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踏要害处便死,骨折、肠脏出。若只筑倒或踏不着要害处,即有皮破瘾赤黑痕,不致死。
——《洗冤录·卷之五(牛马踏死)》
下半夜的时候,蕾蓉突然醒了。
掀开身上的薄被,她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的残月,稀薄的月光洒在床沿和地板上,笼了一层纱似的,她不禁想念故乡了: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烟波含宿润,苔藓助新青……就算是在这样静谧的夜晚,独自依偎在宝带桥上,也能听见澹台湖里鱼儿们的戏水声吧。
多久了,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醒来,并再也无法抑制翻覆的心潮。
刚刚从学校毕业,到纽约验尸中心做实习生那会儿,白天跟着导师解剖一具尸体,夜里简直不敢躺下,因为只要躺下,就会产生一种自己躺上了验尸台,要被冰冷的解剖刀开膛破肚的错觉:为了避免粪便排泄物污染其他脏器,先要取出肠脏,然后用骨锯锯开肋骨,把肺、心脏、脾脏、肝脏取出,其间难免牵引到蜘蛛丝似的血管和黄色油腻的腹部脂肪,于是,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总残存着滑腻的吱吱响……实在累得撑不住了,躺下了,也圆睁着眼睛,不由自主地把那血淋淋的解剖全过程在脑海里重播一遍,黑色的天花板在眸子里却是一片血红。倦意袭来,沉重如铁的眼皮闭上了,刚刚进入梦乡,电锯锯开头盖骨的刺啦刺啦声就在大脑皮层上响起,惊醒并吓出一身冷汗,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时她还在美国,跟着大名鼎鼎的首席司法病理学家迈克尔·巴登博士实习,她最佩服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午做完腹腔解剖之后,博士能神色如常地吞下五分熟的烤牛肉——要知道她能在工作之后不呕吐一场,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直到一次午餐会上,她无意中听见一个女士,也许是马里恩·罗奇,问迈克尔·巴登:“难道您每天解剖尸体时,不会感到恐惧吗?”
“我是一个法医,我没有时间恐惧。”迈克尔·巴登淡淡地说。
有如醍醐灌顶!刹那间,蕾蓉明白了博士克制恐惧的全部法宝!
“没有时间”——这四个字中包含了太多的意义:须知死者的时间比生者还要宝贵!一个人死亡1小时后就会出现尸斑,如不及时检验就有可能和生前损伤形成的皮下出血混淆;4个小时后会出现四肢肌肉僵硬,如不及时保存将无法考证死者死亡时的体位和姿势,8小时后苍蝇产下的第一批虫卵开始孵化,如果不抓紧时间尸检,产生的蛆虫将无情地破坏尸体上的伤口……死神看着秒表一般,每一秒都试图夺取尸体上的犯罪证据,尸体每丧失一部分完整、证据链上就有可能出现一部分缺失,一旦错过的时间太多,死者的冤屈将会永远地沉入地下,而漏网的杀人者将会寻找着下一个可以屠戮的生命……要抓紧啊!要抓紧啊!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要不顾蛆虫在手套上的蠕动,开始尸检,要在收集尸块甚至碎肉时睁大眼睛而不是战战兢兢,要尝试着拒绝在口罩内侧涂抹冬青油,这样才能分辨尸体上有价值的异味……这样紧张和匆忙,哪里还有时间恐惧呢?再说,又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呢,每一个冤魂都期盼着法医帮他主持公道,就像患者哀求着医生替他解除病痛一样。
没有时间恐惧,更无须恐惧!
