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
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的大风,把没过膝盖的草丛吹得像疯女人的头发一般狂乱地挥舞着,半空中飘起的草粒和枯叶不停地掠过视线,让人怀疑脚下这片原野正在呼啸声中一点点裂解、破碎、飞扬,被头顶那片白茫茫的虚空吸噬净尽。
楚天瑛和呼延云站立的地方,正是芊芊袭击警车时设伏的地点。楚天瑛一边比画,一边详细地说明那天发生的一切:那天,也是在这样的风中,芊芊的枪法如何精准神奇,打得一车刑警抬不起头来,他是如何在她更换弹匣的间隙蹿到车外,移动射击,右颊被子弹划伤,当他追击到这里时,芊芊已经逃走,在她遗弃的85式狙击步枪上发现了粉底,附近草丛里提取到了两根她的头发;还有他推理芊芊的目的是劫走毒品和毒贩,回到北京后爱新觉罗·凝又推翻了他的推理,认为芊芊是要劫走马海伟抱着的乌盆……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设伏袭击你们的人一定是芊芊呢?”呼延云听完他的讲述之后问。
“首先,我看到了她,虽然她用纱巾遮着脸,但眉目是个女人;其次,我们把草丛中提取到的她的头发与她遗留在床铺上的头发进行了比对,DNA完全相符。”
“哦。”呼延云应了一声,弯下腰在附近粗略地查看了一番,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当然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他站起身,仰望天空思索着什么,风把他鸡窝一样的头发撕扯得更加凌乱了。
“昨晚在图书馆没有休息好吧?”楚天瑛问,“走吧,咱们回县城去吧。”
“看了一夜的资料,想了一夜的案情。”呼延云一边走,一边揉着太阳穴说,“风一吹,头就有点疼,别的还好。”
“你是风一吹头就疼,我是一想这个案子就头疼。”楚天瑛说,“感觉真相完全被掩盖在一蓬乱草下面,本身就是一大堆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线索,风一吹就隐隐约约现出点什么,风一停就捂得严严实实的,真是比鬼故事还要诡异。”
“我比你略微好一点儿,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延云说,“鬼的那部分我弄得清,我弄不清的,是人的那部分。”
楚天瑛没有听懂他的话,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几百年前的一个鬼故事,居然能让几百年后的我们困坐愁城,束手无策。难道老马找到的那个乌盆,真的藏有一个不安的鬼魂吗?”
“这个故事真正恐怖的地方,不是毁尸灭迹的残忍方式,也不是乌盆里不安的鬼魂,而是——突如其来的死灭。”呼延云说。
“突如其来的死灭……”楚天瑛若有所悟。
呼延云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抛向远处,石子在半空划了一个抛物线,沉入莽莽的草丛:“死亡的方式有很多,大部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病死、老死就是这样,临终前就知道死后的奠仪;也有很多死亡事先没有征兆,比如车祸撞死,失足落水淹死,但至少还有亲友会悲戚;最恐怖的是突如其来的死灭,一旦死亡,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刘世昌和翟运就是这样,慌不择路,误入凶巢,突然遭遇屠杀,就此尸骨无存。咱们脚下这片土地,谁知道埋了多少死人,谁知道有多少用死人的骨灰烧制的乌盆啊!还有,比刘世昌和翟运更加悲惨的……”
“比刘世昌和翟运更加悲惨的?”楚天瑛喃喃道。
“他们还有幸借助某些超自然的力量得以申诉,更多的人呢?比如田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被命运戕害,受到令人发指的折磨。那么,是谁让她还在少女的年齡就灭绝了希望和欢颜,是谁把她血肉模糊的心灵掺上泥土烧制成了乌盆?”呼延云凝视着楚天瑛,“是她自己!她看透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公道可讨,她懂得了仅仅是一个简直算得上美好的传说,她亲手埋葬了心中满腔的悲怨……像她一样的人,还有多少?还有多少亲手把自己烧成了乌盆的人?”
还有多少亲手把自己烧成了乌盆的人?
