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山顶和树尖上缭绕着一层青灰色的烟,湿气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泼洒开来。
两个撑着伞的人慢慢地走上土坡,来到花房门口时,其中一个人先敲了敲门,等候了片刻,见里面没有回音,伸手将门推开,才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于是他们两个人收了雨伞,走了进来。
“连48小时都不到啊,怎么就撒蹲守了呢?”楚天瑛皱起了眉头。
抓捕贩毒团伙是前天夜里的事情,安排接替马海伟在花房蹲守的渔阳县公安局干警已经全部撤退,这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撤了也好,否则我们来这里还会遇到很多麻烦。”郭小芬冷冷地说。
楚天瑛看了看这个面若冰霜的女孩,心中有些伤感。这位《法制时报》的女记者,因为观察力超强,曾经多次在采写的罪案类报道中分析案情,为警方陷入困顿的刑侦工作打开新的思路,因此不仅在媒体圈子里享有盛名,在公安队伍中也受到礼遇。去年,他在侦办一起特大密室杀人案时和她相识,那时的她,一头波浪般的披肩卷发,面色粉嫩,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聪慧又俏皮的光芒,言谈举止无不青春焕发。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铅灰色,双眼放射出的目光有种厌倦一切的意味,整个人都显得黯然失色。
楚天瑛是今天上午和郭小芬、马海伟一起在莲花池长途汽车站碰面,坐车过来的,一路上,郭小芬一直靠着车窗,倦倦地昏睡或发呆。到渔阳县已经是下午,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在离市区稍远的地方找了个小旅馆,租了两间客房住下,稍事休息之后,马海伟留在旅馆里坐镇,他和郭小芬到这花房来进行勘查。
勘查犯罪现场的第一原则,是找准事态圆心。所谓事态圆心,是指一定区域内犯罪分子实施犯罪行为的主要地点,警方应该把这里作为勘查的首选地,比如银行抢劫案,如果是在大堂发生的,那么事态圆心一般是在柜台附近,如果犯罪分子已经突破到了后台,那么事态圆心多半是在保险柜周围或金库周边。
不过,对于这个花房而言,其实事态圆心有两个:一个是窗口,那个负责守仓的老头儿,肯定是在这里用望远镜一刻不停地瞭望东哥住所的动静;另一个则是马海伟睡过的那张床的下面。
窗口的情况相当糟糕,由于当初花盆就大量堆积在旁边的墙根处,后来警方发现里面藏有毒品时,立刻就地一个个打碎搜查,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一堆瓦砾和渣土,就算守仓老头儿留下什么微量的线索,也早就被掩埋和破坏了个精光。因此,楚天瑛只草草地查看了一下,就站起身打开橱柜,看了一下那瓶所剩无多的衡水老白干,以及发了霉的半袋五香花生米,便掀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在那张破旧木板床附近的地面上,楚天瑛戴上塑胶手套,仔仔细细地抚触了一番,找到了几块塑料片,拼在一起之后,可以看出是老式收音机的电池盒盖,马海伟说收音机摔坏之后他就给扔了,从这几个塑料片可以看出,他说的是真的。
楚天瑛又掀起低垂的床单,往床下看去,地面蒙着厚厚的灰尘,贴墙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凹痕,很明显是放过一个瓦盆。
一片死寂,不知从哪里传来腐烂的气味,也许,就在这床下的某个角落,藏着一只死去很久的老鼠的尸体。
这里,真的曾经在深夜升腾起一个长长的冤魂,蜿蜒着,攀爬着,一直纠缠到马海伟的梦里吗?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你在干吗?”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楚天瑛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一面掸着膝盖上的土,一面对身后的郭小芬说:“蕾蓉叮嘱的,要核实马海伟的话是真是假。”
郭小芬愣了一愣,冷冷地说:“蕾蓉倒是心细。”
楚天瑛本来以为郭小芬和蕾蓉关系很好,可是现在听她的口气,似乎不大对味,却又分不清褒贬,只好选择了沉默。
郭小芬倒是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问了几句之后,对楚天瑛说:“我给渔阳县人民广播电台打的,他们说前天深夜确实播放过根据这个县历史传说改编的传统剧目。”
“?”楚天瑛闻所未闻,“是个什么剧目?讲的什么故事?”