渐渐地,蕾蓉不再会在夜间惊起了,她能够在下班之后,正常地进餐、休息、睡觉,躺在床上时也能很快地安然入眠,一整夜都不会醒来。
但是,今天晚上,她中夜惊醒,并再也睡不着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的确,有一些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一些她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正像茧或者蛹里面包藏着的虫子渐渐长大,不知道最后会变态成个什么样的怪物。无论刘思缈还是郭小芬,不都说了“这是一个圈套”、“这是一个阴谋”么?为什么自己如此迟钝,还是潜意识中不愿承认呢?其实,从研究中心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反对声和质疑声就没有中断过,只是她习惯了不去理会,就当它们统统都不存在……但是她想不懂今晚发生的一切。
蕾蓉身上一阵发冷,她披上外罩,却又不免觉得有些燥热……
这春末的怪天气。
她穿上拖鞋,轻轻地走到阳台上,夜风如洗,在身上掀起一阵阵冰凉。
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对,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那些对我存在严重误解的人,叫嚣也好,在“茂藏家”门口滋事也好,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恐吓,然而在巷子口埋伏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想要我命的家伙!那么粗的一根铁棍,迎着我的面门打下来,如果不是马笑中及时出现,我的头骨恐怕会被当场打碎,这个人是谁?何以要向我下这般毒手呢?当时急于离开,也没有好好看看他的相貌,难道他是以前和我有过什么深仇大恨的人?
反复想了半天,蕾蓉也想不出哪个人和自己结下过以命相搏的仇怨。没错,用种种拙劣的手段伪造自杀假象,而被自己在尸检中慧眼识破的凶手,有很多很多,但是由于工作性质仅仅是刑侦过程中的一环,犯罪分子们大多根本不知道他们“崴”在了谁的手里,更何况他们不是被“执行”了,就是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呢……
“我总感觉,这是个阴谋,这里面有个圈套……”
刘思缈的话再次回响在了耳际。
情不自禁地,蕾蓉把手放在地中海风情的铁艺镂花栏杆上,狠狠地一抓。
好吧!她下定了决心,既然有些事情总要面对,那就赶早不赶晚。明天一早,我就去一切事情的原点:穆红勇死亡的现场去看一看。
第二天,天蒙蒙亮,蕾蓉就起身,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家门,拦了个出租车向市第一医院驶去。
穆红勇死亡的地点在市第一医院往西的第二个红绿灯附近,那是一个路口,虽然时间还早,但旁边的街心公园里已经开了锅,站在树丛里吊嗓子的,拉着二胡唱京戏的,还有一大群跟着录音机里的《爱情买卖》跳舞的,把一地晨光打碎得活像蛤蟆交配季节的池塘。
下了车,蕾蓉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在一棵粗大的槐树前停下了脚步。应该就是这棵树吧,树干的中腰位置,一大块伤痕像银屑病人的皮肤一样裸露着。
一时间,蕾蓉有点手足无措,接下来该干什么?就算是能耐再大的法医,在没有伤者、尸体或者残骸的地方,也不可能施展手脚,毕竟自己不是刘思缈啊,再说这里肯定被现场调查人员勘查过了,别指望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想是这么想,但她还是蹲下身,仔细把那棵树,以及树周围的土地看了一遍,除了一排列队晨练的蚂蚁,什么也没发现。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不远处,一个穿着橘红色马甲的清洁工正在呆呆地看着自己,晦暗的面孔仿佛梦游的人。
她微笑着朝那清洁工点了点头。
清洁工面无表情,低下头接着挥舞她的扫帚。
蕾蓉突然想起,穆红勇猝死的那个时间段,与现在相仿,那么这个清洁工有没有可能看到什么呢?
于是她走了上去:“您好,前几天在这里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出租车司机开车撞在那棵树上,人死了,你知道吗?”
清洁工看了看她,从声音到眼神都像蒙了一层白翳:“干啥呢?”
“我是问你在不在场,有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蕾蓉说。
“我不在场,我在马路那边呢。”清洁工指了指马路对面,很显然她对“在场”这个词理解得有些狭隘了,“我听见砰的一声响,车就撞树上了,一会儿就看见前盖子开始冒烟,又过了一会儿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穿过街心公园走了。”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呢?”
“那我可没看见。”清洁工摇摇头说,“他衣领子立得老高的,走得特别快,一眨眼就不见了。”
清洁工说的,大概就是坐在后排的那个乘客吧,他在撞车之后,为什么匆匆离去呢?
蕾蓉刚刚开始思考,清洁工就说:“你是个记者吧?”