狂风漫卷,犹如悲号。
楚天瑛昂起头,望着在风中奔涌的苍天。
很久,他才低下头说:“走吧。”
呼延云听出,楚天瑛的噪音有些沙哑。
上了车之后,他们才不约而同地觉得肚子有点饿,一大早他俩就去了花房,后来又来到这里勘察,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我带你去吃渔阳县有名的烤库鱼吧,就在大池塘不远的地方。”这么介绍着,楚天瑛就把车开到了皮亨通请他们吃饭的小饭馆,点了烤鱼,边吃边聊,他还把皮亨通当初给他介绍的关于赵大的一些情况原样讲述了一遍。呼延云听得很认真,还不时插嘴问一些诸如“葛友是退伍的特种兵吗”之类的问题。等到酒足饭饱,喊伙计来结账时,伙计拿着账单就跑到了楚天瑛面前:“一共78元。”
“哟,你怎么知道是他结账啊?”呼延云笑着问道。
“鱼头朝着您嘛!”伙计殷勤地说,“我们这儿的规矩,鱼头要朝着主宾,您是主宾,所以当然是另外这一位结账喽。”
呼延云愣住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楚天瑛结完账,看他的眉宇还是丝毫也没有放松,目光像两潭被骤雨打得一片纷乱的池水,猜他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问题,也不打扰,只在他对面静静地坐着。
“哗啦!”
一阵风在大堤下面的渔阳水库里掀起滚滚的波浪,波浪追逐着,最终在堤岸上激起一条碎玉似的弧线,发出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声音。
呼延云被惊醒了似的一激灵,茫然地看了看对面而坐的楚天瑛。
“呼延,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楚天瑛充满希冀地问。
呼延云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我离真相的距离只有半步之遥了,但是我怎么也迈不过去,我已经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了,可我却怎么也琢磨不明白他是怎么完成的……”
“你是说那一地没有踩坏的土皮儿?”楚天瑛问。
“不是的,关于那一地没有踩坏的土皮儿,我很容易就找到答案了,那一点儿也不难。”呼延云说,“现在我已经锁定真凶了,可我却怎么也无法相信真的是那个人,因为他面临着一道比没有踩坏的土皮儿更难逾越的关卡——这才真的是一场不可能犯罪呢!”
“凶手到底是谁啊?我都要急死了!”楚天瑛说。
“我有推理,但无证据,所以还不能说。”呼延云道,“不解决最后一个问题,就算把真凶抓起来,他也能轻易地脱罪。”
楚天瑛正要继续催问,手机忽然响了,是林凤冲打来的,说是赵大生前聘请的律师来了,想和警方谈一下赵大遗嘱的事情,林凤冲希望他俩也过来一起听一听。于是他俩开着车往县局赶,楚天瑛还开玩笑道:“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全错了,赵大被杀不是什么冤魂报仇,而是纯粹的财产纠纷?”
“对。”呼延云接了一句。
“啊?”楚天瑛一脸错愕。
呼延云的目光一凛道:“我是说,你讲的很对——我们也许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在县局二层的会议室,警方接待了赵大生前聘请的律师,一个又痩又矮的,不知为什么总让人想到“超浓缩”这个词汇的家伙,他要求必须当着遗嘱中提到的几个人的面宣读赵大的遗嘱。“这里面涉及遗产分配问题,所以必须在所有继承人在场的情况下,我才能宣读。”
其中,除了赵大的几个远房亲戚,还有李树三和赵大的儿子赵二。
“另外,赵金龙先生死亡时带在身上的东西,按照法律,我也要过目一下。”律师说。
“有必要吗?”晋武一愣,“除了一套衣裤,就是一个手机、一块手表和一个钱包,他身上插的那把刀子总不能算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吧?”
旁边的郭小芬听得“扑哧”一笑。
“对不起,晋队,公事公办,公事公办。”律师客气又不容拒绝地说。
晋武没办法,只好让警员到证物室把赵大死亡时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拿来。
一会儿,警员端着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证物箱回来了,律师翻了一下,见上衣有一大片干了的黑色血渍,也就没有特别仔细地看。呼延云歪着个脑袋看到那个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警员道:“这手机还有电吗?”
那警员点了点头,呼延云问了赵大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一边拨打,一边说:“昨天在大池塘打马海伟的手机做了个试验,现在看看赵大的手机音量到底有多大。”
赵大的黑屏手机先是一亮,而后,《江南style》的前奏像马蹄声一样在会议室里狂响起来!
“手机铃声的音量比马海伟的好像还大一些。”郭小芬对呼延云说。
然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刹那间,她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江南style》还在唱,呼延云没有挂断电话,他呆呆地直视着赵大的手机,仿佛被那音乐催眠一般。
为什么?