郭小芬把衣服裹了裹说:“我也不知道啊,听这个名字就让人瘆得慌……回头再仔细调查吧。”
楚天瑛叹了口气说:“最初我们想把这个花房设置为监视点时,负责守仓的老头儿被我们安排到招待所,等后来发现这里也是毒贩子设置的‘第二窝点’的时候,老头儿早就逃之夭夭了。现在看来,那老头儿在这里守仓期间,十分谨慎,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个人信息的物证啊……”
“其实,也不一定。”
楚天瑛惊讶地望着郭小芬。
郭小芬说:“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寻找证据固然重要,但有时候,寻找那些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证据更加重要。”
“听说过。”楚天瑛点点头,“这是呼延先生关于犯罪现场勘查的名言嘛!”
一听呼延云的名字,郭小芬咬了咬嘴唇,接着说:“那么你有没有感觉到,在这个花房里,也有一个本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东西吗?”
楚天瑛茫然地摇了摇头。
“马海伟说他那天夜里在这花房蹲守的时候,由于外面下雨,又冷又饿,于是打开了橱柜,结果只发现了半瓶衡水老白干和发了霉的五香花生米。”郭小芬提示道,“那么,对于此前那个守仓的老头儿而言,这里有什么是必需的却又没有的?”
“这个花房里没有任何食品!”楚天瑛醒悟过来,“那么就是说——”
“就是说存在两种可能。”郭小芬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他在守仓前就储备了大量的食物,可是在这房间附近我们并没有发现米面或其他方便食品的包装,于是就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了:他每天必定要去买一趟食物,并在路上处理掉前一天的食品包装。”
楚天瑛眼睛一亮说:“走,咱们去找一找离这里最近的食品店!”
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漉漉的,他俩沿着蜿蜒的小路下了土坡,路边有一排豁牙子一般断裂的围墙,围墙的尽头是一个很小的门脸,有个穿着跨栏背心的男人把一个装着豆腐和豆腐丝的竹筐搬到门口,然后坐在马扎上,拿把蒲扇,拍打着在上面飞来飞去的苍蝇。
“我来。”楚天瑛低声对郭小芬说,然后走上前去,对那店主说:“来两包中华烟。”
店主看他冷鼻子冷眼的,不知什么来头,赶紧进店拿了两包烟出来。楚天瑛从外套的内兜里,把警官证和一把零钱都拿了出来,刚要把钱给店主,店主赶紧推了回去,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交个朋友,交个朋友。”
楚天瑛“嗯”了一声,把警官证和烟都装回了兜里说:“问你点事儿,山上那花房的老头儿,前两天是不是经常下来买吃的啊?”
“对,他每天买点儿面包、咸菜什么的,跟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的。”
“他在那花房里住了多久了?”
“没多久……那房子空了好长时间了,老头儿是一个礼拜前才搬进去的吧!”
“花房的房主——或者说过去的老住户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店主说,“这一带近两年都在拆迁,好多老住户都搬到不知啥地方去了。”
“这两天你有没有看见那老头儿呢?”
店主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这一个犹豫,楚天瑛一下子就看出了蹊跷,却装成没看见,转身走了。拐过墙角,楚天瑛对等候在那里的郭小芬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看来老头儿没走远,还在这一带。”
郭小芬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楚天瑛问。
“这里面有个矛盾,既然‘第二窝点’被警方端了,他侥幸逃脱,为什么不逃到外乡去,还继续留在这里?如果他是本地人,不想背井离乡,为什么不潜回自己更熟悉的地方呢?”郭小芬分析说,“我觉得,他可能只是被贩毒集团雇的、来这里打工的农民工,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等风头过去了再在这边找工作——”
话音未落,楚天瑛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嘘!”