为了避免麻烦,蕾蓉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别再管这个事儿了,这事儿怪得很呢。”清洁工突然放低了声音,目光躲躲闪闪的。
蕾蓉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清洁工:“您拿去买早点吃吧。”
清洁工接过来,很珍惜地叠好,放进马甲的内兜,然后凑近了一点说:“这事儿,先前警察来调查,记者来采访的时候,我都没和他们讲,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事情过去两天,我在市第一医院门口打扫卫生时,听卖早点的何小庆说,那司机是被人活活咒死的!”
“被人咒死的?”蕾蓉做过无数的尸检,从来没检测过一具被“咒死”的尸体,所以有点啼笑皆非。
“你不信是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就连我也不信呢。”清洁工说,“可是何小庆跟我发誓他说的是真的。他说有个小伙子在他的摊子上买了个鸡蛋灌饼,然后过马路,在路中间差点被那辆出租车撞上,司机摇下车窗就骂街,那小伙子长了一张煞白煞白的脸,咒那司机说‘我看你活不过今天早晨’,结果那司机真的就出事了,何小庆说:那个小伙子说不定是阴间来的判官呢,要不咋能断人生死这么准确呢?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蕾蓉怔住了,清洁工看她脸色十分难看,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那个何小庆,在哪里卖早点?”
“市第一医院门口,就那么一个早点摊。”清洁工说完,忙不迭地溜掉了。
蕾蓉慢慢地走到医院门口,见到早点摊的前面排起了长队,一个大汉把面团抻成一条条放在油锅里滋啦滋啦地炸着,旁边应该是他老婆,一边收钱一边用竹夹子把油条放进塑料袋里递给顾客。
蕾蓉走上前去直接问那个大汉:“何小庆在吗?”
“走了。”大汉头也不抬地说。
“去哪里了?”
“不知道,前两天撞鬼了似的,脸色特别难看,昨天傍晚跟我结工钱,就说要回家,没说其他的。”大汉抱怨道,“走得那么急,你看现在,搞得我们手忙脚乱的——你找他有啥事情吗?”
撞了鬼似的?
蕾蓉没有再理那大汉,目光朝马路挪去,那里,由东向西的车道上,在上周五的早晨,曾经险些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个长着“煞白煞白的脸”的年轻人从那里走过,并对着穆红勇下了一个诅咒……这个年轻人是谁?蕾蓉眼前竟浮现出幻觉:一道斜长的影子铺在马路中间,然而却没有投射影子的人。
仿佛着了魔一般,蕾蓉迈着提线木偶似的僵硬的脚步走到了马路中间。
然后呢?
下完诅咒之后,那个年轻人去了哪里?
在一辆公共汽车呼啸着从眼前划过之后,她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已经有不少上班族拥挤在站台,脑袋扭向同一个方向,看车子来了没有,他们的脸孔一律呈土灰色,神情也都像抽干了水分一样木然。蕾蓉过了马路,看了看那一溜站牌,琢磨不出那个年轻人坐上了哪辆公交车去了哪里,再一想他很可能根本没有坐车,而是步行回附近的住所了,一时感到有些气沮。看了看手表,觉得差不多该去上班了。为了避免路上堵车,她转身便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
蕾蓉很少坐地铁,对“早高峰”三个字的理解,并不那么透彻,所以,当地铁列车车门打开的一瞬,当被身后的巨大力量推搡进了车厢的一刻,她险些惊叫出来,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她的双脚竟然没有沾地,活像被凌空抛掷出了数米,而这种抛掷却是在裹挟在一团团臭气哄哄的人肉中完成的!
呼——哧!