难道你没有听过这首在互联网上点击量达到几十亿次的神曲吗?
突然!
一个箭步!呼延云猛地逼到晋武的面前,指着犹在证物箱里叫嚷个不停的手机,大声问道:“这部手机,赵大出事后,有没有人调过它的铃声?”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一直很冷静的娃娃脸,此时此刻,为什么从声音到目光,都是火一般的狂热!
晋武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道:“没有啊……这是犯罪现场的证物,除了提取指纹、查看与案情相关的短信,以及接入和拨出的电话,谁也没有调过什么铃声。”
“不行,不行!”呼延云疯了一样摇摆着双手,“你说了不算!这个手机从犯罪现场拿回来,都有谁接触过?我要一个一个地问!”
晋武把脸一沉,然而林凤冲知道,这个时候的呼延云就是说一不二的皇上!他马上叫来证物检验员,调取相关记录,反复核实后确认:检验员只对手机做了常规的检验,绝对没有调整过什么铃声的音量。
“没有调过铃声,从一开始就是这首曲子,也就是说,他无意中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呼延云在会议室里不停地兜着圈子,朗声大笑,从窗口洒进来的天光,犹如银色的波浪,沾染着他的衣衫,在他酣畅淋漓的挥洒中,激荡起四溢的光芒,“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了,所有的谜团都可以破解了,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案件啊,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最奇妙的案件!”
没有人敢打扰他,直到他自己像发条走到头一般,慢慢地站住了。
“呼延,”林凤冲小心翼翼地问,“这个案子,你破了?”
呼延云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一片低声的惊呼,晋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脱口而出道:“我怎么连一星半点的头绪都没有摸到呢?”
“我和晋队差不多。”林凤冲很坦诚地说,“我觉得,这是我经手的最复杂、最离奇、最诡异、最没有逻辑的一个案件,所有的人证讲述的都是见鬼的胡扯,所有的物证都证明这些见鬼的胡扯居然真的发生过……整个案件中,唯一靠谱的就是那个简易房,偏偏还是个包含着不可能犯罪的见鬼的密室!老实说,我觉得我离这个案件的真相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你居然告诉我你已经侦破了!”
“佛教中有个词叫‘执着’,执着是魔,是挣不开,解不脱,犹如被困在乌盆里一般。”呼延云慢慢地说,“这个案子的真相,也是因为涉入其中的所有人,都太执着于这个故事了,以至于成了魔。从表面上看,是受害者被肢解、焚化,掺在泥土里烧成了乌盆,其实凶手也亲手把自己烧制成了乌盆,永世不能解脱……”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对楚天瑛道:“天瑛,为了确保这个案子顺利告破,我要回一趟北京,亲眼去看一下那辆被芊芊打得千疮百孔的汽车。”
“啊?那这个案子怎么办?”楚天瑛说,“你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插播广告未完待续,请明天继续关注啊。”
呼延云淡淡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剩下了这一屋子面面相觑的人。
大家都被呼延云搞得晕头转向,过了好一阵才低声议论起案情来。林凤冲、楚天瑛和晋武把赵大的手机翻来覆去查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究竟,这期间,郭小芬一直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偶尔还收发几条短信。
直到几位一头雾水的警官觉得还是先散去,即将走出会议室的时候——
“请等一下。”郭小芬站起身说。
楚天瑛望着她问:“怎么了,小郭?”
“天瑛,麻烦你把这个案件的所有涉案人,李树三、赵二、葛友、马海伟和翟朗都叫到大池塘集合,哦,对了,还有田颖。”郭小芬说,“你们几位警官也一起过来吧,我想在赵大遇害的现场,说明整个案件的真相,以及凶手到底是谁。”
三位警官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他们没想到郭小芬居然也破获了这个案件。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呼延云一位推理者。”郭小芬冷冷地说。
一个小时以后,按照郭小芬的要求,所有涉案人都站在了大池塘从西往东数第三间简易房的门口。为了即时逮捕犯罪嫌疑人,晋武还特意在外围布置了大量的刑警,远远望去好像是要配合拆迁办开展工作似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郭小芬身上。
这个俏丽的女孩真的能揭开这个奇案的谜底吗?