郭小芬探出头一看,只见那店主把门一锁,拎了个装着面包和矿泉水的塑料袋,沿着小路向村落深处走去。
七转八扭地绕过几个巷道,眼前是一片荒草滋蔓的瓦砾,店主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的路上连条野狗都没有,就放心地“咔嚓咔嚓”踩着瓦砾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一间门窗尽毁,只残存着屋顶的砖瓦房前,咳了两声,一个小老头儿从窗根儿下面探出头来,店主把塑料袋递给了他,低声说了两句话,就沿来时的路回家去了。
老头儿坐在窗根儿下愣了半晌,从屁股下面拿出一个小腰包来,系在腰间,站起身拔腿就往门外走,却见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你……你们要干啥?”老头儿张口结舌地说。
楚天瑛把警官证一亮说:“走一趟吧。”
“我……我啥也没干啊!”老头儿带着哭腔说。
“晚了!”楚天瑛冷笑道,“人家都交代完了,天大的罪过都你一人扛了——下辈子记住了,被捕也要争第一。”
天大的罪过,又是“下辈子”,老头儿以为楚天瑛把他拉出去就要崩了呢,吓得坐在地上,抱着门框嗷嗷大哭道:“我冤枉啊,我啥也没干啊,他们雇我每天100元,远远地看着有没有人攀窗户。我寻思要是搬砖,累个贼死一天才挣30元,我就占个小便宜答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楚天瑛看着老头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有点怜悯,但这不是泛滥同情心的时候,所以冷着脸说:“身份证拿出来!”
老头子哆哆嗦嗦拿出了身份证,楚天瑛看了一看,又用随身携带的检测器查了一下身份证记录,这老头儿没有任何案底。
“好吧,给你个机会,说说怎么回事儿,要重点交代,为什么我们给你安排在招待所住,你要逃跑!”楚天瑛说。
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是来渔阳县打工的,挣钱给在家乡的儿子娶媳妇,可是年龄大了,好多工地不要他,只能搬砖头。有一天东哥找到他说,做生意怕有仇人找上门,就给他租了山坡上的花房,白天可以休息,一到晚上,让他拿着红外线望远镜监控所住楼房的院落和窗口,发现不对劲就用步话机报告……花盆嘛,是早就堆在房子里的。后来警察找过来说要征用花房,监控对面楼里的疑犯,说的时候还指了一下东哥住处的窗户,老头儿心想自己没准儿是牵连到大案子里了,特别害怕,就从招待所逃跑了。
这倒解释清楚了林凤冲此前的疑惑:警方将花房“征用”为监控点之后,老头儿为什么没有向东哥发出警报,让他和同伙赶紧逃跑。原来是老头儿胆小,怕东哥是犯罪分子,没敢再和他联系,这才导致他落网。
好险!楚天瑛心里不由得一颤。如果老头儿不是“临时工”,而是贩毒团伙的成员,缉捕东哥的计划肯定会落空;倘若毒贩做困兽之斗,乔装醉鬼闯上门去的马海伟没准儿会把命都送掉。
楚天瑛没从老头儿的话中听出什么别的蹊跷,郭小芬倒是十分敏锐地问道:“你说,晚上你监控,白天可以休息——那么白天谁在那花房里值班?”
“就是山坡下面开那个小卖部的老徐啊。”老头儿说。
楚天瑛叫了一声“不好”,拔腿便往来时的路追了去,没多远便看见那个店主的背影。店主也发现了他,赶紧逃跑,借着路熟在巷道里兜圈子。但他哪里是楚天瑛的对手,很快就被摁倒在了地上,胳膊腿儿一通挣扎,闹得爆土扬烟的,半天才算屈服了,嘴里还是“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给老头儿通风报信让他赶紧跑,然后就把所有的事儿都往他身上一推了事,对不对?”楚天瑛给他戴上手铐,“只有缺心眼儿的,才敢跟政府斗心眼!”