车门喘着粗气,烦躁地关上了。
空气顿时变得污浊起来……那种臭烘烘的气味,只有在解剖死亡48小时的尸体腹腔时才能闻到。
除了头部——确切地说是除了鼻子以上的部分,全身上下都像肉馅中的韭菜一样挤压在半空,这种感觉难受极了,蕾蓉努力地将脚尖向下探着,刚刚沾到地,车厢一颤,她又被猛地提了起来,然后就随着列车的疾驰向前面的肉体上压去,而背脊上又被压上了更多的肉体,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每一寸骨骼都被挤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胸口到咽喉更像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一般,根本喘不上气来!列车开得越来越快,压榨感也越来越强,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毙命于窒息,她试图弯曲已经僵硬的胳膊肘和膝盖,只要稍微动一动,能证明自己还有挣扎的可能就行,但是没有用,四肢甚至四肢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被周遭的更多肢体铁一样箍住,难分你我他的汗腻腻的肌肤涂了胶一样粘在一起,扯一扯就有撕裂般的疼痛……
一个婴儿的哭泣声在车厢里陡然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仿佛一把把无形的擦皮器,在每个人的头皮上刮蹭着,加重了已经严重缺氧的人们的濒死感。婴儿的妈妈不停地吓唬着、哀求着他停止哭泣,但是毫无用处。
这孩子吵死了!
只要能让他闭嘴,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就在蕾蓉感到极度烦躁的时候,不远处两个人的对话,突然传进了耳鼓,一个声音沙哑,一个声音年轻——
“哪一个?”
“婴儿。”
“哭的那个?”
“嗯。”
“时间?”
“一分钟以内。”
“这么肯定?”
“嗯。”
“方式?”
“我不会你们那专业词汇,大约是……东方快车式的吧!”
“这么肯定?”
“嗯!”
后面还有几句话,却听不大清楚了,因为那个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人们的抱怨和咒骂声、头顶换气扇扇叶的旋转声,还有响亮的打嗝声和温婉的放屁声,混搅在了一起。而在这闭上眼有如阿鼻地狱一般的环境里,车厢电视突然又响起了“赶集啦”、“58同城”的吆喝声,更加悲催的是不知哪一位的手机响了,而他设置的铃声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忐忑》——
啊啊啊啊哦,啊啊啊啊啊哦唉,啊的滴啊的兜啊的逮个滴个兜,啊的滴啊的逮个兜!!!
最后一个拖得无限长的“兜”,足以令全车厢的人毛发倒竖,婴儿被吓得嗷嗷嗷地叫起来,那已经不是哭泣了,而是任何生物被狼咬住喉咙后发出的最后的哀嚎!
啊!
一声惨叫!
一种巨大的恐怖感突然攫住了蕾蓉的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啊啊!”
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嗥叫中,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咔吧咔吧的骨头断裂声,以及咀嚼板筋时才会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蕾蓉感到被挤压得密不透风的身体,刹那间松弛了一下,然后犹如钱塘江涨潮一般,一股更大的力量挤压得她差点把五脏六腑吐出来。车厢里爆发出天崩地裂般的惨叫,她睁开眼,看到周围许多个头颅也撑开了眼皮。
手机的铃声还在响——
啊依呀依哟!啊依呀依哟!啊的滴个逮滴个逮滴个逮滴个逮个滴个逮滴个逮滴个兜!逮滴个逮滴个逮滴个逮个滴个逮滴个逮滴个兜!
列车突然减速了,原本身体向前呈扑势的乘客们都像被勒住了嚼子,齐刷刷地向后仰去,然后吭吭了两声,列车停下了,车厢门呼啦一声打开的时候,无数的乘客像呕吐物一般向外面狂喷了出去,中间夹杂着一个女人绝望的号啕……
蕾蓉定睛望去,发现车厢地板上躺着一个被踩得稀烂的婴儿。
外面的乘客开始往里面涌了!
蕾蓉见惯了尸体,但那大都是在法医实验室,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目睹过一场死亡,愣了半秒钟,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一边按响了红色警铃,一边张开双臂堵在了门口,对着汹涌而上的人潮声色俱厉地喊道:“出事了!请退后!退后!”
但是急着上班的人们还是不断往上冲,她用尽力气才顶住,这时有两个穿着杏黄色工作服的协管员上来了,张口便骂:“喂!你搞什么破坏呢!快把门让开!”