“在分析这个案子之前,我想首先和诸位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只是一个传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所有的刑事犯罪案件都是人为的——达成这个共识非常重要,否则这个话题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郭小芬一边说,一边用目光环视了一下人群。
所有人都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只有他,摘下了眼镜,慢慢地擦着。
“好,那么首先请允许我把这个案件做一个简单的梳理。”郭小芬说,“呼延云此前通过杀人凶器的来源问题,推理出赵大不可能是自杀,这一点我完全赞同。那么,一地土皮儿也好,密室也罢,事实上都证明了一件事:凶手是精心地策划了这起谋杀,那么我们就可以排除一种可能了——凶手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比如因为想来大池塘盗窃,被在简易房内的赵大发现,慌乱中拔刀杀人——当我们否定了这种可能之后,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凶手必然是与赵大存在利害关系的某个人——确切地说是和赵大有仇的人,加之赵大遇害当晚来到大池塘的隐秘性,所以,凶手应该符合下面这样的基本条件:与赵大有仇、知道赵大遇害当晚会来大池塘的某个人。”
她停了片刻,用一种异常冷峻的声调说:“所以,谋杀赵大的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没有影视作品中那种不约而同的惊诧表情,每个人都神情麻木,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么,我们不妨猜测一下赵大被杀的原因。在场的诸位,每个人都与赵大有仇,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会发现情况大有不同。先说李树三,我得到的信息是你和赵大可能存在经济利益上的分歧,毕竟一起做事业这么多年,你又鞍前马后为他出谋划策,可是他现在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你却只是靠开小旅店谋生。不过,假如你真的因此心理不平衡想杀死赵大,那么三年来你一定有充分的时间做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促使你非要在翟朗这个死对头找上门来,而你又因为谋杀杨馆长的嫌疑被警方盯上的时候谋杀赵大。尽管翟朗一直想方设法证明你不仅杀了杨馆长,还杀了赵大,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你没有作案时间。虽然你比翟朗他们提前几分钟到达了大池塘,但是我不相信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你能杀人并把房间布置成不可能犯罪加密室。”
瞿朗涨红了脸想要反驳,郭小芬立刻对他说:“你这愣头青还是歇歇吧。按理说,你谋杀赵大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你还亲自用弓弩向他射出了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你不必费尽心机证明李树三是凶手,他不是,你也不是,因为你也没有作案时间,这一点,呼延云在向电影院正门对面的小吃摊老板调查时已经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明。”
“至于你,赵二。”郭小芬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一向与你爸关系不和,甚至在他死前几天,他还曾经因为你胡作非为而持刀砍你。所以,昨晚你和几个狐朋狗友吸完白粉,飘飘欲仙之后,各自大睡,没有人能证明你在那个时间有没有骑着摩托车来到大池塘捅了你老爸一刀。也许像你这样丧心病狂的毒瘾患者,真的能犯下弑父的罪行,不过,我过去做过毒品犯罪的报道,一个人吸毒之后,精神‘煥发’,也许能飙车、摇滚、裸奔……不过,要说他能以亢奋的头脑设计出一个空前理性的不可能犯罪现场,你还不如让我去相信环保局发布的蓝天数据呢!”
“综合上述情况,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目前大部分与赵大有仇的人,要么早就可以杀他而没有杀,要么最近可以杀他而没有作案时间。于是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翟朗你没有来渔阳县,赵大会被杀吗?”郭小芬问。
晋武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会,好比一个炸药包没有点燃引线。”
“那么,什么才是促使翟朗这个火苗子来到渔阳点燃引线的呢?”
“是那封匿名信。”楚天瑛说,“信上说他爸爸翟运被赵大和李树三杀了。”
“还有呢?”
“还有……”楚天瑛想了想,突然醒悟过来,“还有,就是说他爸爸的骨灰被掺在泥土里做成了一只乌盆。”
“很好。”郭小芬点了点头,“根据赵大死亡现场的情况,可以不可以这样说,凶手制造这一不可能犯罪时,高度模仿了的传说故事。凶手刻意要让我们相信:是乌盆中飘出的冤魂迫使赵大在极度的恐惧中自杀。也就是说,凶手预先就在我们的脑海中铺垫和镌刻了一个概念:假如有任何事情,都是乌盆作祟——我说得对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唯独那个人,把已经戴上的眼镜又摘了下来慢慢地擦拭。
紧张吗,你?眼镜上有很多汗水吗,你?
郭小芬说:“只要顺着这个思路找下去,就必然能找出凶手——是谁在我们的脑海中铺垫和镌刻了‘一切都是乌盆作祟’这个概念?是谁?”