“你说的啥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给你们提供线索,你咋抓我啊?”店主号叫着。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既然你不愿意在这儿讲,咱们就到里面讲去!”楚天瑛一拉铐子链。
“大哥,大哥,我说还不行吗?”店主哀告着,“房子是我租给他们的,后来你们占了那里,老头儿从招待所逃出来找到我,说让我给他口吃喝就走,我怕我不答应他,他给我找麻烦,就同意了。刚才你们来问我,我很害怕,就通知他一声让他赶紧跑……我瞒着你们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没有干什么坏事啊!”
“没干坏事?”楚天瑛冷笑道,“杀人了,闹出人命了,还不算干坏事?你够豁朗的啊!”
店主一下子傻眼了道:“杀人?人命?哎呀呀,天老爷啊,冤枉啊,我平时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啊!”
楚天瑛一拉铐子链道:“走!”
店主竟然赖在地上不起来说:“可不敢冤枉好人啊!我真的没有杀过人啊!”
“你也算是个男人!”楚天瑛轻蔑地说,“做了就做了,还不敢认,难道花房里的那东西是我放的?”
这话说得有讲究,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有透露,但是听得懂的人自然一下子就能明白。店主一边打滚,一边哭道:“冤枉死个人喽,那花房不是我的啊,我就是临时替人看着的。我也是活该倒霉啊,贪那俩房租钱儿干啥啊,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楚天瑛一拉手铐链子问道:“别号丧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花房不是我的,是我帮赵大看着的。”
“赵大是谁?”
“赵大就是赵大啊,县建筑公司总经理啊,这山、这地、这花房,都是他的啊!”
“他的房子,为啥要你帮着看?”
“我这不赶巧住在山下吗?赵大找我说,让我给他看房,我哪敢不答应啊,一毛钱也不给我呀!”
“哄谁呢,一个土山,一个破花房,有啥可看的?里面埋着金子还是银子?”
“大哥,我可不敢扯谎啊,赵大就说让我看着,我哪儿知道那破房子里有个啥,我半个月才过去看一眼……”
多年从警的经验,使楚天瑛确信,眼前这个店主没有说假话。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必须问一问,想来想去,怎么措辞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干脆还是照直了说道:“这么说,床底下那个乌盆,你也要赖个一干二净喽?”
刹那间,仿佛一朵乌云猛地笼罩住了太阳,店主突然面如死灰,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什么……什么乌盆?”
楚天瑛立刻就知道抓住蛇尾巴了,说:“装,你接着装。”
“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乌盆啊,那花房我很少去,也没怎么打扫过,床底下更是看都没看过一眼……”店主的眼睛瞪得很大,迸射出惊恐的光芒,突然他愤怒地咒骂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赵大是想让我给他镇魂啊,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眼见越说越有料了,楚天瑛继续问道:“你明白了,我还不明白呢,你给他看房,他让你镇魂,这做的哪门子买卖?”
“大哥,你也知道,咱们这县里的传统,乌盆搁在床底下,找个人躺上去睡一夜,乌盆里的冤魂就钻到睡觉的那个人身上去了,就不会找害死它的人报仇了。得亏我是没有在那床上睡过啊,不然我可就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了!”
楚天瑛把这段话一琢磨,发现里面大有文章,原来把冤死的人烧制成乌盆并放在床下,竟是渔阳县的传统:“撒谎!租房子的老头儿难道晚上没在床上睡过吗?我看他咋什么异状都没有?”
“我不敢扯谎啊,老头儿在没在床上睡过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躲过一劫……”店主带着哭腔说。
“老徐,你这一通瞎话,编得可不高明。你说咱们县有这个传统,我咋不知道?赵大要真的把人弄死了做成乌盆,我们警察能放任不管?”楚天瑛说。
“这位警官,您是新来咱们县工作的吧?”店主小心翼翼地说,“乌盆的那个传说,可是真的啊,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她有一次在广播里讲这个故事,吓得我三更半夜不敢睡觉呢……至于赵大手里的人命,全县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你们……你们警察管不管的,那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多嘴的事儿啊!”