蕾蓉大喊道:“车厢里面死人了!帮我封锁现场!叫警察过来!快!”
一听说死了人,人群倒停止了涌动,两个协管员往车厢里一巴望,见一个女人守着地上的婴儿号啕大哭,知道真的出了事,一个帮着蕾蓉将车厢里的乘客疏导到其他车厢,另一个则风风火火地跑去值班室,不到半分钟,两个警察和值班站长一起冲了过来。
稍微看了一下现场,值班站长说:“无论怎样,得赶紧让列车开起来,不然咱们边延误一秒钟,后面的车组运营就要重新调度,现在是早高峰,搞不好会出大乱子的。”一个警察说:“把婴儿尸体抬出去,孩子他妈叫到值班室,详细问问是怎么回事。”正在低头查看婴儿尸体的蕾蓉严肃地说:“这是犯罪现场,怎么能轻易破坏?”警察一瞪眼:“你是干吗的?”蕾蓉把工作证递给他,一看之下,那警察立刻肃然:“蕾主任,失敬失敬,这边的工作听你统一安排吧!”
值班站长和协管员一听都有点傻眼,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蕾蓉只是个法医,勘查现场是刑警的工作,她天生谨慎,对自己的权力都十分约束,更不要说越俎代庖了,所以“统一安排”她是万万不会做的,给刘思缈打了个电话,刘思缈正在开会,但还是一两句话就把工作讲得明明白白:“封锁车厢,车照开,回库后再让地铁分局的刑警做勘查。”
按照刘思缈说的,蕾蓉让那两个警察在车厢里保护现场,值班站长好说歹说,才把那个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妈妈劝出了车厢。
“我的孩子啊!好惨啊!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把他从我怀里扯到地上,然后那么多疯子,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了啊!都怪我没有抱紧他啊!”
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的哭叫声还是那么清晰。
蕾蓉看了看地上的婴儿尸体,不用做解剖,也能准确鉴定为挤压机械性窒息死亡:尸身上凌乱的各种鞋印印证了那个妈妈的话:“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
蕾蓉叹了口气,走出车厢,车门依旧喘着粗气关上,列车开动起来,在身后掀起一阵热风。
一人一脚,活活把他踩死。
地铁列车里诡异的命案。
“方式?”
“我不会你们那专业词汇,大约是……东方快车式的吧!”
当这段对话在脑海中突然浮泛出来的时候,蕾蓉不禁打了个哆嗦!东方快车式的?岂不就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吗?在那部小说里,死者雷切特被捅了十二刀身亡,波洛经过详尽的调查,在小说的结尾揭发出了骇人听闻的真相:同车厢的十二位乘客,每一个都和作恶多端的雷切特有过旧恨新仇,因此他们相约聚集在东方快车上,每个人都朝雷切特捅了一刀……
难道刚才车厢里的人,也是聚合到一起杀人——不可能!这太不靠谱了,那挤成沙丁鱼罐头似的人们,聚合在一起的唯一理由,就是上班不能迟到……再说对一个婴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所以,婴儿的惨死虽然已经够蹊跷的了,但是比这还要不可思议的,是对话的那两个人,他们怎么能在事情发生前准确地预测到婴儿的死亡和死亡方式?!
蕾蓉把心定了一定,对值班站长说:“带我去一下机房,调出刚刚出事这趟车乘客下车的监控视频给我看。”
值班站长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协管员带着个穿着很时尚的女孩子走了过来:“站长,她说找你有事。”
女孩嚼着口香糖,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听说踩死了一婴儿是吗?当时我就在出事的那个车厢里面,有个很怪的事情想跟你说一声,不过我说了你八成不信。”
值班站长很无奈地道:“你先说来听听。”
女孩说:“出事前,我旁边有俩人对话,好像是预测到那婴儿要死似的。”
站长正想轰她走人,蕾蓉却将女孩拉住道:“我也听见了!你还记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女孩偏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描述不出来,但是要让我再看到,我肯定能认出他们。”
蕾蓉说:“那太好了,你跟我一起到机房来吧!”