几个人都沉吟了片刻,还是晋武说了话:“那不是我们县流传很久的传说吗?”
“没有人会把传说真的当一回事,除非有一个实体的物,真的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并且往后发生的所有事件,都在紧密围绕着那个传说展开,这样我们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凶手催眠,以为整个案子是乌盆中禁锢的冤魂所为——”郭小芬说,“我说得对吗,马海伟先生?”
马海伟停止了擦拭,把眼镜戴上,一言不发地望着郭小芬。
“我做了多年法制报道,始终相信,如果能找到一个案件的源头,那么等于破获了多半,这个案子也不例外。”郭小芬说,“不错,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诡异气氛,诡异到我们每个参与调查的人都感觉身边始终浮动着一团阴森森的物质,仿佛是鬼魂一直拖曳着长长的头发和舌头跟在我们后面,看我们怎样替他申冤报仇……渔阳县吗,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乌盆,杨馆长也好,田颖也罢,总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讲述着这个传说,形成了一种‘场效应’,让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初来乍到的外人,也不由得任其摆布。有一阵子,我甚至打个寒战也以为是乌盆里那个冤魂在背后看着我。好在,作为一个推理者我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性和独立思考能力,于是,一个问题反复地敲击着我的脑仁——我们是怎么走入这个案件中来的,这部恐怖片的片头到底是什么?”
静静的,大池塘碧绿的水面上,一丝波纹都没有。
“其实只要稍微用力,拨开看上去浓浓的雾霾,你就会发现,真相是如此简单:只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乌盆来到蕾蓉法医研究中心,说里面有一具尸体,请蕾蓉帮助鉴定;当乌盆打碎滚出一颗人的牙齿时,我们就往圈套里迈进了第一步;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在花房里的故事,如何醉酒,如何听到收音机播放的而魔怔,如何被一个冤魂梦魇,如何真的在床下摸到一个乌盆……后来,当我和楚天瑛勘察花房时,的确在床下看到了一块盆底留下的痕迹,也打听出当晚渔阳县广播电台确实播放了,于是我们就相信了马海伟的话。但是,我们都犯下了一个不容原谅的错误,那就是局部的真实不代表整体的真实,偏偏是局部真实的骗局才更有欺骗性!
“比如,床底下有盆底的印痕,这个太容易制造了。而是渔阳县广播电台的保留剧目,每到半夜三更经常会播放……这些局部的真实,让我们相信马海伟确实是被乌盆之中的冤魂纠缠,所以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一个可怖的命案而事实上呢,稍微想一想,在牙科诊所的垃圾筐里找到颗成人的牙齿,掺进黏土里烧制成一个乌盆,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谁能证明马海伟真的经历了如你所说的恐怖?没人能证明!但是你已经成功地利用一些道具、一些真实的片段、一种诡异的气氛,让蕾蓉、林凤冲和楚天瑛对你的话将信将疑,并就此展开调查。
“刚才我谈到他们几个人杀害赵大的动机,老马,你的动机似乎不用多说。三年前你解救奴工失败,赵大制造塌方害死工人之后你告状无门,被迫离开警界——你心中强烈的正义感不允许你看着赵大这样的渣滓活在世间,继续为非作歹,于是你展开了谋杀计划,你以调查滴眼液的名义再次来到渔阳县,趁机摸清了赵大的作息规律。为了确保全身而退,你从一开始就考虑要借用这个传说,让赵大死在一地‘碎瓦片’之中,这样做除了使警方认为他是自杀以外,还有一层象征意义,那就是中的赵大和现实中的赵大,都‘恶有恶报’!”
“小郭,我打断你一下。”楚天瑛突然说话了,“我不大明白,如果马海伟要杀赵大,制造个诡异的犯罪现场,他自己也可以完成,为什么要把咱们几个也拉扯进去呢?他本来只需要面对渔阳县的警方,后来拿着乌盆找蕾蓉,很可能要面对北京市的警方,暴露的风险要大上许多倍啊!”
“这个嘛,一来是他对自己计划的自信,二来,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
“对,因为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迫使马海伟临时改变了计划。”
林凤冲说:“你是说,我找他帮忙侦缉贩毒一案?”