楚天瑛判断,这个店主的嘴里挖不出什么新鲜茬儿了,于是把手铐给他解开,“哗啦哗啦”摇晃着说:“昨样,这钢铁镯子戴着舒服吗?还想不想再戴了?”
店主赶紧告饶道:“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我再也不想戴了。”
“想不想再戴是一回事,会不会再戴就是另一回事了。”楚天瑛冷笑道,“你要是有胆子,就把今天的事情往外说,或者关了你的店逃到别的地方去——我保证下次把这钢铁镯子刻上你的名字,免费送你戴一辈子!”
“您放心,我一定遵纪守法,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店主点头哈腰地说。
店主被放走了。
这时,郭小芬和那老头儿过来了,楚天瑛更加认定老头儿没什么问题了,不然趁自己不在,就郭小芬一个女孩子在旁边,他早就逮机会逃跑了。
他问老头儿有没有睡过花房里那张床,老头儿摇摇头说:“没有。我一直打地铺来着,第一天进花房,就看见那床面上浮着一层黑疠呢。”
“黑疠?”楚天瑛和郭小芬面面相觑,“那是什么东西?”
“好多人觉得,我们做农民工的,能有个睡觉的床板就不错,其实不是。我们出门在外,命还不如一只蚂蚁金贵,所以更要小心,不敢犯一点儿忌讳,不然命没了就全都没了。”老头儿说,“这床可不能随便躺,床板分成好几种,全看上面浮着什么颜色:金黄色的最多,那叫柴床,谁睡都行;乳白色的叫奶床,身子骨虚的人睡了容易落下病;青色的叫水床,夏天睡消暑解闷儿,冬天睡不得,睡了会冻坏五脏六腑;还有红色的叫囚床,火力足,肝火旺的人睡了容易打架出人命……还有就是黑色的,叫作疠床,不是刚刚有人死在上面,就是附近摆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睡上去容易鬼上身呢!”
空荡荡的巷道里刮过一阵没头没尾的寒风,在墙头尖锐地哨了一声,郭小芬听得浑身发毛道:“我怎么看不出这床板还分成五颜六色呢?”
“你们城里人要想知道冷暖,得看天气预报,我们农民工伸伸手就得知道明天出工穿几层衣服呢。”老头儿苦笑着说,“你要是在外面漂泊十来年,除了死就没个落定的睡觉地方,你也甭管天色儿、脸色儿、床色儿,啥都能看出来了……”
楚天瑛又问了老头儿几个问题,没有更多的收获,就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个有大通铺的便宜旅店暂住些日子,需要问询他的时候随时找他,然后放他走了。
楚天瑛把审讯店主的经过,向郭小芬说了一遍,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点多,但也许是雨没有下透的缘故,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夜晚。楚天瑛说:“出来这么久,咱们回旅馆去和老马碰碰情况吧。”
郭小芬摇摇头道:“我想随便走走,你先回去吧。”
楚天瑛看她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也不好强求,就叮嘱她一路小心,早点回来,便和她分道扬镳了。
在公路边,郭小芬拦了一辆“招手停”的小公共汽车,车是往县城开的,于是车窗外的风景也就由荒芜渐渐繁华起来,而她的心,却正好相反,起初还一片沉静,随着路灯一盏盏出现,越来越密集,直到商场影院的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流光溢彩,她的心像一次次打火而又一次次熄灭的燃气灶,升腾起越来越多的欲念和虚无……
车来车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匆匆忙忙行走于其间的人们,在一律铅灰色的建筑前,神情麻木、面目萎靡地这么活着、走着、爱着、死着,污渍一样的铺展、浸淫……爱我的人,我没有珍惜,从此阴阳永隔;我爱的人,却并不爱我,于是形同陌路……时光流逝,从昏暗到黑暗仅仅一步之遥,小小的县城犹如快要烧尽的一堆草灰,正在从嘈杂和混乱中无可拯救地陷入死灭。车轮滚滚,我看着陌生的你们,你们……相拥的你们,牵手的你们,你们绝想不到,终有一天,命运会猝然撕裂你们,再也不能相拥,再也不能牵手,多少个残酷的“再也……不能”的句式,让所有的情愫都化为荒诞,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演绎着的和演绎过的,其实一样没有规则、没有定律、没有逻辑……每个拐弯的街角都像是键盘上的Enter,黑暗中,下一段,是你?是他?算了吧,算了吧,当忧伤遇到街角,最好空无一人……
那里,有一栋看上去很旧的楼。
黯然褪色的青砖碧瓦,蒙着灰尘的竖长窗户,飞檐和斗拱都已残缺不全,夹在犬牙交错般罗列着的时尚建筑中,像是忘了回家之路的一位老人。
大门边挂着斑驳的木头牌子——
渔阳县图书馆。
“有一出特别有名的京剧叫,就是根据咱们县的传说改编的。您不信,可以问问图书馆的杨老师去!”