她们站在风箱声音奇大的电脑机房里,请工作人员调出列车进站后的监控视频。从视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事车厢的车门打开的一刻,无数的人蜂拥着往外冲,画面一时间变得非常凌乱,所有人的面孔都像电视天线撞歪了一样扭曲变形。时尚女孩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也没找到想找的人。
“会不会他们没有下车,后来被疏散到别的车厢去了?”值班站长问。
蕾蓉摇摇头:“他们要是真的能那么精确地预测到一个人的死亡,必然和凶案脱不了干系,为了防备警察的排查,他们逃跑还怕来不及呢——这样,调出同一时间南通道口的监控视频。”
这是要查看嫌疑人有没有从南通道口离开,但是在一大堆攒动的脑袋中,时尚女孩仍然一无所获,她失望地摊开了手。蕾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别那么着急放弃。”然后让工作人员再调出北通道口的监控视频出来。
“就是他们!”这回,图像刚刚播放出来,时尚女孩就兴奋地指着显示器说。
回拨、暂停。这回蕾蓉看清楚了——准确地说,其实也看不大清楚,只约略看出两张一掠而过的人脸。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风衣,面孔被向上翻起的风衣领子和络腮胡子遮盖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还被墨镜挡住了许多,只能感觉到他又黑又瘦;另外一个年轻人,个子比较高,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
那小伙子长了一张煞白煞白的脸,咒那司机说“我看你活不过今天早晨”,结果那司机真的就出事了……
难道他就是那个预测了穆红勇死亡的人?!
在短短数天,他就做了两次死亡预测,而且精准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值班站长看蕾蓉两眼发直,以为她是嫌监控画面不清晰,苦笑道:“您也知道,公共设施的质量都一般——这视频监控系统也不例外。”
“不要紧。”蕾蓉说,“车厢里面的监控视频,你们这里没有吧?”
站长摇摇头:“那只有地面控制中心才能调取。”
“好,你让他们调一下出事车厢内部的实时监控录像,看能不能提取到这两个人的清晰相貌,提供给警方。”说完,蕾蓉又特别叮嘱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记者肯定要采访的,你注意保密,特别是关于那两个人预测死亡的,绝对不能传播出去,否则会引起大范围恐慌——”她对那个时尚女孩说:“你也一样!”
时尚女孩点了点头。
事情到了这里,自己作为一个法医,已经介入得太多了,剩下的工作应该交给刑警们完成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蕾蓉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把那两个人的照片拍了下来,然后和站长告别,沿着通向北通道口的楼梯,向地铁站的外面走去。
这时,整个城市已经清醒过来了。拥堵不堪的马路上,噪杂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但声音都懒洋洋的,不是催促,而是百无聊赖中的发泄。无论小轿车里的司机,还是公交车上的乘客,脸孔都一样的呆滞和木然,仿佛也在地铁车厢里窒息着。不时有电动自行车像花样溜冰一样从凝滞的车流中穿梭而过,令人想起池塘里轻盈的水黾。天空亮得像要起皮疹似的,但是没有太阳,城市笼罩着病恹恹的铅灰色。
旁边有个报刊亭,一个中年人正在把新的报纸铺上摊。蕾蓉走过去说:“您好,我想向您打听个事儿。”说着把手机拍摄的照片递给他:“您看一下,这两个人您见过没有?”
中年人看了看:“见过啊,就几分钟前吧。”
“他俩往哪边走了?”
中年人把手一指,那里耸立着一排排浅灰色的六层小楼。
蕾蓉道了谢,向楼群深处走去,但是没走多远,她就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圆形花坛边停住了脚步。这个约摸建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楼群,被苔藓、爬山虎和遮天蔽日的大树逐个层次地覆盖着,每个角落都那么的阴暗、潮湿和死寂。她知道不可能找到那两个人了,尽管她那么真切地感到,他们就在这附近,就在某个楼门某个楼道或者某个房间里,透过窗户缝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昂起头来,缓缓地扫视着,她想如果他们在,一定会看到自己逼问的目光——
你们是谁?你们到底去了哪里?