“对。”郭小芬点了点头,“当你找到马海伟的时候,他一定吃了一惊,因为他来到渔阳县,身份是隐秘的,他杀了赵大一走了之,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而你们的出现,让他完全暴露在了警方的视线之内,如果赵大这时被杀,晋武和你,都会怀疑是他下的手,怎么办?当他在花房里留守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间花房的产权是赵大的——这一点他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接下来只要编造一个鬼气森森的故事,拿着早就准备好的乌盆到北京,找蕾蓉鉴定,北京警方肯定会派员暗访,很容易就能查出花房属于赵大,再进一步调查,他制造塌方压死工人的事情也会逐渐暴露……在马海伟看来,让赵大受尽精神折磨再死掉,肯定比给他一刀更痛快。此外,赵大在渔阳县,固然各种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但是他的儿子、他的军师、给他写稿子的记者,甚至和他一起钓鱼的警察,都并不和他一条心,稍微有个风吹草动,树还没倒猢狲就会散,想想皮亨通面对楚天瑛时的表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北京警方的介入,很快就会让他们发现,原来有这么多想杀死或背叛赵大的人。如果说藏起一棵树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移入森林,那么,缩小自己疑点的最好办法,就是‘涌现’出无数个犯罪嫌疑人——这一深层的目的,也在马海伟的考虑之内。”
马海伟冷笑一声,眯起的小眼睛里放射出不屑一顾的光芒。
“下面给大家具体谈一下我对赵大被杀一案的推理。”郭小芬说,“马海伟此前在渔阳县租了东哥对门的房子,一直都没有暴露身份,然而再次回到渔阳县的时候,为什么赵大马上就找到了他?因为他入住的是李树三开的旅馆,李树三当然对当年这个不依不饶的警察印象深刻,所以才第一时间通知了赵大——实上这一切都在马海伟的算计之内。马海伟和楚天瑛一起去大池塘的时候,赵大表现出了渴望和解的姿态,而马海伟却断然拒绝,这些都是表演给外人看的。我想,马海伟在离开之后,给赵大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9点左右在大池塘谈谈,表示自己已经脱下警服,多个朋友多条路……警惕性很高的赵大,因为有葛友在身边的缘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谁知当天下午葛友因为‘出老千’在赌场被扣,当然,这也是马海伟预先安排好的。眼看快要9点了,赵大实在等不及了,又不愿意爽约,所以只好自己打车来到了大池塘。
“与此同时,马海伟一直跟瞿朗在一起。我想,按照正常情况,到了快9点的时候,马海伟会想个合理的借口甩掉翟朗,去大池塘的。偏偏翟朗这一根筋吃饭时看见了李树三,并死死咬住他不放,而李树三去看电影时,电影院偏偏又有两个门,于是马海伟临时改变了策略,让翟朗守正门,自己守后门,用这种方法来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明——”
“你是说,老马在守后门的这段时间里,到大池塘杀了赵大?”林凤冲说。
郭小芬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万一翟朗来到后门找他他不在,咋办?”
“翟朗那时只一心守在正门,不放过李树三的一举一动,他怎么会轻易‘离岗’。还记得翟朗说过的吗?他说他让马海伟过来喝啤酒吃花生,马海伟说蹲守后门要紧,不过来了,事实上不是他忠于职守,而是他正在杀人行凶的路上!”
突然间响起了翟朗的大嗓门:“不对不对,电影散场后,我和马哥追着李树三赶到这里时,门是从里面锁上的,马哥要真宰了赵大,他怎么出来的呢?”
“你说门是从里面锁上的——”郭小芬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你亲眼看到了?”
翟朗的眼珠子骨碌了两下,没说话。
“笔录上记载得很清楚,当时的情况是,马海伟是第一个上去开门的,推拉不动,你才给踹开的。那么,当时那门也许根本就没有锁啊,他只是在演戏。”
翟朗不服气道:“还是不对。那要万一不是马哥第一个上去开门,而是我或者田颖呢,密室不就露馅了?”