郭小芬突然想起了楚天瑛告诉她的、那个姓徐的店主的话。
虽然小公共汽车是倏地一下闪过,但郭小芬还是看见图书馆的门厅和二层的一个窗口似乎还亮着灯,一种奇怪的吸引力让她叫停了小公共汽车,下了车之后,往图书馆走去。
推开大门,窝在传达室窗口里面的一个人问她找谁,她说“我找杨老师”,那人一指二楼说:“你找馆长啊,她还没下班呢。”
郭小芬刚刚踏上二楼的台阶,就听见一个很粗犷的大嗓门在说话:“不是都说的故事发生在定远县吗?咋你们渔阳县也要抢呢,这又不是啥分房子、分地的好事儿!”
郭小芬有些好奇,抬眼望去,只见一管白炽灯下,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影正一边说话一边比画,手舞足蹈的。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相貌十分平常的中年女人,应该就是杨馆长了。她很耐心地说:“我国历史文化悠久,所以很多涉及地理位置的问题都存在争议,就说曹操墓吧,很有说服力的证据都在河南安阳出土了,不是还有那么多地方说在自己境内吗?何况这么一个民间传说,并不是渔阳县要争抢,而是要尊重每个传说的多种源头,考究其中的异同,从中更深刻地了解民俗文化的内涵,发掘历史传说的渊源,比如渔阳县关于的传说就和定远县的存在很大的不同——”
乌盆,。
郭小芬忍不住说话了:“杨馆长,的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安静的图书馆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杨馆长和坐在她对面的小伙子一大跳,两个人一起往这边看来。郭小芬有点不好意思,走上前去,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说自己是个游客,一向很喜欢离奇的民间故事,听很多人说起本县有个的传说,图书馆的杨馆长是这方面的权威,这次旅游,就特地来拜访。
“一天来了两个想听故事的年轻人,这倒难得。”杨馆长请郭小芬对面落座。
旁边那个虽然偏瘦但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见忽然来了个漂亮的女孩,有点手足无措,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珠子,搔了搔短鬃似的头发,傻呵呵地冲她乐了一乐,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翟朗!”
郭小芬淡淡一笑,对着杨馆长说:“我很想听一听的故事,只是天色已晚,不知道会不会打扰您回家休息。”
“不碍事的,我的工作时间本来就松散,迟到晚走,都是自己掌握。”杨馆长说,“那么,我就给你们讲一讲的故事吧。”
窗外,夜幕低垂,杨馆长的讲述,仿佛拉下了一道屏幕,让发生在990年前的的故事,以早期黑白片的形式在眼前放映出来,每个人物,每处场景,每次杀戮,每场血腥,都以飞快的动作清晰地展现,清晰得充满邪恶——
可怜我冤仇有三载,有三载……
怔怔的。
故事,讲完了吗?也许,讲完了吧。
郭小芬望了望四周:老旧的白炽灯,给眼前这张桌子洒上一圈黄得发绿的幽光,活像是箍起了一层厚厚的井壁,将整个二层借阅大厅的其他部分彻底隔阻在黑暗的外面……难道,这个故事中的受害者就是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我投宿到福祸莫测的旅店,我被突如其来的命运杀得血肉横飞,之后,我被焚化,和泥,我的魂魄就这样禁锢在一个乌盆里了……否则,我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胀裂肺腑的怨苦却无可发泄?
