九,我操你八辈祖……”一句话没有骂完,一个士兵一枪托砸在他头上,马二孬像一摊泥一样歪倒在地。
后来马二孬才知道,窦老九不光揭发他是道门头子,还说他贪污国有资产、走资本主义道路……总之,将那天给他念过的一条都没有浪费全说了出来,而且后面的都是真的,前面这一条自然也是真的,数罪并罚,马二孬只有一死。
就在马二孬入土的当天晚上,窦老九从院子里拔下一棵章陆,在马二孬坟前种下。四十九天后的夜里,窦老九来到他坟前,将那棵章陆挖出来,树根居然是一个人形,眉眼十分清晰,很有马二孬的神韵。窦老九笑一笑,自言自语说:“其实呢,樟柳神跟樟树和柳树都没有关系,它指的是章陆,因为陆又读作六,所以,许多没文化的愚夫愚妇就以为这是樟柳神。我院子里种那么多章陆,就为了在你们这些人死后种在你们坟前,用章陆聚集你们的魂魄。”
他将那根用红布包了,揣在怀里,又自言自语道:“我儿子不是坏人,不适合做樟柳神,你们才是做樟柳神的最佳人选。尤其是你马二孬,为了得到你,我费了太大的周折。当然我还要谢谢你,帮我弄死了那十七个人,本来我还担心他们死不了。”
窦老九回到家里,在屋内土地上挖掘一阵,拿出一个箱子,打开来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九个木偶,他将马二孬那具也放了进去,说道:“好了,现在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