“所以,我相信马海伟做了第二手的准备。”郭小芬说。
“什么第二手的准备?”翟朗问。
郭小芬请大家走进简易房,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像是吐出了一排暗红色的舌头。
“看见这台老式电风扇了吗?马海伟就是利用这个,制造的密室。”郭小芬说,“其实方法极其简单:找一根普通的线,一头拴在门闩上,一头拴在风扇轴上,然后设定好时间,关上门走人,等到时间到了,电扇一启动,电扇轴自然就会拽拉着线,锁上门闩,而巨大的拉力最终也会将整条线拉断后卷在电扇轴上,门闩上留不下一点儿痕迹。”
“照你这么说,你在电扇轴上找到线团啦?”一直不开口的马海伟突然冷笑道。
郭小芬摇摇头道:“我相信你后来和田颖、翟朗进入现场时,已经将线从电扇轴上抽走了。”
“我可不记得马哥当时走近过这台电扇,你有印象吗?”翟朗问田颖。田颖想了想说:“当时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大的尸体上,没有看周围人都在做什么。”
“嗯,就算你说的是那么回事儿。”马海伟扬起下巴,“那么这一地完好的土皮儿,你又怎么解释?难不成是我用电风扇把赵大吹到屋子中间的?”
翟朗“呵呵呵”傻乐了起来。
“当然不是!”郭小芬严肃地说,“一地完好的土皮儿,人不可能踩上去而一点儿也不损坏,想到达屋子中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借助某种工具——而且是你最擅长的工具!”
大家都听得云里雾里,郭小芬进一步解释说:“当晚,马海伟和赵大在这简易房外见面后,突然用某种方法将赵大击昏,我认为你可能是用当警察时学习的一击制敌技术,比如劈打他的耳根,然后将他背在你身上。赵大个子矮,你背着他,在腰部再扎条绳子绑在一起,完全没有问题。接下来你推开门,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马海伟问。
“一根比较结实的木棍。”郭小芬说,“楚天瑛告诉过我,当初翟朗诬陷李树三杀杨馆长的时候,他质疑李树三怎么能不惊动野猫而翻越围墙,你帮着翟朗辩解时无意中提到:你上学时拿过撑竿跳的冠军,对吗?你受过专业训练,想自己通过墩布、床垫、纸盒板那几个落点跳到房屋中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你背着赵大,显然就需要在这几个落点之间分别再加上一个支撑点,逐渐跳到屋子中间。”
所有人——连同马海伟在内,都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你把赵大放下,戴上塑胶手套,捅了他一刀,再把他的手攥紧在刀柄的位置,造成自杀的假象。接下来你就轻松了,拿着那根木棍原路跳回到门口,把沾了血的手套换下,戴了副新的塑胶手套,然后把门闩和电扇轴用线绑在一起,设定好电扇的启动时间,关上门,把木棍随便找个地方一扔,开着摩托车——你为了此次行动专门准备的交通工具,这辆摩托车的车轮印出现在大池塘门口的水泥地面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电影院后门……”
郭小芬说完了,简易房里沉寂得犹如夜半三更的解剖台,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马海伟,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犹疑。
“嘻嘻”“嘿嘿嘿”“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马海伟的笑声由小渐大,好像从远处飞来一群乌鸦:“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亏你想得出这么绝妙的杀人方法,你还是别当记者了,应该改行写推理小说去,反正现在国产推理小说都是胡编滥造,你这个编得比他们还靠谱点呢!不过,你说了这么多,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什么来着——”
“证据!”郭小芬说,“你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对不对?”
“对啦!”马海伟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呼延云,我还真是只能推理,而没有证据。不过,你刚才的表现让我醍醐灌顶。”郭小芬面带讥讽地问马海伟,“昨天下午在大池塘,呼延云让你到简易房里关上门调整手机铃声的音量,以便他试验李树三能否通过手机铃声锁定赵大的位置时,你的手机铃声为什么和赵大的手机铃声一样,都是《江南style》了呢?”
马海伟瞪圆了眼睛。
“赵大被杀那天晚上,你调完之后,忘了调回来了吧?”
“你说什么?”
郭小芬没有理他,转过头问翟朗道:“我看过你们在警局做的笔录,记得你回忆,当晚你和马海伟到大池塘之后,他说和你分头找李树三,而你坚持两个人一起行动,有这个事情没有?”
翟朗想了想,点点头说:“那里面黑黢黢的,我怕单独走没个照应嘛。”
郭小芬又问马海伟说:“事情是这样吗?”
马海伟说:“对——咋了?”