“小郭,小郭……”杨馆长的呼唤声令郭小芬打了个寒战,她清醒了过来,掩饰地一笑道:“这故事,也太吓人了。”
“确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恐怖的故事之一,根据它改编的戏剧也很吓人,过去一直被禁演,这两年开禁了,但电视台也不肯经常播出。”杨馆长说,“不过,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一直存在争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安徽省定远县,还有说是发生在山西省怀仁县,当然,渔阳县也被传说是发生地之一,只是故事的结尾和另外两地有很大的不同。定远县和怀仁县的传说,都是到包公处死了凶手,把装有刘世昌骨灰的乌盆带回南阳安葬结束;而渔阳县的传说则是包拯派出衙役去拘捕赵大夫妇,走漏了风声,女人服毒自杀,赵大躲进了烧制乌盆的一个窑洞里,想躲上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潜逃外地。谁知刘世昌的冤魂跟进了窑洞里现身,赵大吓得魂飞魄散,用一把尖刀插进自己的心口……这时,县衙大堂上那只作为证物的乌盆突然飞起来,包拯带着衙役们跟着乌盆,一直追进盆儿窑,只见乌盆撞开一个被封堵的窑洞,在半空中化为无数碎片,洒落在赵大的尸身旁边——故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郭小芬想了想说:“这个结尾好像更强调受害者本人亲自报仇雪恨,而不仅仅是依靠官府的力量。”
“这个故事反映的,正是中国古代司法现状的黑暗。许多被谋杀的人不能申冤报仇,而官府严刑逼供出的‘凶手’往往又是无辜的小民,冤案多,冤狱更多。因此,由鬼魂向正直的清官诉冤,然后由清官出面,将罪犯绳之以法,成为我国公案小说的一个主要模式。有人统计过,一部《包公案》,真正靠逻辑推理破案的故事很少,大部分都是冤魂托梦给包公告状,然后包公才破案的。”
郭小芬点点头说:“由此可见,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只是这传说太过诡异和恐怖,把人杀了,烧了,还要制成乌盆,死者的冤魂还附着在乌盆里,随时寻找着出来复仇的机会,真不知道古人怎么能琢磨出这么耸人听闻的故事。”
杨馆长说:“其实,认为灵魂会依附在一个具有象征意义上的东西的观念,世界各国、各民族都有,比如非洲的阿闪提人就认为死去的人,灵魂会依附在他生前坐的木头凳子上,所以,一旦人死了,他坐过的凳子就会立刻被家人用煤灰涂黑,被放在家族的‘凳屋’里,接受子孙的供奉祭祀——有没有觉得这幕情景很熟悉?对了,这跟我们中国人把去世袓先的神牌放在祠堂里,是一模一样的。在某种意义上,每个神牌就是一个神凳,一只乌盆,都是死去的人灵魂的载体。”
“可是凳子和神牌上,不存在死者的血、肉或骨灰啊。”郭小芬不大同意,“这个故事,无论其残忍程度、藏尸方式,乃至复仇过程,都令人发指——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怎么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翟朗,突然怒目圆睁地吼了一嗓子。
郭小芬和杨馆长惊诧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间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怎么没有?谁说没有!”翟朗把拳头往桌子上“哐”地一擂,对着她俩咆哮道,“我爸爸就在这渔阳县被人杀害了,而且焚化后,骨灰和在泥里,烧成了一只乌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