郭小芬一笑说:“我的推理是,那天晚上,你和翟朗一起跟踪李树三,发现他要去大池塘的时候,你估计你们能差不多前后脚赶到那里。于是你想出了一条诡计,你把手机铃声调成和赵大相同——警方通过查看赵大手机的来电记录,发现9点左右有过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他的手机,想必就是你之前来到大池塘杀他时和他联系打的,所以你才知道他的手机铃声是什么——你的计划是:再次进入大池塘之后,你让翟朗和你分开追踪李树三,你只要一边往简易房跑,一边播放自己的手机铃声,就会让李树三和翟朗以为赵大还活着,还在移动状态,这样警方调查时,会大大混淆赵大的死亡时间。只可惜,翟朗进入大池塘之后,一直坚持和你一起行动,才让你的计划落了空。”
晋武满脸的横肉登时绽开道:“把马海伟这个杀人嫌犯给我抓起来!”
立刻有两三个早已准备好的刑警,扑上来给马海伟上了背铐。
马海伟一面挣扎,一面愤怒地大喊着:“姓晋的,你公报私仇!我的手机铃声本来就是《江南style》!”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呆若木鸡的林凤冲拦阻道,“小郭,我想这中间有个误会……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上一次在渔阳县办完缉毒案回京时,在车上没有看到马海伟,就打他手机,发现他在后座上躺着呢,他的手机铃声就是《江南style》,这纯属巧合,纯属巧合啊!”
“什么巧合,就算是巧合也到大牢里说去吧!”晋武一挥手,马海伟被押上警车,一阵风似的回县城去了。
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呆立在简易房里面,仿佛电影已经结束,却不敢相信这是结局而依然凝视着字幕的观众。
“小郭,你那推理不对!”
首先打破静寂的是翟朗那又粗又闷的噪门。
郭小芬很平静地问:“怎么不对了?你说说。”
“马哥不是凶手,我知道谁是凶手,我知道!”翟朗抬起头,眼睛突然变得血红,直直地扑向了李树三,壮实的肌体竟将李树三撞倒在地上,铁钳般的两只手卡住了李树三的脖子。李树三挣扎着、挥打着,但还是被翟朗巨大的扼力逼出了半截舌头。
“都是他妈你干的!我爸爸,那些窑厂里的工人、杨馆长,还有赵大,都是你杀的!你这个凶手!”翟朗怒吼着。
李树三的脖子发出了快要拧断时才会有的“咯吱吱”的声音。
就在这时,楚天瑛上前一步,薅住翟朗的脖领子将他拽离了李树三说:“浑小子,你别再添乱了好吗!”
“是他杀的!全是他杀的!你们不要不信我的话!他才是真正的凶手!”翟朗一边喊,一边被林凤冲拖着出了简易房,很远了,还能听见他的咆哮。
李树三从地上爬了起来,恨恨地揉着喉咙。
两个警员要把赵二押回看守所,被赵大的律师拦住说:“稍等,赵公子既然因为聚众吸毒还要拘押一阵子,我就给赵大的其他几位亲戚打了电话,让他们来这里集合,把赵金龙先生的遗书公布一下,省得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两个警员看了一眼林凤冲,林凤冲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快,赵大的亲戚到齐了,拢共也没几个人。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赵大的遗嘱宣读,根据亲疏远近,给每个亲戚或者三万或者五万,看亲戚们的表情,一副“你打发要饭花子呢”的不屑嘴脸,留给赵二的自然是大头:除了四套房产,还有735万元人民币。
“这么少?”赵二一愣。
“没错,还有一处花房,赠给他唯一的好友李树三先生。”
李树三还没明白过味儿来,赵二已经扑到了律师面前,一把夺过遗嘱叫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爸资产上亿,怎么只给我留了这么一点点,他的金条呢,都藏在哪里了,你知道吗?”
律师把他那浓缩版的小胸脯挺了一挺道:“对不起,这个我可不知道。据我所知,赵金龙先生的总资产虽然庞大,这几年可没少被你挥霍。”
赵二目光呆滞,被两个警员搀离简易房时,还在喃喃自语道:“太少了,怎么这么少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一无所获的葛友咒骂着什么,愤愤离去。
简易房里,只剩下了楚天瑛、郭小芬和田颖。
楚天瑛看看郭小芬和田颖,郭小芬也看看楚天瑛和田颖,田颖谁都没有看,怔了一会儿,迈步朝屋子外面走去。
一步,跨出了门槛。
大池塘的水面上浮动着一个浑浊的铅丸。
那是太阳的倒影。
太阳,浅浅的一轮,洒下的不是热,而是白色的灰,仰头望去,天空弥漫的都是这种传染病似的灰色。
轻轻地,田颖闭上眼。
一切,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